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九、检修工(上)
李斯坦2024-06-26 20:004,096

  学生们提着煤返回了候车室,给候车室内所有的乘客们带来了温暖和希望。

  手摇车经过铁架桥时,方剑持也下了车,他说,想再去看一眼案发现场。

  负责把手的稽查队员已经撤离,方剑持打开了一侧铁门,提着灯独自往铁桥上走着。他发着严重的高烧,浑身无力,脚下也如坠着万钧巨石,他不时拍拍自己的脸,让自己保持清醒。

  他想着熊鹏飞的话——想要找到真相,必须回到现场,将自己代入死者或凶手的角色。

  他沉重的脚步声在铁架桥上,铁架桥阵阵作响,此时雪已经停了,积雪顺着铁桥上的缝隙簌簌落下,他能通过缝隙看到股道的样子。他在幻想,自己是胡筝,在跟着一个穿着灰色长袍的人,一步步往铁桥中间走着。

  胡筝会在想什么——他是一个电报局收发员,这次来车站,是为他们局长秘密送一批货物。而地下党为了带走同志江夏的尸体,将尸体暗中藏在了货物之中。他来到车站,发现了和他同属于“猎鹰”组织的侯双贵见到了他,并且开始了暗中计划。车站长李唐也是中共地下党,他的房间有上级发给他的消息,让他接应侯双贵。这两人的目的是胡筝带来的那批货。胡筝有没有发现货的问题?知不知道江夏的尸体就藏在这批货物中?如果不知道,李唐和侯双贵会如何配合行动?他们其中一个将胡筝约到了没人的天桥上,当时雪很大,远处什么都看不清,也不会有人能看到两人在天桥上做了什么。胡筝收到侯双贵邀约会怎么想?他打算和侯双贵说什么?他发现侯双贵的目的和身份了吗?

  显然他最后还是来了,他跟着侯双贵走上了铁架桥,等着侯双贵说什么,侯双贵突然和胡筝说了什么,导致两人突然产生了纠纷,胡筝拿出了一直带在包里的黄铜卡尺,试图威胁侯双贵,侯双贵毕竟年轻力壮,从胡筝手中夺过了卡尺,情急之下,将卡尺一端刺入了胡筝腹部。胡筝到底而死,侯双贵向下扔掉了凶器。此时货车已经启动,侯双贵觉得借着车辆的蒸汽正是逃生的好机会,于是,飞身一跃——甚至没有碰到桥边的栏杆,跳落在雪堆之上,滚湿了长袍,他脱掉鞋子,随手一扔,鞋子掉落在第二截车厢和股道一侧,于是又脱掉长袍。此时车已经驶近西货厂,周围已经没有任何乘客,他趁着没人,从车上跳了下来,然后,消失在了车站某处。

  不对,许多地方都说不明白。看起来逻辑通顺合理的杀人过程,可当现场的雪和他脚尖接触的瞬间,当他清晰地感受到与周围空间真实的距离与触感之后,他就意识到许多细节都前后矛盾,无法对应。

  方剑持一边想,一边往铁架桥的中央走着,一边走,一边俯身看自己留在雪中的脚印。他脱下鞋,仔细地鞋盖在自己踩过的脚印上。脚印层层叠得,明显地二次被踩过的痕迹。他又在铁架桥中间停下来,试着往一旁跳起而不碰到栏杆,可他连栏杆三分之一的高度都跳不到,收在栏杆上按下一个又一个掌印,将周围的积雪破坏得杂乱不堪。

  他做出被刺的姿势,躺倒在地,他的身体贴着桥上已经干涸冻结的胡筝的血迹,彼此融为一体。他本就因病虚弱,这一躺下,几乎再也没有站起来的力气。他想胡筝当时恐怕也很想再爬起来吧,而他是胡筝,此刻满身是血地躺在这里,会想什么呢?

  想局长交代的没完成的任务?

  抑或留下凶手的名字?

  还是此刻正在候车室内的女儿。

  他想着想着,他眼前突然浮现出胡芝芳稚嫩的脸,他想到了包里给女儿买的,她还没有吃上的甜饽饽,想到自己这一死,女儿女校的学费怕是没人负担了。又想到这一死,女儿会不会对她生出一份怜悯,从而原谅自己。他想着想着,他又突然生气起来——如果我是胡筝,我一定会想方设法把杀死这些地下共党,再不济,也要去向电报局举报他们,可我怎么反过来被他给杀了呢?

  他想到艾伦验尸时所描述的伤口的特征——

  “如果这鸡在挣扎,刀拿不稳,就会出现反复的割痕,刀刺入的方向也会不同。”……“有可能是,凶手是个新手,行凶时犹豫不定,又或者,在刀刺入的过程中,死者进行了抵抗,因此在凶器上有一定的拉扯。”……

  方剑持躺在那里,想着那把黄铜卡尺刺入自己体内的样子,他抽搐了一下,甚至觉得自己的腹部也在剧烈地疼着。他侧目望着铁架桥的缝隙,那缝隙好像越变越大,似乎能看到远处的候车室,他想从那里再多看一眼女儿,他伸出手,想再摸一摸女儿的头发。

  方剑持伸出手,极力地摸着远处的空虚。

  他觉得眼睛越来越模糊,头也又重又晕,他想就这么睡过去,再也不管这车站中的一切了。

  就在这时,顺着铁架桥的缝隙,他模糊的视线中,突然出现了一处“本不该存在的痕迹”。

  方剑持一个激灵,瞬时清醒了过来。他勉力地爬起来,提过一旁的马灯照在那里。头拼命地凑到那缝隙处,仔细地张望。那一刻,他觉得仿佛身上所有的细胞都聚集到了头部,他双目通红,头疼欲裂,一个前所未有的可怕想法在他脑海中被点燃,爆炸。这个想法简直荒谬至极,但却能合理地解释这一切所有的矛盾。对了,证物里还有那件东西,只要有那个东西,和黄铜卡尺,就能验证答案……想到这里,他挣扎着爬起来,想立刻飞奔到审讯室去,可他刚一太守,剧烈地眩晕就将他彻底击垮。

  他重重地倒在了铁架桥上,晕了过去,昏迷之际,他听到望海楼的钟声整整敲了三下。

  

  熊鹏飞回到货厂,又大声地敲开了货厂的大门。

  沈松满眼困倦地开了门,看熊鹏飞一脸急切的样子,问他怎么了,他说适才方队长不慎将东西遗落在货厂里,差自己来找找。

  “什么东西那么重要?”

  熊鹏飞压低了声音,“枪,非找到不可。”

  沈松听到这,绝无再拒绝的理由,急忙将大门打开让熊鹏飞进来。

  黄良玉正在休息室内抽烟,见熊鹏飞又折返回来,也一阵错愕。

  熊鹏飞故意将事情说得很是严重,声称担心枪被人捡走出了大事,要对货厂和每个人的床铺都进行详细检查。

  黄良玉一听立刻拒绝,说床铺都是私人物品,不便检查。

  熊鹏飞见黄良玉的表情便知道他心虚,“你想等我回去汇报过,方队长亲自带人来搜吗?”

  黄良玉想到之前的情景,知道熊鹏飞和方剑持的关系,只好退到一旁,任由熊鹏飞到处查看。

  黄良玉是检修工,对列车、轨道的机械运转都非常熟悉。日本人想要在车站内安置炸药,必然需要一个对车站环境熟悉,又具有机械常识的人做内应。黄良玉是他们最合适的选择,今晚他在股道边所看到的那些记号,必定是黄良玉给日本人留下的位置信息,而黄良玉身边,必定也留有和日本人交涉的证据。

  熊鹏飞一边想,一边扎进了货厂一角的休息室。

  休息室空间不大,内设几张桌椅,两张床铺供值班人员轮流使用,熊鹏飞翻找了一番,床上只有两人的衣物,黄良玉的个人抽屉中,也只是一些临时常见的维修用具,看似并无异常。然而桌上铺着的一张车站内线路平面图,却引起了熊鹏飞的注意。

  这张图足有一米长,非常清晰地将整个车站自东货厂到西货厂的所有轨道绘制其中,方剑持在站长室和信号室都见到过这张一模一样的图,应该是车站统一印刷发放的。但货厂这张如此随意铺在桌上,却让他觉得太不珍惜。他仔细看着这图,突然发现图上所有轨道上,都有一些不明显的笔痕,好像有人在上面拓印过什么。

  他急忙从抽屉里翻出了一张白纸,平整地贴在平面图上,又跑出去在货车附近用手在掉落的煤粉里充分地蹭了半天,用手在白纸上蹭了过去,平面图上有笔痕的部分,便被清晰地线路了出来——果然有人对着平面图进行过描摹,而在几条轨道的一共五处位置上,出现了五个清晰的圆圈标记,方剑持看到其中一个,正在候车室前一站台正对着的轨道上,正是自己在寻找王部长的手提箱时,在股道侧面的缝隙处看到的标记的位置。

  没错,这就是检修工提前在车站做手脚的位置,之后他将地图拓印了下来,将做标记的位置提前告诉了日本人,好让他们在那里安置。

  ——熊鹏飞已经可以确定,晚上和山崎密会的那个奸细,就是黄良玉。

  可问题是,熊鹏飞在那个确定的位置,并没有找到的所在。如果就安置在股道一侧,那么之前的稽查队员和那些巡警们都进行过搜查,不可能没有任何人发现异常。黄良玉的标记一定不止那么简单,必定藏在一个肉眼难以直接看到的地方。而想知道答案,现在只能从黄良玉突破了。

  但熊鹏飞有一种担心,那个货车司机并不是车站内的职工,如果他现在直接去逼问黄良玉,很难保证两人会不会联合起来一起对付自己。

  熊鹏飞突然探出头,对沈松招了招手,将他单独叫进了休息室。

  熊鹏飞关上了门,立刻一脸正经地看着沈松。

  “沈师傅,其实我来的目的,并不是为了找枪。”

  沈松听到这,暴脾气差点就起来,熊鹏飞急忙对他比了个嘘声,指了指外面的沈松。

  “我是满洲国涉外专员,我们有三位运动员本来要乘坐今晚的车去青岛执行任务,但是刚才有一些突然情况,有一位运动员突然失踪了,有人说是往货厂的方向来了,不知道沈师傅有没有见过?”

  沈松突然变作一副轻蔑的眼神,怀疑地打量着熊鹏飞,“三位运动员?你说,是那几个小日本子?”

  “你怎么知道?”

  “这么说,你和小日本子是一伙的?”沈松并没有回答熊鹏飞的问题,他瞪着熊鹏飞,脸上不怀好意。熊鹏飞还不等回答,沈松突然一拳就往熊鹏飞脸上打去,熊鹏飞大叫一声,急忙躲起来,“沈师傅,你怎么打人?”

  “老子打的不是人,老子打的是狗!狗日的小日本子,老子见一个打一个!”

  沈松说着已经撸起袖子,不分三七二十一追着熊鹏飞就打了起来,熊鹏飞没想到自己这试探颇有成效,这位性格暴躁的货车司机显然不可能和黄良玉是一伙的,他东躲西藏,不停地跟沈松使着眼色,“沈师傅!误会!误会!你先停下来。”

  沈松大半夜被人连续叫醒,憋了一肚子火,早就想找人撒了,压根听不进熊鹏飞的话,熊鹏飞情急之下,只好突然出手钳住了沈松的双手,随即一个使劲,将沈松撂倒在地。

  沈松总算冷静了下来,熊鹏飞跟沈松说明了情况,又将日本人偷偷在车站安置,怀疑黄良玉是日本人奸细的事情告知了沈松,沈松听了半天终于搞明白了前因后果,气的又炸了毛,“老子这辈子最恨的就是日本子,刚在车站听说那三人是日本人办得。老子气的当场差点就要料理了他们,被高德友给劝住了。谁想到黄良玉这狗日的王八蛋,竟然踏马的也当了汉奸,老子非打死他不可。”

  熊鹏飞让沈松不要声张,让沈松配合自己,将黄良玉叫了进来。

  熊鹏飞跟黄良玉说了同样的话,说自己是满洲国派来的,负责寻找失踪的山崎修一,黄良玉听着熊鹏飞的话,半信半疑。“人不见了?”

  “怎么,你知道吗?”

  “吾怎会见过,吾和沈师傅一直在货厂休息,那些乘客吾一个都不晓得的呀。”

  趁着黄良玉松懈之间,沈松突然提起一根绳子,从后套住了他,熊鹏飞也趁机跳过去,一把将他按倒在地,两人一个按一个绑,将黄良玉给抓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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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二人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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