剧团临时搭建了矮台，排练正在进行中。莉莉悄声走进排练室，和台下的熟人点头示意。
矮台边角站着一个拿着话本的人，眼神一直追着演员们的动作，莉莉来之后，他不经意望见，便很难将视线一直固定在台上，时不时朝莉莉的方向扫一眼。
“来啦。”先前在冯公馆见过的老佟坐到莉莉身旁，“常青巴不得现在就下来找你聊。”
一幕戏结束，常青和演员们交流台词细节，说完了赶忙朝莉莉跑过来。
老佟发出诶唷的起哄声，被常青开玩笑地赏了一拳头，忙说“好好好，我这就告退”。
“怎么现在才来，这都最后一幕戏了。”常青有些遗憾。
“下午有课耽误了。”
常青恍然大悟：“忘了你在金家教英文。”
几个演员下台，莉莉向他们招手，互相问候了几句。众人见常青就贴在莉莉身旁，便也不走近多聊，心照不宣地打量他俩。有个年纪小的男演员嚷了一句：“莉莉姐来啦，青哥终于不用望穿秋水了！”
众人笑着，常青羞的头脸通红，威胁众人再瞎说话就排个通宵。
“现在都收尾了，明天排练再来看吧！”
“来不了，不过正式演出我一定来，毕竟是你流着鼻血写了好几夜的话本。”
“冬君说我这血滴得好，滴到点上，正巧就是悲剧的高潮，这戏必定成功！”常青激情昂扬地说完，又轻声轻语追加一句：“这戏灵感来自你。”
“我竟可以给常青提供灵感？”莉莉瞪大眼睛，虽然已经从老佟口中得知此事，但也要给常青机会，让他直抒胸臆。
刚才激情澎湃的常青瞬间又腼腆了，“还记得吗，先前我要遣散仆人，被仆人们埋怨，我想不通原因，一厢情愿认为他们应该要自由，要平等。后来你说的那些话点醒我。”
“什么话，我已经忘了。”
“你说‘若她觉得自个不配自由，不配平等，那这不平等不自由便是坐实了，你改变不了’。我当时听了只觉得思路瞬间通畅，先前我只考虑着自个的理念，自个的宣言，没考虑过别人接不接受，实在太傲慢。”
“常青不傲慢，有一颗真诚为众人的心。”
“也是一颗真诚为你的心。“常青说完，尴尬地抓抓脑袋：”多嘴了，你别笑话我。”
今天有两个人对她说了同一句话。
“不会。”
见莉莉没有反感这番滚烫的倾诉，常青安心了，“待会儿咱们一起去吃烤肉吧，冬君在富阳楼订了大包房。”
“这回不去了，已经有约。”
常青遗憾地叹口气，“感觉你比在崇圣堂的时候忙多了。”
演员们又回到台上，问常青方才说要调整的段落怎么个调整法。
“别急，台词和动作都要改。”常青翻开话本，找出做了标记的段落，皱眉默念着台词。莉莉退到一旁，和台上演员们挥手道别。
她刚转过身，发现润成就在身后，正和几个她不太熟悉的剧团成员聊天，聊得还挺愉悦，果然是有相当社交智慧的公子哥。
对上视线后，润成轻声问走吗，正和他说着话的女孩发觉莉莉是他的女伴，面上难掩失落之情。
“润成哥也认识莉莉？”负责道具的男孩问道。
莉莉走近了抢答，“最近我跟着比尔先生在金家授英文课，也是刚和润成认识。”
润成见她急着撇开暧昧关系，挑起眉头玩味地扫了她一眼。
他俩到了酒店，车还没在旋转门前停稳，门童就跑来，恭敬地喊着三少爷来了。看来金三少在这家酒店算是有些脸面。
两人进入阁楼式的门厅，侍应生问润成是否照旧去二楼的包房。
莉莉想在一楼大厅找个靠墙的位置。一楼玻璃墙外是一片精致花园，各色花卉点缀其间，有朦胧的油纸灯笼照着，显得暧昧迷人，比封闭的包房有意境。
润成随她喜好，两人找到窗景最美的角落，侍应生报上受客人们欢迎的菜名，莉莉随便选了几样。
菜来了，热气腾腾，香气扑鼻，因为是点兵点将乱选，发觉满意就更令人愉快。润成发现她爱吃放他面前的八宝烧鸡，便把菜调换位置。
“还不错吧。”
“很不错。”
“有没有庆幸是跟我来吃饭。”
“荣幸至极。三少爷怎么不动筷子。”
“吃腻了，这里的主厨先前是金府的家厨。”
“那应该怀念这味道才对。”
“对我来说过甜，慧珍她们更喜欢。”想到一些趣事，润成笑，“慧云不满意现在的家厨，跟刘管家闹过，说再不换就找个合她口味的厨子嫁了。”
“挺好的，可行。”
“不可行，四伯给她定了君丽百货赵老二的亲。”
“赖掉不就行了。”
“怎么能赖掉，婚约不是儿戏。”
“你写的告女性同胞书上可不是这么说的。”
润成愣住，拿起筷子挑起一根芦笋，放在盘子里端看，看够了再塞进嘴里，不知滋味地咀嚼。
“其实第一眼见到你，我以为你和彼特一样。”
她回想彼特和冯巧茹贴面交谈的模样，只觉得是个相当熟稔投机取巧的人。
“这是夸我还是贬我。”当然是贬了，她等着润成先抑后扬。
“彼特很小的时候，父母杀人入狱，他认一个做灯具生意的英国人做父亲，把亲生父母捞出来。他父母出狱后，仗着英国人的关系，又做了许多歹事，为他夺了许多房契地契。”
“所以润成认为投奔传教士的我和彼特不一样。”
“现在自然觉得不一样。”
“确定吗，或许我就是女彼特。”她猜准了他的路数，提前打破。
“你不是。彼特比你好懂。”
她猜错了，原来不是先抑后扬，此时想不到能够立刻扳回一局的妙语，她感到吃瘪，侧身提醒侍应生可以提前上甜点。
精致雪白的奶油蛋糕出现在眼前，她的心情好了许多，瞬间冒出回击的灵感。
“高昰出事之前，你和密斯冯已经偷情了吧。”
润成被水呛到，咳了许久，她夺回不败之地，心情舒畅。
“你换个妥当词汇。”
她抬起头望着水晶吊灯，做出琢磨妥当词汇的模样，余光察觉到厅口有个高个女人正盯着自己。女人回身跟同伴交代一句，随后虚着眼睛狠踏着高跟鞋朝她这儿走来。她有糟糕的预感，赶忙埋头佯装品味佳肴。
“是你吧，崔妙琪。”
女人走近了，把她和润成仔细打量一番。
润成明白这位是莉莉的熟人，但不知是敌是友，只静待她的反应。
“崔妙琪，是你对吧，我的唐四奶奶，不要以为不说话我就认不出你了。”
她本名被喊出来，自然是躲不掉了，她放下银勺，送上一张眉开眼笑的面孔。
“六姐好久不见，替我向宝山问好。”
女人倒吸一口凉气，狠狠甩了她一耳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