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瑞恒终于见到朝思暮想的表姐，丑陋的脸上闪过一瞬痛苦。他没有多言，冷淡地请表姐离开，没有靠近，也没有对视。
这天过后，唐瑞恒连着两天待在书房不吃不喝，仆人来送饭，不小心撞见他如同行尸走肉一般下楼，吓地弃食盘而逃。
他贴着墙仰面大笑，崔妙琪从院子里跑回来，看见的就是地上的饭菜和笑得可怕的丈夫。她想等唐瑞恒笑够了就把仆人找回来清理地面，便拉着椅子坐下。
唐瑞恒突然止住笑意，连带着空气里的某种气氛也戛然而止。丑陋的脸望向悠哉的崔妙琪，告诉她，其实她不是自己想的那样为解决父亲的债务嫁给他这个半死人。
她父亲跟着省城另一户高门金家的老太爷搞公债，本金不够就向金老太爷借，指望着一次投机就把债还清，结果债越积越多，向佃户收的租金都填不够一个月的利息。
金老太爷定下最后期限，若是她父亲再不还钱，地和宅院一个都留不住。她父亲跑到上海求金老太爷再宽限几日，当时唐家老爷就在一旁，两人正在商议一桩买卖。
金老太爷想让她父亲快点滚蛋，便说唐家老爷想为病儿子讨媳妇，她父亲若是愿意把家里最漂亮的姑娘嫁给唐家老爷的病儿子，还债的日期就推到年后，大家安稳过个年。
她父亲欣喜若狂，立马答应。金老太爷觉得有趣，便跟着她父亲来到乡下，亲自从一众女孩里挑出一个，要她父亲迅速把人送去唐家。所以，她的人生不是交易，只是交易的附属品。
“听明白了吗，你一文不值。”
她不信，雇仆人为她找同乡询问，但仆人拿了钱不干事，她还得天天追在仆人身后，催促他行动。其他仆人也想骗赏钱，全都跑来向她保证能立即找到她的同乡。这栋一贯冷清破落的小楼从未如此热闹。
唐瑞恒冷眼旁观，看她几乎散光了钱却没找到一个办事的人，终于指点她去找在厨房做事的刘妈，那是唯一可能会帮她的厚道人。
她对唐瑞恒现在痛恨至极，他说的任何话都不愿相信，害怕稍微信了一分，连带着也要相信他说的“一文不值”。
她僵持着没去找刘妈，但刘妈主动找来，告诉她，离唐家不远处有一户卖烧饼的夫妻，正是她的同乡。她将信将疑地赶去烧饼铺，听见这对夫妻交谈，终于相信刘妈是厚道人。
她买了同乡烤得热乎乎的烧饼，话在嘴边却不知如何开口。她问老板可否知道崔氏一家。老板放下擀面杖，说他当然知道，崔家老爷在外头欠了一屁股债，回村里不要脸面了，见到谁就要向谁借钱，连他八旬老爹都被借走两百大洋，钱肯定要不回来。
老板一股脑地发牢骚，见崔妙琪表情不好，问她是不是崔家人，她说不是，也是帮别人打听。
老板继续感叹还是本本分分做生意来的安心，不然像崔老爷那样把祖屋都当出去，日后如何向祖宗交代。
“当了祖屋之后他们去了哪里？”
“崔老爷去见了祖宗，有说是跳河，有说是跳崖，反正讨债的来村里没找着人，崔老爷的妻妾也各自带着孩子逃难。”
要不到真相了。
她想起母亲训斥自己的神情，想起父亲谄媚地恭迎长须老头，想起老头抬起手指向自己。真相或许就如唐瑞恒说的那样，“一文不值”。
她带着一大堆烧饼回到小楼，没有理会唐瑞恒，独自坐在楼梯上啃食烧饼。
唐瑞恒从书房里出来，也不同她说一个字。
两人就这样互不理睬地守在这栋小楼里，直到天气渐冷，冬天的凛冽气息透过窗户缝吹进屋里，崔妙琪冷得打哆嗦，才知道原来日子可以在浑然不知的情况下过得这样快。
其他院落里都有火炉，仆人们进进出出搬运烧火的木炭，只有小楼依旧冷清，不见一丝火光。
崔妙琪翻遍小楼的置物柜，找出来能取暖的物件只有一个小手炉和一个被压得半边凹进去的扁圆脚炉。
她带着竹筐去取木炭，被仆人告知木炭煤炭的分量早就分配好，她不能自己取，只能等待仆人送上门。
因为没有火炉，她和唐瑞恒两人能领到的木炭少之又少。她向管家提议在小楼里造一个火炉，管家说小楼的构造不适合配火炉，她又提出搬离小楼，换一间有火炉的屋子住，管家请她和四少爷自行向老爷请示换房。
她和唐瑞恒已经许久没有交流，她不愿低头先开口，便咬牙坚持，期盼冬天快些过去，连过年都毫不期待。
唐瑞恒仿佛没有知觉，书房比楼下更冷，他却一点反应也没有，手炉和脚炉都让崔妙琪一个人用。但即便如此，她在夜里还是冷得打颤，根本睡不着。
一个雪夜，她早早上床裹好杯子，将手炉脚炉一并贴在身上，正待入睡，楼上传来哀嚎。她不想下床，舍不得被窝里好不容易聚起来的热气，但哀嚎声不断，她没法心安理得地忽视，只能裹着被子上楼。
她推开书房的门，看见唐瑞恒痛苦地在地上打滚，她吓得直往后退，赶忙换上衣服出门找人。
深更半夜，府邸一片寂静，她慌张地跑出房门却愣在原地，不知道该去找谁。她跑向仆人房，准备让仆人把唐瑞恒送到医院，但仆人房房门紧闭，她使劲拍打也无人应声。她停下动作，听见屋里传来一声咳嗽，这群仆人明明醒着，便是故意装作听不见。
她没了注意，不知道如何是好，无措地扫视四周，发现花园里有亮光闪现，忙追上去。亮光是守夜人的电筒，她讲明情况，让守夜人送唐四少去医院。守夜人很是为难，称医院离府邸很远，他一个人如何能送去，况且他也没去过医院，生病了只上小医馆糊涂看看就好，万一在送四少爷去医院的时候出了什么差错，他担不起责任。
她感到孤立无援，只好自己出门，跑了二里路把医生请来唐家小楼。
医生给唐瑞恒打了一针，看着唐瑞恒皮肤上的疮，再看看站在门口的崔妙琪，想说什么但当着唐瑞恒的面不便开口，等崔妙琪送医生离开唐家，医生才告诉她不要同唐瑞恒亲密接触。她这才清楚唐瑞恒生的是什么病。
唐瑞恒缓过劲来，知道是她连夜奔波找来医生，谢谢她，却也埋怨她，如果不理会，说不定这会儿他已经解脱。
看着杵在门口的崔妙琪，他第一次邀请她进书屋，让她坐在他常坐的软椅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