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赶到一家东北菜馆,润成见只有自己一位男士,有些奇怪,便把泽成恩成都喊来。泽成悄悄问润成怎么突然愿意跟家里姐妹接触,还主动在外请客吃饭。润成反驳,说他从未拒绝跟自家姐妹接触。泽成见他不愿说实话,便往莉莉的方向瞥一眼。
“你果然喜欢刺激的。”
“别乱猜。”
莉莉就坐在润成旁边,他俩的窃窃私语没有一句逃过她的耳朵,她装作听不见,望向聊得火热的金家小姐们。
金家姐妹热议着刚才在球场的趣事,玛丽花园对她们来说就像新世界的大门,把她们平日在金府里憋的闷气全宣泄出来,竟也当着兄弟的面聊起方才几个俊秀的陪练,聊得热火朝天,欢笑声迭起,把平日最关注的三哥哥润成也丢到脑后。
恩成暗笑,跟润成说只要多带姐姐们出来多见几个男人,三哥的烦恼就能少很多。
菜上全了,厨子来餐桌前报了一圈菜名,虽然全是猪,但每道菜的名字倒挺清雅。女孩子们拿起筷子不动,等泽成也拿起筷子,大家才开始积极夹菜。
“试试白肉血肠,还不错。”润成在她耳边提醒,但她不爱吃血肠,没有理会,结果她和慧珍聊完当下时兴的旗袍领子款式,低头一看,餐盘里多了好几块血肠。
她看了眼润成,他正扭头和泽成恩成聊天,便迅速把血肠丢到他的餐盘里。
“真的好吃,不吃是你的损失。”他发现了,淡然地感叹一声。
她正酝酿着俏皮话抬杠,慧珍喊住她,神情有些犹豫,气氛莫名凝重起来。
“莉莉,不瞒你说,先前大家都听过有关你的传闻,以为你是个顶坏的人。但这几日接触下来,发现你并不似传闻里说的那般可恶。爷爷身体还康健的时候跟唐家老爷有过来往,但咱们跟唐家人没什么联系,不清楚里面的门道。我想传闻多半是唐家人散播的,对你不公。事实或许并非如此。”
“传闻是什么,我到现在还一头雾水。”
恩成抢答:“我就说我听见的。说是唐家老四染了重病,一直治不好,请了老家的神婆来看,说要娶个年轻健康的姑娘搞个阴阳交合,才能痊愈。但那个娶进门的姑娘见到唐老四本人之后反悔了,新婚之夜就把夫君捅死,烧把火带着嫁妆逃到教堂,因为有洋人庇护,警察也拿她没法儿。”
无人接话,空气凝固,连带着热菜都显得冰冷许多,众人屏息等待莉莉的反应。
莉莉放下筷子,扫视一张张望向自己的脸。
她与唐四少的婚姻是一场骗局。
在她嫁进唐家之前,唐四少已经不在人世。唐家人为了给老太太过好九十大寿,一直隐瞒消息。唐家人确实请过神婆,但不是为唐四少,而是为老太太。
神婆说过,老太太是家里的福星,能聚八方财气,注定能成百岁寿星,福气延绵数代不绝。九十大寿的日子,怎么能有丧事毁掉喜气。唐家人决定用冥婚冲喜。
她怎么也想不到,被仆人背来同她磕头行礼的男人,是冷了三天的尸体。她记得那双惨白僵直的手指,触了一下她的皮肤,是没有温度、毫无生机的触感,宛如冰柱划过她的手臂,让她在温暖的初夏打了一个冷颤。
过堂时她还一无所知,到了新婚的洞房,看见躺在床上一动不动的唐四少,她慢慢走近,终于看清那张灰白的,爬着蚂蚁的面孔。她立刻逃跑,又立刻被仆人们捂住嘴抓回来。
太太跟她说理,此事她在乡下的父亲早就清楚,父亲收下巨额聘金,把她卖给了唐家,就算逃回娘家,她也会被自家人送回来。
“就忍半月,半月后我可怜的儿子下葬,到那时,你是去是留都行!”
可她一日也忍不了,一个活人如何能与死人共处一室?
太太宽慰她,说儿子的身体已经经过处理,不会散味,晚上若是实在害怕,可以去二楼的小隔间睡觉。
她辩不过太太,觉得一切实在荒谬,只能暂时服软,等到无人看管时再逃走。但第一晚,她逃不走。两个仆人在门口守了一夜,她也抱着膝盖在椅子上坐了一夜。
一整天除了来送饭的仆人,没有其他人进来,她也不能出去。她拉住送饭的仆人,想有个活人陪她一起在这死气沉沉的屋里。但仆人们都害怕地抽出手,逃得飞快。
第二夜,第三夜,第四夜,她忍不住了,楼下那滩东西似乎开始膨胀,不再是肉体,而是一股股气,充斥在这间屋的每个角落,只要呼吸,就和那滩东西有了交流。
她听见有声音在耳边呼喊,时而像笑声,时而像哭声,天一黑就变成海啸一般的嘶吼。她亮起所有灯具,自从被关进这个活人墓地,她就不敢再关灯,无法与漆黑共处。
第五夜,她听见外面的欢闹声恍若隔世,她推不开窗户,只能把耳朵贴上窗棂,努力感受外面鲜活的、流动的生命。
她下楼,想问守在门口的仆人发生了什么,发现门口竟然没人。
她推不开门,就拖着椅子撞,撞了好几下,门框松动了,她拼尽全力拉开一条门缝,想顺着这条小缝隙挤出去,大功未告成,就先透过缝隙瞧见一双绣花鞋面。
太太来了,好心为她带来老寿星的寿桃,却发现她如此不守规矩。
她受到了惩罚,虽然太太认为这是为她着想。
太太断掉新房的电,因为电灯会让房间升温,加剧床上那滩东西的腐化。太太善解人意,留给她一只蜡烛,叮嘱她只在二楼用。
“大夫人,我求求你!我不跑,只让我住到隔壁行不行!”
“不与我儿同房,怎么能算是我家媳妇?”
第六夜,她蜷缩在蜡烛照见的角落里。她盯着火苗,耳边的海啸声越来越大,越来越激烈,震耳欲聋。她猛地站起来,发现海啸声竟是自己的尖叫哭喊。
她不能疯……她要逃,她要离开坟墓,她要去光照亮的地方,去有生气的世界!
她拿起蜡烛,点燃窗帘,点燃床铺,点燃一切能燃烧的物件,还有楼下那滩丑陋的,该死已死的丑东西。
燃起来了,她想要的温热!她想要的光亮!
她站在门口,等待救火的门打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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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是这样了。”她精疲力竭,口干舌燥,眼泪顺着鼻梁和脸颊,在她脸上爬出好几条晶莹的痕迹,“就是这样了。”
她重复了一遍,眨了眨眼睛,视线稍稍清晰,看见对面的慧珍哭了,其他女孩也抽泣着,离她最近的慧云握住她的手,哭得说不出话。
“不说了,坐下吧。”润成在她身后低语。
她一下松懈了全身力量,瘫坐在椅子上,深呼吸,再深呼吸。
这次说的比在教堂那次更动情,更有感染力,真真假假,虚实相交,全都融进她诉说的可怕世界里,让所有人都为之动容。她真是个好演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