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大早殷剑敏就开车带着高伟去医院看刘佳。通过褚局的关系,医院把刘佳转到了特需楼顶楼的单独房间,褚局专门安排分局的特警值守,还下了“绝不许出事”的死命令。现在的情况多少有点糟心,刘佳在看守所出的事,公安无论如何脱不开责任,而她的拘押期也差不多时间到了,下一步该何去何从?
高伟和殷剑敏商量了半天。杨达明体内查出安眠药成分,但找不到证据和刘佳相关,这件事很蹊跷,不知道是不是和毒贩们相关。至于刘佳,后续不能采取强制措施,殷剑敏倾向于让刘佳尽量多在医院里留些时间,如果宇文浩和许晓宁那边还是没有大的进展,就先用证人保护的方式把她转移到合适的住处。高伟想了半天,似乎也没有更好的办法。
主治医生在走廊里介绍说刘佳总体上恢复得不错,考虑到对方有长期吸毒史,医院从先确保伤情恢复的角度,给她用了些专门的药物,这几天饮食也很正常,最后也提醒他们不要多和刘佳说话,也绝不能刺激到她。
执勤的特警推开门,高伟跟随着殷剑敏走进单间病房。
刘佳躺在病床上,头上缠着纱布,看上去精神稍稍有所恢复,然而从警察进屋到离开,她始终直视天花板,没有半点变化,也不曾说一言半字。
那双眼睛里多多少少带着点了无生趣的意味,高伟心想。
两人离开的时候,医院副院长出人意料地等在门口。副院长姓刘,在他还是急症室医生时就和北湾分局各种打交道,提供了不少帮助。新老刑侦支队支队长和他都算熟人,站在走廊里客套几句之后,刘副院长压低了嗓子。
“最近有人在打听刘佳的伤情,我觉得这事应该告诉你们。”
高伟和殷剑敏互相看了一眼。“知道是谁吗?”
“一个姓卫的女士,好像是什么外企的高管,据我所知已经托了两三个关系来侧面打听了,是主治的孙大夫说的。”
殷剑敏皱起眉头。“这个女人……”
“你们知道?”
“刘佳的一个亲戚。”高伟接口说,“感谢刘副院长提供的消息。”
“应该的。”
“孙大夫他……”
“放心,我已经关照过孙大夫了。和你们打了这么多年交道,这点觉悟还是有的。”刘副院长笑着说。
回到单位,高伟关了办公室的门,独自翻出刘佳的案卷,又从头到尾一字不拉地看了一遍,他皱起眉头陷入思考。邓旻拿了一叠材料从外面走进办公室,没等坐下高伟就说:“手头有事吗?”
年轻人摇摇头,试探的口气回:“我们不去看守所提审吗?”他指的是王佳梅。
“这个急不出来,我和殷支商量过了,下午或者晚上安排大家一起讨论该怎么做。”
高伟喜欢邓旻的干劲,不过年轻人要学的地方还很多。宇文浩、许晓宁那一路没有进展,而这里,王佳梅的审讯短时间里不一定能有突破,案子似乎一下子停顿下来,这是常有的事。高伟遇到这样的情况,就会把之前所做的工作都翻出来,再仔细研究,看看会不会有新的发现。
别担心做无用功,侦破案件有时候就像写小说一样,要反复琢磨。这句话是当年高伟的师傅告诉高伟的。
“我们去趟刘佳的小区。”
“发生了什么事?”邓旻瞪大了眼睛问。
高伟合上手中的案卷。“有些地方还没聊透。”
“我去开车。”
邓旻站起身刚要往外走,高伟连忙叫住他。“等等。”他摆手说,“这次我们不开车,让老周送我们一趟。”
老周一路上絮絮叨叨地说着女儿女婿的各种看不惯,高伟有一句没一句地搭着腔,临近目的地,高伟让老周把车停在离小区百来米的地方,叫着邓旻一起下了车。
邓旻跟上高伟的步伐,高伟径直走过小区大门。
“我们不进小区?”年轻人疑惑地问。
“走地下车库。”高伟说。
小区人车分离,地下车库完全是电子围栏,也没有人行通道。高伟大踏步地顺着斜坡往下走,身后传来喇叭声,一辆特斯拉ModelY慢慢从他们俩身旁经给,车内的年轻人狐疑地打量着他们,趁着栏杆抬起,高伟招呼邓旻跟着特斯拉一起进了地库。
特斯拉一个加速,飞快地驶离。
高伟摸出手机。“十一点还差十分钟。”他看了一眼邓旻,“平时来过这里的车库吗?”
“到小区接处警我们都是直接开进去的。”邓旻回答,“后来是刘佳的案子,我记得当时参加宇文警长带队的搜查,来过两次车库。”
“那你正好带路。”
“去哪?”
“去老童的住处,童大勇。”
“童大勇?”
年轻人愣了愣神,很快又反应过来。“是小区的保洁工人。”他连忙说。
“还有呢?”高伟故意问。
“一直住在地下车库设备房旁边的杂物间,平时除了保洁还负责夜间值守。”邓旻一遍回想一边说,“不过这些都是物业助理的笔录,我没在案卷里见过童大勇的笔录。”
“那你见过童大勇吗?”
邓旻摇头。“我去过设备房,杂物间也去了,物业经理陪着一起,不过当时童大勇在工作,房间里没有人。”
两人边走边说,小区车库很大,分了东西两个区,临近中午私家车停满了一半,大多都是些中高档的车。
设备房的旁边有一扇小门,邓旻上前敲了敲门,门里没动静,年轻人扳动门把手轻轻一推,青灰色的木门朝里开启。
高伟朝房间里望去,七八个平方大的屋子,除了一张床之外,还有桌椅和一个铁制的货架。
屋里没有人,高伟走进去四下张望,所有的东西看上去都是二手的旧货,但是收拾得井井有条,桌上除了水杯、台灯还有一本挺厚的书,他随手拿起书,老版的中华书局《古文观止》,书里夹着书签。
邓旻唤了一声高伟,高伟回到邓旻的身旁,远处一个人影正在慢慢走来。
那是个戴着眼镜的瘦削老头,手里拿着水壶,一头白色寸发夹杂些许条块状的黑发,仿佛染坏颜色的足球,眼窝深陷,脸颊上几乎没有肉,嘴唇上方和下巴留着浓密的胡须。他狐疑地打量眼前的警察。
“你们是干什么的?”老头的普通话夹杂着口音。
“童大勇?”高伟问。
对方愣愣地点头。
“你住在这里?”
“嗯。”
“挺辛苦的,你这是去打水?”
“是啊。”
“哪里可以打水?”
“那边有个厕所,有自来水。”老童伸手指着方向,似乎忘了继续问他们俩的身份。
高伟笑着点头。“我们是警察,来问些事。”
“噢。”对方推了一下眼镜。
“能进去看看吗?”高伟指了指房间。
“可以,可以。”
房间里站进三个人几乎没有了转身的余地,老童把水壶放在桌上,一屁股坐在床上。“你们随便坐。”
“没事,我们站着就行。”
高伟走到铁货架旁,背手查看,总共四层的货架上放满了杂物,脸盆、碗筷、几罐酱菜、放置衣物的塑料编织袋、套鞋,还有秋冬天的被褥,各种生活用品分门别类整齐码放,看上去破旧但是都很干净。
他转过身看着床上的老头,老头坐得端正,两只手放在膝盖上,仿佛课堂上的学生。
“我们是来调查前些天小区里有人跳楼的事,你应该知道吧?”
“知道,好像是快半个月前的事了。”老童推了一下眼镜,露出憨厚的笑容,“你们来过好多回了,每次我都瞧见了。”
“是吗,每次都瞧见?”高伟笑着问。
“警车呼啦呼啦闪着灯,多醒目啊。”老童似乎很乐意有人和他说话,“我打扫小区地面的人行步道,还有花园、长亭,都归我管,警车开进来我都看得见。”
“这么大的地方你一个人打扫?”
“两个人,一个东区一个西区,我是负责东区,对着小区大门,平时地面不准有车进来的,所以每次进来警车都很醒目。”
“是啊。”高伟在椅子上坐下。“老童,你在这里干了多久了?”
“快一年喽。”
“听口音不像本地人。”
“来打工的。”
“原先哪里的?”
“山里的。”老童说完又补充了一句,“四川人,后来跟着儿子出来打工,去了很多地方。”
“你儿子也在这里工作?”
“莫得。儿子一直在广东,我不喜欢那边的天气,后来有老乡介绍,就到这里来了。”
“在这个小区做保洁也是老乡介绍的?”
“是哦,不过他自己不在这里做。老蒋这个人脾气有点躁辣,但是讲义气,他的嘴巴有点歪,所以我们都叫他歪嘴,也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这样叫他,还必须是他认可的人,要是个随便什么人敢这么叫他,他保管狠狠骂咧。”
老童讲得兴高采烈,甚至嘴角泛着白沫。“歪嘴原先在小区旁边的饭店做厨子,当时我就在饭店里打下手洗盘子,工资低,活也累。歪嘴跟我说小区缺保洁,让我去试试,我就来了。反正一样是打工,只要人勤快,老板都是喜欢的。你们看,现在住的地方也解决了,又省下一笔开销。就是没想到过了一段时间,隔壁的饭店生意不好倒闭了,我问歪嘴有什么想法,蛙嘴说自己也出来好多年了,不想再在外面晃了,他要回老家自己开小饭馆。他走的时候还和我喝了顿小酒,哎哟,我倒是一直没和他再联系,现在也不知道他怎么样了。平时也少了一个说话的人,挺可惜的。”
老童絮絮叨叨地说了一通,听起来像是个喜欢说话的人,苦于平时很少有人可以聊天。
“老童,你什么时候开始住在这里的?”高伟指着屋子问。
“来了没多长时间,大概一个多月,这个车库本来也不是我管的,我没事也来扫几下,然后就发现这个屋子空着,也就放了些杂物,我打扫了一下,还挺干净的。我就去和经理说,要不让我住这里,我能多干些活,还能给他们看着设备房,经理就同意了。”
“你每天都住在这里?”
“天天住,还能去哪儿呢?”
老童转头四下看着这间简陋的房间,好像这就是他一直以来的家。他的双手放在两腿之间,自始至终保持着拘谨的坐姿,浑身上下穿着一套保洁工作服,脚上却是双NIKE气垫鞋,鞋子稍稍有些破旧,尺码也明显偏大,高伟猜测应该是某位小区业主送的。
“老童家里还有什么人?”
“儿子媳妇女儿女婿都在外面打工,老伴在家给他们带娃,我带娃不行,瞧见娃吵闹我就烦心,不如出来打工多赚些钱,将来也让他们少些负担。”
外面隐隐约约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邓旻探出头去张望。高伟问:“是小区保安吗?”
邓旻说:“好像是的。”
“叫他们过来。”
邓旻连忙挥手喊叫:“这里。”
脚步声奔着杂物间而来,两个物业保安出现在门口,领头的中年保安一边狐疑地就看着屋里的人一边厉声问:“你们是谁?”。
“警察。”邓旻说。
保安们愣了愣。“你们是从地下车库进来的?”
“是啊。”
保安们露出犹豫的神情,明明一脸怀疑但是又不敢过分表露。“地下车库不可以走人的。”站在后面的年轻保安嘟囔着说。
“小邓,给他们看一下证件。”高伟说。
邓旻亮出了工作证,保安们这才松了口气,但还是稍稍露出些不舒服的神情。
“十一点十二分,速度不够快。”高伟对邓旻说,随即又看向两名保安,“我们是来查上次的案子。”
“跳楼的那个吧,我们知道。”中年保安开始露出殷勤的笑容。
“地下车库的出入口有探头吧?”
“有的有的,二十四小时。”。
“你们是通过监控看见我们进来的吗?”
保安脸上瞬间露出尴尬表情。“我们不是监控室的。”他可能觉察出高伟目光中的某些意味,连忙补充了一句:“刚才我们接到业主的电话。”
高伟和邓旻交换了一下目光。应该是那辆特斯拉ModelY,业主们还是有警惕性的,至于监控岗,在高伟的记忆里,能够当场发现问题的少之又少,大多数时候是用来事后调看录像的。
“好吧。”他说,“我们还有事要忙,等会再到监控室看一下。”
保安一副如释重负的表情。
从小区离开时已经过了下午一点,邓旻问要不要先去吃点什么,高伟说当然要,人是铁饭是钢。于是邓旻露出贼兮兮的笑容,领着高伟走了几条马路,来到一家饮食店的门口。
“这家店在附近挺有名气的,价廉物美。”邓旻介绍说,“我们派出所的同事经常约着下了班过来吃。”
“嗯,这个季节冷面应该上市了吧。”
“高支也知道他们家的冷面?”
“小有名气啊。”高伟笑着说,“以前这家店在小商品市场那里,靠近百货商场,现在那片早就动拆迁了,没想到它搬到这里了。”
一客三丝冷面、一客辣肉冷面,邓旻又多叫了二两锅贴,过了饭点这家店食客一点也没见少,高伟找不到空桌子,只能和另一个吃面的客人拼桌,周围都是些本地的老爷叔老阿姨,两瓶啤酒四个炒菜,配上冷面锅贴,边吃边聊,兴高采烈。店里的布局透着一股浓浓的上个世纪风格,甚至还有一个窗口卖着绿豆刨冰,高伟油然生出一股昨日重现的味道。
邓旻端着冷面过来坐下,两人各自搅拌浇在面条上的花生酱,高伟夹起一筷子送进嘴里。“好吃,还是原来的味道。”他由衷赞叹说。
“锅贴也好吃,除了这家店我基本没在其他地方吃到过这种皮薄但是汁水一点都不少的锅贴。”邓旻的口吻俨然像个老吃客。
高伟抬头看着墙上的招牌,一行行的菜名和价格,果然便宜,而且都是当年那些家常菜。
邓旻站了起来。“高支我再点两个菜吧,椒盐排条、红烧划水,再来碗皮蛋鱼片汤。”
“小邓。”高伟伸手阻止,“今天就这样吧,回去还要干活,下次等宇文浩和许晓宁回来,我们一起到这里聚聚。”
“好。”
同桌的人喝了最后一口汤,放下碗筷离开。四下无人,高伟低声问:“地下车库的录像我们都有了吗?”
“有。”邓旻飞快地回答。
“要查得仔细些。”
“我明白。”邓旻说,“但我还是觉得刘佳……”
“查清楚每一个环节,不管谁有嫌疑还是没有嫌疑。”邓旻点头,高伟继续说:“我们现在还是缺线索,但是不能把眼前的一些东西给疏忽了。”
“我明白了。”年轻人又一次说。
回到办公室坐下没多久,高伟桌上的电话铃声突然响了起来。
“你好。”他拎起话筒。
“是高伟警官吗?”
话筒里传来一个女人的声音。“我是。”高伟一下子就听出了对方的声音。
“我是卫佩兰。”对方说,“我现在就在您单位的外面,您可以出来聊一下吗?不会耽搁您多长时间,喝杯咖啡。”
消息好快。
高伟沉吟了一下。“麻烦你稍等一会,我手里还有点事,大概二十分钟左右。”
“好的。”对方爽快地说,“我就在您单位路口的那家商厦,四楼的咖啡厅”。
高伟又稍稍坐了会儿,理了理思路,站起身来到支队长办公室。殷剑敏正在打电话,这些天案子不少,几个副支队长、中队长被他盯得团团转。殷剑敏对高伟做了个手势,高伟关上门坐在沙发上。殷剑敏边听电话边扔给来一根烟,高伟点燃烟吸了一口,安静地等待。
电话应该是手头某个案子的汇报,殷剑敏不时地打断对方询问细节,直到情况清楚之后他开始一件接一件地布置下一步的工作,老辣干练。
以后是这些年轻人的天下,高伟默默地想。谁不曾意气风发过?总是在不知不觉中,后浪一下子就变成前浪。
殷剑敏挂断了电话。“什么事?”
“上午又去了一次刘佳的小区,看来有些地方我们还是有疏忽,要再深挖一下。”
“譬如?”
“从车库可以上楼,就算不坐电梯也可以走楼梯,通过楼梯间来到刘佳和杨达明的住处。刘佳是不是凶手,或者是不是凶手的同谋,或者同样是被害人,我们都需要求证有没有人在那段时间进入他们的住处。电梯的监控查过了,但是车库是一个可能的通道,我现在让小邓仔细把当天车库进出情况梳理出来,有没有人偷偷溜进去,有没有可疑的车辆,这也能和西南那边的情况互相印证。”
“对。”殷剑敏赞同说,“宇文浩和许晓宁那边有么有新情况?”
“暂时没有。”
殷剑敏思考了一下。“我们还是要多走几条路,不管通不通,总比被堵死了一条之后就没办法了强。”
“我也是这样想的。”
“老刘、老许那边我都通知过了,等我再打几个电话,然后一起开个会,看看怎么对付王佳梅?一定要想办法让她开口,我们已经花了那么大的气力下去了。”
“话是没错,但是我担心她就算最后开口了,可能知道的也很有限。我担心,既然毒贩子们这么大胆,用一个假身份把王佳梅送进看守所,然后在我们眼皮子地下害人,他们肯定也会想到切断和王佳梅的所有联系。”
殷剑敏叹了口气。
高伟笑了笑说:“不管怎么说,该干的事还得干。拉老刘老许他们开会的事,你再稍微等我一下,我先去办个事。”
“什么事?”
“猜猜谁来电话了?”
“别故弄玄虚了,是谁?”
“卫佩兰,约我见面聊聊天。”
殷剑敏挑了挑眉毛。“这个女人怎么回事?到处打探消息想要了解刘佳情况,还是有什么别的企图?”
“刘佳小时候是她带大的,现在想要帮刘佳也是人之常情。”高伟说,“其他方面暂时看不出来。”
“你摸过她的底了吗?”
“简单调查过。名校毕业,外企的高管,经常短期出国工作。个人生活方面至今未婚,品行良好,没有任何违法犯罪记录,总体上说算是个社会精英阶层人士。”
“你和她接触过,印象怎么样?”
“她提供的线索印证了很多东西,刘佳和父母的关系,刘佳和杨达明的关系,刘佳的流产,还有她和杨达明的会面,杨达明可能受到过威胁的线索也是她提供的。按理说,卫佩兰提供的这些都很重要,只不过……”高伟停了下来,盯着手中的烟。“有一点我始终没有想明白。“
“哪里不对劲?”
“刘佳的态度。”高伟抬头,目光穿过烟雾落下殷剑敏,“和卫佩兰见过面之后我们又提审过刘佳。一般情况下,如果有人而且还是刘佳最重要最依靠的人在千方百计帮她,她应该是高兴才对,至少应该有期待,但是我们一点都没有看出来,相反,刘佳的第一反应是排斥,然后就是情绪失控。”
……
“佩兰阿姨,她还说了什么?”
“以前的事,还有现在的事。”
刘佳怔怔地盯着前方,露出无助的表情。“我能见她吗?”
“现在不能。”
刘佳的双手捂住面门,发出轻声的啜泣,发出含糊的声音“为什么要这样”。
……
“不要说了。”刘佳的声音中带着歇斯底里,“就把我关在这里,一直关在这里。”她声嘶力竭地说完,忽然使劲地低头,想要用额头撞向审讯椅的扶手。“我是坏人。我是个坏女人,我不要看见他们……”
……
审讯刘佳时的场景一一浮现在高伟的脑海中。令人困惑的地方,原本以为简单的案子越来越让人费解,疑团一个接着一个,有的似乎解开了,却又引出了新的疑团,一团乱麻。
“准备怎么办?”殷剑敏问。
“先去见见她。”高伟说,“东西是要聊出来的。”
殷剑敏点头。“好。”
商厦四楼的咖啡厅非常安静,处处显示出时尚和精心的设计,高伟不知道单位附近还有这样一家咖啡店,他忍不住责备了一下自己。以前无论去什么地方第一件事就是把周围环境摸个清楚,家、单位、案件现场、每次外出住的旅店宾馆……不再出差之后就慢慢失去了原来的习惯,如今单位附近新建的商场也只是在路过时抬头看一眼。
年轻的店员非常职业地向他友好招呼,高伟四处张望,看见卫佩兰坐在角落的位置招招手,他对店员做了个手势,朝着卫佩兰走了过去。。
“高警官喝点什么?这家的手冲咖啡很不错。”卫佩兰边说边替他拉开椅子。
“谢谢,我不喝咖啡。”高伟坐了下来。
“乌龙茶或者红茶呢?”
“可以。”
“好。”卫佩兰转头对一旁的店员说:“一壶祁门红茶。”
卫佩兰穿着七分袖的白色西装配一身黑裙,略施淡妆。“这家虽然做咖啡出名,红茶也很不错,我们公司对面也有一家,有时候和一些相熟的客户聊点话题,大家不想太拘谨,就会选在店里边喝边聊。不知道高警官习不习惯在咖啡馆里聊天谈事?”
“不讲究。”高伟说,“我知道,现在的年轻人都喜欢这样的交流方式。”
“我可算不上年轻人了。”卫佩兰微微一笑,“公司里新来的年轻人已经是00后了,一转眼就发现自己开始老了。”
警局里也是,上次来见习的新警一张张脸稚气未脱,跟着老民警上街抓扒手之前,政委千叮咛万嘱咐所有的带教师傅,案子有没有没关系,嫌疑人抓得住抓不住也没关系,这些新警们交到你们手里,绝不能出事。
“不像我们那个年代了,现在六岁就有一个代沟了。”高伟略有感慨地说。
“原来高警官也很了解现状。”
“听来的。”
高伟记得是许晓宁某次发牢骚,讲述她和女儿之间关系时说的。他的脑海中没由来地跳出了自己的儿子,如果高小林能够过上正常点的生活,自己和老伴该过上含贻弄孙的日子了。他突然感到一阵心疼。
“怎么了,高警官?”卫佩兰立刻觉察出端倪。
“没事。”高伟转过头去掩饰说,“年纪大了血压有点高,偶尔会头晕。”
“您有药吗?没有的话我马上去给你买。”卫佩兰关心地说。
高伟连忙摆手。“没事,坐一会儿就好了,可能是刚才走路走得急了些。”
卫佩兰不再坚持。店员端来红茶轻轻放在桌上,玻璃茶壶配玻璃茶碗,是年轻人喜欢的东西,倒也有些别具一格的精致。高伟倒了一杯,暗红色的茶汤散发浓郁的香气。
“茶还不错吧?”
“挺好的。”
卫佩兰放下刚才正在操作的手机,盯着高伟。“高警官,刘佳现在的情况怎么样了?”
好了,开始步入正题。
高伟说:“她恢复得还可以,主治医生说安全起见,需要再观察几天。”
“我一直想打听她的情况,不过还是你们公安厉害,我是一无所获。”
“其实你直接来找我们就可以,只要不涉及案件和其他需要保密的情况,我们该告诉家属的都会直说。”
“好,下次我直接找高警官,也不去拐弯抹角托东托西地打听了。”
“是这样的。”
“等到出院的时间,刘佳的拘留羁押期也已经到了吧。”
“是。”
“那么我可以来领她回家了?”
高伟停顿下来,装出思索的模样。“原本她是结束了拘押期,但是因为涉及到了贩毒案件……”他抬手阻止卫佩兰的发问,“我没有说她参与贩毒,但是她遇袭受伤这件事一定有内幕,我们正准备对她采取一定的保护措施。”
“她还要继续被关押?”
“不是关押,是保护。”
“那要保护到什么时候?”
“至少等到案件水落石出,你也不愿意看到刘佳再次受到伤害吧?”
高伟迎向卫佩兰的目光,卫佩兰向后仰着身子靠在沙发椅背上,拿起咖啡杯喝了一小口。“那么高警官,我什么时候能见见刘佳?”发现高伟没有立刻回答,对方又加了一句,“这个要求不违反你们公安的规定吧。”
高伟记得上次她提到过律师的事,这种事情人家肯定早有准备。
“应该可以安排,不过我得回去和领导汇报。”
“高警官不就是领导吗?我也打听过,你是北湾分局刑侦支队的支队长,”卫佩兰轻轻地说,“他们都说你很厉害,是破案的高手。”
“我已经退下来了,现在就是个普通民警。”
“领导岗位不是可以干到退休吗?”
高伟笑着摇摇头。“公务员任职离职都是有制度规定的,恐怕和你们外企不一样。”
“懂了。”
说完这句话卫佩兰沉默下来,转头望着窗外,阳光透过落地窗洒在她的脸庞和身躯,好似披上一层淡淡的金光,一段时间里她一动不动,如同沉默的雕像。
高伟看了看手表说:“如果没有其他什么事,今天就到这里吧。”
“等一等。”卫佩兰像是回过神,拿起手机看了看,“高警官你再坐一会儿,东西马上就送来了。”
“什么东西?”
卫佩兰笑了笑。“您放心,我不是想要送礼。稍微耽搁您一小会儿时间,你再喝口茶吧。”她拿起玻璃壶又给他的杯中斟满茶水。
高伟狐疑地看着眼前的女子。算上这次是他们第三次见面,每次卫佩兰都给他留下不同的深刻印象,她表现出干练、聪慧和通情达理,还有一点让人捉摸不透的神秘。不可否认,他的确对这个女人感到好奇。
卫佩兰忽然招手,高伟从座位上转过身,看见一个穿着亮眼服装的快递小哥直奔过来,把手中的纸袋交给卫佩兰。卫佩兰谢过快递小哥,然后把纸袋递给高伟。
“不知道高警官平时用什么高血压的药,所以都买了点,氨氯地平、苯磺酸左旋氨氯地平,还有尼伐地平。”
见高伟愣住,卫佩兰不好意思地笑笑说:“是我唐突。不过身体不舒服就该马上吃点药或者上医院,别说您了,就我这个年纪都马虎不得,这几年我有两个大学同学都因为心梗英年早逝。唉,再在生命和健康面前,其他都是过眼云烟。”
高伟接过装药的纸袋。“谢谢你。”他由衷地说,“我转钱给你。”
“好,我知道你们规矩多,但是这杯红茶算我请的行不行?”
高伟点头,他感觉这次谈话已经接近尾声。店员走来,轻轻地问他是否还有加些水?高伟摆手拒绝。
“不耽搁高警官的时间了。”
高伟和卫佩兰同时站起身,卫佩兰忽然又问:“哦,高警官,还有一件事我想问问,我表姐夫有没有音讯?“
“没有。”
说起来这也是件奇怪的事,除了正规渠道,高伟和殷剑敏还各自托了相熟的外省公安朋友,刑侦、治安、户籍各个条线,然而刘佳的父亲如同石沉大海,毫无音讯。
“真是古怪,难道真的入山寻道去了?”
“他信这个?”
“以前不信,可是表姐去世之后他像变了个人似的,谁也猜不出他在想什么。”卫佩兰回忆说,“我曾经还想过去老家看望他,可是被他直接拒绝了,当时我要是能坚持一下就好了。”她露出难过的神色。
“你已经做得够好了。”高伟安慰说。
回到办公室,邓旻正在等他。
“殷支接到分局的通知,去开紧急会议了,他说王佳梅的那个会等他回来。”
高伟点点头,坐下来缓缓精神,打开工作本开始记录刚才和卫佩兰的会面。多年公安工作养成的习惯,好记性不如烂笔头,现在刑侦支队的年轻人们更喜欢用录音笔或是直接手机录音,虽说录音更加靠谱,可是很少有人再把录音转成文字,这只能是一种档案留存而非整理分析,只有文字才能一目了然。
半个多小时的会面,高伟整整写下两页纸,停笔之后他又从头到尾看了一遍,然后闭上眼靠着椅背,轻轻揉着鼻根的穴位。老了,两眼昏花,总算脑子还没糊涂。他揉着揉着忽然停下动作,猛地睁开眼睛,目光一下子落在办公桌上装着高血压药的纸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