“老胡姓胡名筝，字乘风，是中共天津联络处情报科干事，代号‘南雁’，五年前，通过熟人介绍潜伏进了天津情报局，负责收发室的接待工作。他样貌丑陋、沉默寡言，不显山不漏水，很快受到了局长的信赖，并将陈瀚荫的重要事情暗中托付他去做。他成了陈瀚荫身边最得力的‘猎鹰’。老胡做事向来只求一个‘稳’字，从不主动向陈瀚荫询问事情来去，只是做好情报局收发室那一亩三分地的事情。但在情报局这种地方，收发室实则是个不容小觑的地方，所有人的进出公文和邮包，除了通过电报的，其余的，都会经过老胡的手，他拥有一手卓绝的伪造功夫，各种信件邮包被他拆开看过再悄悄封回去，绝无一丝破绽，那把极其精密细致的卡尺，也是他做这工作用的。
当然，大多会通过收发室的邮件，绝不会有什么重大机密，但他心思如尘，在对收发室的大量邮件进行了细致分析后，他基本掌握了整个电报局上上下下所有人的性格秉性、家庭情况、兴趣喜好，甚至是不可言说之秘密。他的收发室经常放着各种款式品牌的香烟，说是别人随手给的，实际是他经过精心考量后准备的，用来对每个人投其所好，而时间久了，这些人便不自觉地对老胡生出了好感和信任，他们开始‘麻烦’老胡，找他帮各种忙，鸡毛蒜皮家长里短的杂事，老胡都不拒绝，而一来二去，老胡就多了许多接触到机密的机会。
老胡并不心急，如果不是十万火急的大事，他都会等待一定机会，再将这些机密送出去。方法也很简单——烟。
不同牌子的烟，代表不同的含义。“三炮台”是说“最近有清党行动，尽快撤退”；“哈德门”是指“近期有重要人物抵津”；“老刀”是配合着其他烟，专指“陈瀚荫”；而那平时不怎么抽的“红双喜”，是指“一切顺利，准备行动。”
他自己从不抽烟，只是将烟点在桌上“学味儿”，等香烟燃尽，就将烟头扔出窗外。每天一过中午，附近都有不少乞食的乞丐，等着政府机关的残羹剩饭。而其中一个小乞丐只会在有烟屁股扔出来时才出现，他一确定那烟屁股是什么牌子，就立刻将烟屁股吃到肚子里去了，随即，火速奔向劝业街一家不起眼的小商铺中，将那烟屁股上的信息告知掌柜。
掌柜身边，有不少他这样的小孩，他们平时和其他的乞儿混在一起，毫无差异，但只要掌柜一有信息，他们就即刻奔赴城中各地，传出信息。其中一人总爱在刘家胡同的小烟馆附近游荡，那里常驻着个老烟鬼，小乞儿总去他那儿讨糖吃。
老胡今天扔的烟屁股是红双喜，一切顺利，准备行动。
那实际有两个含义，一是他今天接到了任务要去车站送货，这是个绝佳的机会可以将重要的密码簿送上火车；二是他想到了办法，可以趁这个机会，将江夏同志的遗体送进车站。再由我负责将他安排上车，送回他的家乡余杭。
江夏同志的遗体，是我们的同志从乱坟岗几百具尸首中找回来的。他们收到老胡的信息后，立刻找了一口和老胡的货一模一样的木箱，将遗体装了进去。在老胡送货路上，趁着积雪阻隔车停之际，迅速和车上货物调换了个。那本密码簿，也是趁那时交给老胡的。
这一路都很顺利，老胡为了不让车夫怀疑，还故意绕去了桂顺斋买了些饽饽，说去车站想多呆片刻见见女儿。只可惜，他刚一进车站，就被一直假扮成小贩监视车站的侯双贵看到了。正如方警官分析的那样，侯双贵一路跟着老胡监视他的一举一动，一直跟到了站台，发现了老胡用烟蒂向我传递信息。老胡虽然矢口否认，但知道今天过后，侯双贵一定会将情况汇报给陈瀚荫。无奈之下，老胡说要跟侯双贵商量情况，和他一起爬上了那趟停着的空车，并用卡尺敲晕了他。
我接到老胡留下的情报，立刻去找他，看到了侯双贵。而在我赶到的这短短的几分钟内，老胡已经想到了用自杀栽赃侯双贵，以此保住情报的全盘计划，他曾是北洋学堂的高材生，脑子极其聪明，包括如何伪造脚印，如何用长衫伪造出那个‘灰色长袍’的凶手，都是他构想出来的。他将计划告诉了我，让我替他执行。
我根本无法接受，那样一个聪明、优秀的人要活生生地将自己刺死，但我们没有选择，老胡只要活着，他或者他还在读书的女儿，都将成为陈瀚荫的目标。没时间犹豫，那是当时唯一可行的办法。
之后的事情，都被方警官分析出来了，大差不差。不过，唯一有所不同的是，我选择让熊鹏飞继续去冒充私家侦探，调查这案子，并不仅仅是为了误导调查。我希望能有人，哪怕只有一个，在日后的什么时间，在一切都顺利完成之后，再想起这件案子时，能发现其中隐匿的蛛丝马迹，从而知道老胡真正的用意，让他女儿知道，自己的父亲，并不是她所认为的戕害同胞，卖国求荣的可耻之徒。而是一个在黑暗中潜行的、真正的英雄。”
李唐将自己所知的一切都告诉了方剑持，每个人的心都如同沉入了万吨巨石一般，沉重而复杂，他们为老胡的死唏嘘，也为真相的解开，如释重负。
艾伦的眼角有些红了，她说她从未了解到，原来世界上真有这样的人，会为了遥不可及的理想，为了捉摸不透的未来牺牲自己的一切，事业，乃至生命、乃至一生的名誉。
“不过，有件事说出来或许会让你们感到一些欣慰。我在对胡筝做详细尸检时，发现他的肺部有一颗巨大的肿物，并且已经扩散全身，我担心这个结果会被他的女儿胡芝芳看到，所以没有写入验尸报告。以这样的状态，他最多活不过三个月，还是在保养得益的情况下，我想这应该才是他不吸烟的原因吧。”
方剑持也深吸了一口气，点了点头，“看来他早已看淡生死了，唯一的遗憾，想必大概是即便到了生命的最后，也没能好好以父亲的身份陪在女儿身边吧。我趴在铁架桥上往下看的时候，才体会到这一点，人在将死之际，会拼命地想抓住自己心中最重要的东西吧，所以他的手在不断地往前伸——”
“——他是想为女儿，挣一个光明的未来。”熊鹏飞的目光悠然地看着远处，此时，他的脑海中又在想着谁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