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水泡2023-06-11 19:5910,352

  小会议室窗明几净,摆设简单,处处透着小小的舒适和温馨。赵医生五十岁出头,天生稳重的脸庞,言语微笑又给人一种踏实放心的感受,难怪二十多年间从一间小诊室做到如今医生护士加起来足有十几人的口腔门诊部。

  “你们放心吧,只要来我们诊所的病人,档案资料都保存着绝不会随意丢弃。前几年搬新之后,我把所有的资料都扫描进了电脑,等一会儿你们只要查看电脑就行了。”赵医生放下手中的X光片,“至于这个手术会不会是我做的,实在抱歉,这样的小手术隔得时间太久,根本不可能有影响。”

  “是的是的。”小宁立刻接话说,“只要资料都在,到时候我们自己查就行,不麻烦赵医生。”她好奇地又多问一句,“赵医生,你们诊所一天能做多少个手术。”

  “看手术大小,反正早上9点一直到下午5点,中午休息一个半小时,其他时候基本都是在接诊和手术,周六全天周日半天。”

  小宁吐了吐舌头。“好辛苦。”

  “谈不上。我们家爷爷、父亲都是牙医,现在我女儿也已经是口腔临床医学的硕士了,真心喜欢做的事情,就不算辛苦。”赵医生的语气中带着自豪,他抬腕看了一下表,“不好意思,我马上有个手术,等会前台会过来陪你们去查资料。”

  大家站起来又说了两句客气话,赵医生匆匆离开。

  “这个诊所挺厉害,我去看看了他们的设备仪器,都是些高级货。”马远羡慕的语气说。

  “下次我们也到这里来看牙吧。”小宁说,“我也想做个牙齿整形。”

  “私人诊所没法走医保哦。”

  小宁撇了撇嘴,两人继续嘻嘻哈哈地讨论。

  宇文浩把手伸进口袋,摸了摸烟盒,忍住没有拿出来,刚才参观的时候看了一圈,诊所里完全禁烟,洗手间也不可以。小宁和马远,这两个唐萋莫安排的实习徒弟算是帮了自己的大忙,如果没有他们俩,宇文浩不敢想象自己如何面对那些浩如烟海的牙齿档案,虽然至今还是没有收获,但他依旧感谢。

  说话细声细气的前台姑娘走进会议室,把他们领到了诊所资料室,说是资料室不过五六个平方大小的房间,放了两台电脑,前台姑娘简单介绍了资料库的操作模式后边掩门出去,狭小的房间里坐着三个人显得有些拥挤,看着小宁和马远仔细查看X光片的模样,宇文浩冲他们俩打了招呼,独自走了出去。

  他穿过接待厅,诊所采取的是预约制,没有太多等候的人,只有一位老人和一个年轻小伙子各自坐在沙发上翻看杂志。宇文浩推门而出,坐电梯下了楼,来到商务楼外的花坛,点燃了香烟。

  许晓宁她们查的那条线牵扯出的是桩拐卖妇女案,白骨依旧没有线索,对于这件案子宇文浩并不是特别焦虑,多多少少有心态方面的调整,坚毅和顽强并不能解决所有问题,西浦田警察局便衣警察吉村弘之所以趴在铁轨上寻找纸片,是因为读到报纸上“在中央线列车上飘撒雪白纸花的女人”,而宇文浩此刻却无能为力。

  他把烟头扔进了花坛,依旧站在原地,两个保安在玻璃门后盯着他,大概是在狐疑这个人为什么像个傻子一样站在烈日下。

  白骨的另一种意象是它并非以活生生的受害人或是受害人家属的面目出现,它多了一层隔阂,让宇文浩有了喘息的时间。

  他一动不动地伫立了好几分钟,有生以来几乎还是头一回感到这样无所事事,于是又拿出了第二根烟。

  手机铃声响了,是邓旻打来的。

  邓旻说查到了“表哥”严二海的信息,孙年芹被卖的村子也已经确认,殷剑敏向褚局汇报了案情,褚局指示这件案子要抓紧时间,早些把被害人解救出来。支队准备开部署动员会,问宇文浩回不回来参加?

  宇文浩犹豫了一下。“半小时以后到。”

  他挂了电话,把抽了半截的烟掐灭,正准备给小宁打电话,手机却又一次响起。

  “宇文警长,快来。”小宁兴奋的声音说,“查到了。”

  宇文浩扔下香烟跑向商务楼,门内的保安明显犹豫了一下,没敢阻拦他,只是用怀疑的目光一路目送他冲进电梯。

  小宁在电梯口等他。“我们先从老档案开始查,挑选的都是五六年没有再来的病人,没想到七八个人之后就找到了。”女孩满脸兴奋,毕竟那么多天花的功夫心血没有白费。

  赵医生也在手术室里被叫了出来,匆匆核对了一眼电脑屏幕和马远手中的X光片。“是这个,没错。”赵医生的神情有些复杂,虽然帮到了警方,死者却是自己曾经的病人。“我去和手术病人打个招呼,或者你们等我十五分钟,那台手术不是很复杂。”

  没等宇文浩说话,小宁和马远连声说好的。

  十多分钟后赵医生再次来到了小会议室,把手中的档案袋交给宇文浩。“病历和人员资料都在里面,信息不算多,毕竟是二十年前的老病人。”他的声音中带着一丝丝的伤感,“看到名字还是有点印象的,是我最早的一批病人,还是从我父亲手中接过来的。”

  宇文浩抽出档案袋中的信息纸,边看边给邓旻打了电话。“程安菲,本市人。“他快速地报出出生年月,“查一下失踪人口库。”

  

  宇文浩把警车停在地下车库入口的空地旁,穿着工作西装的安保走上前来客气地询问,宇文浩直接报出要去的楼栋和户号,对方殷勤地打开了小区门禁。

  小区并不大,只有三栋并排的高层,宽敞的人行步道旁是花坛绿植,环境看上去干净整洁,在临近城市副中心的位置,又非常安静怡人。

  每栋高层大门依旧有门禁,楼内的物业妹子看见宇文浩和高伟走来,主动打开了门,并用对讲机回复了大门口的安保。

  “环境挺不错。”高伟四处打量宽敞明亮的大堂,“房价肯定不便宜吧。”

  宇文浩没有回话,他不会知道也从没想过关心这些东西。

  高伟兴致勃勃地向物业妹子打听房价,得到了一个并不算离谱甚至还有低的价格,顿时有些诧异,对方礼貌地解释说这个小区的房子是商住两用楼,50年产权,所以价格偏低,高伟恍然大悟。

  宇文浩径直走向电梯,高伟却还和对方絮絮叨叨地聊天,直到电梯门大开,老头子才三步并作两步地赶进来。

  “你急什么急。”高伟埋怨说,他看了一眼宇文浩,“单价虽然不高,都是大户型,这么一套房子也不是随随便便就能买得起。而且能赶在政策之前买下来拿到产证,说明这家人有点关系门路。”

  宇文浩这才明白高伟刚才一通闲聊的用意。“这家人的工作都还可以,经济收入应该不错。”他闷闷地回答说,像个做错事的小学生面对老师的提问。

  电梯上了17楼,一梯两户,和上一起案件中杨达明刘佳的住宅差不多风格。

  门口站着一位年轻又不失成熟的女性,披肩卷发,脸庞清秀,一身得体时尚的米黄色连衣裙,就连宇文浩也不得不承认眼前这位女子的美丽漂亮。

  “余警官?”对方的声音流露出某种期待和不安。

  宇文浩递上警官证。“我是。这位是我的同事高警官。”

  女人接过证件仔细看了一眼。“对不起,电话里没听清,应该称呼您宇文警官。”她一边解释一边做了个手势,“请进。”

  客厅的陈设如同它的女主人一样令人舒适,明显有设计感的布艺沙发、开放式厨房和餐台,到处可见的绿植和鲜花让整个空间充满了生机,内嵌式陈列柜错落有致地摆放着书籍,另外是一些五花八门又非常有特色的小玩意,瓷质威尼斯面具、古朴的木雕佛像、石雕猫咪,还有一对大象烛台,似乎是主人旅行时带回的纪念品。

  宇文浩在照片墙前停顿片刻,照片印证了那些有趣小玩意的出处,漂亮的女主人站在异国街头或是风景秀丽的山谷、海边、古迹,灿烂的笑容,一半是她的单人照,还有一半她的身旁是一个文质彬彬的男人。

  “两位请坐吧。”丁珊珊,屋子的女主人把两杯饮料放在茶几上。

  宇文浩离开了照片墙,在高伟身旁坐下。

  “丁女士,那我们就开始了。”

  对方微微点头,在他们俩身旁的沙发坐下。

  宇文浩拿出资料袋里的工作记录本,边翻边问:“程安菲是你的母亲吗?”

  “是的。”

  “你的父亲,也就是程安菲的丈夫,姓名是丁国盛?”

  “是的。”

  “你的父母曾经在同一家国企公司上班?”

  “是的。”

  “我们的资料库里显示,你的父亲半年前去世了?”

  “是的。”丁珊珊的声音一下子低沉。

  “什么原因?”

  “肠癌。”

  “他去世的时候还是在职状态吧?”高伟插嘴问。

  “是的,还有两年半才退休。”

  宇文浩注意到丁珊珊的眼眶红了。

  “节哀。”高伟说。

  对方“嗯”了一声,从茶几的纸巾盒里抽出一张纸巾,轻轻擦拭眼角。

  待她的动作停止,宇文浩继续问:“你的母亲在十九年前失踪,至今下落不明?”

  丁珊珊停顿了下来,过了一小会儿才回答说:“是的。”

  “能和我们谈谈你的母亲吗?”

  “都是很久以前的记忆了,我没办法保证所有的记忆都准确。”丁珊珊平淡地说,“你们想知道些什么呢?”

  “所有一切,只要是你还能记得的。”

  丁珊珊对宇文浩直截了当的话语有些意外,不过她没有任何表示,她沉默了片刻,清了清嗓子,开始叙述她所记得的母亲。

  程安菲大学毕业后进了国企,认识了比她大三岁的丈夫丁国盛,之后恋爱、结婚、育女,过着和每个普通家庭同样的恩爱甜蜜又平静的生活。丁国盛的工作相对比较忙,经常要到外地出差,程安菲打理这个家的里里外外。在丁珊珊的记忆中,妈妈不但漂亮而且活泼开朗,能歌善舞,好几次无不自豪地在丈夫、女儿面前提起自己小时候是区里少年宫的文艺骨干。

  这些温馨的记忆在某个同样炎热的夏日戛然而止,

  程安菲是在十九年前失踪的,那年她三十五岁,丁珊珊十二岁。

  对于妈妈失踪的事情,丁珊珊已经没有太多印象,当时家里除了父母还有外公外婆同住,好像也是在父亲出差的日子里,丁珊珊放学回家没有见到母亲,之后一连几天外公外婆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父亲也急匆匆地赶回来,家里开始不断有人上门,除了爸爸妈妈单位的领导,还有警察。

  丁国盛并没有隐瞒女儿,一五一十地告诉丁珊珊:妈妈突然不见了。虽然还是个孩子,从小喜欢看书的丁珊珊已经开始懂事,看着满脸焦虑的家人她没有再去问东问西徒增他们的烦恼,只是把自己的心事偷偷写在日记本上。

  出于年龄上的原因,很多事情丁珊珊在当时并不知晓,她只能通过父亲和外公外婆之后的言谈中拼凑出信息。

  程安菲失踪的当天是工作日,白天上班的时候一切如故,中午的时候她告诉同事外出办点事,一走之后便再无踪影。同事给她打电话,手机也是关机无应答。

  因为是国企,警察介入之后单位还专门打了招呼,请公安部门多帮忙寻找。当时的街头监控少之又少,没有办法找到程安菲的行动轨迹,调查持续了很长一段时间,家庭、单位、朋友各方面都进行了梳理排摸,终究毫无结果。

  程安菲在这个世界上完全消失了。

  “那天清晨出门上学之后,我再也没有见到她。”丁珊珊面无表情地说完。

  谈论母亲的时候,丁珊珊始终保持冷静,并不像刚才说起父亲去世时一度露出难过神情,唯一能够表现出的情绪,是她在讲述完之后深深地叹了口气。

  沉默片刻,宇文浩问:“你的父亲丁国盛,他和你母亲的关系怎么样?”

  丁珊珊的嘴角微微扬起,并非笑容,而是一种无奈甚至可以看作是讽刺。“我猜想你们会这么问。”她说,“这件事对他有多大的影响,可惜我不能回答你,只有当事人心里最清楚。妈妈失踪之后,警察几次来家里调查,那时候的我还觉得特别奇怪,为什么妈妈不见了,警察却要反反复复地盘问爸爸?并且把家里也翻得乱七八糟。长大了才猜想到一些缘由,让我觉得这个世界真可笑。”

  “可笑?”

  “可笑。”丁珊珊用肯定的语气重复了一遍,“你们想的是错的,他是个好父亲,也是个好丈夫,他绝对不会伤害自己的妻子。”

  宇文浩理解了丁珊珊的意思,他并不想解释什么,任何一起案子中把被害人身边的亲密关系首先列为嫌疑人并非错误,伴随理性做法所带来的一些感性伤害则是另外一回事。

  “直到母亲失踪后的第六年,我父亲才去申报死亡,其实他心里是不肯接受。在我大学毕业参加工作后,他又结过一次婚,单位里的老领导是介绍人,两人在一起待了两年多时间,最后还是离了。第二任妻子其实人不错,对他对我都挺关心,问题出在丁国盛身上,说实话他既没有办法接受一个新妻子,也没有办法信任她。”

  “是什么原因?”

  “有段时间我们家被各种各样的流言包围。”丁珊珊答非所问,“最有声有色的一种说法是我的母亲在朋友帮助下偷渡去了国外,所以音讯全无。妈妈的朋友也被描述为是她青梅竹马的伙伴,在国外事业有成腰缠万贯,却对妈妈念念不忘。”她发出了一声冷笑。

  “你当时的想法是什么?或者,现在是什么想法?”宇文浩谨慎地问。

  丁珊珊看了一眼宇文浩。“我不知道,我一直在等待你们能给我一个答案。”

  客厅里一时默然无言,直到高伟轻轻咳一声。

  “丁女士,你父亲后来和你谈论过母亲失踪的事情吗?”

  “从不。”丁珊珊摇头说。

  “你的外公外婆有没有谈起这件事?”

  丁珊珊神色稍稍黯然。“他们偶尔会说起妈妈的事,不过都是趁爸爸不在的时候。再后来两位老人搬回郊县,住在我舅舅家,前几年陆续去世了。”她脸上浮现的表情让人怜惜,“他们一直很伤心。”

  宇文浩低头从资料袋里拿出唐萋莫再白骨现场发现的耳环照片。“你能辨认一下这件东西吗?”

  丁珊珊狐疑地接过,仔细地辨识照片上的耳环。“我好像有一点点印象。”她突然激动地说,“是的,我母亲也有这样的耳环,难道……你们找到她了?”

  “现在还不好说。”高伟连忙说。

  宇文浩又递过去老房以及后院的照片。“那么这个地方你有印象吗?”

  丁珊珊看着照片,嘴唇微微嚅动默念写在照片上的地址,脸上的神情越发疑惑。“没有,我不知道这个地方。”她说。

  宇文浩收回照片放进资料袋中,他看了一眼高伟,表示自己已经问完了问题,高伟微微皱起眉头,宇文浩并没有理解高伟的意思,他自顾自地收拾好材料,站了起来。

  “谢谢你,丁女士,我们就拜访到这里,打扰……”

  “等一等,警察先生。”丁珊珊打断说,“你们今天来不是没有原因的吧?”

  宇文浩犹豫了一下。“我们找到了一些线索,正在查实。”

  “什么线索?”

  丁珊珊的注视让宇文浩有片刻的心烦意乱,他意识到自己的问题所在。“关于程安菲的下落,我们,我们……”他一下子语塞。

  “有人提供了线索,可能涉及到你母亲的下落。”高伟突然接口说,语气稳重老练,“说实话,丁女士,情况并不是很好,但是我们还是需要进一步查实,这也是我们今天来找你的原因,希望你能够理解。我保证会尽快给你和你的家人一个回音,就在这两天。”

  丁珊珊半天没有言语,然后深深吸了口气。“事情已经过去这么多年了,我原本已经不报任何希望了,甚至我觉得母亲是被外星人带走了也未尝不可能。”她盯着茶几的一角,语气更像是自言自语,“不管是好是坏,还是要谢谢你们。”

  

  坐回警车,宇文浩对着方向盘发了一会儿呆。

  “这就是你的毛病。”副驾驶位置传来高伟的声音,他的语气称不上严厉,但带着明显的责备,“一心想着工作没有错,但有时候我们必须考虑一下别人的感受,搭档、同事、还有要面对的受害人。人不是没有感情的机器,换句话说,当你设身处地多为受害人还有他们的家属多考虑,才有可能得到他们的认同,而这样做也是为了工作。”

  “是我考虑不周。”宇文浩低声说。

  牙齿的比对基本能够确定程安菲的身份,刚才没有直接告诉丁珊珊的原因并不是出于保密的想法,而是必须考虑丁珊珊的情绪,时机并不合适,至少对方应该有家属的陪伴。在之前完全宇文浩没有考虑到这个情况。

  “已经会认错了,进步了。”高伟的话不知道是不是调侃,“开车吧。”

  白玉分局的刑侦支队长和高伟是老相识,高伟和对方通了电话,说是想看一起20年前案子的资料,电话那头爽快地答应,又调侃了几句老骥伏枥老当益壮之类的话语。等宇文浩和高伟到了白玉分局,人家已经把资料放在了小会议室等着他们。

  资料不算多,因为没有其它被害嫌疑,最后只能以人员失踪定性,连案子都不能立,好在各种文书、询问笔录都保存得很完整,让宇文浩和高伟都有些意外。

  “当年办案的是个很认真负责的老同志,所以材料都保存得很好。老赵,赵元清,你应该听说过。”

  高伟点头。“他不是很早就退休了吗?”

  “是啊,快十年了。”白玉的支队长解释说,“我给他打了电话,他现在人在外地,说是会尽快赶回来和你们见个面,聊聊这个案子。”

  “那真是麻烦他了。”高伟说。

  “我也没想到他那么积极,不过我听出些意思,老同志对当年这个案子有点想法。”对方摆摆手,“我不耽搁你们了,材料随便看,有事叫我。”

  宇文浩和高伟在会议室里仔细看完材料,基本情况和刚才叶珊珊说的没什么出入,不过多了不少警方去程安菲单位调查访谈的内容,每份材料都是出自赵元清之手,整理得非常清楚,但是从材料上看,并没有什么值得关注的特殊之处。

  高伟阖上材料册,摘下老花眼镜。“后续有什么想法?”

  “联系一下明天去趟程安菲的单位。”宇文浩说,“有些情况还是要亲自问了才知道。”

  “可以。”高伟说,他再次戴上眼镜看着手机微信发来的消息,“谢天谢地,晓宁发来消息,已经找到孙年芹了。”

  “顺利吗?”

  “还行,说是当地警方非常配合。”

  宇文浩想起往事。“记得那年大麻子的案件吗?你带着我们去的。”

  “怎么不记得。”高伟嘿嘿笑了一声,“深更半夜偷偷摸进村子,找到人之后架起来就跑,哪里像警察去救被拐卖的妇女?简直比鬼子进村都不如。”

  宇文浩记得那是他刚工作了三四年的时候,出差去抓嫌疑人是件苦差事,越是穷山僻壤,地方保护往往越厉害,就连当地公安都毫无办法。法治建设一直在进步,这些现象也越来越少,只不过再文明的社会也难免有阴暗的角落,何况这么大的国家,鱼龙混杂并非少数,公检法中都有各种害群之马,一切都任重道远。

  这就是警察的职责和意义所在吧。

  说回到孙年芹的案子,从白骨案调查中意外引出的线索,涉及到被拐卖妇女,分局高度重视。有了贾俊的口供交代,支队兵分两路,一路去孙年芹,一路去抓“表哥”严二海。部署动员会上褚局专门要求领导带队,挑选精兵强将力争快侦快破,两路人都有副支队长带队。这个案子毕竟是宇文浩警组办的,于是许晓宁去了解救孙年芹的一路,邓旻去了抓捕严二海的一路。

  高伟告诉宇文浩,这件事许晓宁主动找他商量过,她和邓旻出差,留下宇文浩和高伟让安心查程安菲的线索。

  “人家也有读高二的孩子照顾。你呀,别整天总是把‘工作最大’挂在脸上,好像自己怎么做都对。还是刚才那句话,换位思考,多替别人想一想,这不是人情世故,这是做人的道理。”

  回单位的路上,高伟搁下这么一句话。

  

  第二天一大早,宇文浩和高伟来到程安菲所在的单位,与国企或是事业单位打交道相对相当,大家都熟悉体制里的一套流程。接待他们俩的是个三十多岁的年轻保卫干部,之前已经电话联系过。

  “接到你们的电话挺意外的,毕竟是那么久以前的事情,说实话那年我还在念小学呢。”保卫干部是个直话直说的爽气性格,“事情已经和我们大领导汇报过了,大领导说了一定要安排好。你们想要访谈的几个当事人都约好了,其中有两位已经退休,也专门请他们今天过来。”

  宇文浩客气地谢过,他手中有一份人员名单,都是昨天案卷中访谈过的程安菲同事。

  对方又说:“可能也有件事要麻烦你们,除了两位退休同志,能不能先访谈一下这位。”他指了指名单上的“艾伟民”,“艾总现在是我们单位的副职领导,事务性工作比较多,下午还有会议要参加。”

  “没问题。”宇文浩说。

  在一间专门安排的办公室等了几分钟,有人推门进来。

  眼前的艾伟民1米70出头,五十多岁,干净利落的平头夹杂些许白发,但整个人显得特别精神。

  彼此用了不到一分钟的时间寒暄介绍,很快就切入正题。

  “昨晚得知公安重新启动了对程安菲失踪事件的调查,我心里有些激动。首先是要感谢公安同志们的辛苦付出,其次,这次调查如果能够有好的进展,对小程、对老丁……”艾伟民意识到什么,停了下来,“你们知道老丁,丁国盛的事情了吧?”

  “知道。”宇文浩回答说。

  艾伟民点点头。“老丁是个好人,这家人真是太不幸了。”他叹了口气,“如果真的能找到小程的下落,对老丁的在天之灵,还有我们这些得到过他们夫妻俩帮助,也一直关心着小程的同事来说,都是莫大的安慰。”

  艾伟民的神态和语气让这些言语听起来并不像是客套话,而是发自肺腑。

  “我和程安菲共事并不算长,大概两年多的时间,但我对她的印象很深。因为我是部队转业之后来到现在的单位,刚上班的时候几乎什么都不懂,当时我和小程在一个部门,她和其他几个同事对我都很友善,尤其是小程手把手教了我很多东西,对我来说是非常大的帮助。”

  “关于程安菲失踪当天的情况,还能讲述一下吗?”

  “时间真的太久远了,我怕记性靠不住。”艾伟民苦笑了一下,“尽量吧。”

  整个谈话花了大半个小时,比预计的要长。中途艾伟民的手机响过,他没接,后来索性把手机调整到飞行模式。

  艾伟民努力回忆当年的情形,补充了一些出事前后程安菲还有几个同事的细节,并没有什么疑点,出事当天的情况他并不知晓,因为去参加战友的聚会了。讲述过程中,大多数时间他的双眉紧紧皱起,在眉间拧出三条浅浅的褶皱,回答宇文浩和高伟的插话提问,有几次他抱歉地表示实在是记不清了。

  这也在侦查员们的意料之中。

  “程安菲有没有合不来的同事?”宇文浩问。

  “没有。”艾伟民肯定地回答,“她的人缘很好,老丁也是,他们俩是大家公认的恩爱夫妻。”他想了想,又补充说:“有件事情我一直想说,小程失踪后有过一阵子的风言风语,说她跟着别人偷渡去了国外。公安同志,这绝对是谣言和诽谤,小程不可能是这样的人。”

  “我还想问一下。”高伟插话说,“从艾总你个人的角度看,程安菲可能的失踪原因是什么?”

  艾伟民低下头思考了半天。“真的不好说。”他声音低沉地说,“这么多年我一直在为小程,也为老丁难过。我想象过各种可能,但我都希望不是真的。”艾伟民的神情越发黯然,流露出一丝发自内心的难过。

  宇文浩拿出老房的照片请艾伟民辨识,艾伟民仔细地看了看,茫然摇头。

  在艾伟民之后是两个已经退休的老同志,还有另外三个当年的同事,也已经都是四五十岁的年龄。每个人都在努力回忆,并且努力给出正常的答案。

  近乎形式的对话交谈之后,宇文浩难免有些小小的失望,尽管他的内心早有准备。

  到了中午,保卫干部安排了客饭,两个人匆匆吃完,高伟站在窗前一边剔牙一边看着外面的风景。

  “年纪大了容易消化不良,有人说什么饭后百步走,还有做消食操,其实都不对。饭后血液都会集中到胃部用于消化,所以不要坐,也不要走动,原地站半个小时,效果特别好。”老头子絮絮叨叨地说。

  “还有最后一个重点对象,我们早点开始吧。”宇文浩说。

  高伟瞪了他一眼。“你说了算。”

  沈鹏飞中等身材,带着金丝边的眼镜,一身Nautica的男士夏装和休闲鞋,头发梳理得齐整光亮,看上去比实际年龄年轻许多。

  “那么多年前的事情了,谁还记得住?”没等坐下,他的一句话已经脱口而出,“那时候你们就没找到人,怎么隔了二十年又想起来调查了,是不是已经过了追诉期了?”

  “你对刑事案件的追诉时效可能有什么误解。”宇文浩冷冷地回答,“《中华人民共和国刑法》第八十八条规定:在人民检察院、公安机关、国家安全机关立案侦查或者在人民法院受理案件以后,逃避侦查或者审判的,不受追诉期限的限制。另外还有《人民检察院刑事诉讼规则》第三百二十一条,公安机关报请核准追诉并提请逮捕犯罪嫌疑人,人民检察院经审查认为必须追诉而且符合法定逮捕条件的,可以依法批准逮捕,同时要求公安机关在报请核准追诉期间不得停止对案件的侦查。”

  沈鹏飞眨了眨眼,在宇文浩的注视下,他显得有些不自在。“我不懂,你们警察才是专家嘛。”听上去,他在用一种调侃的语气掩饰刚才的傲慢和轻蔑,“专业的事交给专业的人来做。”

  宇文浩没有理睬对方的话。把沈鹏飞放在最后一个交谈是他和高伟商量之后地特意安排,之前宇文浩已经从白玉分局的调查档案中看出一丝端倪,所有的询问笔录,沈鹏飞的笔录问得特别细致,而且明显用上了侦查问话的套路,也就是在前期的问话中故意挖了坑,不过沈鹏飞的回答滴水不漏,没有暴露出任何疑点。

  “那我们开始了。”宇文浩说。

  沈鹏飞无精打采地点头。

  这段双方可能都不太满意的对话持续了一个多小时,沈鹏飞在各种敷衍了事的“嗯嗯啊啊”和“记不清了”中回答问题,侦查员们耐着性子,把当年的问题有从头到底问了一遍。事先高伟关照过宇文浩,先不要急着把沈鹏飞当作重点人员,不能没有证据的支持而凭空怀疑,所以谈话更多是了解和摸底。

  在这之前询问其他同事时,侦查员们也已经有意地问过彼此间的印象,多数人都客客气气地说了些不痛不痒的话,倒是那两个已经退休的老同志表达了某些情绪,其中一个说沈鹏飞是精明人、会盘算、特别计较,另一个更是直言不讳地评价:绣花枕头,喜欢招蜂引蝶,言行很不检点。两人说的都是些日常的观察和评价,并没有涉及具体事件。

  谈话在平淡的氛围中全部结束,并没有任何有价值的新线索。

  两人在房间里收拾笔录。

  宇文浩关掉了放在小桌上的录音笔。

  “今天等于完全没有收获。”

  “时间隔得太久了,有难度。”说完之后,高伟又忍不住发出一句感叹,“已经十九年了,话说一个人的人生中能有多少个十九年?”

  “除非我们有更好的办法,否则这个案子还是会陷进死胡同。”

  “我的直觉,那个赵元清可能会给我们带来点东西,否则他不会急着回来见我们。”

  宇文浩站了起来。“我先送你回去。”

  “你要去哪里?”高伟有些奇怪。

  “去趟刑科所。”宇文浩回答他。

  

  唐萋莫在法医室外面的走廊见了宇文浩,她浑身上下裹在手术服中,护目镜后的眼睛流露出专业而冷静的自制,对所有的事物小心提防,即便是那些打过交道的人。

  “我很忙,给你五分钟时间。”

  宇文浩稍稍踌躇。“感谢你的帮助,还有你的两位实习徒弟……”

  “你浪费了10秒钟。”唐萋莫打断他说。

  宇文浩调整了一下情绪。“被害人的身份已经确定了,她在十几年前失踪时警方就开展过调查,当时没有找到任何有效线索,只能以人员失踪定性,连案子都也能立。现在我们的外围调查同样没有什么进展,所以希望案发现场以及被害人的遗体这方面,能够给与支持。”

  唐萋莫安静地听着,没有表示。

  宇文浩拉开材料袋。“譬如说现场找到的耳环,我想知道耳环上的斑点是什么?”

  法医没有伸手接过宇文浩递过来的照片,但是她的语气有了明显变化。“通过光谱分析,有血红蛋白的存在,是血迹。”唐萋莫目光炯炯地说,“问题在于长时间受到环境污染和分解影响,已经无法做出准确的DNA鉴定。”

  “明白了。”宇文浩说,“我还想问一下关于案发现场……”

  “我们对整个老宅都做了检测,没有发现可疑之处,窒息而死的被害人很难查到现场血迹,而且时间过于久远了,就算当时可能有现场遗留,现在基本也无法查到了。”

  “明白了。”

  唐萋莫看着宇文浩。“从这起案件的现场取证来说,我们已经很难再提供出有价值的信息。如果能够有新的物证出现,你直接找我。”

  宇文浩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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