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水泡2022-12-27 09:0110,848

邓旻睡眼朦胧地从值班室里出来,迎头遇见了殷剑敏。“高伟呢?”对方问。

“不在值班室。”他糊里糊涂地回答。

“看到了让他去我办公室。”

邓旻瞅着殷剑敏的背影消失在走廊,支队长整天板着脸,总是给人一种威压感,一点也不像所里的老所长。虽然严厉的时候照样可以把你骂的狗血喷头,平时却总是乐呵呵,聊聊家长里短,甚至开两句玩笑话,像极了高中时代的班主任。

“年轻的领导还有向上的空间,所以又严格又鸡血,下面人一起跟着吃苦。老的就不一样,不会逼得太紧,更喜欢耍耍手腕。”

年糕常常喜欢说这些个乱七八糟的东西,扮出阅尽人间沧桑的模样,要不就是一副地下组织部的口气。

刚走进办公室邓旻便听见一阵奇怪的声响,高伟的手机躺在桌上发出嗡嗡声响抖动不停,屏幕显示“来电人殷剑敏”。老人家八成是在楼下餐厅,邓旻拿起手机往外走。

很远就能听见餐厅里传来的话语声响,高伟果然一边吃早饭一边在聊天,他看上去心情不错,和前两天的闷闷不乐判若两人。

“高支,殷支找你。”邓旻连忙把手机递给对方。

“西南那边有消息了?”高伟连忙站了起来,“走。”

“我也要去?”

“当然。”高伟瞪了瞪眼,“我们是一个组的。”

邓旻老老实实地跟了上去。

办公室里除了殷剑敏,政委李涛也在,看见两人进来,殷剑敏立刻站了起来。“宇文浩那边刚才来了消息。”

“怎么样?”高伟问。

“先去看守所。”他挥手说,“车上具体说。”

他们一起下了楼,殷剑敏直接从车库中开出了新配发的荣威RX5警车。

邓旻第一次坐殷剑敏开的车,油门轰鸣,左突右进。

“小殷,稳着点开。”高伟说。

殷剑敏没回高伟的话,直截了当地开说案情。

“王夏花的真名叫做王佳梅,昨晚西南警方组织了一次行动,找到了她的孩子。目前得到情况信息,王佳梅背后的主使者用胡萝卜加大棒半诱半逼,他们控制了王佳梅的孩子,不管王佳梅办成或是没办成都先堵住了她的嘴。找到孩子就是解决了这个女人的后顾之忧,现在一定要抓紧时间让她早些交代。”

邓旻发现高伟一言不发。

“你觉得有问题?”殷剑敏问。

“也不是觉得有问题。”高伟闭上眼轻轻揉着太阳穴,“不知道为什么,就是感觉没你那么乐观。”

“为什么?”

高伟半天没言语,最后摇摇头。“不好说。”

他们在审讯室里给王佳梅看了许晓宁发来的视频。三个孩子都在公安局,两个女孩明显有些拘谨,最大的那个眉目间似乎还有某些担忧,只有男孩子百无禁忌,一边开心地吃着警察叔叔阿姨给他买的零食,一边挥着手对镜头说妈妈早点回来。

女人打第一眼看见视频中的孩子就愣住了,原本冷漠的表情瞬间变化,死死地盯着手机屏幕,邓旻感觉到对方眼神中那股子强硬和对立的情绪开始慢慢软化。很长一段时间屋子里静悄悄的,没有人说话,又过了一会儿,泪水从女人的眼眶中滚落下来。

村子里女孩子没上完初中就回家干活去的并不少见,相比男人们好逸恶劳,天天喝茶打牌,女人们每日操持家务,干活打工,养家糊口,王佳梅二十四岁的时候嫁了人,对方是同村的男人,家里条件一般,要供养两个妹妹,王佳梅看上对方的原因是觉得他特别老实,不像其他男人喝酒打架。

两个人过起了安分日子,男人一直供养妹妹们读书,想让她们有朝一日能够不呆在老地方受穷,妹妹们也都争气,先后进了县里数一数二的高中。男人对王佳梅说,现在家里需要花钱的地方多,不如咱们晚些要孩子,先把妹妹们送走。王佳梅心里觉得,就算妹妹们考上了学,其实花钱更多,但她不会反对男人的意见,钱是死物,只要勤快些,哪里挣不回来?两人一路拉扯,先把大妹送进了大学,第二年又把二妹送进了大学。事情如王佳梅所料,虽然妹妹们有补助,毕竟少不了开销。她和男人都去了县里打工,白天干一份活晚上干一份活,虽然累,终究有夫妻俩互相帮衬。

时间长了,王佳梅说妹妹们也走了,咱们该考虑考虑自己了。男人说行吧,终于像模像样地折腾半宿。第一个孩子是第二年春天出生的,漂亮的女娃子,一双乌溜溜黑的大眼睛,男人喜欢的不得了。王佳梅也喜欢,但是更想给男人添个男丁,再一年二妹出生了,王佳梅一边带娃一边干活,男人心痛,劝她不如家里专心看孩子,王佳梅不愿意,就一句话,给孩子们,也给咱们俩老了留点钱。男人拗不过王佳梅,随了她的意思,只不过隔三岔五会给王佳梅买些她喜欢吃的乳鸽和豆面汤圆,王佳梅埋怨丈夫乱花钱,丈夫笑着用她说过的话回她:钱是死物,只要勤快些,哪里挣不回来?

转眼两个女儿一个五岁一个四岁,男人为了多挣些钱,学了开卡车跑长途,日子渐渐宽裕。就是辛苦,每个月和妻女团聚两三天,老夫老妻依旧是久别胜新婚。晚上等女儿们睡了,两个人躺在床上,男人开始往王佳梅身旁蹭来蹭去,王佳梅埋怨说明天大早你还要出发,男人讪笑说,咱们再要个娃吧。

还是女娃咋办?

女娃我更喜欢,正好姐妹仨。

男人嘴里这么说,其实王佳梅懂他的心思,毕竟还有那么一些传宗接代的脸面。王佳梅不是没想过要为男人添个男丁,就是怕肚子还是不争气。男人也知道她的心思,说的话都是哄着她,于是开开心心地睡了。

王佳梅肚子又大起来的时候,和前两次的反应大不一样,孕吐得特别厉害,小家伙特别能折腾,她估摸这次总该是男孩了,心里又忐忑又兴奋。

男人回来的几次都特别高兴,王佳梅看他的样子自己心里也甜,烧几个好菜,弄点小酒,女儿们坐在两旁,一家人其乐融融。

转眼要到预产期了,男人最后一次去跑长途,临行时告诉王佳梅跑完这一趟之后就歇一段时间,在家多陪陪她。夫妻好多年了,王佳梅听到男人的话内心依旧喜滋滋的。

和往常一样,跑长途的男人每天都和王佳梅手机连线通个视频,趁女儿们睡着的时候再偷偷说两句土味情话,王佳梅念叨着男人小心开车,平安回来。

说完这句话的第二天,男人没来电话,王佳梅心里有些不安,左等右等歪在床上睡着了。等她被一阵铃声吵醒,发现已经是半夜,看到男人的电话号码她迫不及待地接通,刚埋怨他为什么这么晚才来电话,那头传来陌生的声音。

电话是警察打来的。

男人一心想着早点回来,于是每天都多跑了些时间,这天的夜路终于挡不住疲劳迷糊起来,对面的一辆卡车也是开得又急又猛,撞在了一起男人当场就丢了性命。

手机传出的声响吵醒了老大,发现了昏过去的王佳梅,老大一阵哭叫又惊醒了老二,两个女儿的声响又吵醒了隔壁邻居,这才引来了人把王佳梅送进了医院。三儿就是在医院早产的,遗腹子。

男人的两个妹妹都回来了,塞了些钱给嫂子,除此之外也没有什么其他可以帮忙的了。来不及擦干眼泪,王佳梅开始独自抚养三个孩子……

邓旻在这一刻有点恍神。

夏嘉薇很早就推荐过一部纪录片,他一直没看,工作忙的时候没空,不多的休息时间没心情。后来还是看了,还是因为某个公众号的推荐。

“你没算过命?大概是日子过得太好了吧。”

片名《算命》,记录的是几个普通人的生活。

看完之后的邓旻就像现在一样恍恍惚惚,更多的是一种难以名状的难受。他在朋友圈转发了公众号的推荐文,写下了一段话,大意是觉得自己活得挺舒坦,偶尔还能特立独行一下,有时也会为某些现实感到愤怒和不安。现在知道是因为从未经历过苦难,在一些地方,有一些人,用某些方式活着。对照一下,自己烦恼的那些事简直就是无病呻吟。

年糕在下面回了句:苦难还是能不经历就不经历的好。

王佳梅是个要强的女人,三个娃依旧把她拖垮了,她一边照顾孩子一边打工,三儿还小,老大老二都要到了读书的年纪,王佳梅不想让她们回到村里去,要读县里的学校,为人父母,唯一的想法就是尽量别让孩子吃自己曾经吃过的苦。

偏偏三儿还体弱多病,动不动就发高烧,王佳梅常常整夜陪着孩子在家附近的诊所吊针,一边抱着孩子一边打瞌睡。

娘家人唯一肯帮她的是一次又一次地替她找男人,十里八村的老光棍、鳏夫,不是又老又穷就是又懒又穷,王佳梅觉得这不是帮她,这是把她往坑里推。娘家人说话也渐渐不好听,意思你带着前一个男人留下的三个拖油瓶,哪能找到肯要你的好主?

最后一次见的那个马脸男人没坐下几分钟,就盯着王佳梅的两个女儿眼神飘忽,拉过大女儿硬要往腿上抱,还说什么伯伯就喜欢这样的女娃子,大女儿吓得直哭,王佳梅把老色鬼劈头盖脸地直接轰出了家门。打这以后,算是和娘家也断了联系。

家里的境况日渐窘迫,王佳梅也越来越憔悴。

有个同村邀她一起去倒腾茶叶生意,说是沿海几座大城市最近特别流行喝西南的茶叶,肯定能赚大钱。王佳梅决定孤注一掷,连凑带借了一笔钱去进茶叶,她请人照看孩子,自己喝同乡跑了一次大城市。造化弄人,她入场的时候,茶叶被炒到虚高开始往下掉,转眼间就把钱都给赔了。

回去的那天,王佳梅来到家门口,没进屋,呆呆坐在门槛上,眼泪止不住地淌下来,她把头埋进膝盖,呜咽抽泣,在那个惨淡的夜晚显得凄惶又悲凉。

要债的人踢坏了她家的屋门,还威胁要把一家人都卖了抵债,孩子们躲在王佳梅的怀里就像躲在母熊身边的小熊。在那一刻王佳梅知道自己没有退路了。

当初那个拉她做茶叶生意的同村又找到了王佳梅,爽气地借了钱给王佳梅救急,虽然茶叶亏了钱对方似乎又很快挣回来了,一边叹息王佳梅现在的窘迫境况一边问王佳梅想不想赚钱回本。王佳梅说我已经没有翻本的钱了,对方说不用,就是些跑腿的事情。王佳梅说这种事能赚多少钱?对方说你就放心吧,绝对不会再像上次了。

王佳梅是从给毒贩送货开始的,一小袋一小袋的毒品,送一次拿一次钱,先是县里到市里,市里到县里,后来省里各地方也去送。钱来的快,第一次送的时候她就知道这是犯法的事,当场也有过一丝犹豫,但是这种事不要说上了船回不了头,就算是在岸边看一眼船的样子,就回不了头。

她还是做了,她要活下去,也要让孩子们活下去。

几次之后就成了老手,不仅还了债,甚至因为毒贩们放出些风声,再没有人敢欺负这家孤儿寡母。

谈不上后悔,但是王佳梅会害怕,很害怕很害怕的那种,半夜做噩梦惊醒,已经有些懂事的两个女儿会问她怎么了?她绝不敢让女儿们知道她在做什么。

挣了些钱以后,王佳梅的确有想要歇手的念头,准备开个小超市养活一家人。她鼓足勇气去找自己的上线毒头,没想到对方竟然答应了。当时王佳梅还挺开心的,觉得再也不用过提心吊胆的日子。没想到超市开了没几天毒头带着人就来了,让她继续给他们干,王佳梅这才明白他们从来没有想过放她走,开超市反而是有了更好的掩护。

王佳梅又一次认命了,就和当年接受自家男人的死这个事实一样,她知道自己不可能全身而退了,于是心甘情愿地为那些毒贩做事,唯一的念头就是别把孩子们扯进来。

“这就是我之前的事情。”王佳梅抬眼看着眼前的侦查员们,“后来的事情你们应该知道,我被你们抓过,反正也不止一次了。”

警察们盯着女人。

“说说你是怎么到这里来的,还有带走你的娃的那些人,他们让你干什么事,又是怎么和你说的?”殷剑敏问。

“他们让我过来打一个女人,说她欠钱不还,为了躲债躲到警察的局子里了。给了我一万块钱,说事情办完了还能拿一万,然后带走了小三,说是我不在的时候找人替我照看着孩子。”王佳梅低下头,“这是规矩。”

“他们是谁?名字,联系方式,平时住在什么地方。”

眼前的女人垂头沉默不语。

邓旻突然生出一丝不祥的预感,他转头看了一眼高伟,高伟正盯着王佳梅

殷剑敏皱起双眉,语气严肃地说:“王佳梅,你已经看到你的孩子了,我们可以保证他们的绝对安全。现在也是你立功赎罪的唯一机会,提供任何有用的线索都能让你和你的孩子早一天团聚。”

依旧没有回应。

“如果你还有顾虑,没关系的,说出来,我们一起想办法解决。”高伟循循善诱的语气说。

“没有用的。”女人抬起头,“走了这条道就永远没有回头的路,我可以去坐牢,做多长时间都行,要是人死了我就去偿命,我认命的。但是我不能说出他们,说出来,他们不会放过我的。”

邓旻脱口而出:“警察会保护你。

“我知道警察会保护我,可是警察不可能保护我一辈子,也不可能一直保护我的孩子,三个孩子是我的命。我见过他们怎么对待不听他们话的人,还有在警察面前检举告发他们的人。”王佳梅痛哭起来。“我宁可去坐牢,也不能让他们伤害我的孩子。”

“这些毒贩子没你想象的那么厉害,王佳梅。”高伟厉声说,“别忘了,你的孩子已经回到你身边了,是警察把他们找回来的。你以为警察什么都不知道?你以为毒贩子还能比警察厉害?我告诉你,再狡猾的狐狸也斗不过好猎手,警察绝不是吃素的,后面还有法律,还有国家!毒贩迟早会完蛋。”

他的神情依旧严峻,身音稍稍放缓。“我们理解你的心情,你想保护自己和孩子,唯一的办法就是配合警察把这些毒贩子一网打尽,连根拔除。”

“我知道,可我不敢赌。

“这不是赌,这是唯一的正道。”

“他们什么都做得出。”女人边哭边摇头说,“毒贩子不是人,他们是恶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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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五分钟前,许晓宁在大街的角落里对着手机大吼,手机那头的杜振轩永远像一团棉花,嗯嗯啊啊不咸不淡地回应她,这是他的一贯做法。许晓宁当时并没有意识到什么不妥,她很不爽,而杜振轩更像是一个正巧撞上枪口的出气桶。

杜振轩说趁着杜沁在家,和孩子认真地谈了谈,小沁似乎近阶段脾气不太好,作为父亲他完全可以理解。另外他抽空看了看小沁最近的各科成绩,并不理想,始终处于一种波动状态。如果那种波动只是微小的如同池塘涟漪是没有任何问题的,但是女儿的成绩尤其是数学分数,并非池塘涟漪而是纳扎雷的海浪。

许晓宁不耐烦地打断对方说纳扎雷是什么玩意?

杜振轩连忙解释,纳扎雷是葡萄牙的一处海滩,全世界著名的冲浪圣地,掀起的巨浪能达到30米的高度。

许晓宁说杜振轩你的脑子是有什么问题吗?

之后的十分钟许晓宁怒气冲冲地数落着她所经历过的前夫的各种毛病,直到对方说了句“你先忙吧”,然后灰溜溜地挂了电话。放下手机的许晓宁一阵茫然,眼前陌生的街道、陌生的灯光招牌、陌生的公交车令她感到恍惚,直到带着凉意的风吹过,整个人终于像熄了火的汽车一样慢慢冷静下来,她才意识到自己正在和前夫相隔千里的另一座城市。

许晓宁走进几米远的一家小超市,随手拿了一瓶矿泉水。收银员是个看上去刚刚二十岁出头的女孩,扫码结账时对方低垂着头始终避开许晓宁的目光,在她准备离开时又隐秘地抬头连续扫视了几眼。

刚才我大概像个泼妇,或者是个傻瓜,许晓宁一边转身离开一边自嘲地想。

她站在路边树下,狠狠地喝了一大口水,无所事事地四处张望。一段时间里她有些愣神,或者说过于专注地盯着街上的车来车往,脑海中所有的杂念都消失得无影无踪。

一个男人快步走来,许晓宁立刻回过神,她稍稍有些遗憾内心的平静如此来去匆匆,却又期待着到来的男人能带来好消息。

“现在怎么样了?”她问。

“你是指什么?”宇文浩反问。

“王佳梅。”

宇文浩摇摇头。

许晓宁闭上眼睛深深吸了口气。“订票,明天我们就回去。”她睁开眼说。

“回去干什么?”

“回去审讯。”许晓宁不耐烦地说。

警察花尽气力救出了这个女人的孩子,她却还在死命地保护那些逼迫她伤害她的罪犯,完全没有道理。许晓宁现在一心想着面对王佳梅,狠狠地问话。

对面的男人发出一声冷笑。

“你是信不过高伟还有殷剑敏的审讯能力?你觉得你比他们更强?”

“宇文浩,你是什么意思?”许晓宁愤怒地说。

“我在说一个事实。”宇文浩看着许晓宁不带一丝感情地说,“我们现在回去也没有用。”

这个男人说的话真的很讨厌。许晓宁一下又一下地捏着手中的矿泉水瓶子,瓶子发出弱不禁风的“嘎吱嘎吱”声。

“好啊,那我们继续留在这里住省厅的宾馆。”她气鼓鼓地说

宇文浩从口袋里摸出一张纸递了过来。许晓宁斜眼看着他,宇文浩没有说话,也没有缩回手,许晓宁憋了片刻,终于一把从对方手里扯过了那张纸。

昏暗的路灯灯光下,许晓宁只能看清宾馆的信纸,还有犹如鬼画符般的一堆潦草铅笔字迹。

“什么东西?”

“No.11酒吧的地址。”

“酒吧?”许晓宁刚想骂回去,猛然想起这个酒吧是什么玩意,她疑惑地又看了一眼纸上的鬼画符,“宇文浩,你在想什么?”

“我查了一下,酒吧离这里不算远。”

半个小时后他们俩坐在No.11酒吧的僻静角落,小圆桌上放着两杯扎啤,从许晓宁的位置望出去,整个酒吧大堂一览无余,宇文浩面对着走廊,可以窥见从包间里进进出出的人。酒吧坐了半满,大多是年轻人,只有一桌和他们俩年龄相仿三男一女的中年人。

“有什么发现吗?”宇文浩低声问。

“没有。”许晓宁同样低声回答,“只不过和我想象的不太一样。”

“哪里?”

“氛围。”许晓宁拿起酒杯喝了一小口,“我原以为应该是个嘈杂的地方。”

酒吧的背景音乐播放着旋律舒缓的欧美歌曲,除了灯光明亮的吧台,其他地方都在跃动的烛光下显得昏暗幽静,偶尔传来客人发出的笑声。

“包间情况怎么样?”许晓宁问。

“只有一间有人,像是单位同事的聚会。”

宇文浩说完之后便沉默了,过了小片刻,许晓宁不得不提醒他,“喂,说话呀。”

“什么?”

“说话,随便说什么,一边说一边观察。”许晓宁尽量让自己的神情举止显得自然,“进酒吧就是喝酒聊天,两个人傻呵呵的大眼对小眼,闷声不响,人家难道不怀疑吗?”

“说什么呢?”对方的语气略带笨拙。

“不会聊天?”许晓宁故意说。

宇文浩终于露出屈服的神情,许晓宁感到一阵舒畅,算是报了刚才的一箭之仇。

“拜托,随便说点什么,别那么严肃,再酒吧里不要一本正经的,OK?”许晓宁翘起二郎腿,让自己显出一副漫不经心的模样。

宇文浩拿起啤酒杯喝了一大口,嘴角残留些许酒水泡沫。“看过砂器吗?”

“什么?”

“砂器,一部日本电影。”

许晓宁在脑海中转了一圈,身为一名日剧迷片刻间已经跳出无数个电影和日剧的名字。“好像是有这么一部电视剧。”她说,“两千零几年吧,我记得有中居光正,还有渡边谦。”

宇文浩使劲地摇头。“我看的是一部电影,1974年拍摄的,1980年引进国内,原著是松本清张的同名小说。”

又有新的客人走进酒吧,许晓宁的目光穿过宇文浩的肩头,悄悄观察那对青年男女在空位上坐下。“电影没看过,电视剧还不错。”她收回目光,略带调笑的口气说:“没想到你也喜欢日本电影。”

“只是这一部而已。”宇文浩感觉到许晓宁刚才的举动,他微微侧过身子。

“别动,我会盯着的。”许晓宁快速低语。

宇文浩的身子停在一半的位置,他叉开腿故意拉了拉椅子,换了个坐姿,把自己刚才的举动完全掩饰过去。

“继续。”许晓宁说,“砂器。”

不等宇文浩再次开口,屋外突然爆发的一道闪光让整个酒吧亮如白昼,虽然只是一瞬间,客人们无不扭头望向窗外的天空,第二道闪电如期而至,低吼的雷鸣滚滚而来,从半开的落地窗户刮进夜风,空气中带着湿润,一场初夏的夜雨正在黑暗中酝酿。

“快要下雨了。”宇文浩说。

“挺好,比无事可做强。”

“下雨和做事,这两者之间没有什么必要的来呢西。”

“只是瞎扯而已,你是对所有的事情都这么顶真吗?”许晓宁嘲讽的语气说。新来的年轻男女点完了单,手拉手腻在一起,发出轻轻的笑声,即便隔着几张桌子的距离都能感觉到溢出来的那股子卿卿我我,许晓宁把注意力从两人身上移开。“下雨会让我更加安心地坐在这间酒吧里,甚至不用担心它打烊之后赶我离开。”

对面的男人微微地点头。

许晓宁把目光转向另一侧的吧台,小个子的女侍应生把刚收到的单子交给年轻的调酒师,调酒师是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瘦瘦高高。

“别停下。”许晓宁说,“我们是在酒吧里聊天。”

“我不太擅长聊天。”

“没关系,你可以把它视为今天必须完成的工作。这样说是不是压力会轻一点?还有,别一直板着脸,表情应该更加丰富些。”

宇文浩直视许晓宁。“我发现我做错了一件事,我应该自己来的。”

“真不错,已经会说笑话了。”

吧台中的调酒师熟练地从酒架上拿了两三瓶酒,金酒、白兰地,还有一瓶标识“DOM”的酒,许晓宁一向以自己出色的视力为傲。“你可以想象出一个场景,多日不见的朋友,约了见面喝酒聊天,对各自的工作和生活吐吐槽。”

雨点落了下来,女侍应生忙不迭地关上一扇扇窗户。

“最近的工作一直不顺利,每次好像有进展了,但是结果都让人失望。至于生活,更加没什么可以说的了。”

许晓宁等了一小会。“没了?”她说,“别一开始就把天聊死,你可以说些具体的东西。”

“可以说说你的。”

“我扮演的是一个倾听者,我不能一边想话题一边窥探别人。”

宇文浩僵了片刻,许晓宁冲着女侍应生举起手,对方连忙走倒他们俩的桌边。

“你好。”女侍应生轻声说。

“问一下,刚才你给那桌客人端过去的是什么?”许晓宁比划着说。

“是薯饼。”

“给我们也来一份薯饼。”女侍应生点点头,“等一等,再加一杯啤酒。”

女侍应生回到了吧台,和调酒师低声交谈。

宇文浩轻声说:“真的还要一杯啤酒?”

“来酒吧不就是喝酒的吗?”许晓宁晃动酒杯,“就算不喝也得装出喝的样子。”

“我听说过你的酒量,我不会喝酒。”宇文浩说。

许晓宁觉得自己的酒量是遗传军人出身的父亲。回家探亲的父亲喜欢下厨,每次烧一桌好菜,好似犒赏自己般倒一杯红星二锅头,时不时拿一根筷子蘸一点塞进小许晓宁嘴里,许晓宁砸吧砸吧嘴,被火辣的感觉刺激得闭上眼睛,耳边传来父亲哈哈大笑的声音。

不过父亲更喜欢带着许晓宁下厨。下厨也是一场战斗,父亲这样告诉许晓宁。还没桌子高的许晓宁站在小板凳上,看着父亲在砧板上把土豆和青椒片片切丝。你是要和这些土豆和青椒战斗吗?她问。不,它们是朋友,父亲边说边往铁锅里倒油,我们和时间战斗。

为什么要和时间战斗?

因为烧菜最重要的是火候,要想把这些朋友烧得可口,我们必须掌控时间,打败它而不是被它打败。

小许晓宁一知半解地点头,父亲把浸过凉水的土豆丝倒进锅里,小许晓宁连忙捂住耳朵,在“滋滋”的爆油声响中,父亲飞快地翻炒着锅里的土豆丝,空气中顿时弥漫着一股令人愉悦的扑鼻香味。

学校、单位,还有家庭和社会,你不得不和所有的时间战斗,为了最低的生存和最高的实现自我。得到的,失去的,或是错过的,都是战斗留下的痕迹。

许晓宁又一次抬起头,望着酒吧门口。

“怎么了?”宇文浩问。

“没什么,你继续说。”

许晓宁瞄了一眼手表,时间已经过了十一点。刚刚从酒吧外面跑进来的年轻女人手中并没有雨具,头发和衣襟只湿了一点点,看来至少有辆车把她送到酒吧门口不远的地方。

女人的装扮很新潮,裙子和高跟鞋都是名牌,她径直走到吧台边,高个子的调酒师微微弯腰压低身子,和她攀谈了几句,女人露出笑脸,拿过调酒师递给她的一瓶巴黎水,转身离开。

许晓宁冲宇文浩使了个眼色。

宇文浩不动声色地继续说,声音恰到好处可以被经过旁边的人听见一两句。“我喜欢看些老电影,尤其是译制片,大概算是我唯一的兴趣爱好。最有名的肯定是长春和上海两家的译制片厂,北京电影制片厂也译也出过不少好电影,《瓦尔特保卫萨拉热窝》和《桥》都是北译的作品。译制片有四大厂,还有一家是八一电影制片厂的译制部……”

许晓宁眼角的余光一直追随拿水杯的女人,直到她的背影消失在走廊里。

“进包间了?”

“最里面那间。”宇文浩压低了声音回答,“有什么问题?”

“不是什么大问题,觉得这个时间点有些晚,还有她是酒吧的常客。”只是女人的直觉,许晓宁想,可惜直觉不是证据,没办法破案。“你关注一下就行。”

女侍应生走来在他们的桌上放下小篮子装的薯饼,一小碟番茄酱,一小碟蛋黄酱。

“现在还会看那些译制片?”

“存在手机里了,想看就看。”

又一个男人走进了酒吧,八成是刚才女人的同伴,中等个子,四十岁左右,他环顾了一下酒吧大堂,然后径直往包间位置走去。

“我也喜欢老译制片,喜欢那些配音演员,梦一样的声音。”许晓宁拿起杯子喝了一小口啤酒,遮住半个脸庞。

“是的。”宇文浩笑着说,“那些曼妙的声音是一生记忆中最美好的东西。”

许晓宁并没有让神情暴露出自己的诧异,在她不多的印象中,这是第一次从宇文浩嘴里听到并非冷冰冰而是带着某些温柔的话语。不过现在这一切都不是重点。

“同一个包间?”她轻声问。

“嗯。”宇文浩隐去笑容。“男人是开的是玛莎拉蒂。”

“怎么知道的?”

“他刚才把手里的钥匙塞进裤兜,我看见了车标。”

外面传来的雨声小了很多,夏日疾雨总是来去匆匆。

“很多老一辈的配音演员都去世了,于鼎、尚华、刘广宁,每次知道的时候都挺难受,因为你知道那个声音成为了绝响,只能留在记忆里了。”宇文浩换了个姿势,翘起二郎腿。,

“是的。”

许晓宁又想起了父亲的话。

我们在和时间战斗。在有限的生命里做好自己的事,人生不可能没有遗憾,遗憾反而会让生命完整,但不要让生命满是遗憾,于是当归于尘土时,我们并不遗憾最终的胜负,而是平静地接受时间的伟大。

吧台的调酒师亲自端着托盘走向包间,托盘上放着一瓶“白州”威士忌、两只杯子和一筒冰块。从许晓宁和宇文浩的桌旁经过时,调酒师不经意地碰触到许晓宁的眼神,于是脸上浮出一丝职业微笑。年轻人很帅,笑得也甜,眉目容貌不亚于电视里的那些韩国男明星们,许晓宁回以淡淡的微笑。

直到调酒师的背影消失,许晓宁抬起手揉了揉双眼。

“累了?”宇文浩问。

“有一点。”许晓宁又拿起了酒杯。

昨晚的行动又是一个通宵,许晓宁只在午饭后睡了两三个小时,她给高伟打电话才得知王佳梅的审讯结果,高伟说他们还在想办法努力给王佳梅做思想工作,又问她没有和宇文浩在一起?许晓宁正沉浸中愤怒和不甘之中,那个家伙甚至没有留任何音讯就无影无踪了,她对着远隔千里的高伟发泄不满,后来的杜振轩是出气的另一个对象。

想起这些,许晓宁又感到意难平。“以后能不能事先多沟通一下?也好有个准备。”

“是我的问题。”

她没料到宇文浩回答的如此爽快,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倦意袭来,她打了个哈欠。“我去趟盥洗室。”

许晓宁在盥洗室里用冷水洗了洗脸,整个人顿时精神多了,就在她准备离开的时候,包间里的女人推门走了进来,许晓宁立刻改了主意,对着镜子慢吞吞地梳理头发。女人站在她身旁的的位置,打开小坤包拿出口红补妆,许晓宁拿起手机假装接到一个电话。

“是啊,我到你这里来出差了,公司有个大中华区的会放在你们这里……嗯,有空见面吃个饭,你看,我们都有好几年没见了……”

许晓宁边笑边说,手机贴在耳边,早已设置了音量控制拍摄,悄然把身旁的女人拍了下来。

走出盥洗室,座位上却空无一人。许晓宁稍有疑惑,走向吧台,高个子的调酒师已经回到了原位,面带微笑看着许晓宁。

“请问,我的同伴去哪里了?”

“他去门口抽烟了。”

对方一口标准的普通话,声音温柔,同时伸出手向许晓宁指着位置。许晓宁顺势望过去,果然依稀看见宇文浩站在酒吧门外吞云吐雾。

“谢谢。”

“不客气。”

站在近前,许晓宁觉得调酒师笑起来的模样像极《海岸村恰恰恰》里的洪班长,可惜扮演洪班长的韩国男演员前不久因为冷暴力女友人设崩塌。

回往座位的路上,许晓宁再次和包间的女人擦肩而过,对方迈着轻快的步伐往外走,只是没有再和吧台的调酒师打招呼。女人站在酒吧门前,一道灯光闪过,她推门奔了出去,许晓宁瞧见她上了一辆白色的轿车,随即轿车传来轰鸣,疾驶而去。

足足过了五分钟宇文浩才重新回到酒吧,坐下的时候许晓宁闻到飘来的烟味。他表现得和刚才没有任何两样,许晓宁还是发现一丝异常,她用眼神询问同伴。

“你去盥洗室的时候包间里男人出去了,我反正要吸烟就跟着出去看了看。他的车就停在旁边的停车位。”宇文浩低声说,“我们搜查杨达明的书房时,找到毒品的那个办公桌你还有印象吗?”

许晓宁点点头。

宇文浩回头看了看四周,把自己的手机推给许晓宁,许晓宁接过手机,一眼认出手机照片中的物件。

“这是抽屉里的东西,杨达明的私人物品。”

“看见那两把工艺刀了吗?弯弯的造型,后来我查了一下,是廓尔克弯刀。”

许晓宁点点头。

“刚才那个男人的玛莎拉蒂车里也摆了一把这样的工艺刀,就在车前窗的位置。”

继续阅读:第十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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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往无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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