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地毯把脚步声掩埋，莉莉还是感应到屏风外的动静，她抱着画，看着屏风一点点从外展开。
润成嘴唇动了动，没有开口，只是缓步走近，垂下眼帘打量她手里这幅画。
她把画放在方卓上，手指拂过油画少女的鲜红裙子。
“为什么不问我，快问吧，不是还要回去陪床。”
“这你来金家的目的。”润成背过身，不再看这幅画，扭头望向敞开的屏风。
她知道润成想问的是她接近他的目的，但不愿把话直白说出来，令自己难堪。
“是，也不是。”她走到润成面前，强迫他看向自己，“三少爷怎么能怀疑自己的魅力。”
润成眯着眼睛反问，“谁敢认为在你面前施展了魅力。”
“有啊，梁宏氷。”她回到方桌前抬起画框，斟酌如何解释这幅画。
“潘华林，听过这个名字吗。”她试图涌起情绪，让泪水武装神态，至少眼眶该红一些，但努力回想，努力调动，心底依旧冷静。她皱紧眉头盯着画，或许倒在戴安面前痛哭流涕的那天已经把这场戏的情绪耗尽，再也使不出同样的气力，只剩冲向自己的憎恶与戾气。
“没听过，但知道这幅画和楼下那些油画出自他手。
”润成也走到方桌前，手指浮在红裙边角三个歪歪扭扭的钢笔字上，“潘华林”。
她使不出情绪，便换一种口吻，更加淡漠地描述潘华林是何人。
这是个洋人医生，去年被仇家捅死在医院。这人早年跟随教会来到中国，取了个中文名潘华林，同金老头结识后常给金老头送自己的画作。他喜欢画画，尤其爱钻研作画的颜料，对色彩很讲究，喜欢调配独他一人使用的特殊颜料。
“这红色好看吗。”她搓了搓画上的红裙，指腹留下淡淡的红色痕迹。
润成贴着画闻了闻，有些疑惑，随后想起什么，离开那幅画。
“之前我们去神川女校看画展，你在一副奇怪的画前哭了。”
那幅画之所以奇怪，是因为颜料由木乃伊制作。时隔太久，她已经忘记先前刻意留下的痕迹，没想到润成还记得。
盯着润成的眼睛，她找回感觉，仿佛沉睡已久猛然苏醒的人，情绪涌动起来，泪水一点点沁润眼球。
“你已经明白了，对不对。”她垂下眼帘，很难相信自己竟然真的痛苦起来，她清楚自己为何而哭，明白泪水和遗憾都是真心流露，反倒不愿让润成看见。
她攥紧拳头，指尖用力按压掌心，想用虚假的动情隐藏真实的心绪，暂时骗过自己。
“差不多明白。画上的女孩出事了，她和你有关系。”
润成将她轻柔地圈在怀里，她便顺势把头埋进润成的肩膀。
“她很小的时候就在我身边待着，陪我一起嫁进唐家。唐家人待她不错，我离开的时候就没带上她。后来到崇圣堂才知道，她生了病，唐家人把她送去医院不再过问，她一个人孤零零死在廊道的简易床上。”
潘华林喜欢以解剖学研究的名义到医院收尸体，女孩被他收走，变成了他的画作，红裙的色彩是用女孩的鲜血调配，他把这幅画当做绝世珍宝，送给了老太爷。
润成不愿细想老太爷收下这幅画的心绪，努力压住厌恶的情绪，为老头辩解一句，不为说服莉莉，只为说服自己，“可能爷爷并不知情，只觉得此画与众不同。”
莉莉摇头，不再提老太爷，让润成深究金老头藏画的心思不是她的目的，她强调这幅画是世上最后留有女孩印记的东西，希望润成把画交给她处理。女孩的父母还在世，她想回一趟老家，把画交给女孩父母。
“会不会太残酷了，何必让她父母知道这件事。”
“不会知道，只当做普通的画像送给他们。”
她抱住润成，双手扣在他的后腰上，抱得很紧，互相都感应到对方的心跳声。润成轻轻揉着她的头发，没有立刻接话。
“什么时候去送画。”
“就明天，早去早回。”
润成点点头，“我也不愿家中留有这样残忍的物件。如果老爹追究，就说是爷爷突然想起这幅画，吩咐我取来，我要陪床，便换做你来取。”
她等着润成说完，立马送上一吻，触碰到润成的嘴唇，她鼻子发酸，赶忙抽离，抱着画快步走出暗房。
他俩一前一后离开藏书阁，老仆人兢兢业业锁上一楼的门，请润成向老太爷转达自己的问候。润成点头称好，嘱咐老仆人早些休息，冬天屋子冷，缺煤炭或是别的取暖用具都可以找张管家要，他会提前跟张管家打招呼。
一番话聊完，润成转过身，莉莉早已走进花园，在昏黄的路灯下露出片刻身影。
他赶忙追上去，发现她一直往衣领里藏下巴，几乎是闷着头走路。他握住她的肩头，侧身一看，发现她脸上挂着泪痕。
“莉莉，这不是你的过错，谁都无法改写旁人的命运话本。”
她泪眼婆娑地凝视着他，在朦胧幽暗的路灯下从他的额头，眉毛，眼睛，鼻子，看到嘴巴，再回到眼睛。她难过，因为察觉到自己为什么难过。在暗房涌起的那股情绪不是刻意为之的做戏，而是突然意识到现在是她选择分别的最好时机。
“早上见。”她转身快步踏上石桥，选择另一条路回院里，但还未走下桥，又原路返回，追上润成。
“既然是老太爷想看画，那我们岂不是应该把画带去老太爷屋里。”
“你想的周全。”
他俩回到老太爷院里，故意把楼梯走得噔噔响。仆人坐在卧房门口打盹，被润成拍了拍肩头才醒来，立马站起来说老太爷正安稳睡着，没听见什么异常。
莉莉把画托到脑袋侧面，让仆人睡迷糊的眼睛能注意到这幅画。
她走进卧房，坐在床边的小沙发上，听着老头并不均匀的沉重呼吸声。
润成让仆人回房睡觉，进屋从窗台边拿走方才看的小说，递到莉莉眼前。
“沙宁。“莉莉念着书壳上的字，随意翻动几页，”讲的什么故事。“
”一个无所事事的混蛋。我对这混蛋既讨厌，又理解。“润成见她没有想看的意思，把书放回窗台，自言自语，”还好，我有你。“
莉莉看着老头，发现老头的眉毛很长，眉尾几根毛垂到眼皮上，被鼻孔呼出来的气吹得一飘一飘。润成贴着她坐下，和她一起”观赏“老头的睡姿。
她握住他的手，“找一个袋子来吧，总不能明目张胆地把画带回自己院里。”
润成拿起画框颠了颠，估算重量，去找仆人一同寻袋子。
他人一离开，莉莉靠近金老头，在老头的脑袋旁蹲下，呼喊老头的英文名。
沉重的呼吸声突然止住，老头醒来，瞪大眼睛盯着莉莉，茫然又欣喜，用英文同莉莉问好。莉莉贴近老头的耳朵，轻声细语，送去一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