润成神色如常，淡然地整理好衣领，谢过莉莉，说月牙一会儿过来。他跨过门槛时和慧宁颔首示意，没有多余交流就走了。
莉莉收好粉膏，见慧宁还站在门口，问有什么事。慧宁摇头，称第一次在偏院见到润成，有些惊讶，“没想到莉莉小姐这么快就和三哥熟悉了。”
她对这句试探不做反应，问慧宁第一次授课时想要请教比尔什么问题。慧宁说不劳烦莉莉小姐，答案已经寻到，随后也离开偏院，估摸着是去找其他姐妹讲故事。
第二堂英文课，依旧是金家小姐们提前出现，安静地坐在后排等待开课。这回润成是兄弟里最先到的，他一来眼神先锁定莉莉，见莉莉在比尔身旁整理教具教案没空理他，转而找比尔大谈省城的景点。
到了上课时间，恩成还未到，莉莉向比尔请示去找四少爷。泽成听见，说恩成同覃舅老爷外出去了，已经提前向比尔请过假。后排传来轻轻的嬉笑声。
“又想去媚恩成了。”
“心思这么明显，也不收收。”
泽成的座位离女孩子们最近，不知道她们在嘲讽莉莉，对这一声声暗笑感到莫名其妙。
“怎么了？”
“没什么，大哥哥也要注意便是，免得嫂子从英国回来听闲话。”
“注意什么？”泽成瞪大眼睛问，但没人回答，因为比尔继续讲课了。女孩子们虽然对小助教极尽嘲讽，但对比尔绝对毕恭毕敬。
莉莉没什么情绪，她知道一定是慧宁把她和润成的“亲密”举止昭告天下，现在她在金家众小姐眼里是一只摇尾乞怜的骚狐狸，若是反驳动怒，等于接了戏。
临近下课，她提醒比尔，可以给后排的小姐们提问的机会。比尔用中文问姑娘们有什么问题。她们有的低下头，有的互相看对方，就是没人发言。
“没关系，你们可以直说，我用英文给比尔翻译。”
莉莉话音刚落，一位小姐开口，想让比尔再教一遍不同时间的见面语。课后，比尔私下提醒莉莉别再让小姐们提问，她们的英文基础等于零，同时和男孩子上课注定听不懂，再有问题，她自己解决。
“没想到你还有颗热心肠。”比尔一走，润成就过来调侃。他俩前后脚走出书斋，两个金家小姐问润成准备给老太太准备什么生辰礼，他忙着跟上莉莉，随口提了几个补品应付了事。走到岔路口，莉莉往听雨轩的方向拐，润成拉住她，“去我那儿吧，有事向你请教。”
“故意的吧。”
“故意什么。”润成松手，似笑非笑地望着她。
“明知道你的姐姐妹妹们都骂我贴着你。”
“你不是会在意传闻的人。”润成朝书斋的方向瞥了一眼，金家小姐们还在望着他俩，“对吧，我的好朋友，莉莉小姐。”他的嗓音还是嘶哑，凑近了看，眼眶下一片青黑，整个人倒是很有精气神。
“三少爷有什么事需要区区一个助教指点。”
“帮我看篇文章。”
他俩一进院子，仆人迎上来报告密斯冯打电话来找少爷，已经按照少爷的吩咐回话。润成平静地点头，仿佛不是梦中人而是张三李四的来电。
“不回电吗。”
润成不作答，径直带她进屋，从桌上拿起一页写满的纸张推到她眼皮底下，“你看看，有什么意见但说无妨。”说完他立马背过身，紧张地等待评判。
这是一篇鼓励当下女子婚姻独立的文章。莉莉有些诧异，金三少竟然会写这种针对他古董老父亲的檄文。二老爷一定是不读那些青年办的报纸，才让练达懂事的儿子有了相当宽敞的反跳空间。
不过三少爷也没什么文学上的才气，成不了新力量的代表。这篇文章徒有口号，内容单调，文字间没有一丝值得咀嚼的滋味。可以说润成有格调，有品位，但没有创造力。他的心思有多繁复多变，他的文字就有多呆板无趣。
“还可以。”她斟酌了半天，除了这三个字，找不出更好的不打击他又不违背良心的形容词。
“没有别的想法吗。”润成抿了抿嘴，“是不是不够新颖，陈腔滥调？”
“没有，很完整。这是要在哪里发表？”
“求实报。”
求实报是省城新学派里名气最大的报纸，莉莉去新光话剧社打杂的时候读过几篇报上登载的文章，话剧社的好友常青在上面发过原创的三幕剧。能在求实报上登载这么一大篇文章，她怀疑润成不是动用了社交魅力，就是施展了金钱魔术。
“还行吗？”见莉莉没接话，润成有些不安，“我争取了很久。”
“你不是要接下老太爷在考试院买的职位，再跟着二老爷做生意吗。”
她决定不说那些他想听又无法真正相信的废话，他身边的应声虫为数众多，拉一个相识不久的小助教过来审阅力作，说明他要的就是打击，不打击就不足以显示她的独特。但也不能真打击，直言金三少文笔废物，那就用他无法反驳的事实抬杠。
“谁说的。”
“不需要谁说，显而易见。老太爷不会上任了，职位是你的，金家的生意也是你的。”
润成冷下脸，点了烟笑笑，“所以呢。”
“所以何必在意登报的效果。不过还行，中规中矩，我也说不出个子午卯酉。”
润成沉默了好一会儿，似乎是用了点时间消化怒气。
她假装对他的情绪变动毫不在意，悠然地翻看书架上的书，僵持到她翻动第二本书。
“陪我去报社吧。”
“我要去四同书场看排练。”她的建议也好，陪同也好，都很珍贵，她要反复让他确认这一点。
“改天再去书场不行吗。”
“不行，先前答应的，已经推了很多天，这回是正式排练，不能不去。”
“几点？”
“4点。”其实无所谓几点，她只需要露个脸给常青打气。
“还有一小时，先陪我去报社，我再把你送到书场。”
“为什么非要我陪同？”
“不是朋友吗。”
“三少爷的朋友一大串，为什么这两天专赖着我。”
润成弹掉烟头，“不清楚。”
她合上书，啪地打在桌面上，“那就赶紧出发，在我反悔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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报社人满为患，异常热闹，所有人都在庆祝求实报创刊三周年。
对接的编辑见到润成，简单寒暄后迅速扫了一眼大作，夸他字字珠玉，文采炳焕，一颗贵公子新星即将冉冉升起。
莉莉站在润成身后，暗叹求实报的编辑倒也不求实，她继续听，才知道这块豆腐大小的版面是卖高昰的脸面得的，高昰生前交代过，三周年纪念刊可以多一篇金润成的稿子。
润成和编辑正聊在兴头上，彼特的脑袋从一众人里闪现。莉莉比润成先看到彼特，见这位有名的高昰师弟径直朝润成走来，以为一场恶战再所难免，结果彼特满脸笑容，点了点润成的肩膀，润成回过头，四目相对，两人一团和气地打招呼。
莉莉由衷佩服，毕竟有她这个知情人在场，还能面不改色地演绎亲兄弟相聚的戏码，不得不说此二人脸皮很有韧性。
“高师兄的纪念会再见罢。”
“再见。”
两人分头吃高昰的“遗产”，自然是不能对外撕破脸面。从报社出来上了车，莉莉夸润成能屈能伸，司机老徐忍不住噗嗤一声。润成冷着脸默不作声，车子启动好一会儿，他幽幽开口。
“你少看我笑话。”
“哪里有笑话。”
发觉金三少真的生气了，莉莉绕开话题，告诉老徐书场的方向，“前面路口向右拐。”
“如果我让你现在下车，自己去书场，你还会这般愉快吗。”
她琢磨着怎么回复，发现自己不太擅长应付阴晴不定的人，犹豫半天，她让老徐靠边停下，没想到又忤逆到金三少。
“停什么？老徐，你是金家的司机。”
“不是三少爷让我下车吗。”
润成想说什么，又扭头望向窗外，车在一片沉默中开到书场。
她打开车门向润成和老徐道别，润成不理会，等到她走进书场的后门，他又从后追上来。
“什么时候看完排练。”他依旧冷着脸。
“这怎么确定，说不定看完还要一块儿吃饭，三少爷先回吧。”
“我带你去华夏酒店吃。”
她做出一去不回头的架势，一只脚踏进门槛再隔着门帘补一句，“等我一刻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