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伟没有参加昨晚的行动,下午开完会,准备定位大康哥的手机,开展后续抓捕的时候,他就请假回家了。打打杀杀的事情就让年轻人多做些,褚局也是这么说的,高伟当然更加可以视为一种理所当然。快要退休的人,真的没必要那么拼。
快到家的时候在路边的熟食店买了酱汁肉和一些糟卤鸡爪,都是杜六房拿手的菜。进了家门,看见桌上好几个菜,老伴一人独自坐着。
高伟没言语,进了厨房把刚买的熟食塞进冰箱。
回到客厅,餐桌上摆着玻璃杯,还有一瓶古越龙山,他打开酒瓶给自己倒了一杯。
“刚才你拿回来的是什么?”老伴问。
“没什么,明天带去单位的菜,给宇文买的。”
“宇文最近怎么样?好长时间没到家里来了。”
“就这样,用不着管他。”
高伟咪了一口黄酒,老伴夹起一只基围虾放进他的碗里。
“没事叫我早回来干吗?”高伟说。
老伴半晌没说话,闷头扒着饭。
“还搞那么多菜,给谁吃?”
“他是看着时间跑的,知道你要回来了。”老伴终于忍不住说。
“跑就跑了,你给他烧那么多菜干什么?”
“烧那么多菜不就是为了一家人在一起吃顿饭嘛,都有三四年了。”
高伟啪的放下筷子。“谁和他是一家人?!”
老伴也把筷子放下了,阴沉着脸。“你不把他当儿子,他也不把你当老子,这家还要不要过了?不想认这个儿子,当初为什么要生下来?”
高伟哼了一声,端起玻璃杯一饮而尽。老太婆很少这样说话,她在单位里的时候也好歹算小领导,人人都说她是个女强人,可是在家里的时候永远是高伟说了算。看到老伴真的动了气,高伟也知道分寸,闷声不响。
饭菜吃在嘴里没有了平时的香味。味同嚼蜡,他冒出这样的想法。老太婆的手艺绝对没问题,问题出在自己身上。人的心里不能有事,有了事,怕是舌头会第一个知道。
“他回来干什么?”
“还能干什么。”老太婆依旧是那种语气。
“又来要钱了?!”
一股火气猛地涌上来,若是以前,手里的杯子已经砸出去了,这回高伟紧紧攥着它。老伴感觉到了,看了他一眼,声音低了下去。
“我没给他,我告诉他现在是你管钱,让他找你要,所以他很不高兴地走了。”
高伟闭上眼,稍稍平复心情。
“菜都凉了,我再给你去热一热。”
“不用,就这样挺好。”高伟看着朝夕相处的妻子,“你陪我喝一杯吧。”
老伴默默地拿来小玻璃杯,斟上了酒。
高伟已经很久没见到儿子了,久到他时常会忘了自己还有这个儿子的事实。
高小林是高伟的独生子,聪明、可爱、虎头虎脑,大概是每个男孩子都会收到的赞誉。这个孩子尤其机灵,按照本地方言说特别会“看山水”“轧苗头”,很小的时候就会老气横秋地说些不像这个年龄段的孩子说的话,评论幼儿园的老师对某个小朋友特别好,是因为小朋友的妈妈送了老师化妆品等等诸如此类,也不知道是谁教的。
高伟并不喜欢孩子的这种表现,但也不会表露出自己的情绪,但孩子还是能够感觉到,慢慢不在高伟面前多说什么话,而且总是老老实实的模样,所以高伟也没多想。和许多中国父母一样,父母忙于工作,孩子小时候一直交给爷爷奶奶带,直到小学高年级,老人辅导不了孩子功课,平时又宠着惯着,孩子的成绩实在让人揪心。高伟和妻子商量之后,决定还是把孩子接回来。
虽然孩子回自己家住了,实际上能够照顾管教的时间依然屈指可数,夫妻俩都是单位里的骨干,老伴还算能够准时下班,高伟属于呆在单位的时间比在家的时间还要多得多。
孩子的学习成绩依然没有起色,老伴经常会被学校老师叫去“训话”,夫妻俩毕竟都是有点社会地位的工作,老师自然不会说的太过分,但言语中总是要把做父母的责任拎出来一再强调,翻来覆去地说做家长的不能放任,孩子这个成绩将来是要被耽误前程的。
女人回来之后会各种焦虑,男人焦虑的保鲜度往往是一个晚上,等到第二天上班,无论还剩下多少都会被各种各样摆在面前的案子如同拧毛巾般绞得干干净净。
进了中学,高小林的成绩依旧没有起色,反而开始讨厌读书,在课堂上插科打诨,浑然不把课堂纪律放在眼里,他迷上了游戏和网吧,还对来自母亲的管教越来越置若罔闻。这个家里镇得住高小林的人只有高伟,但高伟总是不在家。
高伟依稀记得自己在高小林初二那年曾经狠狠教训过孩子一顿,因为发现了高小林在对他撒谎。撒谎是高伟最痛恨的品行,甚至比偷盗、打架那样的行为更加痛恨。至于当时高小林为什么撒谎以及撒谎的内容,他已经全然失去了记忆。
那个晚上,被打急眼的高小林冲出了家门不知去向,妻子一反常态地埋怨高伟,两人沿街去寻找,打了无数电话,甚至高伟不得不拉下脸面找了当地派出所帮忙,到头来还是在某家网吧里找回了打完游戏呼呼大睡的高小林。
之后有一段互相忍让的日子,高伟以为事情会一点点好起来,其实只不过是像鸵鸟般把头埋进了沙子里。
初中毕业后高小林进入了一所职业技术学校,然后踏上社会,结交各种朋友,他从彻夜不归到搬出了这个家,越发脱离家庭的管束。再之后,因为吸毒进了看守所,后来又进了戒毒所。几次之后,他和这个家差不多处于断绝音讯的状态。
很长一段时间高伟为此痛苦不堪,他觉得自己早就预见了后面的结果,但是没有任何办法去改变。他的内心深处感到耻辱,一个刑侦支队的支队长,带着七八十多人的队伍,一年查破上千个案件,和各种各样的犯罪分子打交道并让这些家伙受到法律的制裁,但是他却管教不住自己的儿子。
高伟后来才明白,教育孩子和破案并非毫无关联,世间所有的事情都会有相同之处:无论不小心还是怠慢,一旦错过或是漏过了什么,弥补的代价往往昂贵得让人心疼。
桌上的菜散发着温热的香味,高伟拿起杯子又喝了一口酒,把回忆赶出脑海。
自己从支队长职位刚退下来的时候,几个老朋友一直想拉他去钓鱼,有的说可以散散心,有的说要找找乐子,总之众口一词,男人到了岁数就该钓鱼,鱼杆甩出去的时候,人间也就一并甩出去了,接下去的时间你就是悠悠天地间的一位散仙,无关疾苦无关喜怒无关哀怨,天人合一。
什么时候我该去试一试,他想。
第二天上班,高伟远远看见单位门口站着的女人。短发,高挑,一身长袖黑色蕾丝连衣裙,但是职场上的干练和优雅在保安门卫面前毫无作用,两人之间似乎已经经历过一场论战,即便隔着很远都能感受到尚未散去的硝烟,女人依旧被拦在外面,一脸怒气。
“她是来找我的。”高伟连忙走上前对门卫说。
门卫的神色看上去依旧有些不满,但这丝毫不耽搁他立刻打开了自动伸缩门。
卫佩兰跟着高伟走了进去。
“以前只是听说,今天总算能够亲历衙门难进。”她带着嘲讽的语气说。
高伟没有接她的话,卫佩兰的高跟鞋跟随着他一路咔哒咔哒作响。
“昨天一天我都再想办法和你们联系,上次那个女警察一直不接我的电话,你们办公室的电话永远是忙音。当初需要我提供线索的时候你们分分秒秒就到,现在刘佳出了这么大的事情,连个人都找不到。”她的声音越来越激动。
高伟推开接待室的门。“你先坐一会,我去倒杯水。”
“用不着,你就告诉我刘佳现在怎么样了?”
“先坐吧,来也来了,不要着急。”高伟用不容置疑地语气说,“刘佳现在什么情况我也需要进一步去确认。昨天我们的精力主要都扑在处理这件事情上了,很多人都不眠不休地干了一个通宵,如果你觉得警方有什么地方做得不妥当,我先向你做个解释打个招呼,后面我们再详细聊。”
以卫佩兰这样的精干聪明,听得出分寸,她没有再说什么。高伟走出接待室,几个办公室里都没有人,直到在走廊上遇到一个睡眼朦胧的侦查员。
“人都到哪去了?”高伟问。
“昨晚弄了一宿,四五点的时候才睡下。”对方边说话边打哈欠。
“宇文浩呢?”对方摇摇头,高伟又问:“殷支呢?还有政委?”
看到对方愣神的样子,高伟只好回到自己的办公室。殷剑敏的手机始终占线,他打给了李涛,李涛的声音听上去还很精神,告诉高伟说刘佳已经醒了,情况稳定,人依然在ICU里,医生说还需要观察一段时间。
回到接待室,高伟把冒着热气的茶水放在卫佩兰面前。卫佩兰已经冷静下来,点头表示感谢。
“刚刚和医院里的同事通了电话,目前刘佳情况稳定,请务必放心。”
“她什么时候能回家?”
“回家?”高伟没想到卫佩兰会这样直言不讳地问,“她现在需要在医院里做进一步观察。”
“六院不是最好的脑外科医院,我想让她转院。”
“这个恐怕暂时不行。”
卫佩兰冷笑了一声。“高警官,情况稳定是什么意思?只要人活着就可以让你们随便摆布?刘佳受伤有多重?会不会有后遗症?给我打电话的警察领导只说了刘佳受的是脑外伤,我想再多问一句他都不肯说。”
“我们是有纪律的。”
“你们的纪律是连当事人的亲属都不能说吗?”对方一副咄咄逼人的姿态。
“事情要等警方搞清楚。”
“那么你们搞清楚了吗?人是在你们的看守所,进去的时候好好的,为什么会出这种样事情?昨天我在外出差,听到消息连夜飞回来,我需要你们对家属有个交代。”
高伟压住火气。“这一点请你放心,我们一定会给家属一个交代。另外,卫女士,从道理上说你是刘佳的旁系亲属,鉴于我们一直联系不上刘佳的父亲,所以昨天我们第一时间和你联系,就是想和你能有一个及时有效的沟通,而不是想要隐瞒什么,这一点请你务必理解。警方和家属,我们的出发点应该是一致的,尽快调查出事实真相,无论是杨达明的死,还是这次明显针对刘佳的暴力行为。”
“针对刘佳的暴力行为?”
高伟把昨天发生在看守所的事件讲述给卫佩兰,正在侦查的环节和一些细节自然会隐去,该让家属知道的情况也无需隐瞒。卫佩兰的神情越发吃惊,脸色也变得苍白。
“那个女人是受谁的指使?”
“我们正在查。”
“为什么会这样?”卫佩兰紧紧皱着双眉,眼神落在桌面上,神情有些发怔,“可是刘佳她什么也没做。”
她对刘佳的关爱痛心之情一目了然。
“是那些毒贩干的吗?”她问。
“还在调查。”
下一刻,她沉默许久,时间长到高伟忍不住想要出去抽支烟,最后还是忍住了。
也是因为老了才有这样的耐心,以前忙着的时候哪里有空搞什么接待?受害者的家属、犯罪嫌疑人的家属,来到队里都是要见领导,有吵吵嚷嚷的,有闷声不响的,有哭天抢地的。高伟最多一句话:事情已经发生了,该怎么就怎么样。接下去的事交给政工领导们,支队有政委中队有指导员。
不近人情?好像也不是,只不过如今有了空闲的时间,可以去留意那些以前没空也没心思考虑的东西。
高伟把卫佩兰送出支队办公楼时,对方的态度和来时截然不同,毕竟除了受过良好的教育,同时也是个明事理的人,能和这样的人打交道相对是一件简单又多多少少带点幸运的事情。
“高警官,你们能够确保刘佳的安全吗?”
“这是肯定的,再也不会发生类似昨天的事情。”
做了这么多年警察,高伟觉得这点还是有把握的。毕竟是全国治安情况最好的大城市,看守所发生的事情多少是有些猝不及防,一旦不可能再给对手留下任何空子可钻。
“谢谢,辛苦你们了。”
“互相多理解多担待吧。”
“”哦,还有件事报告一下。这几天一直在想办法和姐夫联系,不过一点进展都没有。”卫佩兰主动说完又问了一句,“按理说现在是大数据时代,公安的线索比较多,应该找得到他吧?”
“还没有。”
高伟目送卫佩兰上了一辆网约车,回到办公室,放在桌上的手机正欢快地响着铃声。他连忙拿起手机问:“什么事?”
话筒里一片嘈杂的声响,原本应该和他通话的那个人似乎忘了两秒钟之前她在做的事,正和旁边的人使劲争论着什么,高伟皱起眉头,足足半分钟之后,话筒里重新传来许晓宁的声音。
“高支,我打不通杜杜振轩的电话。麻烦你和杜沁的班主任联系一下,让杜沁放了学去她爸爸家。等一等,你们直接去服务台把证件、介绍信都给他们看,没错,还有这些材料都要给他们看……”说到一半的时候,她又开始和旁人说话。
“高支,你还在吗?刚才我不是和你说话,你稍微等等,我找一下杜沁班主任的电话号码,短信发给你。”
“你们在搞什么呀?”
“对不住对不住。”许晓宁央求的口气说,“我这几天不在,杜沁没人管可不行,所以要让她爸爸帮忙。”
“这几天不在?你要去哪儿?”
“殷剑敏还没和你说吗?我和宇文浩出差去西南,调查王夏花的情况。”
“什么时候走?”
“我们已经在机场了。”
高伟稍稍发愣,抬眼发现殷剑敏出现在办公室外,冲他招招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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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晓宁并不喜欢坐飞机,飞机始终给人一种拘束感,整整几个小时身体被固定在座位中毫无自由,就像坐牢一样。当然,坐头等舱肯定不是这个感觉,可是自己这辈子大概率是没有这种机会的。
世界总会时不时给人一些虚幻的假象,让人以为某些东西似乎离自己很近,飞机头等舱就是其中之一,对于大多数人来说,你可以获得它,但是你永远不会去做这样的选择。
引擎的轰鸣声让许晓宁感到一阵阵的烦躁,她试图闭上眼睡一会儿,可满脑袋都是乱七八糟的东西,她只好又睁开眼,看着舷窗外面。天空蓝的令人刺眼,白色厚重的云层如同堆满浴缸的泡泡浴,横亘在飞机翅膀下面,直到在远处和蓝天相交。
一排三个座位,左战峰坐在中间,宇文浩坐在靠走廊的位置,两个男人各自睡得正熟,一个人低垂着头,整个人都蜷缩在座椅中,另一个则永远腰板笔挺,昂着头,就连睡觉也像是在审讯犯人。
在飞机上除了浪费时间什么也不能干,许晓宁不满地想,甚至没法子讨论案情。
大康哥是被警方之前已经注意的对象,西南省厅为了毒贩琪爷的案子成立了专案组,左战峰就是专案组的副组长。大康哥原名叫孙宽,因贩毒坐了十年牢,前几年刑满释放后一直混迹社会,警方之所以会盯上孙宽是因为他有好几次出没No11酒吧。左战峰介绍说专案组曾经怀疑孙宽和琪爷有关系,但是始终没有抓住孙宽的任何把柄,所以只是建档留存,没想到他会突然在杨达明的案子中出现。
当晚褚局就和刑侦总队商议布控的事,大家倾向于孙宽只要还在本地,找到他并不会很困难,问题是后续工作如何开展?
此前一直沉默不语的左战峰突然开口,他提议说找到孙宽暂时不要动他,只要严密监控即可,因为现在除了黑毛的口供外没有更多的证据,而且偷偷打探警方消息这种事再怎么拔高,至少目前算不上是什么严重的罪行。左战峰接着说,刘佳虽然暂时脱离了生命危险,但是可能有一段时间都不能接受警方的审讯,所以目前有用的线索只剩下王夏花,想办法查清王夏花的来历和情况,争取拿下她的口供。
没有人说话,墙上的钟指向凌晨四点,桌上乱七八糟地放着买来当作宵夜已经吃得零散的KFC快餐,空气中弥漫着炸鸡的味道,很多人缩在椅子里,闭着眼睛,不知是在思考还是已经睡着了。
褚局问有把握吗?
左战峰回答说西南那边随时在和他联络,已经有了线索,正在追查。
散会的时候天已经蒙蒙亮,左战峰带着他的助手回宾馆休息,没想到两个多小时以后殷剑敏就接到他的电话,说已经有了确切的线索。
飞机突然剧烈摇摆起来,所有人都在座位上抖动不停,像各自被一百只筋膜枪同时击打。
“各位旅客,我们的飞机受到航路气流影响,有较为明显的颠簸。请您坐在座位……”连带广播中空姐的声音也在不断抖动,“系好安全带,洗手间将暂停使用,谢谢您的配合。”
这是不喜欢飞机的另一个原因。
飞机平稳下来,仅仅几秒钟后又是一阵更加激烈的颠簸。许晓宁紧紧抓住座位扶手,案情从脑海中全部颠了出去,她什么也不能思考,感到一阵空荡荡的。
一瓶矿水从旁边递了过来。“喝水?”
“谢谢,不用。”
左战峰的手缩了回去。“不睡一会儿?”
“睡不着。”许晓宁瞥了他一眼,“你刚才睡得很熟。”
“打呼噜了吗?”
“没听见。”
左战峰笑了笑。“还好没在女同学面前丢脸。”他小心翼翼地在座位上换了个姿势,努力不碰触到身边的人,“好久没睡得这么香了。”
“一直都这样?”
“什么?”
“忙。”
“还行吧,和你们差不多。”
公安同行基本上都知根知底,内网上该看的也都看得到,就工作的繁忙来说的确大家都差不多,尤其这几年的任务越来越重,一年四季三百六十五天几乎没有清闲的时候。只是西南边陲的禁毒工作和国家的反恐工作一样,危险性是其他省市都无法比的。
许晓宁忽然生出好奇。“家人都好吗?”她发现自己从来没有问过左战峰的家事。
左战峰露出一丝微微的笑容。“都挺好的。”
“结婚了?”
“当然。”
“有孩子?”
“一个小子。”
“多大了?”
“刚上初中。”
“没打算再要一个?”
“年纪都这么大了,要不动了。”他边笑边说,语气重带着某些感慨,“带一个都有些亏欠他,一直答应小子带他去你们的城市玩,那里有他最想去的游乐园,说了好几年都没有兑现。”
许晓宁听出一丝心酸。“下次一定要来,让许阿姨带他去大玩三天。”
“行啊。”左战峰爽朗地说,过了半天之后问:“那么……你呢?”
许晓宁立刻听出了他的小心翼翼。
“你知道?”
“有一次大魏去我那儿出差,喝了顿酒,听他说的。”左战峰的语气更加谨慎。
大魏是他们区队的副区队长,如今已经调到部里的某个局任职。
“就那么回事。合适就在一起,不合适了就分呗。”
许晓宁把头扭向一边,说一点都不介意那是自己骗自己。
公大的同学中有人成为单位的中流砥柱在重要岗位上领导干部,有人早早离职,也有像许晓宁这样波澜不惊的。这些年有几次小范围的聚会,大多是某位离职出国后回来探亲的,或是身居要职偶尔前来出差的,想要找几个老同学叙叙旧。许晓宁去过一两次,也有借故推掉的,即便是四年的大学同学也分亲疏和三观合不合,去就是喝酒吃菜聊天解压,席间难免会遇到如今正值得意洋洋恨不能把时事政要金融宗教一个个点评过来而且还觉得不如自己做的好的家伙,时不时装作关心地问大家现在都怎么样了?
许晓宁的回答永远是:挺好,还在刑队,没当领导,离婚了,一个人带孩子。
对方如果还要讨嫌地追问一句:一个人带孩子真的不累?
她必当回答:有时也累,但是肯定没有装叉累。
名利是不在乎的,爱情肯定在乎,可是没了又能怎么办?怨天尤人有个屁用?路总要继续往前走,其实这几年母女娘俩过得也挺好,有没有男人根本不是问题,可是一切都在往好方向去的时候,杜沁巨大的学业压力配合着青春期逆反把许晓宁打了个措手不及,晕头转向,她一下子体验到单亲家庭的辛苦,偏偏还有放不开的工作。
“这是你的人生,尽可随心所欲。”
许晓宁想不起是这是哪一部日剧或是韩剧中的台词,当时看到的时候既惊艳又激动,仿佛立刻就能抛开困扰缠绕自己的一切,去过想要的人生。等到躺回床上,盯着黑暗重的天花板,她又困惑起来,翻来覆去地思考着一个问题:许晓宁,你究竟想要什么样的人生?
其实,不如意才应该是人生的常态吧。
飞机在停机坪缓缓停下,两辆摆渡车早已等候在位置上,乘客们迫不及待地在过道上排成一行,各种手机信息提示音此起彼伏,每个人脸上的表情仿佛都错过了人生至关重要的三个小时。
宇文浩是在飞机落地的时候才醒的,此刻使劲揉着脸庞,一副疲惫的模样。许晓宁从邓旻嘴里听说了他们俩昨天在医院抓人的事情,那个家伙昨晚终究在殷剑敏的命令下去医院拍了X光片,幸好只是扭伤,没有伤到骨头,医生关照他要静养几天。
过来出差是宇文浩强烈要求的,许晓宁原本以为应该是她带着邓旻来就可以了,没想到宇文浩非常坚持,殷剑敏竟然也同意了。
真是两个脑子不知道在想什么的活宝。
人流可以慢慢先前挪动,他们三个也各自站了起来,一起向外走。空姐们站在机舱口,略带职业的亲切口吻向乘客们告别。
许晓宁走出机舱,外面是初夏异常亮丽的阳光,天空飘浮着几缕云絮,带着温暖感觉的风迎面而来,拂过脸庞撩起发梢,就是那么一个瞬间,她的心情顿时好了许多。
宇文浩走在她的前面,下飞机舷梯的动作有些缓慢,似乎竭力掩盖脚部的不适。
“你还好吧?”许晓宁走到他的身旁。
宇文浩摇摇头表示毫无问题。“你先走。”他说。
许晓宁耸耸肩,走到了前面。
像一块石头般冷漠的男人,若是在生活中肯定敬而远之不会有任何交集,但是作为同事又无法避之不及。但是只要稍稍熟悉这个男人,却又发现不能将他归属于完全漠视的一类,相反,那个人的身上有值得肯定的地方,单是对待工作的责任和热忱,无人能够与他相比。
真是别扭,不过让脑海中充斥乱七八糟的想法往往可以缓解焦虑,她边走边想。
许晓宁知晓自己的焦虑来自何处,极其不顺利的案件调查,还有抛下女儿埋首工作的负疚。
两辆闪着警灯的越野车停在机场到达出口外的行车道上,几个年轻的小伙子看见他们走出机场后立刻小跑过来。
“这位是宇文浩宇文警长,这位是许晓宁。”左战峰介绍完他们俩之后,抬起手臂指着年轻人们画了个半圈,“他们都是我的得力干将。”
“浩哥。”
“晓宁姐。”
年轻人热情的称呼让许晓宁瞬间有一种回到八九十年代港片的感觉,她对着小伙子们微笑点头,其中一个带着腼腆笑容的年轻人热情地想要接下许晓宁的背包,许晓宁连忙摆手,对方笑得更加腼腆,拉开警车的后座门。
许晓宁随着宇文浩坐进警车后排,空调开得很足,可能是为了他们精心准备。左战峰没有立刻上车,站在车外听着手下人的汇报,他微微皱眉,时而点头时而配合言语做着手势,举手投足间终于有了一个省厅副支队长的气势。
老同学、副支队长、男孩的父亲,左战峰的形象在许晓宁的脑海中来回切换。
左战峰终于利索地上了车,两辆越野警车一前一后开出机场,风驰电掣般在高速公路上疾驶。
车窗外是一座美丽又给人感觉平静和温暖的城市,许晓宁收到了高伟接到杜沁的短信,心中一块石头落了地,她这才想到自己还没告诉杜振轩。在机场给杜振轩打了两个电话都是占线,然后就全然忘了,她连忙发了微信,让杜振轩下班去自己的单位接女儿。
“我们不是往市里去?”身边的宇文浩突然问。
“是的,直接去下面的县城。”坐在副驾驶位置上的左战峰侧转过身体,从一个资料袋里取出纸张递了过来,“已经查到了王夏花的真实身份。”
许晓宁和身边的宇文浩各自接过资料。
资料上的照片是个年轻的女人,脸庞圆润丰满,扎着马尾辫,眼睛中带着笑意,许晓宁感到微微吃惊,虽然一眼就能辨识出这是王夏花本人,但是和看守所中那个乖张,充满戾气的中年女人实在差别太大,让人禁不住怀疑她到底经历了什么?
许晓宁继续往下看,照片旁边写着名字变成了“王佳梅”,女,三十九岁,丈夫名叫杨伯洛,八年前因车祸去世,有三个孩子,两女一男。
然后是一大堆的前科记录,都是因为售卖小剂量的毒品,拘留、缓刑……
所有这些前科记录的时间都是在男人死了之后,许晓宁心里“咯噔”了一下,忍住没有说话。
“王夏花又是谁?”宇文浩问。
“我们这里一百元就能买张身份证,犯罪团伙会专门收集一些假身份,都是没有案底的外出打工人员,然后提供他们手下的马仔,专门应付警方。幸亏这几年我们的人像资料系统库一点点建起来了,否则要查清她的身份,一时半会的确没什么好办法。”
“我们现在去哪里?”
“别急,到了目的地我再和你们说。”
左战峰转过身接听刚刚响铃的电话,一路上他的手机几乎再也没停过,电话一个接一个,起初许晓宁还想听一听他在说什么,左战峰的方言和语速让她很快放弃了这个念头,靠在椅背上闭目养神,疲倦感终于排山倒海般的袭来,她在不知不觉中睡着了。
这一觉特别舒服,许晓宁甚至没有做梦,直到耳旁隐约传来交谈声,她猛然惊醒,睁开眼发现警车正拐入一所大院。
门牌上是白底黑字的县公安局,一栋五层的大楼,左右旁边还有三层辅楼,院子里停了一溜的警车,一面鲜红的国旗在主楼楼顶上迎风飘扬。
“我们到了。”左战峰回头简短地说。
许晓宁打开车门跳下车,站在平地上使劲地伸了个懒腰,浑身上下传来一股酸麻感,就像自家那辆扔在阳台角落里许久没有骑的捷安特山地车,少了机油润滑之后变得各种硬邦邦。宇文浩在她身后慢吞吞地下了车,踮着脚,如同一只鸭子。
“怎么样,没事吧?”左战峰关心地问。
不出所料,这家伙又一次面无表情地摇头。
左战峰笑了笑,做了个手势走在前面带路,许晓宁随着他走进办公大楼,墙上挂着醒目的红字标语,“政治建警,改革强警,科技兴警,从严治警”。左战峰尽量放慢脚步,拐进左边的走廊,长廊两侧的墙上挂满了荣誉照片和事迹宣传介绍,每一位受奖人员的制服上挂满了奖章,他们的表情或坚毅或亲切,正气凛然。
在走廊的尽头他们又拐了个弯,穿过一片室外的通道,来到了目的地。
“食堂?”许晓宁诧异地问。
“先吃饭,休息,然后我们要去镇里。”左战峰翻腕看了看手表。
早已经过了中午,食堂里空荡荡的,只有两个身穿警服的男人正等着他们,热情地和左战峰打招呼。左战峰向许晓宁和宇文浩介绍对方,两人是县公安局的副局长和刑侦大队长,之后的所有行动都会由他们安排。
“什么行动?”许晓宁问。
“先吃饭。”左战峰不知是不是故意,又一次岔开话题。
许晓宁顿时有些不太高兴,干嘛这么神神秘秘的?她竭力控制住情绪,毕竟这是人家的管辖地,自己只是来办案的,不是来指导工作的。她赌气地在简易的四人餐桌前坐下,几个食堂大妈鱼贯而出,把一只只不锈钢餐盘放在大家面前,餐盘里搭配着两荤两素的饭菜,散发出阵阵香味。刚才那三四个左战峰的部下年轻人陆陆续续地进了餐厅,县局的副局长和刑侦大队长热情地招呼着大家,看起来他们都彼此很熟悉,说了几句无伤大雅的玩笑话,食堂里顿时热闹起来。
许晓宁的确饿了,端起碗大快朵颐,眼角的余光瞥到身旁的宇文浩,他也是狼吞虎咽。
“饭菜不够都可以添。”瘦高个的副局长带着些许口音热情地说。
“我够了。”许晓宁指了指左战峰的部下们,“让小伙子们多吃些。”
“你是不知道他们,这几个想饿着他们都没可能,要是没吃饱他们都能进厨房自己动手,一点都不见外。上次炒一锅蛋炒饭偷偷用了我十几个鸡蛋。”
“那把厨房可得锁锁好。”许晓宁笑着说。
“这帮后生精得很,啥锁也不管用。”
大家哄笑起来,年轻人们一阵欢快地互相打趣,气氛更加热闹。
许晓宁也把刚才的不快忘在脑后,她四下张望,突然发现左战峰不见踪影。“你们左副支队长呢?”她轻声问旁边餐桌那个神色腼腆的年轻人。
“我瞧见他出去打电话了。”对方边回答边准备站起,“我这就去叫他。”
“不用,我就是随便问问。”许晓宁连忙摆手说。
饭菜下肚,人也变得精神起来。许晓宁拿出手机,这才发现杜振轩之前发来好几条微信讯息,那会儿自己肯定是睡着错过了。杜振轩说今天有好几个会,肯定要加班,没法子准点去接杜沁,他总是这副温吞吞的言语,略带一点埋怨的口吻说,有出差安排应该早点告诉他,他也好事先做个合理安排。
许晓宁回了消息,让前夫直接去她的单位接杜沁,然后又给高伟打了电话。
“高支,拜托,下午杜振轩单位有会,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下班,麻烦您老能不能……”
她嬉皮笑脸地说着,电话那头答应的爽快,她舒了口气,挂了电话。
宇文浩看了她一眼,没说话。
有人端着餐盘在她和宇文浩对面坐了下来。“刚才接到最新的情况。”左战峰低声说,神色颇为严肃,“孩子已经找到了。”
“孩子,什么孩子?”许晓宁狐疑地问。
“瞧我,电话打得都忘了,还没把现在的情况告诉你们。”左战峰露出些许歉意神色,拍了拍脑门,“这个王夏花,哦,现在真实身份是王佳梅,我们查下来是毒头的下线。”
毒头是贩毒网络中的基层,他们从毒贩手中购得毒品,每个人都会控制一些下线,下线们则在酒吧和其他的灰色场所直接贩卖毒品,这也是王佳梅前科的由来。毒头们控制的这些下线们替他们卖命,以获取钱财利益。
“她送进看守所时做过检查,没有吸毒史。”
“是的,毒头一般不会发展吸毒的家伙去卖毒品,怕他们控制不住自己。”
许晓宁恍然,街头的吸毒人员毕竟不像杨达明这样的家伙。
“那么她是琪爷的人?”她又问。
“这个还不清楚,她是底层售卖毒品的人员,不太可能接触的到掌握贩毒网络的老大。”
“你的意思,她是一件被使用的工具。”
“专门用来对付刘佳的。”
许晓宁迅速地思考。“必须要有一个干净的身份,所以她变成了王夏花,然后被送到我们的城市,她的违法也是故意的,为了进看守所。”
“是的。”
“在看守所寻找机会试图杀死刘佳,风险和代价太大了,她不要命了吗?他们是怎么控制她的?”
许晓宁的脑海中刚刚冒出一个念头,耳边传来宇文浩低沉的声音,和她想的一模一样。
“她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