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气阴沉,似乎快要降雨,厚厚几层云压住每个人的头顶,让一张张人脸同这天气一般晦暗无光。
码头人来人往,刚下船的人,准备登船的人,还有外围聚集的一众车夫,让这片临江地带比其他地方欢闹许多,连天气也压不倒这里明朗的气氛。
汽笛声响起,随后是一阵阵或愉快或悲伤的道别声。
莉莉提着布袋下车,车夫见她手里只有一个干瘪的袋子,问小姐外出玩耍怎么不多带些衣物。她不置可否地笑笑,把钱递给车夫,踏上通往码头的木板路。
她侧身从三五成群的登船队伍中挤出来,看见兰兰就站在岸边舷梯旁,望着她们即将乘坐的客轮发呆。她喊了一声兰兰,这是她在省城第一次大声地呼喊兰兰的真实名字,她为兰兰起的名字。
兰兰一手提着一个行李箱,疑惑地把她周身打量一番,“行李呢?”
她举起布袋:“这就是行李。”
兰兰若有所思,再往她身后扫上一眼,终于确定此行只有她们两人。
她们登上客轮,等船到达上海后,便去另一个码头,乘坐一艘巨大的远洋邮轮,目的地是新加坡。她们站在客轮的甲板上,汽笛声仿佛就从耳边发出,震得甲板上每个人都耳朵疼。
兰兰搓搓耳朵,五官皱在一起做了个鬼脸。
莉莉笑了,这张鬼脸同一张小小的同样皱巴的婴儿面容合在一起,看着看着,婴儿的啼哭声从脑海响起,比汽笛声更大,她把视线移向船下泛白的浪花,波浪滚滚,时间回到过去,回到她还是崔妙琪的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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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妙琪悄悄跟着接生婆身后,穿过树林,往村里最近的一条河走去。接生婆怀抱里的婴儿不停啼哭,婴儿是崔妙琪的妹妹,刚来到这个世界不过两日就要回到还未出生时的世界。
母亲为了同姨娘“斗法”,诬陷姨娘害死自己新生的儿子,女婴自然要被牺牲了。
整个崔家只有母亲,接生婆和扒着门框偷听的崔妙琪知道,这个啼哭的婴儿是女孩,即将被接生婆淹死在河沟里。
到了河边,接生婆对婴儿低声念叨几句,将婴儿放进盛有几块石头的竹篓里,崔妙琪从林子里闯出来,用抓阄得到的银镯子换婴儿的性命。
她抱着婴儿走了许久,离家越远,小婴儿越安全。她抱紧放声啼哭的小婴儿,“宝宝,我是你的姐姐,你唯一的亲人,我会保护你。”小婴儿像是听懂了,或是哭累了,靠着崔妙琪的肩头安稳睡去。
崔妙琪把婴儿留在一户穷困的农家,这里有刚生下孩子的妇人,她每个月都会来支付抚养费,顺带亲近小宝宝,让妹妹熟悉自己。
九岁的崔妙琪如何能支付另一个孩子的费用,她苦思冥想,在家中找到赚钱的办法。她既当母亲的暗探,也当姨娘们的眼线,为这个家的女人们监视唯一的男主人,从汇报男主人的每日行踪里得钱。
有时崔妙琪也会给父亲揉揉肩捶捶腿讨赏钱,但这样的机会不常有,家里兄弟姐妹众多,大家都抢着围在父亲身边。崔妙琪是母亲的女儿,母亲早已不讨父亲喜欢,她也连带着被忽视,总被叫错名。
父亲叫错一次,她就难过一次,她和母亲一样渴望父亲的注视。直到某天,她瞧见父亲接连在母亲和姨娘面前上演两场截然不同的戏,突然不稀罕父亲的宠爱,觉得父亲谁也不爱,谁也不疼,就是个大本事没有,只会玩变脸的丑角。
这个丑角继承了祖父的遗产,有些田地房产,在外读过几年新式学堂,在村子里还算有几分薄面,一家人日子过得平稳安逸,不愁吃穿用度。
在她情窦初开,与住在邻院的竹马私定终身的时候,一伙要债的村痞上门闹事,崔家的平稳日子结束了。
女人们不清楚丑角到底在外头做了什么,只知道家里没多什么好东西就莫名欠下许多钱,比丑角还要慌乱无措。
母亲稳住局面,安抚丑角,让账房把家中财物都规整一番,给丑角填窟窿。但丑角欠的是利滚利的高利贷,窟窿越补越大,卖了田和闲置的宅院还不够,还要卖人。
一日,一个傲气的长须老头被丑角好酒好菜地请进门。丑角让所有女孩站出来,长须老头挨个扫视,手指落在崔妙琪头上。
这一指,指向崔妙琪的未来,她要嫁进省城名门唐家了。
姨娘们纷纷恭喜,母亲知道她是被卖出去的,为了充面子,也假装欢喜起来。
崔妙琪不想走,她不认识一个唐家人,她好好地待在村里,有自己的家,有喜欢她、答应娶她的竹马,还有一个月见一次面的妹妹。她请母亲拒绝这门婚事,母亲训斥她不要不识好歹,既然能救父亲,能救一家人,还能得到一个不错的夫婿,为什么不接受?
反抗无用,崔妙琪向竹马求助,竹马愤怒不已,同她一起大骂她父亲和唐家人,发誓要在唐家人迎亲的时候大闹一场。他保证会救出她,带她离开,前往山西投奔善良慷慨的远房亲戚。
他们商议了许多策略,如何闹事,如何趁乱逃走,计划写了满满五页纸。一礼拜后唐家人来了,竹马连同他的计划一并消失。
母亲帮她问过,竹马拿到父亲的一只玳瑁钢笔后就满意离开,还同父亲交流了一会儿赌马的乐趣。
唐家人派来简简单单一辆车,连普通的乡下迎亲队伍都比不上,场面令所有崔家人失望。父亲自觉脸上无光,没有出门相迎,只有母亲和几个姨娘把身着婚服的崔妙琪送上马车。
她的嫁妆就是身上的婚服,行李只有一只父亲在外上学时用过的旧皮箱,身边没有一个陪嫁的娘家人,因为仆人大多已被父亲卖掉抵债。
到了省城,马车换成了四轮小车。这是崔妙琪第一次出远门乘汽车,她头晕目眩,吐了一路,被唐家人嫌弃地扛进府邸。
在拜堂的地方,借着对拜时翘起角的盖头,她瞄见她的丈夫,一个满脸长疮的丑八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