淡黄色T恤男始终抱着腿,一脸痛苦地要求去照X光片。
警察不能虐待人,那家伙抗议说。
宇文浩黑着脸一瘸一拐在走廊里拽住一个护士,护士说不行,我是内科的,不懂骨头。宇文浩说你就对那个家伙说没事就行,等我问完带着他一起去骨科。
一旁的李涛露出犹豫神情。“这样不太好吧?”他低声说。
“没什么不好,我们就在医院里,随时随地都可以送他去看医生。”
李涛沉吟了片刻,又问:“宇文,你自己怎么样?”
“我没事。”
他们借用了医院保卫科的房间,从街上到医院,看热闹的人好一阵才陆陆续续地散了,用不着多长时间又会有一堆视频在各种网站平台上添油加醋地讲故事。
简单问了两句淡黄色T恤男的姓名、身份证号码,那家伙不敢不说,接下来就是查清身份。
张潘,男,41岁,本地人,无正经工作,有吸毒史,因贩卖毒品罪先后两次有期徒刑共计八年,另有行政拘留三次。
“是个老官司。”李涛皱眉问,“有把握吗?”
宇文浩没回答,他知道李涛担心的什么。
急救室外等待的时间中,宇文浩最初的心思全都放在刘佳的安危上,直到穿淡黄色T恤的家伙几次鬼鬼祟祟地探头张望之后,终于引起了他的注意。
警察的职业病之一就是喜欢不声不响地观察路人,片刻时间便能在人群中发现那些行为举止怪异的人。怪异各有原因,或是源自性格,或是遭遇某些事件,但那些心中有鬼的家伙不仅仅是怪异,还有紧张和心虚。
只要看过的足够多,一目了然。
一直在走廊拐弯处出没的家伙并非看病或是探望病人,行动举止像是在等人,一开始宇文浩怀疑对方是个“黄牛”或是“医托”,但时间一长,就越来越感觉到情况不对。这家伙不断地探头探脑,每次都飞快地往这里扫视,然后又缩了回去,还有些时间他会假装在走廊里来回踱步,自以为遮人耳目地瞄上两眼。总之那家伙的注意力全都在急救室和警察身上。
所以在刘佳的手术结束之后,宇文浩决定查一查这个家伙。当他撒腿逃的时候,宇文浩明白对方一定有问题。
腿还在隐隐的痛,宇文浩忍不住伸手去掏兜里的烟,发现空荡荡的什么都没有,这才想起一包烟早已经抽完了。
“给我两个小时。”他说。
李涛看着他,半晌后默默点头。“抓紧时间。”
宇文浩推门往里走,李涛在他身后又说了一句:“我去给你买包烟。”
淡黄色T恤的男人坐在地上,一只手的手腕和办公桌桌腿铐在一起,他又一次龇牙咧嘴地说:“警官,你们抓错人了,我就是来看病的。”
“看什么病?”
宇文浩在他面前坐下,对着守在旁边的邓旻做了个手势。
“腿,我的腿疼死了。”那家伙像个搞笑的。
早年在警察中间流传着一个笑话,说是审讯抓进来的违法嫌疑人,女的一个个闭口不言视死如归,男人们往往只要三五十分钟,全都变成甫志高。
张潘从胡诌到抵赖到干嚎到事无巨细地乱喷用了不到一个小时的时间。
这家伙一直游手好闲,靠家里老人和吃低保混日子,还指天画地发誓自己再也没有碰过毒品。有没有吸过毒光靠一张嘴说没有用,警察有一套办法查清楚,宇文浩让他老老实实继续交代。于是张潘说有人出了钱,让他这几天呆在看守所外面,看什么时候有急救车过来接送人,如果有就跟着急救车去,然后弄清楚送来的是什么人,死了没死?只要告诉了对方,对方还会再给一笔钱。
“没了?”宇文浩问。
“没了,绝对没了。”坐在地上的家伙又开始赌咒发誓,“如果骗你们一个字,我出门就被车撞。”
“给你钱的那个人,讲讲清楚。”
“是以前在牢派里认识的,叫黑毛,我们关在一起,他的真名我真的不知道,我发誓。”张潘完全知道警察要问什么,继续不停地说,“他一直在堂关桥那边的KTV、夜总会还有迪厅混,我们经常会碰到,这小子混的不如我,时不时问我借钱……”
宇文浩打断他后面的胡诌。“讲他叫你做事的经过。”
“三天前的事情,黑毛主动给我打了个电话,我还以为他是还我钱的,结果这小子说让我赚点外快。呶,就是这个事情,早知道这样子我才不会接这个活。”张潘转了转眼珠子,“警官,做这个事情又不违法喽。”
“想继续坐牢吗?”
张潘看着宇文浩,摇摇头。
“我现在给你一支笔一张纸,你把黑毛的电话,家庭住址,平时在什么地方混,有什么朋友,全都写下来,我们根据你写的东西去抓黑毛。抓到了他,和你说的一样,今天这里的事情就一笔勾销,要是没抓到他或者黑毛说的和你不一样,我就送你继续去坐牢,懂了吗?”
张潘吧嗒吧嗒地眨眼,接过笔。“我想起来了,警官,刚才我好像记错了,以前是我借了黑毛的钱。”
宇文浩没理财他。
“我也不知道他家的地址,只知道他和一个女人住在一起。”
“少废话,知道的都写下来。”宇文浩吼了一声。
一大票增援力量到了之后,李涛有条不紊地安排。除去守在医院和负责善后的几个人,剩下的去抓那个黑毛。
“我来协调人手,你负责指挥。”李涛对宇文浩说,“但是你得先去拍个X光片。”他指着宇文浩的腿,“这事不耽误。”
宇文浩摆手,还是同样一句话。“我真的没事。”
李涛欲言又止,宇文浩已经转身一瘸一拐地走了。
之前一刻不停催着技术室那边查手机号码,宇文浩差点把老周的电话打爆。老周是真的脾气好,很快发回了信息。
手机号码是本地用户,实名登记,查到真实身份并不难,黑毛的真名叫张方天,本市人,户籍地址和居住地址都有,之前的确也吃过官司,和张潘交代的一样。
李涛把人都召集到保卫科的房间里,宇文浩和大家简短地商量之后,布置了一下,兵分几路。
脚踝还是有点疼,估计不是骨折,顶多韧带损伤,以前也遇到过这样的情况,算不上大事。宇文浩一瘸一瘸地走出医院大门,门前围着一伙人,老远就能听到有人大声地抱怨。
“我是为了抓坏人,现在腰还在痛,是工伤。”一个保安正在骂骂咧咧,身旁站着医院保卫科的人和保安队长,看见宇文浩走出来他更加得意地说:“刚才警察都看见的,要不是我拦住那个家伙,他早就逃掉了。警察,你说对不对?”
宇文浩不明白保安在说些什么,也不想明白,他一声不吭地从这群人身边走过。
保安变了脸色,先蹦出一句脏话,接着又不阴不阳地喊了一句:“哎哟,警察,这是要过河拆桥吗?”
宇文浩没搭理,一辆警车停在他面前,驾驶位的邓旻折过身子打开副驾驶的门,宇文浩弯腰坐了进去。脚踝又不小心微微扭了一下,他咧了咧嘴。
“警长,你没事吧?”邓旻小心翼翼地问。
“走。”宇文浩说。
邓旻一踩油门,闪着警灯跟上前方同伴的车辆。他开车很稳,该猛的时候也猛,不过比起许晓宁、殷剑敏算是小巫见大巫。
宇文浩低着头继续翻看张潘的手机。这家伙和黑毛的微信对话宇文浩已经反反复复听了几遍,两人用的都是语音对话,满嘴切口粗俗不已,中间还夹杂一笔2000元的转账。两人的言语间并没有更多值得注意的信息,的确就像是临时接到的一桩外快小生意。
黑毛是什么背景?打人的女犯人又是什么情况?各种想法如同潮水般一阵又一阵地涌来。
之前李涛说许晓宁正在审讯打人的女犯人。
事情越来越像处心积虑的阴谋而不是什么意外。有人负责打探消息,有人负责动手,甚至为了达到目的处心积虑地先把人弄进看守所。这绝不是一般人的做法,更像是狠毒又老谋深算的犯罪团伙所用的方式。
宇文浩脑海中跳出昨天总队和西南省厅的同行们。毒品,这才是根源,他想。
“黑毛在家的可能性有多大?”宇文浩转头看着正在开车的邓旻。
邓旻愣了愣,摇摇头。
这个小家伙有些心神不宁,还有些沮丧。“想一想。”宇文浩稍稍有些生硬地说。他大概了解邓旻沮丧的源头,是抓捕张潘的事情。
追的人和逃的人完全是两种心境。
很多年前哈里森·福特还在演各种机智勇敢百折不挠的中年人时,有一部《亡命天涯》的片子,被人陷害的金波医生为了逃脱追捕,从百米高的瀑布义无反顾地跳下,身后追捕的警察只能面面相觑。
追的人只是在尽力而为,而逃的人是在拼命,因为很可能再也没有下一次机会。
想一想,如果我们不拼命,这次让坏人逃走了,万一就再也没有机会去抓住他了。父亲曾经说过这样的话。
年轻人直视前方,双眉纠结在一起。
宇文浩并不准备去照顾邓旻的心情,大家都是侦查员,大家都是在工作,心情只是私人的东西,不应该放在工作上。当然,宇文浩自己也做不到,他也会暴躁、恼怒,更多的时候是我行我素。
“说你的想法,这家伙最大可能性的落脚地。”
宇文浩记得邓旻上一次分析范国凯的情况,那个悦阁餐厅五大三粗的二老板。年轻人显然有过思考,也有自己的看法和见地。
过了片刻,邓旻才说:“这种家伙完全是日夜颠倒的生活,在外面玩到清晨然后醉醺醺回家,可以一直睡到下午或者傍晚再出来混。但是这几天也不一定,他手中接到一个活,看上去不用担风险又能小赚一笔的买卖,难保不会紧紧盯着这件事,所以作息未必和往常一样。其实我觉得抓他并不难,难是难在……”
“不走漏风声。”
“是的。”
“你会用什么办法抓他?”
“最好能把他骗出来。”
“怎么骗?”
“微信吧,这个我不能确定。张潘不是个靠谱的家伙,换了我是黑毛,也不可能完全信任他,一定想要更详细地询问了解现场情况。”
宇文浩想了想。“快到黑毛家了?”
“还有差不多三公里。”
“到了他家的小区不要停车,我们转一圈。”
宇文浩用电台呼叫前车的同伴,两辆车不紧不慢地开了一段路。
黑毛住的小区有两个出入口,东边的是大门,北面还有一个单供行人进出的边门。宇文浩指挥着两辆车停在附近某个大超市的地下停车场,总共六个探员,开车的也都换上了便服。
“黑毛的照片都看过了?”
每个人都点点头。
宇文浩说出计划,两人一组,一组到黑毛家楼下,一组接应,还有一组守在大门位置,然后用微信把他约出来,在僻静处下手,注意不要让太多人看见。
众人两两散开,宇文浩还是和邓旻一组,他走路的时候小心翼翼一步一挪,虽然并不情愿,他最终不得不安排自己守在大门位置,以他现在的状态是没办法跑动抓人的。
年轻人的主意是个好办法,关键是不要露出破绽。
宇文浩模仿张潘的口气发了条文字微信。
等待的时间常常会引起焦虑,他掏出李涛给他买的烟,点燃了一支。邓旻站在离他十几米远的小超市门外,用刷手机做掩护。
足足过了十分钟,一条语音信息回了过来。
“出了啥事体?侬只戆大不会直接说吗?”
宇文浩回了条没有标点符号再加上错别字的信息。“医院里厢都是人还有老多警察讲话不方便。”等待了一小会他继续写了一条,“出大事情了我听到老多的东西肯定是阿哥侬要的消息等一会儿我来帮侬讲但是阿哥我老不容易的。”
这次回音讯很快。“侬不要罗里吧嗦了,喊辆差头快点过来。到什么地方我告诉你。”随后是一个酒楼的名字。
宇文浩抬起头,酒楼就在小区大门的斜对面,挂着“早茶午市晚市”的招牌。
抓捕黑毛的过程异常顺利,早已被警察示意过的服务生把客人引进一个偏远的包间,没等客人坐稳,躲在隔壁包间的便衣警察们涌进来直接给他上了铐,再戴上头罩,然后从酒楼的货梯悄然而出,直接上了等候在外的警车,除了酒楼领班和两个服务生,别说酒楼里不多的食客,就连厨房里的员工都不知道外面曾经发生过像是电影里才会发生的事。
警车把黑毛直接拉回支队。
几个人架着黑毛走进审讯室,拉开头罩,不等宇文浩开始问第一个问题,黑毛已经哭丧着脸如同竹筒倒豆子般拼命交代。
黑毛的上家是个和他照过几次面的家伙,姓什么叫什么一概不知,每次黑毛都喊对方大康哥。黑毛自己在一个不正经的夜总会做领班,实际上就是负责看场子,解决客人醉酒闹事之类的麻烦事,大康哥看上去有钱有势,每次带着人带着钱过来潇洒,出手阔绰,言谈中也露出自己是混道上的人,黑毛这种货色自然是拼命地巴结。
按照黑毛的交代,三天前大康哥主动找到黑毛,请他帮忙做事。做什么怎么做都是大康哥的吩咐,出手就给了一万,听说是打探警察的消息,黑毛原本有些忌讳,转念想了想这件事既不复杂也没任何危险,就是做棵消息树而已,于是欣然答应,之后便找了混混张潘。
“你和大康哥怎么联系?”宇文浩问。
“大康哥专门给了我一个手机号码,说要是一有情况就让我打这个号码。”
“你打过没有?”
“还没有,张潘这个小子做事不靠谱,我本想确准了消息再打这个电话。”
“你知道张潘不靠谱还找他做这件事?”
“我还是晓得的,做这种事情最好别把自己搭进去。我和张潘不算太熟,这小子还一直欠我的钱,所以想着使唤他一下。没想到……”黑毛一脸哭丧模样看着宇文浩,期期艾艾地问:“警察先生,我们什么也没做,真的什么也没做,这种事情不违法吧?”
看见宇文浩嘴角的冷笑,那家伙的脸不由自主地抽动了几下。
出了审讯房间,宇文浩直奔技术室,把黑毛招供的手机号码交给了老周。
“很急,你帮忙盯着点。”他忍不住叮嘱说。
“但凡你的事情都是急难险重。”老周嘴里这么说,依旧接过写着号码的纸,“我会给市局技术部门打电话的。还有,你的腿怎么了?”
“没什么。”
“能走路吗?”
“一直在走。”
老周不满地说:“有没有检查过?我是让你去医院看一下。”
窗外传来嘈杂的声音,宇文浩探出头,一辆接一辆的警车开进大院。
邓旻急匆匆地走来。“晓宁姐打电话给我,说她们回来了,马上在会议室开会。”
宇文浩转身往外走,没几步又停了下来,回头看着老周。“办公室里香烟有吗?”
老周拉开某个抽屉,丢了两包红中华给他。
“没别的吗?”
“这是招待烟,你抽的双喜不上档次。”老周哼哼说。
宇文浩回到办公室给高伟泡了一杯茶,端在手里往会议室去,隔着很远就看见一大堆人在会议室进进出出,许晓宁和西南省厅的那个支队长从另一间办公室里拐了出来,他们俩几乎同时看见对方,不约而同地问:“你那里什么情况?”
“先说你的。”
许晓宁双眉紧皱,一脸严肃,宇文浩可以感觉到她的心神不定,之前发生的所有情况宇文浩都向殷剑敏打过电话做了简单汇报,许晓宁应该也都知道,现在她心急火燎地想要知道所有细节。相比之下,她的那位老同学左支队长淡定了许多。
“不如我们进去说。”左战峰扭头看了看会议室,“大家都等着想知道。”
会议室里坐得满满当当,气氛较往日沉重许多。褚局身边坐着市局总队和西南省厅的人,自家刑队的领导也差不多到齐了,除了李涛。他守在医院里,刘佳情况基本稳定,但是人依旧没有醒。褚局发了声音,医院里面至少要留一个刑队领导,但凡有一点点刘佳风吹草动的情况变化,他都要第一时间知道。
宇文浩在高伟身旁坐下,把茶杯递过去,然后又是一根烟。
高伟接过杯子之后摇摇手。“不抽了,在看守所抽的有点多。”老头子这几天跟着他们连轴转,稍稍露出一些疲态。
“情况怎么样?”宇文浩给自己点上了烟。
“有线索,没进展。”高伟的眼神投向西南省厅的人,“后面要靠他们了。”
“是贩毒团伙在捣鬼?”
高伟没直接回答,看着宇文浩问:“你这里是个什么情况?还能闹到医院去了?”
褚局敲了敲桌子说:“别开小会了,宇文,先说你这里的情况。”
宇文浩正襟危坐,详细地讲述张潘和黑毛的情况,房间里鸦雀无声。
“这个大康哥查到了没有?”褚局问。
“还在等消息。”
褚局转过脸对身旁的殷剑敏说:“市局技术部门有熟悉的人吗?”
“有。”殷剑敏说,“下面有两个处的处长都打过交道。”
“你去给他们打电话,请他们务必帮忙,一定要查到这个人在什么地方。”
殷剑敏起身走了出去。
“接下来是发生在看守所的事情,老高,晓宁,你们俩谁来说?”
“我。”
许晓宁低沉的声音听起来闷闷不乐,一张脸更像是刚在洗衣机里甩干过,需要好好地熨一熨。
夜晚,云层有点厚,大部分时间里找不到月亮,更不用说星星。天气越来越热,空气中弥散着些许烦躁的味道。
远处旅馆的灯光招牌至少有十年以上的历史,散发着一股老旧且廉价的气息,和几十米外遍布时尚霓虹灯的繁华大街如同两个世界。这种藏在巷子深处的小店往往是花上几十元便能睡一晚的价格,宇文浩难免起疑,他又一次低声问:
“肯定是这里吗?”
技术部门的同行是个年轻人,似乎懒得再说话,只是敷衍地点点头。
宇文浩把手伸进兜里,拿出一支烟放在鼻子地下闻着,年轻人看了他一眼没说话。宇文浩稍稍有些后悔,他应该坚持去抓捕组的,不用像现在这样待在车里,至少还可以暗搓搓地抽支烟。
埋伏的时候是有纪律的,烟头在黑暗中的火光足以断送掉一组人的努力。
是殷剑敏命令他跟着技术部门做后援,理由是他受伤的脚,脚踝位置现在贴了两大块伤筋膏药,走路的时候还是痛,别说跑跳,所以他去抓捕组也没用。
就算中华烟的烟丝闻起来都比双喜好不止一点点,宇文浩还是习惯抽自己的烟,价格便宜,一包中华的价格他可以抽两天的双喜,比双喜再低一些档次的烟他也没兴趣。记得刚进公安的时候,派出所的一个年近退休的老师傅抽烟抽得特别凶,一天三包大前门,还是不带过滤嘴的那种,用那种古早的搪瓷大茶缸泡茶,一缸子茶水只见茶叶不见水。老师傅当年津津乐道的战绩是开着昌河警车追桑塔纳2000,退休之后宇文浩还见他来过单位两次,都是退管会组织活动,后来听说生了坏毛病,原本一米八个头一百八十斤的男人瘦成了一百斤出头,之后就再也没见过。
生死有命,富贵在天。宇文浩忽然想起上一次去刘佳父亲的学校,那个神叨叨的董主任说过的话。
一对小情侣走进了旅馆。男的是邓旻,女的也是办案组的一位年轻人,他们俩负责打头阵,装扮成情侣身份先去旅馆开房间。两人在前台磨叽了半天,这是殷剑敏特地关照的,让他们俩假装挑房间,把里面的情况先摸一摸。
两人的背影消失在楼道里,过了半天时间,手持电台还是静悄悄的,宇文浩忍不住拿起检查了一下。
“电台声音有点响,这会儿一定是用电话联系。”身旁的年轻人忍不住说。
宇文浩没言语,把电台放回原处。
又有人影走了进去,靠墙贴边,静悄悄的。许晓宁走在头一个,身后是三个刑队的侦查员,都是人高马大的壮汉。他们一下子占住了整个前台,宇文浩看不请里面的情况,心里干着急起来,恨不得自己上前去。
许晓宁似乎在打电话,随后跟着前台服务员走上楼梯。
片刻之后,电台呼啦啦地响起来。
“各组,行动。”殷剑敏的声音传来。
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一个个人影占据了旅馆周围的巷口,陆续有人快步进了旅馆,宇文浩再也忍耐不住,打开车门,一瘸一拐地走过去。
四层楼的旅馆依旧静悄悄的。
宇文浩心头升起不祥的预感,他加快脚步,连蹦带跳地走进了旅馆。
一群人正从楼梯上下来,殷剑敏冷着脸吩咐身边人:“叫技术室上去,整个房间仔细检查。”
“人在不在?”宇文浩问。
殷剑敏没言语,身后的邓旻对着宇文浩摇摇头。
“怎么回事?”他又问。
“房间里只有手机没有人,手机没关机。”
“除了手机什么都没有?”
“什么都没有。”
被耍了,怪不得殷剑敏的脸色那么难看。找到这家旅馆是靠手机定位,对方是故意这么做的。
“订房人呢?”
“晚班服务员什么都不知道,早班服务员已经派人去找了。”
“旅馆监控呢?”
“晓宁姐和左支队长在看。”
“在哪里?”
邓旻稍稍犹豫了一下,很快说:“我带你去。”
监控录像原本应该在前台就能调看,这家旅馆用的系统太过老旧,只是在二楼用一个小破房间改成了机房。狭小的空间里早已经挤满了人,宇文浩只能等在外面,他走到窗口点起一支烟,使劲地吸了一口。
从昨晚开始的二十四个小时,各种情况层出不穷,杨达明体内的安眠药成分、刘佳在看守所遇袭、医院里窥视警察的张潘、黑毛和他们身后神秘的大康哥,事情一件接着一件,甚至让人来不及好好思索。
宇文浩努力想要把所有的线索理出一个完整的头绪,杨达明的死从意外到刑事案件,现在开始又变得似乎有更深的势力介入。西南同行的介入,贩毒的事情板上钉钉,难道真的是杀人灭口吗?可是刘佳又在其中做了什么?她的角色越发古怪,一次又一次推翻了这前的判断。到底还有多少没有发现的或是被忽视的细节?
他怔怔地想,甚至忘了手里的烟,燃尽的灰烬掉落在窗沿,又被风吹散。
有人在他身后轻轻说。“宇文警长……”
宇文浩转过头,邓旻一副不自然的表情。“什么事?”他冷冰冰地问,因为不喜欢被人打断思路。
邓旻像是把想说的话缩了回去,摇摇头。
宇文浩转过头不再搭理对方,照顾同伴的情绪并不是他的工作职责,如果那个年轻人真的有什么需要他帮助的地方,就请直截了当。
他扔掉了烟头,又继续点了一支。
机房中传来一阵声响,许晓宁当先走了出来。
“许晓宁。”宇文浩喊住对方,“情况怎么样?”
许晓宁阴沉着脸,一声不吭。
对方早有准备,房间就是手机号码预定的,来的男人戴着墨镜和口罩,对当班的前台说是先来看看房间,晚上有人会来登记入住,暗示自己是私人侦探,受人所托来抓奸的,然后又塞了两百块钱。前台贪小,带着对方去了二楼的房间,男人煞有其事地撩开窗帘四下窥看,又在房间里到处翻看了一阵,至于他是什么时候把手机藏在床头柜的抽屉里,前台丝毫不知情。完事之后,男人一走了之。
殷剑敏带着人去了辖区派出所查看街面监控,这个地块属于待改造的老旧居民区,监控探头并不能覆盖,只看到了男人走出旅馆,之后就完全失去了踪迹。
一次毫无收获的行动对于侦查员来说是常有的事,但这次不同。
对方不仅知道黑毛的事情已经暴露,警察会顺藤摸瓜地查联系黑毛的手机,手机号的用户是假的,他们竟然故意还把手机扔进宾馆,引着警察们扑了一场空。这不仅是戏耍,这是最狂妄最赤裸裸的挑衅。
偏偏却一点办法都没有。
关闭了警灯的雪佛兰悄无声息地行驶在路上,车上的人和警车一样沉默无语。宇文浩头枕着椅背,明明疲倦得连眼睛都睁不开,大脑却像出了问题的电脑,异常清醒又混乱不堪,完全无法集中思想,只能仍由各种杂念此起彼伏。
和案件无关。出现在脑海中的都是些乱七八糟的东西,空无一人的警校操场,某一次在狂风暴雨中前去命案现场处警,坐在轮椅上的母亲和推着她的小梅,还有趴在铁轨上的**警官……
一幕幕如同电影场景般浮光掠影。
宇文浩强迫自己不要在继续想下去,于是微微转头看着开车的邓旻。
“你想问我什么来着?”他冷不丁地说。
“什么?”邓旻似乎有些意外。
“刚才在旅馆,监控房间的门口。”对方没有立刻回答,宇文浩并不在意,自顾自地说下去,“除了抓黑毛和去旅馆的行动,今天你一直在分神。”
“我是做错了什么吗?”邓旻低沉的声音说。
“没有,我只是觉得你和前几天不一样。”
宇文浩不知道为什么要说这些,一千自己从来不会主动去搭话,更不会去聊些和案子无关的东西,可能是今天太累了,仅仅是太累了。
“我随便问的,你不用理睬我。”宇文浩把头靠在车窗玻璃上。
警车安静地开过一个路口。
“我有些内疚。”邓旻开口说,“应该是我跳下去追那个犯人。”
宇文浩想了半天才明白邓旻说的是什么。
“没必要,不会有人责怪你。”
“我知道。”
“如果你还觉得内疚,过不去的只是你自己的坎。”
“我知道。”
邓旻紧紧闭上了嘴,宇文浩转过头重新靠回椅背。
自己以前不会这样多话,多话的原因除了疲劳还有压力,每个人都有压力,也都需要发泄的出口。还是做个沉默的人好。
“没有坎,我只是很犹豫。我一直想问你的腿怎么样?我觉得无论如何应该去看一看,工作是做不完的,或者说少了一个人一时半会也没多大关系,身体是自己的,而且这也是为了工作。”
年轻人停顿片刻,继续说:“我想说的不止是这个。警长,你和还有晓宁姐,还有高支,你们和我在派出所的师傅、同事们不完全一样。我不知道为什么,但的确是,不是说大家对待工作不一样,我的同事们也很努力很认真,有时也会发牢骚和抱怨,但是工作一旦来了,个个很敬业,但是你们身上总有一种我和他们没有的东西,或者说有一种不一样的状态。有时候我会羡慕你们,我觉得你们是真正的警察该有的样子,可是我又会担心,担心变成你们现在的样子。”
他苦笑了一下。“是不是听起来特别矛盾?”
宇文浩没有听清年轻人后面的话,他的注意力集中在车窗外的街道。
半夜时分,道路上依旧车来车往,偶尔传来令人厌恶的跑车轰鸣声,呼啸而过。灯光敞亮下的城市面目已完全不同,白天时步履匆匆,或为事业或为生计奔波,精致且世俗,到了夜晚则摇身一变,在灯红酒绿中嬉笑欢颜。
街边停着一排的网约车,等待着从KTV或是火锅店里出来的年轻男女。
“停。”宇文浩突然喊了一声。邓旻有些迷惑,宇文浩又一次大声说:“停车。”
警车猛刹了一下,后面很快传来刺耳喇嘛声,几辆车接二连三地从警车旁疾驶而过。邓旻放缓了速度,把车慢慢停靠在路边。
“出了什么……”
宇文浩抬起手打断邓旻。“夜总会。”他沉声说,“黑毛是在夜总会认识的大康哥,我们去找夜总会的监控。”
邓旻的眼神亮了亮。“好。”
宇文浩掏出手机。“我给许晓宁打电话,让她多带些人去。”
“最好带上治安支队的人,他们管这个。”邓旻说。
褚局一声令下,所有人都调转车头直奔黑毛交代的夜总会,顺带还把治安支队的值班人员也都叫了过来。已是半夜,大家在电话中接到工作任务时的语气或多或少带着一丝抱怨。
治安支队的人挨个包房查身份证件,清一色都是些中年男人和衣着暴露陪酒陪唱的年轻女性。夜总会的经理始终在旁边小心翼翼,一副愁眉苦脸的神情。
刑队的人直奔监控机房,之后的事情出人意料地顺利,比起之前二十四小时遇到各种麻烦和遭遇简直让人欣喜。监控截屏中的人脸虽然有些模糊,但并非太大影响,五大三粗的男人,每次都前簇后拥的几个小弟,相貌和衣着打扮都不太像本地人。
“所有的监控全都拷贝回去,人像先进比对系统,需要协查的立刻办协查。”宇文浩说,“夜总会的公关们全都要盘问,看看有谁能提供出线索。”
“全部吗?找几个不行?”许晓宁说。
“不行,会遗漏。”
“工作量太大了,大家都忙了一天。”
“难道要等对方大摇大摆离开吗,或者再耍我们一次?”
许晓宁瞪起眼睛。“宇文浩,我只是在提醒你,你犯不着和我较劲。不是人人都和你一样,像个不需要休息的机器人。”
两人身后传来低沉的声音。“等一等。”
宇文浩转过头,瞧见左战峰和杨睿站在身后。他们俩没有和总队的人一起先回去,而是跟在褚局的车上。
左战峰俯下身子,仔细端详屏幕上的人脸,他的神情如此专注,让宇文浩不由自主地生出一丝希望。
“杨睿,你看一下,是不是老四?”
杨睿点了点头。
“你们认识这个人?”许晓宁略带惊喜的声音问。
“他是琪爷的手下。”左战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