授课结束，比尔问润成的伤势如何，润成说不碍事，少动弹就好。比尔向莉莉交代教案的准备工作，正要离开书斋，莉莉瞥见有位金家小姐拿着笔记，似乎有事请教，但犹豫着犹豫着，终究还是一言不发，默默看比尔走出教室。
润成从后轻拍一下莉莉的肩头，“莉莉小姐方便送我一段路吗。”
她还未答，一旁的泽成听见，说自己可以送润成回去。
几个金家姐妹拥过来要看润成腿上的伤，润成说不必担心，只伤了皮肉，他想同莉莉多些英文交流，把比尔教过的重点温习一下，随后又问了一遍，“方便吗？”
这让人如何能作出否定回答。莉莉谦和地向诸位少爷小姐表示，若有课业上的疑问，欢迎像润成一样主动同她探讨，她会尽力帮助大家。她把视线落在拿笔记的小姐身上，等着这位小姐开口，但对方终究没有领情。
女孩子们对莉莉有所防备，几乎没有人从正面跟她说过话。
在几双眼睛的注视下，她扶着润成走出书斋。润成腿上没劲，走得很慢，莉莉从后搀扶他一只胳膊，他用英文道谢，又用英文简单说了些天气不错一类不过脑的套话。她知道他是在为身后的眼睛表演，便用英文问他到底想说什么。走到周遭无人的路段，润成不演了，问她书到底在哪儿。
“刚才说过，书已经烧了。”
“是吗，又不是冬天烤火，莉莉小姐没有理由烧书。”
莉莉不回应，润成也没有继续追问，两人走回到石桥，莉莉担心润成又神经质地跳下来，暗中加大手上劲，牢牢抓住他一只胳膊。润成笑了，心领神会的模样。
“我知道了，你是有理由的。”
“什么理由。”
“烧书的理由。”润成眯着笑眼，“我知道，莉莉小姐喜欢纵火。”
莉莉愣了一下，见他笑得温和，便附和：“润成说的对，我确实喜欢纵火。”
润成笑得更开心。
院里的仆人老远望见他俩，赶忙带着简易轿子迎来。润成刚才还情绪高涨，见到仆人又恢复淡漠的模样，在仆人的搀扶下坐上轿子。
“莉莉小姐愿意做我的女伴吗？晚上同我参加沙龙。”
她扫了一眼站在轿子前后的两个仆人，他们都自觉低垂着头，仿佛是两个没有生命的柱子。
润成见她打量仆人，调侃道：“这里只有你和我。”
“不是做了决定不去吗。三少爷还是安心在家休养吧。”
莉莉示意仆人可以动身，润成还有什么话，但也不再提，笑了两下，摆摆手道别。
回到听雨轩，莉莉望见有人在她门口，走出树荫才看清自己的卧房门半掩着，有人蹲在门槛上喂猫。这人正是方才想请教比尔的金家小姐，原来这位就是与她同住偏院的慧宁。
“我听见小蒲团在屋里叫，正好午饭剩了点鸡内脏，就来喂饱它。”
她走到门前，慧宁面不改色，仿佛随意打开他人房门是再正常不过的事，见莉莉望向屋内，立刻站起来，“我可没进屋，只是把猫放出来。”
“慧宁小姐有我房门的钥匙？”
“听雨轩所有家具物件都是我从小家里带来的，钥匙自然也有。不过莉莉小姐大可放心，我不会随意进你的屋，也不至于要你的东西，是不是？”
“没什么不放心的，只是觉得慧宁小姐太客气了，还帮着喂猫。其实不必把我当作客人，把我当作租客就好。”
慧宁把包过鸡内脏的手帕丢给一旁的仆人，斟酌片刻，“我看昨夜你屋里的灯亮了一宿。”
莉莉不太明白慧宁为什么把话题拐到灯上，“电费是各院自出？”
“倒跟电费没什么关系，只是好奇莉莉小姐为何每夜都把灯亮到早上。”
“我习惯了睡觉不灭灯。”
慧宁点点头，做出要回屋的姿势，“我母亲说过，晚上亮着灯睡觉对身体不好。”
她刚要感谢慧宁的好意提醒。
“只有做了亏心事的人，晚上才不敢灭灯。”
慧宁说完就走开，不给回敬的机会，留下莉莉和仆人面面相觑。
仆人鞠了一躬，说她叫阿春，莉莉小姐有什么吩咐可以去挂着铃铛的杂物间找她。
莉莉谢过阿春，关上门快步进到里间。雕花箱子上的头钗并没有移动位置，她放下心，把箱子挪到更隐蔽的角落。
所以不仅是金润成，连这些深闺小姐都听到有关她的传闻。
夜幕落下，她望着茶桌上的景泰蓝灯，鼓足劲，决定就在今夜尝试不开灯。
她把小蒲团抱上罗汉床，猫挣扎了一会儿，见跑不掉，只得认命，老老实实在她腿上睡着，不一会儿发出均匀的呼噜声。
她也闭上眼，听着窗外传来的虫鸣，听着窗帘被风吹动发出的摩擦声，听着阿春在院里泼水，除此之外一片寂然。
屋里太过安静，静得让她听见自己呼吸声，越来越重，越来越沉。
她忍耐不住睁开眼，房间里的一切在微弱的天光下显出轮廓，她盯着桌上琉璃花瓶露出的一抹透亮，用手背擦去额头的冷汗，不去注意周围浓成一团墨的黑暗。
渐渐的，她听见的不再是呼吸声，而是心跳，越跳越快。
她的脸也越来越烫，手不自觉地微微颤动。
临到崩溃的边缘，她站起来，决定不再跟自己赌气，按下开关。
暖黄的灯光包裹整间屋子，刚才快要淹没她的浓墨瞬间褪去。
她松了口气，拖着脚步走到梳妆台前，发现镜子里的人脸上还残留着惊恐。
她狠狠捶了一下台面，指骨捶得通红。
缓了片刻后，她行动起来，擦干脸上的冷汗，对着镜子认真化妆，再从柜子里翻出一件银丝洋裙，踏上高跟皮凉鞋，拿上晚宴包，朝润成的院子走去。
仆人们偷着打量她这身装扮，指出三少爷在凉亭。
她走到凉亭下，望见润成正靠着栏杆吸烟。她踩着高跟鞋一步步登上台阶，银丝洋裙在黑暗里闪着光。
润成回过神，注视着她的步伐，等到银丝裙出现在眼前，他按下打火机，两人在昏黄的火光下看清对方的脸。
“走吧，不知现在是否来得及。”
“走哪里，方才莉莉小姐建议我在家休养。”
“在家休养岂不错失了耍苦肉计的机会，三少爷不就是想让密斯冯见到你这条伤腿吗。”
“原来这样明显。”
“不明显，藏得很好，不看全戏就察觉不了。”
“那莉莉小姐为何突然愿意帮我演这出苦肉计。”
“密斯冯是高昰的前妻冯巧茹，对吧？”
润成手上的烟灭了，莉莉从桌上的烟盒里抽出一支，送到他嘴边，拿起打火机为他点烟。
“我想看密斯冯怎样虐待三少爷这样的痴心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