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伯伯。”
“有什么事?”高伟从电脑屏幕后面抬起头,许晓宁的办公桌上摊满了书本,杜沁一边飞快地转着手中的笔,一边看着他。
“我要下去一次。”
“怎么了?”
“我点的奶茶到了,在你们的门卫室,门卫不让他进来。”
“外卖当然不能进。”高伟叹了口气,“我去给你拿。”
“谢谢高伯伯。”杜沁的脸上荡起笑容,“我给你也点了一杯。”
“我可不能喝奶茶。”
“我给你点的不是奶茶,是霸气橙子,零卡零脂,一点也不甜的。”
高伟完全没弄明白那个孩子在说什么,他笑了笑,站起来走出办公室。走廊里静悄悄的,几间办公室都虚掩着门。除了集中行动、开大会或者搞民主测评和访谈,大大小小的办公室里都热热闹闹到处是人,其他时间偌大的楼房里的确看起来冷冷清清。几任刑队的支队长都是抓业务的狠角色,高伟也是这样告诫侦查员们:眼里要有活,坐在办公室里等不来案子。所以刑队不成文的规矩,上班点卯之后,手中暂时没案子的侦查员都会外出转悠,去对口的派出所,或者直接去辖区晃悠,不是逛马路,什么地方发案多就去什么地方。
高伟从不担心有人混班摸鱼,月底会显示工作量,一件件破获的案子都是实打实的,具体到警组和个人,所有的数字列表贴在墙上,大家一目了然,所以刑队养不了闲人也不会养闲人。
走出办公楼的大门,他慢吞吞地走向门卫间,保安老远见到他就拉开玻璃窗嚷嚷。
“高支,你点的外卖,好像是奶茶。”
“小姑娘点的。”高伟解释说。
“高支,孙女都这么大了,好福气啊。”一个保安说。
“不要瞎说。”另一个名叫老郑的保安连忙纠正说。
高伟扔了两根香烟给保安们,保安们连声道谢,把香烟放进抽屉,他们在工作岗上也是有纪律的。
“小姑娘蛮眼熟的。”老郑说,“是不是许晓宁的女儿?”
“你记性好的。”高伟说。
公安的物业保安都是从保安公司聘用的,老郑算是在刑队资格最老的一个,厂里买断工龄之后做了保安,家就在附近,保安公司每次换岗他都想尽办法继续留在这里,平时老郑在保安中间也算是责任心强的,脑子比较活络又熟悉情况,高伟在任的时候都去帮他打过招呼,用新不如用熟。
正准备往回走的时候,高伟又想起来件事,回头交代老郑。“晚一点会有人来找我,是来带小姑娘的,到时候你让他进来直接去我办公室。”
“晓得了。”老郑连忙说,“许晓宁的前老公是伐,这张脸我认识的。”
老郑就是有点碎嘴,喜欢卖弄,不过无伤大碍。
高伟拎着外卖包装袋回到办公室,杜沁正写着作业,时不时拿起手机飞快输入文字,她的脸上不断露出笑容,百分百是在和朋友发微信聊天。天晓得,这些孩子是怎么能用一只手拿着手机还能输入文字?换了自己,在屏幕上一横一竖地比划输入都会嫌弃看不清或是写不对。
“你的奶茶。”高伟放下袋子,“写作业的时候玩手机,你妈妈看见了会怎么说你?”
“她才看不见。要么她回来的时候我已经睡了,要么我还在做作业的时候她已经睡着了。”杜沁语气平淡地说。
高伟一时无话可说,坐回椅子上看着杜沁边喝奶茶边翻着书。现在的奶茶杯容量真大,绝对抵得上330ml的小瓶啤酒。
“喝奶茶不怕胖吗?”
杜沁叹了口气。“这是续命的,如果连奶茶也没喝了,人生还有什么意义?”
高伟觉得这不应该是高二年级孩子说的话。
“不至于吧,学习有那么辛苦吗?”
“上班辛苦吗?”杜沁反问。
“还可以。”
杜沁皱起眉头。“我忘了,你们不一样的。”
“什么不一样?”高伟好奇地问。
“和普通社畜不一样,你们是有信仰的,有目标的。”
高伟觉得自己慢慢可以明白许晓宁每天的怒气从何而来,但是还有另外一种莫名其妙的感受同时袭来,他似乎也能够理解杜沁的处境和心情。
“你不会告诉我妈吧?”杜沁可能也意识到刚才的话有些不合适。
高伟摇摇头。
杜沁像是松了口气,站起身把一杯橙色的果汁放在高伟的办公桌上。
“我真的不喝。”
“买也买了,不喝就浪费了。”杜沁半是调皮半是央求的口气,“高伯伯,你就尝一尝吧。”她把吸管插进果汁杯子里。
高伟接过杯子吸了一小口,酸甜的味道。
“好喝吗?”
高伟又摇摇头。
“那么下次给你买冷泡茶,冻顶乌龙咯。”
杜沁冲着高伟做了个鬼脸,低下头开始写作业。
高伟想了想说:“你妈妈已经安排好了,她出差的这几天你住在你爸爸家,不过今天你爸爸要加班,可能会晚些来接你。你就一直待在这里等他来,过会儿我先带你去食堂吃晚饭。”
女孩仿佛没听见。
“是不是打扰你了?你安心做作业,我不说话了。”高伟打开了电脑中的接龙游戏。
杜沁似乎在低声地嘟囔,高伟什么也没有听清。
“你是在和我说话吗?”
“是啊。”
高伟停下鼠标,狐疑地看着女孩。
“你可以继续说话。”杜沁更像是在自言自语,她始终没有抬头,专注地书写作业,时不时翻看身边的教材书,“已经习惯了边写作业边听音乐,所以不会有什么打扰。”
高伟不知道自己说的那些话和音乐有什么联系,他只是觉察到对方的交流欲望。
“我讲的话没有歌好听。”
“你归你讲就好,不用管我。”
高伟“嘿嘿”笑了两声,现在的孩子一个个通透,想说就说,毫无顾忌。“你要我讲什么?”
没有回音,女孩刷刷地写字。
不知为什么,高伟内心升起一种奇怪的感受,和杜沁一样的交流欲望,甚至算不上交流,仅仅是说话的欲望。
“你和妈妈也会这样吗?她说话,你写作业?”依旧没有回音,高伟滚动鼠标重现打开接龙游戏,“我和晓宁认识十几年了,比你的年龄还长。那时候她刚来单位报到,我们不在一个部门,不过她的名气可不小,毕竟每年分配来的人民公安大学毕业生凤毛麟角,好多部门都争着要她。让我想一想,我觉得你和她还真有点像。”
“哪里像了?”
“脾气性格像,直来直去,该说就说,从来不藏着掖着,特别的爽快。我就喜欢和你妈妈这样的女同志打交道,不累。”
“我才不像她,我要是跟了她这个脾气,早就把同学老师都得罪光了。”杜沁哼哼说,“不过呢,有些人看不顺眼就是看不顺眼,再怎么努力都没办法产生一点点好感,要是三观不合,别搭理就是了。”
高伟不由自主地笑了,点击鼠标,电脑翻出了一张好牌。
“听说你期中考试考得挺不错的?”
“平时考得再好也没用,最后还是要看高考成绩。”
“保持住嘛。”
“老生常谈了,要是能像你们说的这么容易,我天天回家就睡觉。”杜沁又拿起了手机,手指飞快如同摁动琴键。
“熬一熬,到了大学就不一样了。”
女孩没回话,却发出一声如同成年人般的叹气。
高伟觉得应该换个话题。“你爸爸最近怎么样?我已经好久没见到他了。”
“挺好的,我觉得他和我妈分开以后滋润了不少。”
似乎又是一个不够好的话题,高伟暗暗责备自己,同时又有些纳闷。审问嫌疑人的时候他从来不会犯错误,他总是知道该在什么时机问什么样的问题,有虚有实,有迂回包抄,也有直捣黄龙,并非每次审问都能大获全胜或是得到立竿见影的成果,这就像钓鱼,你要有足够的耐心和对方周旋,洒下鱼饵未必一定要有鱼上钩,只是为了收获做足准备。
高伟见多了各式各样的嫌疑人,很少有人完全主动地交代,即便是投案自首的人也会在某些方面避重就轻,这是本性使然,想要得到百分百的真相,需要辨别过滤掉所有的不实之词。
上一次,许晓宁有些意外地聊起宇文浩,她说那个人真的是古怪,平时满脸写着刻板和冷漠,像一座冰山拒人千里之外,八棍子也打不出一个闷屁。可是和他一起参加审讯会完全颠覆平时的印象。说到这里许晓宁露出稍稍夸张的表情。
“我忍不住想这个和嫌疑人说个不停的话痨真的是宇文浩?天晓得,换了我都想不出那么多乱七八糟的的问题。”
因为他是我最好的徒弟,高伟没有说出这句话。
谎言就像是用纸去堵水桶上的洞,初看时似乎天衣无缝,时间长了,桶里的水总是会将纸浸透,然后一点点渗出,于是那张破破烂烂的纸再也堵不住洞。高伟审讯的时候是一个活脱脱的话痨,从案子开始然后天南海北地闲扯,聊生活习惯,聊过去,聊日常,不要以为真的是在聊天,侦查员只是在耐心地等待出击的机会,如塞伦盖蒂平原上伏在草丛中的猎豹。
完美的谎言几乎和创造世界一样艰难和复杂,即便早有精心准备,依然可能在某个不起眼的地方露出马脚,老练的猎手总能发现那些似是而非的地方,看似漫不经心地闲扯,话越多漏洞就会越多,直到最后千疮百孔,再也无法自圆其说。
“你是在想什么事吗?”高伟回过神,杜沁靠在椅背上啜着奶茶的吸管,一双乌溜溜的眼睛正盯着他。
“年纪大了容易走神。”
“原来如此。”杜沁咬着吸管,“许晓宁年纪也大了,也喜欢走神。”
高伟觉得女孩的话并不得体。“你不应该这样说你的妈妈。”他略带责备的口吻说。
“事实而已。她现在坐在沙发上看日剧的时候都能睡着,我一直和她说,对自己要有要求。瞧瞧我爸,隔三岔五还去健身房,男人女人过了四十岁还真是不一样。”
“她是因为工作辛苦。”
“你们总是拿工作辛苦当借口来逃避家庭责任,比起回家履行身为家人的职责,你们更愿意留在单位工作,因为它既简单又正当,让人无法指责。”
高伟感到一阵吃惊,没有料到她会说出这样的话,现在的孩子无论在知识还是主见上都远远超过了以往的同龄人。杜沁的话又重重地敲击到他心头柔软的地方,他想到了高小林。
“不要责怪你的妈妈,她在工作上的确花了很多精力,因为她是个有责任心也有担当的人,她很优秀。而且她始终爱着你,非常非常爱你。”
“我知道,我没有责怪她,大家都很辛苦,所以互相体谅一下。有时候我是会不开心,这是我自己的事,我自己能解决,就像有的时候她也要不开心,那是她的事,和我没关系。大家都能认识到这一点就不会有问题,我不是她的情绪调节器,她也不用勉强自己来讨好我,没必要。”
杜沁完全是一副大人的口吻。
“她不是讨好你,她是希望你真的开心。”
“又不是在童话世界,谁能没心没肺地一直开心?无忧无虑的只有一种人,傻子。比尔盖茨也离婚了,还要操心地球会不会毁灭。”
“你的想法有没有和妈妈聊过?”
“没什么可以多聊的,自己的问题自己解决啊,她能帮我去参加考试吗?”
“有机会还是多聊聊吧,聊了才能让他们知道你的想法。”
“哪有什么他们,不就是她吗?”
高伟愣了一下,小心翼翼地说:“有时候也可以找爸爸聊天。”
杜沁笑了笑说:“没事,我没有那么玻璃心,我们班上爸妈离婚的也不止我一个人。大家都是成年人了,理解。也不是全然都不在乎,可是既然没有办法改变,那只有接受了,不然又能怎么样?”
“你还没满十八岁吧?”
“只差十几个月而已吧,其实这种划分也挺自欺欺人的,凭什么前一天你还是未成年人,睡了一觉起来就成年了?这一觉究竟让你得到了什么力量?”有时
女孩的脸庞并非稚气未脱,想要称之为成熟也远不到此地步,她说出来的话却像一个成年人般锋利。
“你没有嫌我烦吧?”奶茶杯已经空了,杜沁依旧吮着吸管,发出噼啪的古怪声响,“本来是想把高伯伯变成背景音乐的,现在变成我在不停地说啊说的,巴拉巴拉,罗里吧嗦,稀里糊涂。”
“我挺喜欢和你聊天的,倒是有点担心影响你的学习。”
“老陈说过,学习这种事其实和工作是一样的,摸两个小时的鱼并不会对整体产生任何的大影响。”
“老陈是谁?”
“班主任。”
“他真的这样说?”高伟觉得有些不可思议。
“因为大局已定。”杜沁哑着嗓子模仿另一个声音说,“读书需要勤奋和智慧,你们既没有勤奋也没有智慧,所以读书的好坏已经无关重要。只有我的一世英名全被你们连累了。”
“这也是他说的?”
“挫折教育,挺好的,至少我们现在完全可以用一种坦然的态度接受考卷上的任何分数,不以分数喜,不以分数悲。”
“现在的班主任都是这样的?”
“不是,我们学校差不多只有老陈是这样,我们是他带的最后一届了,明年高考结束,年底他就退休了。”
难怪,这种方式确实属于上个世纪的那些老师们。
“也不能怪他,是个好人,他其实是想让我们学习更好,只不过不适应他的方式而已。”杜沁把手中的奶茶杯扔了出去,精准地落入一米远的废纸篓里,“Nice。”她兴奋地喊了一声,像是自言自语。“所以才要喝奶茶,懂了吗?”
高伟点点头,杜沁看着他。“真的懂?”
“以前查案子的时候,总会有特别忙的时候,甚至连着一两个星期都在外面出差。如果遇到不顺利,人还会变得很烦躁,每到这种时候就会和三五个同事出去吃一顿,算是放松一下,吃其实是一件挺解压的事情。等到破了案子,肯定还要喝顿酒,犒劳犒劳自己,。”
“对哦。”杜沁拍手笑起来,“每次考完试,我也会让老妈烧顿好吃的,许晓宁这个人其他没啥,烧菜手艺还是不错的。”
“我总觉得你是在小看你妈妈,但好像又是出于一种故意,就像是什么来着……对,欲擒故纵。”
“这你也看得出?”杜沁略带惊奇的口吻问。
“哎,你的对面可是坐着一个破过上百起案件的老侦查员。”
“难怪妈妈说高伯伯是个很厉害的警察。”
高伟高兴起来,问:“她是什么时候说的?”
杜沁歪着头想了想。“我小时候啊,大概是刚刚上小学吧,也是到你们单位,我到处乱跑,不知道怎么的就冲进了你的办公室了,你坐在桌子后面看了我一眼,皱着眉头没说话,然后妈妈进来一把把我揪回来,就是在那个时候说的。”
高伟一点印象都没有。
“所以从小脑海中高伯伯就落地生根,是个威严古板不苟言笑的大领导,没想到现在大不一样了。”
食堂中的晚餐总是会比午餐质量差一些,因为用餐的人要比中午少很多。高伟几乎把橱窗里的菜买了个遍,又要替杜沁买饮料。
“肥宅快乐水就可以了。”女孩捧着餐盘在旁边说。
“什么?”
食堂阿姨笑嘻嘻地递过来可乐。“高支这下听不懂年轻人的话了。”
“是啊。”高伟摇头说。
“要与时俱进。”
“都快退休了,不用进了。”
“未必,将来还要带孙子孙女呢。”
高伟微笑着点点头,端着餐盘来到杜沁身旁坐下。杜沁一边吃饭一边看着手机屏幕,不时咯咯地笑出声来。
“吃饭的时候可以考虑聚精会神一点点,否则就没办法体会到食物的美味。”
杜沁歪头看着他。“要是我妈也会这样说话就好了。”她收起了手机。“你和我妈她们也是这样说话的吗?”
“以前不是,以前我骂人骂的可凶了。”
“现在不骂了是因为要退休了?”
“也许吧。”轮到高伟想了想,“也没这个必要了。”
女孩不说话了,挑出盘子里的鱼骨。高伟瞄见餐厅窗外一辆黑色的别克车开进了大院,一个中年男人从车中走了出来。
“那人是杜振轩吗?”
杜沁转过头看了一眼。“是他。”
“好像变了不少。”
“最近一直在健身,要不是我爸和我妈已经离婚了,现在就该判断他是不是出轨或是准备出轨。”杜沁说出一通人小鬼大的话。
高伟摇头说:“怎么在背后这么说你爸呢?”
“当面我也这样说啊,反正他现在单身,想再找个人也正常不过。”
高伟犹豫了一下问:“你没有想过他们俩会不会有机会复婚吗?”
“果然是老伯伯才会有的想法啊。”杜沁说。
趁着杜沁回房间整理书包的时候,高伟站在院子里和她的父亲聊了一小会儿,除去模样上的变化,杜振轩依旧是高伟印象中的许晓宁前夫,谦谦有礼,察言观色,也懂得分寸,若非要说有什么不一样的地方,话语中略微带了一点点的做派,毕竟人家也是处级领导了。
杜沁从办公楼里走了出来,一语不发地冲着高伟招了招手,然后坐进副驾驶位置。杜振轩忙不迭地打完招呼回到自家车上,他似乎和杜沁说着什么,杜沁简单地回复,然后从书包里拽出头罩式的耳机戴在头上。
高伟目送别克车开出了大院,心中别有一番滋味,他转过身刚想回办公室,猛然发现一个人影,殷剑敏不知什么时候站在自己身后。
“你是准备吓唬人?搞得毫无声息无,告诉你,老人家经不起吓唬,弄出心脏病你吃不了兜着走。”高伟用开玩笑的口吻抱怨说。
殷剑敏也不说话,只是笑着递过来一支烟。
两人点了烟,站在办公楼门口吞云吐雾。
“那边怎么样了?”高伟问。许晓宁给他发的微信都是关于女儿,案子的事一个字都没有说。
“晚上可能有个行动,具体什么情况没说。”
“安全吗?”
“应该不会有事的。”殷剑敏吐了个烟圈,“再怎么样也不会让宇文浩他们俩冲在前面。”
“可是那个地方的情况太复杂,说不准啊。”
高伟还是有些担忧,像个操心的老父亲。
殷剑敏沉默片刻,换了个话题。“一个下午你好像心情挺不错的。”
“哪有?”
“我几次路过你的办公室,里面挺热闹的,欢声笑语。”
“瞎七搭八。”高伟一点都没有注意到,他假装责备的语气说:“是许晓宁的女儿,老妈被你们弄去出差了,我不得替她多照顾照顾孩子。”
“刚才来接的人是谁?”
“她的前夫。”
殷剑敏来刑队的时间不够长,没见过杜振轩。他笑了笑,又说:“倒是还有件事,上次请你帮忙想办法能够解决的关于许晓宁的投诉,对方不依不饶的还在闹。”
“我知道的。”高伟紧皱双眉,“那个家伙蛮难搞的。”
“现在是什么情况?”
“这几天被刘佳的案子稍微耽搁了,你放心吧,小邓这边正在办。”
“邓旻?”殷剑敏疑惑地说,“他有什么办法?”
“别小看年轻人。”高伟把烟头摁进烟灰桶里,“小邓和我说过想法,我觉得能成。投诉人那边我明天再去谈一次,会办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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飞来的片片薄云时不时遮住圆润的月亮,瞬间也变得更加通透,屋外传来夏虫的鸣叫声,已近午夜,马路上已经不见人影。
漆黑的屋子里有些闷热,两边的窗帘故意拉开一条缝,左战峰手下的小伙子正监视着对面的那栋院子。许晓宁靠墙坐着,一直在闭目养神,自己早已不是当年那个初出茅庐的女刑警了,少了心神不宁,多了淡定和沉着。直到太阳落山他们才从县公安局出来,开的都是民用拍照的私家车,到了镇里三拐五拐地进了某个后院停车场,又换了车把他们偷偷送进现在这栋沿街的两层楼。
一切都是为了遮人耳目。
在县局的一间小会议室里,左战峰告诉了他们俩晚上的行动安排,除了许晓宁和宇文浩,坐在一旁的只有刚才在食堂里等候他们的县局副局长和刑侦大队长。
“王佳梅的基本情况你们都已经看过了。根据我们现在收集到的情报线索,十天前有人还在县城里见过她,基本可以判断是被人唆使安排,专门去对付刘佳的。继续深挖了她的情况后,发现了一些特殊情况。”
左战峰指着资料中的照片说:“王佳梅有三个孩子,平时都住在县城,大女儿、二女儿都已经上了中学,小儿子在读小学,就在王佳梅离开的这段时间,学校接到小儿子的请假,说是要回镇上老家住几天。我们悄悄调查了镇上包括村里王佳梅的父母和姊妹,那个孩子不在。”
“毒贩把孩子带走了?”许晓宁紧皱眉头问。
“这是他们控制人的一种惯用手段,用一大笔钱做酬劳,同时用对方家人做威胁。”左战峰说。
“卑鄙。”许晓宁说。
“也许有更加卑鄙的。”左战峰说,“他们告诉王佳梅在她办妥他们要求的那件事之后,可以把她捞出来。”
“怎么可能?王佳梅故意伤害的罪是逃不掉的,致人重伤处三年以上十年以下。当时他们还让她下死手,那是故意杀人的罪名。”
“他们告诉王佳梅能帮她做精神异常的鉴定,可以让她逃脱刑事处罚,所以王佳梅才肯去做这件事。”
“鬼扯,他们根本做不到。”
“他们的确做不到,他们只是为了骗王佳梅去做这件事。”
许晓宁忍不住爆了句粗口,左战峰明显愣了愣。
“你们有孩子的线索了?”宇文浩插嘴说。大部分时间他默不做声,总是一个人在默默思考的模样。
“确认了,在县下面的一个镇上,今晚会有一次隐秘的行动。”左战峰抬腕看了看表。“再有半小时我们出发。”
“两个女孩子呢?”
“她们俩会被留在学校里补课,然后会有人去把她们接走。”左战峰加了一句,“放心吧,我们已经和这帮渣滓打了很多年交道了,知道他们会做出些什么狗事。”
从县公安局出发时两辆越野警车都不见了,左战峰带着他们俩上了当地牌照的私家车。那些狡猾的毒贩子会雇佣人专门守在公安局甚至是派出所门口,但凡觉得警察有行动就会迅速地传递信息。许晓宁也经常去各地出差抓捕犯罪嫌疑人,现在的紧张感却是之前很少遇到的。
等待是件折磨人的事,明明觉得已经过了很长时间,等到看表才发现过了不到十分钟。
有人悄悄走进房间,许晓宁皱了皱眉,一股烟味扑面而来。宇文浩在她身旁坐了下来,他已经去卫生间抽过三次烟,间隔的时间一次比一次短。
“有信号了吗?”许晓宁轻声问窗口的侦查员。
“还没有。”对方用同样细微的声音回答。还是那个腼腆的小伙子,名叫陈小东。
许晓宁长长地出了口气。“快到午夜了。”这句话是对宇文浩说的。
又是一个人影进了房间,左战峰疾步走向窗前轻轻把窗帘撩起一片,许晓宁猛地站了起来,身旁的宇文浩同时和她站了起来。许晓宁盯着左战峰的一举一动,刚想说话,被宇文浩轻轻拉了一下。
“一组,一组,0801呼叫,你们到位了没有?”
许晓宁这才看清左战峰手中拿着的电台,电台发出嘈杂的声响。
“一组已到位。”
“0801呼叫二组,到位了吗?”
“二组已到位。”
“好,开始行动。”
许晓宁跨前走到左战峰身旁,透过撩开一小半的窗帘她看见窗外昏暗的路灯下,两个人影正在接近之前他们一直监视的院子。其中一个蹲下身子在院门前捣鼓了几下,然后悄然推开了院门。更多的人影从黑暗中冒了出来,小跑着一个接一个窜进院子。除了左战峰的几个部下,其他都是专门从省厅调来的特警队员,为了避免走漏消息,除了县局刑侦大队的参与外左战峰连当地派出所都没有通知。
院门重新合上,街头再次安静下来。
监视者的房间里同样一片安静,许晓宁并不习惯这种旁观,按照她的性情应该和那些特警队员们在一起,不过此刻她完全明白自己该干什么和可以干什么。
特警队员的黑影出现在院子里的两层楼房前,这次房门开得更快,特警们几乎没有停顿地一个个进了屋,几束头灯的光芒一闪而过。
不远处传来野猫的叫声。
许晓宁觉得时间似乎突然静止了,眼前的一切毫无变化,就连站在身边的人都像是没有了呼吸。
电台猛地冒出嘈杂的响声,有压低声音的呵斥、有惊呼,还有隐约的孩子哭声。
“0801,0801,一组二组全部到位,人已控制。”
“0801收到,找到孩子了吗?”
“有孩子。”电台再次传来嘈杂的声响,以及一些许晓宁无法听清和辨析的方言,又过了一小会,声音再次传来,“四个,有四个孩子。”
许晓宁发现左战峰微微地皱了皱眉。“都带着。”他迅速说。
“收到。”
一辆外表毫无特征的白色16座依维柯驶了过来停在院门前,从二层楼房里不断有人走出,被戴上头套的成年男女,和特警队员手拉手的孩子,整个过程没有几乎没有一丝声响。直到最后一名特警队员轻轻地关上了门,依维柯匆匆驶离。
许晓宁抬腕看了看表,前后大约不到八分钟的时间,窗外一切如旧,就像什么也没发生。
左战峰侧过身,目送依维柯消失在视线中。
“走吧,这里结束了。”他转头对许晓宁和宇文浩说。
————————————
已经快到午夜,酒吧中依旧喧闹无比,激烈的音乐声中每个人都在拼尽全力地大声说话,而且乐此不疲。夏嘉薇有些后悔,和李欣颖吃完饭之后就该散的,自己真不该一时耳根软被她拉着去泡什么酒吧。
青年路上的这家酒吧非常火热,又逢周末,她们来的时候等位的男男女女排着长队,夏嘉薇心里忍不住打退堂鼓,却又被李欣颖一阵软磨硬拖,最后她心想再不济明天也是休息,也就不再坚持。
酒吧的客人出去几个才能放进几个。她们俩在外面足足等了一个多小时,李欣颖全程说笑不停,一会儿略带卖弄地嚷嚷着自己去京都追樱花季的种种故事,一会儿在夏嘉薇耳旁嬉笑说酒吧门前的西装保安如何英俊,等会一定要去加个微信。
从小就在一起玩的闺蜜,李子这个人一向如此,喜欢卖弄和表现自己,有点拜金,在男女感情方面也不是很当一回事,谈了无数男友。可李子唯独就是对夏嘉薇好,没由来的好,真的好,好的让夏嘉薇也感到莫名其妙。
即便坐在酒吧的角落位置,周围的音乐声依旧吵闹,李欣颖先是要了一杯“曼哈顿”,之后又要了第二杯“盘尼西林”,夏嘉薇的“长岛冰茶”才喝了不到四分之一。
“薇薇,你怎么喝得这么慢?”李欣颖趴在她肩膀旁笑着说。
“李子,你别喝太多。”夏嘉薇皱眉回答她。
“没事,你别总是瞎操心。”
李子说得轻描淡写,夏嘉薇却心里犯嘀咕,上次送喝醉的李子回家的事让自己心有余悸。半夜里接到李子的电话,隔着话筒都能感觉到她身上的酒气,说出来的话也是疯疯癫癫。夏嘉薇担心李子的安全,让她发了个定位匆匆赶了过去,结果在上街沿的花坛边上找到独自一人吐得到处都是的李子,夏嘉薇原本想把她送回家,没想到醉酒的人拖又拖不动架又架不住,叫了辆网约车,对方打来电话确认地点的时候听说是醉酒的,立马取消了订单。
最后实在没法子,夏嘉薇只好叫来了邓旻,两个人一起才把李欣颖给弄回了住所。一路上邓旻还唠叨个没完,说最近常有喝醉酒的女孩被人欺负的事情,还做成视频放到境外的色情网站,听得夏嘉薇烦躁不已。
音乐总算换了一首舒缓的情歌。
“你还住在老地方吗?”夏嘉薇问。
“哪个老地方?”
“就是你那个男朋友租的房子。”
“哪个男朋友?”
夏嘉薇使劲想了想。“你叫他崔宝的那个,银行的。”
“那个家伙早不是男朋友了。”李欣颖一边说一边随着音乐摇摆身体,“现在我自己租了房子。”
“咦,刚才吃饭的时候你怎么没告诉我?”
“又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当然是你的婚礼筹备重要。”李欣颖来了兴致,紧紧靠在夏嘉薇身旁,“刚才还没讨论完呢,快说,你要什么礼物?”
之前晚餐这顿饭是夏嘉薇约的,原本是正式邀请李欣颖做她的伴娘,除此之外她也想散散心,找个知心人聊聊天吐露一下心事。邓旻借调刑队还不到半个月的时间,夏嘉薇却已经有些心烦意乱,原来男朋友在派出所的时候,忙归忙,休息的时间至少还能说个准,可这两个星期夏嘉薇几乎见不到对方,原先商量好的事情都拖了下来。虽然定婚庆公司、看新房家具这些事情夏嘉薇咬咬牙也能自己都定下来,可是至少拍婚纱照必须两个人到场吧?
邓旻的身上也发生了一些细微的变化,夏嘉薇能够感觉到。
每次约他都没空,总是说过了这几天就会好,然后就没有然后了。夏嘉薇还偷偷微信问过年糕,是不是刑队的工作真的需要天天加班,还是有别的什么原因?年糕安慰她说刑队就是这样的,有案子的时候就是没日没夜,破了案子之后也有空闲的时候,可是时间永远不是你说了算。
之后,夏嘉薇就尽量不去往坏的方面想,公司和家两点一线,连老爸老妈都会疑惑地问她最近怎么没和邓旻在一起,夏嘉薇装出不介意的口气说最近他单位忙。
一个人的时候难免又有些内心的波动。
这可不是我想要的,夏嘉薇想。
吵闹的音乐让她回过神,轻轻地说:“做我的伴娘就是最好的礼物。”
“不行。”李欣颖搂着她的肩,“你要是不选,我就替你选了。纪梵希的手袋还是靴子,选一个。”
夏嘉薇吓了一跳。“你挑那么贵的东西干什么?我不要。”
李欣颖故意扮出一个恼怒的鬼脸。“我可不管,我早就在官网上都看过了,很中意,如果你真的不选我就两样都买了。最好的闺蜜结婚,一生就这么一次,我不能委屈你也不能委屈我自己。”
夏嘉薇心头一阵暖洋洋的,可还是觉得不妥。“你是最近买彩票中大奖了吗?意思意思就行了。”
“你别管,反正不是来路不明的钱,是老娘该得的。”
夏嘉薇反而听出话外之音。“怎么了,出了什么事?”
李欣颖拿起酒杯又喝了一大口。“被臭男人骗了,算是补偿吧。”
“你少喝一点。”夏嘉薇忍不住从李欣颖手中抢过酒杯,“快告诉我发生了什么?”
李欣颖耸耸肩,双眼朦胧,露出一副满不在乎的表情。
“没事,老娘也没吃亏。”
“别这样,李子。”
李欣颖笑着靠在她的身上。“薇薇,别这么保守。现在这个世界就是这样的,你有你的小警察,一心一意。我呢,海阔天空,等到什么时候过得没意思了再说,人生很短,我是一定要好好享受的。”
夏嘉薇想要劝李子,又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她有些无奈,又有些莫名其妙的生气。生气自己的闺蜜,生气自己,生气自己的男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