宇文浩回家时已是半夜,南区的一个居民小区,清一色的六层楼房子密密麻麻地排列,原本的绿化带拆去许多改造成了停车位,现在又开始加装外部的电梯的工程,小区空间也越发逼仄。楼道里已经装了感应灯,灯泡依旧发出昏暗的黄色光芒,安静的时候能听见灯泡发出“滋滋”声响。
宇文浩转动钥匙打开铁栅栏般的防盗门,第二道屋门从里面打开,小梅探头看着他。
“叔叔,回来啦。”
“你怎么还没睡?”宇文浩有些意外。
“奶奶已经睡了。”小梅没有回答宇文浩的问题,侧身把他迎进屋子。过道厅里亮着昏暗的灯,朝南的大房间半掩着门,黑乎乎的。“叔叔要吃点什么吗?我去给你做。”
“不用。”宇文浩说,他看着小梅,“你是有什么事吗?”
小梅圆圆的脸稍稍红了一下。“叔叔,和你讲一桩事情。”她低声说,“我要走了,乡下给我介绍了一个人,蛮好的,我准备回去结婚。”
“结完婚不回来了?”
“那边是在镇上开超市的,不想让我一直在外面。”小梅说。
宇文浩有些失望地“哦”了一声,又问:“准备什么时候走?”
“乡下说越快越好。”
“我知道了。“
小梅的神情如释重负。“那我回去睡了。“
宇文浩没有说话,对方连忙转身回了大房间。九零年代的房子,好歹有个方方正正七个平方的小客厅,朝南的大房间是给母亲和小梅住的,宇文浩住在朝北的小间,六点四个平方,除了床、书桌和衣柜再无其他。宇文浩回到房间,灯也没开,和衣躺在床上。
小梅是母亲乡下的远房亲戚,这些年母亲的身体又差了很多,关节炎越发严重,只能借助轮椅行动,和乡下商量之后,母亲找来小梅居家照顾她。
这两年多亏了小梅,宇文浩才不必操心家里的事。宇文浩一阵心烦意乱,从床上又坐了起来。他回到厅里,来到母亲的房间前轻轻敲门。
“谁啊?”里面传来小梅低低的声音。
“小梅,我有几句话。”
“叔叔,明天讲不行吗?”
“明天我一大早就走。”
房间里传来悉悉索索穿衣服的声响,过了一会儿,小梅开门走了出来。“叔叔,什么事?”
“回乡下的事情,你能不能稍晚一点走?”小梅低着头不说话,宇文浩继续说:“我要找人接替你的,否则奶奶没人照顾。”
小梅依旧不吭声。
“我再给你每个月多算点钱。”
小梅叹了口气。“要么,我和乡下商量一下,尽量拖些时间。”她随即又加了一句:“叔叔你要快点找人,我最多也就晚走一两个星期。”
“好吧。”宇文浩无奈地说。
小梅低下头,轻声说:“叔叔,你也太辛苦了,我们乡下也有警察,没人像你这样上班的。我们在乡下,上学不容易,读的书少,不过大家都知道,上班是为了赚钱,赚钱是为了让自己过得好,让家里过得好。叔叔你连家都回不来,老婆也不找,奶奶天天看不到你,你赚的钱再多又有什么用呢?奶奶其实很想你在家里多陪陪她的。”
不等宇文浩说话,小梅转身回了房间,宇文浩站在原地愣了半晌,没料到小梅会说出这么一番话来。
宇文浩回到房间再次和衣躺下,屋里黑漆漆的,他盯着天花板一动不动,脑海如同电影幕布,一帧一帧地浮现出记忆中的场景。
中央线盐山附近,烈日当头,西浦田警察局便衣警察吉村弘趴在铁轨边的路基上,像一只淌满汗水、喘着粗气的猎犬,却在坚毅又顽强地一点一点搜寻被嫌疑人从行进火车中撒出去的纸片……
电影《砂器》。
还是少年的宇文浩目不转睛地盯着电视画面,耳边传来父亲感叹的声音。“虽说是个日本电影,可这才是一个刑警应该的样子。”
除了父亲之外,《砂器》中吉村警察成为了宇文浩心目中的英雄。
父亲的意外离世对宇文浩是一次沉重的打击,他在押解犯罪分子的途中遇到了车祸,因公殉职。很多细节是宇文浩进了单位之后打听到,父亲和战友抓捕在逃的贩毒人员,对方束手被擒之后,几个人一辆车千里迢迢从外地返回,父亲是组长也是驾驶员,长途跋涉,坐在后排中间位置的犯罪嫌疑人假寐,两旁的侦查员一时放松警惕,各自闭目休息,就在这时犯罪嫌疑人突然起脚飞蹬正在开车的父亲,失控的警车撞上了旁边车道上的一辆大货车后又翻滚了很远。
受伤最重的父亲没能坚持到医院就牺牲在救护车上。
父亲的追悼会上,两整排制服笔挺的警察站在大厅外肃立,来向父亲做最后告别的人一大半都是他的同事,每个人来到遗属面前,都庄严地敬礼。母亲哭得声嘶力竭,宇文浩却一滴眼泪也没有流,他紧紧搀扶着母亲,心中只有念想:他也要成为一名警察,成为像父亲一样的警察。
多年以后宇文浩来到北湾分局报到,除了父亲当年最亲密的几个同事和政治处的人,并没有什么人知道他的来历,可是他的姓氏实在少见,总会遇到老民警略有好奇或是疑惑地打听他和宇文斌究竟有没有的关系?
不过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知晓往事的人总是越来越少,很多事情也渐渐淡忘。
书上说,总有那么一天会有人最后一次说出你的名字,之后你在这个世界就永远地烟消云散。
宇文浩很快在一群新警中脱颖而出,有人努力也有人浑水摸鱼,只有他是在拼命,这让宇文浩得到了一些赞誉,也带来了不少非议。“枪打出头鸟”在任何一个地方都会变成现实,不管他曾经有个什么样的父亲,也不管他是抱着什么样的初心。
父亲去世后宇文浩变得愈加沉默寡言,没有人知道他在想些什么,他也早已学会不在乎别人的言语和看法。
一晃快要二十年了,就像别人说的那样,除了工作之外,大致是个没有任何生活情趣的男人。抽烟抽得很凶,并不是因为喜欢。在外人眼中他的生活过得并不好,生病在家的母亲必须依靠旁人照顾,屈指可数的朋友,没有结交异性的能力或者说是意愿。四十岁出头的单身男人,冷漠,完全不讨人喜欢。
宇文浩对自己说:这就是我的样子,我已经习惯了现在的样子。
那个自己说:就算没有爱的能力,也是可以活下去的,就算一个人,也是可以活得好好的。喜欢白天或者喜欢黑夜,都可以,一切取决于你自己,取决于你的选择。
他慢慢闭上眼睛。
直到被一阵古怪的声响吵醒,宇文浩才发现窗外天光大亮,他一骨碌爬起来,意识还有些迷迷糊糊的,又过了片刻才辨识出声音来自裤袋里的手机。昨天因为开会调成了震动,忘了改回来,怪不得连早晨的闹钟都错过了。
他一把拽过扔在椅子上的长裤,掏出了手机。
话筒里传来殷剑敏的声音。
“马上到医院,刘佳出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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宇文浩远远看见医院急诊大门口停着的数辆警车,他三步并两步地跑上前,警车里没有人,医院的保安略带警惕地看着他,宇文浩听到有人喊他的名字,抬眼看见邓旻从医院里疾步走出。
“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犯人打架。”邓旻说。
“刘佳?不可能!”宇文浩厉声说。
年轻人脸上尴尬的表情一闪而过,随即沉声说:“看守所是这样上报的,晓宁姐和高支已经去看录像了,殷支也直接过去。”
宇文浩大步向医院里走,邓旻紧紧跟上,一边指路一边讲述。
“是在洗漱间发生的事,清晨犯人轮流洗漱,另一个女犯人突然动手殴打刘佳,现场的人都不清楚是什么情况。”
“刘佳怎么样?”
“她的头部受到撞击,听说她送来的时候还意识清醒,后来昏迷了。”
“该死。”
宇文浩大喊了一声,周围的人包括两个个护士吃惊地抬头看他。
“刘佳在哪里?”
“急救室,政委也在那里。”
他们在走道里拐弯,迎面遇到了站在急救室门外的李涛。李涛瞧见宇文浩的神情,立刻伸手说:“宇文,别急,先听我说。”
宇文浩瞪着对方。
“刘佳脑部受到撞击,已经拍了脑部CT,基本定性是硬膜外血肿,现在有颅内压增高的情况,医生已经决定手术排除血肿。”
“手术要家属签字。”宇文浩说。
“我已经签了。”李涛平静的口吻说,“特殊情况特殊办理,我和褚局、殷支都汇报过了,医院也大致明白了病人目前的家庭状况。不管怎么说,先救人要紧。”
宇文浩无言地走向一旁,突然抬起手重重锤在医院的白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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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晓宁走出看守所的内勤室,阳光透过窗户洒在走廊地面和墙上,被黑色的窗框阴影隔着一个个几何图形。郁闷、恼怒、不甘和更加强烈地带有一丝复仇色彩的挑战心情糅合在一起,让她看上去反而精神抖擞。
我许晓宁的字典里从来没有见鬼的“认输”。
昨晚的毒化报告让她一时措手不及,仅仅过了一夜,又出了这么大的事情,许晓宁赶来看守所的时候心急如焚,但是此刻她的心情已经有所平静,急躁无法解决问题,她一直在告诫自己。
推门走进老严的房间,不大的空间里站满了人,许晓宁愣了愣,随即明白了情况。该到的人都到了,除了褚局、高伟,还有总队的俞支和左战峰、杨睿。
殷剑敏正在对着一屋子人介绍情况。
“事发突然,王夏花走过去直接抓住刘佳胳膊和脖颈,把她的头往洗手池里撞,监控看得很清楚,总共撞了三下之后王夏花才被冲过来的民警拉开。当时刘佳正在低头刷牙,没有一点防备,也谈不上反抗,所以撞的几下都很重。”
“现在刘佳情况怎么样?”
“医生正在给刘佳做手术排除脑部血肿,李涛守在医院里。”
“有危险吗?”
殷剑敏一时没接话,褚局不耐烦地挥手说:“算了,我直接给郝院长打电话。”他的目光像两道剑光投向看守所老严,“这个王夏花是什么情况?”
“是新谷派出所送进来的,一般盗窃,拘留十五天。”
看守所出了事,老严是主官,追究责任老严首当其冲,所以此刻脸色很不好看。
“这个女犯人为什么要对刘佳动手?”
“据她说刘佳瞧不起她,对她使坏,所以才忍不住动手。”
“具体什么事?”
“没说。”
“她没说你们为什么不问清楚?”褚局嗓门越来越大,“刘佳的这个样子还能对她使坏?都是瞎扯。你们天天是怎么看着犯人的?!”
毕竟这个案子越来越蹊跷,涉及到了毒贩,还有总队和外省省厅过来的同行,褚局的压力也不小。
“我马上就去办。”老严低声说。
褚局哼了一声。“刑队的人都到了,人让他们来审。”他继续说:“不会有无缘无故的事,小题大做的事情会有,但是不应该发生在看守所的犯人身上。”
趁着没人注意,许晓宁来到左战峰身旁,压低声音问:“你们怎么来了?”
左战峰与昨晚迥然不同,一脸严肃,只是微微点头。
许久没有人说话,直到高伟开口说:“刘佳和王夏花并不是一个监房的,王夏花在旁边隔了两间的监房,据我们刚才简单地询问同监的其他人,都说不知道两人为什么会有冲突,事先一点征兆都没有。”
左战峰突然问:“她是什么时候关进来的,刘佳之后吗?”
“是的。”老严的脸色越发难看。
“她是哪里人,有前科吗,有没有吸毒史,还有她的家人是什么情况?”左战峰连珠炮似地发问。
“我们都有资料,内勤已经在复印了,马上送来。”许晓宁插话说,她不想看到老严太过尴尬,“王夏花不是本地人,身份户籍显示是你们省的。”
左战峰皱起双眉,盯着许晓宁。
“王夏花前天刚刚关进看守所,没有查到前科,我简单看了一下送进来时候的笔录,她自己交代是在我们市里打短工,一个人住,丈夫和孩子在原籍,因为是个小案子,办案民警只是通过办案系统核对了人员信息和前科资料,其他方面没有进一步核查。”
“她的身份证号码是多少。”左战峰问。
许晓宁事先已经把那个女人的简单情况拍在手机上,她递给了左战峰。左战峰拨通了自己的手机,向电话那头报出王夏花的身份证号码,然后简短又快速地发出指令。“立刻查这个号码,我要详细情况,快。”
他放下手机又问:“什么时候可以审王夏花?”
许晓宁没有说话,这个事轮不到自己自作主张。
“我们马上就准备做这件事。”褚局说。
“褚局,我有个不情之请。”许晓宁立刻明白了左战峰想要做什么,“我们想一起参与对王夏花的审讯。”
这多多少少有些不合规矩,在场的人一个个默不做声。褚局神情严肃地看着左战峰,又把目光投向窗外,来回走了几步,片刻之后他停下脚步微微点头。
“好。王夏花是你们省的人,左支队长,你们在场的话,对她会很有压力,她不敢轻易胡说八道。不过,主审还是我们来。”
“我明白的,做该做的事情。”左战峰立刻说,“谢谢褚局。”
“一家人不说两家话。”褚局微微露出笑容。
眼前的女人看上去足有五十岁的模样,实际年轻才不到四十,皮肤黝黑粗糙、高颧骨、小眼睛,一张瘦长的脸充满戾气,阴晴不定地注视着侦查员们。
从一开始她就装疯卖傻,不是假装听不懂问话,就是答非所问。
“你老实点,王夏花。”许晓宁说,“我问什么,你说什么,我没问的你用不着给我胡扯,听明白了吗?”
“警察,我们镇子里的人都知道我,都说我憨不碌出的,是个老实人,是那个女人一直豪横我……”
许晓宁打断说:“王夏花,我再说一遍。我问什么,你说什么,听明白了吗?”对方刚想辩解,许晓宁又一次说:“回答我这句话,你只要说明白了,或是不明白。”
她的语气一次比一次严肃。
王夏花眼珠转了转。“警察,我真的是……”
“明白,还是不明白?!”许晓宁一拍桌子厉声说。
突然提高的音量让王夏花猝不及防地哆嗦了一下,她看着许晓宁,点点头。
“现在听好了,我要重新开始问了,问你什么你说什么。”许晓宁说。
对方吧嗒吧嗒地眨眼,目光反复扫过眼前的许晓宁和高伟,时不时略带疑惑地投向坐在他们俩侧后的左战峰和。
审讯重新开始,许晓宁和高伟轮流问着问题,叫什么名字,家里有什么人,什么时候来的,做什么工作,为什么会去偷东西……
王夏花嘟嘟囔囔地回答,每句话似乎都回答得不情不愿,但听起来还算老实。
许晓宁捕捉着王夏花每一个转瞬即逝的表情细节。那个女人的眼神总是飘忽不定,让人一看便起疑心。她很快发现了一丝不对劲的地方,每当说到有关这座城市的地方,譬如落脚的住处,平日里经常活动的区域,王夏花就会变得小心翼翼,回答也是含含糊糊,解释说自己大半年时间里因为没有钱,一直居无定所。
高伟切换到下一个话题的时候,王夏花似乎如释重负。
原本殷剑敏想要亲自参加审讯,最后褚局还是拍板让许晓宁搭档高伟,毕竟这是他们警组的案子,而且高伟又是刑队最老最辣的那块姜。
“你说说你今天早上做的事。”高伟低沉的声音。
“那个女人怪里古懂,还大拽拽,坏得很。”王夏花连忙说,好像一直在等待这个时刻,“她看我是外省人,就豪横我,这种人太雀了。”
“她欺负你?你们俩不在一个监房,她是怎么欺负你的?”
“监房干饭的时候,她冲我吐口水,吐在我的脸上,还有碗里。”
“她为什么要这么做?”
“清不到,她就是个坏女人噶。”
“她欺负你得时候,有谁看见了?”
“没有人看见。”王夏花来来回回地摇头,“她心眼坏得很,总是鬼眯日眼地做这种事,不让别人看见。”
这个女人的谎话说得很蹩脚。
“之前你们认识吗?”
“我才不认识这种坏女人。”
“你是怎么知道刘佳的名字?”
王夏花明显迟疑了一下。“听别人说的。”她对高伟没有像对许晓宁那么提防。
这个问题本身就是陷阱。
“听谁说的?”高伟继续问。
王夏花没想到高伟会继续纠缠这个问题,她想了想。“同监的人。”
“具体哪一个?”
“想不起来嘎。”
“你想想清楚再回答我。”高伟不紧不慢地说,“同监室的人我们都会去一个一个地问,看守所的管理是很严格的,不是人人都会知道旁边监室犯人的名字。”
王夏花再次低下头想了半天。“是我记错了。有一次我听见警察喊她的名字,我就记住了。”
高伟看了许晓宁一眼,许晓宁心领神会地接了上去。
“你说你们打饭的时候刘佳冲你吐口水了?”
“是哦。”
“你说不知道原因?”
“是哦。”
“也没人看见?”
“是哦。”
“吃饭的时候你们每个人都有固定座位的。”许晓宁说,“她怎么会跑到你这里冲你吐口水,而且还没有人看见?”
“清不到,反正有一次她就在我面前,对我吐口水。警察,这个事情是你们要去弄清楚的,给是哦。”
王夏花的普通话里夹着云南方言,许晓宁算能听懂一部分,高伟以前常去西南出差,应该比她更熟悉。
“是什么时候发生的事情,早晨,中午还是晚上?这个你应该记得住。”
“中午嘎。”王夏花不耐烦地说。
“你进来总共才两天时间,这里到处都是有监控的,发生的事情全都看的到。”许晓宁严厉地说:“你想清楚了没有?我们现在就可以去把监控录像调给你看。”
王夏花愣了愣,随即目光盯着地面一阵摇头晃脑,只是不说话。
许晓宁说:“你还想说刘佳对着你吐口水吗?”
对方的脸色越发阴沉,抬眼直勾勾盯着许晓宁,一言不发。
“我再问你,除了吐口水,是不是还发生过什么事让你起了念头动手去打刘佳?”许晓宁说,“想清楚了再回答我。”
王夏花使劲地翻了个白眼,露出与之前完全不同的桀骜表情,她冷冷地哼了一声。“我就是想打她。”
“为什么?”
“不为什么,我想打谁就打谁,我看不惯她就打她。”
“王夏花,你是忘了自己在什么地方吗?”许晓宁训斥说。
王夏花冷笑了一声,一副有恃无恐的模样。
“是不是有人让你这么做?”高伟突然问。
王夏花摇了摇头。
“这么说完全是你自己的想法。”高伟的一双手手指交叉,手肘撑在桌上,“你看不惯别人,就要出手打人吗,而且还是在看守所里打人?”
“你不要说了,老警察,是我做的事情,我高兴怎么样就怎么样,我还想打死她呐。”王夏花用一种轻描淡写的口吻说。
“你知不知道这样做的后果?”
“坐牢,就像现在一样。”
对方那股不知从何而来的狂妄让许晓宁差点压制不住火气,她努力控制住情绪。他瞄了一眼身旁的高伟,老头子面不改色。
“王夏花,你是初中肄业吧。”王夏花歪头不解,高伟换了个说法,“当年读书的时候,初中没有毕业?”
“家里没钱。”
“虽然读过几年书,还是不懂法律,我和你说一下。《中华人民共和国刑法》第二百三十四条,故意伤害他人身体的,处三年以下有期徒刑、拘役或者管制。犯前款罪,致人重伤的,处三年以上十年以下有期徒刑;致人死亡或者以特别残忍手段致人重伤造成严重残疾的,处十年以上有期徒刑、无期徒刑或者死刑。”
王夏花嘎嘎地笑出声。“那个女人死了吗?”
“你想打死她?”
这回对方没有上当,咧嘴发出笑声,两眼满是凶光。
高伟转头和许晓宁交换了一下眼神,许晓宁除了恼怒和疑惑之外,又感觉到一丝怪异。那个女人的有恃无恐究竟从何而来?
高伟依旧很淡定,这让许晓宁稍稍安心。
“你说你离开家乡已经十几年了,最近一次回去是什么时候?”
“记不得了。”
“孩子们呢,都多大了?”
许晓宁注意到王夏花的神情稍稍变化。“不管你的事。”她恶狠狠地说。
“的确,这是不管我的事。”高伟笑了笑,随即拉下脸说:“那你就应该祈祷刘佳这次没有大碍,否则至少有十年的刑期等着你,你希望你的孩子们从小一直到成年都见不到他们的妈妈?”
“老警察,你不要吓唬我。”
高伟猛一下提高了嗓门,厉声说:“王夏花,我不是在吓唬你。我做了四十年的警察,可以很负责任地告诉你,你的案子绝没有这么简单,在警察眼皮子底下故意伤害她人,情节极度恶劣。你别忘了这里是什么地方,这里不是你们的小县城,不会有人说了算,也不会有人能够大过法律。”
王夏花低垂下头,两条腿快速抖动起来。
“不敢说话了?你不是很嚣张的吗?看不惯别人就要动手打人,还是素不相识的人,你是准备吃一辈子牢房了?!”
王夏花摇晃身子,一阵反复低语。“我不会坐牢的,不会的,不会的……”
许晓宁脑海中闪过一个念头。“王夏花,是不是有人向你保证过什么?”
王夏花不说话,继续抖动双腿。
“你不要被别人骗了,给人家做替死鬼,白白地去坐牢。你的孩子谁来照顾?十年二十年,你想让他们从小做没妈的孩子吗?”
王夏花抬起头,恼怒地瞪着许晓宁。
许晓宁熟悉这样的眼神,犹如困兽般心有不甘,依旧想要做一番垂死挣扎。她知道火候差不多到了,冷笑了一声。
“现在除了你自己,没有人可以帮你。”
“表水人噶,我凭什么信你们!”王夏花大声说。
许晓宁的身后传来左战峰的微微低语,他正在通话,与此同时,他轻轻拍了拍许晓宁的肩头,是给她的信号。
“你不用信我们的。”许晓宁嘲讽语气说,“你现在摊上大事了,去坐牢都是轻的。”
王夏花冷笑。“我不怕,警察就会唬人……”
左战峰走上前。“王夏花,不要得我拗嘴拌舌,鬼扯龙神嘎。”
当左战峰的西南方言一出口,房间里的每个人都能觉察出王夏花的惊恐,她一时无法掩饰自己的情绪,片刻间呆若木鸡。
左战峰来到王夏花面前,继续说出一连串的话,飞快的语速和纯正的方言让许晓宁无法听懂他在说些什么。
她并没有放过机会,仔细地观察王夏花的一举一动。
女人显然还没有从震惊中恢复过来,长大了嘴,结结巴巴地用一两个词回应左战峰的问话。左战峰语速丝毫不减,语气也越来越严厉,与之相对的是王夏花的脸色越来越难看,除了惊慌,还有遭受打击后的沮丧和惶恐不安。
左战峰的问话没有片刻停顿,王夏花开始断断续续地回答,两人依旧用的是方言,许晓宁努力想要从自己能够听懂的只言片语中理解两人的对话,只是收效甚微。她注意到王夏花失去了刚才的张狂气焰,有几次女人拼命摇头,不知是在否认什么,还是对左战峰的话表示不信。左战峰放缓了语速,不紧不慢,王夏花的声音听起来越发急躁,甚至有两声在微微发抖,似乎已经到了崩溃的边缘。
但是,许晓宁感觉到一丝不安。是那个女人的眼神,凶狠、仇视、不顾一切,这样的眼神是不会轻易就被击败的。
左战峰停了下来,微微点头,然后用轻松的语气说:“你觉得我们在骗你,没关系,王夏花,我给你时间考虑,我也会给你看证据。就像刚才这位女警官说的,现在除了你自己,没有人可以帮你。”
这次他是用标准的普通话。
王夏花低着头一声不吭。
左战峰回到许晓宁和高伟身旁,俯下身低低耳语。“先把人关单独监房。”
“没问题。”许晓宁回应说。
办公室里窗户大开,烟灰缸里堆满了烟头,看到他们推门走进来,殷剑敏抢先问:“情况怎么样?”
许晓宁的目光投向左战峰,左战峰摆了摆手机。“我们那边的第一拨信息已经过来了,王夏花的身份应该是假的,我的同事正在抓紧查,有线索,应该很快就能搞清楚。”
褚局紧皱双眉。“犯人没有交代?”
“没那么快。”高伟主动插话,“是根难啃的骨头。听下来这件事肯定是事先预谋的,所以这个女人心里是有准备和我们对抗到底的。”
许晓宁一时没想到高伟能从左战峰和王夏花的对话中听懂了那么多内容。
老头子继续说:“她没想到‘娘家人’来得那么快,一下子懵圈了。不过,真想要她开口交代没那么容易,得花些功夫。”
“高支说的对。”左战峰接口说,“姑且我们继续叫她王夏花,王夏花的身后绝对有势力在操纵安排。”他有意无意地看了一眼许晓宁,“实话实说,这就是我们来这里最主要的目的。”
“下一步的打算是什么?”褚局直截了当地问。
“就从王夏花开始。”左战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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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次请你们帮忙的事情怎么样了?”邓旻倚在柱子后面,压低了嗓门轻声问。
“什么事情呀,让我想想。”电话那头是年糕迷迷糊糊还没睡醒的声音。
“推特,脸书,我让你帮我查那个人。”
年糕嘟囔了几句,终于想了起来。“哦,那个家伙啊,我们还在查。”
“拜托了,抓紧时间。”
“你就放心吧。”
邓旻侧了侧身体,视线中李涛和宇文浩在急救室外一坐一站,犹如两座沉默的雕像。他把手机放进口袋,沉默地注视着急救室的灯箱,灯亮着,手术还没有结束。
他是在上班途中接到许晓宁的电话,然后直接赶来医院。每个人都带着情绪,许晓宁、宇文浩、殷剑敏……就连政委李涛也变了脸色,邓旻大致可以猜测,昨天突然来了刑侦总队和西南省厅的人,案子似乎越来越不简单。
邓旻也感到了压力,和宇文警长比起来肯定不值一提,他只是暂时借调办案的小民警。案子破了或是没破,大概和自己都没有太大的关系,多数时候但凡有一道过不去的坎都是每个人的内心。对于邓旻来说,破这个案子是为了证明自己,也是为了一种成就感。
夏嘉薇微信中问他到底想清楚了没有?
邓旻回答说想清楚了,等办完这个案子回派出所,就打辞职报告。
她又问,然后呢,去律师事务所还是去公司做法务、合规?
都行。
还有其他选项?
今天太阳有点辣,出门别忘了戴帽子防晒。不过你放心,就算你晒算成了小黑皮我也不会嫌弃的,不离不弃。
微信那边一下子没了声音,过了半天才回了一句:垃圾小凳子。
这件事现在只有邓旻和夏嘉薇知道,双方父母都在心平气和地等待他们俩的婚事。家长们彼此见过面,还算相处融洽。邓旻记得自己和夏嘉薇讨论过门当户对,并非贬义,他们俩都觉得三观相合就是最重要门当户对,既然他们俩的三观如此一致,爸爸妈妈们也不会相差得太厉害。如今的父母不像他们之前的老一辈,不再整天对孩子指手画脚管头管脑,开放和包容肯定是多了一些,更关键的是,他们也早就知道了每个人都应该有自己的生活。
可是,放弃一份至少外人看来非常稳定的职业毕竟并非易事,也很难让人立刻理解。
邓旻突然注意到急救室的灯灭了,他一边快步走上前一边向宇文浩和李涛做手势。片刻之后,门开了,医生走了出来。
“怎么样,医生?”李涛问。
“手术没有什么大问题,现在病人还没醒,我们也不敢说一定成功,毕竟还是存在各种并发症的危险,她之前的身体底子非常不好。”医生指的是刘佳的吸毒史,“现在人已经送ICU,后续我们还是会高度关注的。”
李涛像是微微舒了口气。“辛苦你们了。”他说。
“应该的,郝院长专门关照过,说这是公安非常关注的一个病人,要我们一点尽全力。”医生客套了几句之后又回去了急救室。
李涛拿出手机。“我先给殷支打个电话。”
宇文浩没有说话。
邓旻有一种奇怪的感觉,宇文浩的目光心不在焉地投向远处,好像满怀心事,李涛也察觉了。“宇文,这几天是不是没休息好?”
“我去外面抽支烟,小邓,你跟我来。”宇文浩拔腿往外走去。
邓旻犹豫了一下,看了看政委,李涛并没有什么反应,邓旻连忙几步追上宇文浩。
比起清晨,此刻医院已经人潮涌动,到处都是人,急躁或是忐忑的表情,也有一些毫无表情的脸。宇文浩在医院急诊的门口停下脚步,从兜里掏出永远皱巴巴的香烟盒,新换班的医院保安注意到他,走过去刚想说话,宇文浩指了指停在外面的警车。
“警察。”他低声说,“抽支烟马上走。”
保安识相地转身离开。
宇文浩使劲吸了一口烟,微微侧头看着医院里面。“出来的时候有没有看见一个穿淡黄色T恤,黑裤子的寸头男人。”像是从牙缝中蹦出话来。
邓旻愣了愣,努力回想,可是一点印象都没有。
“在急救室外面走廊的位置。”
邓旻摇摇头,稍稍有些不自在的感觉。
“他一直在观察我们。”宇文浩边说边吐出白烟,“刚才出来的时候,他装模作样地打手机,等会儿我们再进去的时候,你假装去厕所,然后绕过走廊把他的后路给堵住。”
“好的。”邓旻说完,又忍不住加了一句:“他有问题?”
宇文浩没有回答,也许是觉得这个问题很蠢,他在花坛上碾灭吸了半截的烟,扔了进去,然后说了句:“走。”
走廊的位置没有穿淡黄色T恤的男人,只有远处李涛的身影。邓旻悄悄瞥了一眼宇文浩,他面无表情。
李涛迎着他们俩走来。“刘佳已经送进ICU了,一起去看看吧。”他看着他们俩,“没事吧?”
“没事。”邓旻赶紧回答。
一开始,气氛有些尴尬,李涛似乎有些怀疑,但什么也没说。分管队伍的领导并非只会搞搞政治工作、队伍建设,尤其是在刑侦这种业务很强的单位,如果政委不懂得办案肯定带不了队伍,李涛之前没有刑队工作的经历,胜在待过很多地方,派出所、看守所、治安和政治处,没少和刑侦打交道,属于哪里都能待着的老江湖。
排队等电梯的人很多,他们转身去走楼梯,一个人都没有。
“许晓宁那边已经在审问动手的女犯人了,殷支没有多说,可能有些蹊跷,我们这个案子牵扯的方方面面越来越多了。”李涛边走边说。
“知道了。”
邓旻跟在最后面,听见宇文浩简单地回答。
ICU在二楼,从楼梯转到走廊的时候,宇文浩突然回头对邓旻做了个隐蔽的表情。邓旻还有些纳闷,直到看见一个穿着淡黄色T恤的寸头男人低着头从ICU方向朝电梯走去。
宇文浩调转步伐跟了过去,邓旻纵步来到李涛身边低声说:“政委,等一下。”
来不及再说什么,邓旻转身走向等待电梯的人群,淡黄色T恤男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站在两个中年阿姨的身后,他看上去三十多岁,身材偏消瘦。邓旻并没有直接跟在宇文浩身后,而是从侧方靠近。
宇文浩来到淡黄色T恤男的身旁,拍了拍对方的肩膀“对不起,你是来看病的吗?”
淡黄色T恤男抬起头,一脸紧张地说:“你要干什么?”
“我是警察,想问你一些事。”
宇文浩直截了当地说完,伸手准备掏警官证,淡黄色T恤男突然伸手狠狠地推了一把宇文浩,宇文浩猝不及防地倒退,撞向身后一个拄着四脚拐杖的老人,老人发出无力地呼声,仰身摔向地面,宇文浩眼疾手快地扭过身子,跪倒在地,托住对方。
淡黄色T恤男一个转身之后已经窜了过来,邓旻连忙伸手抓住对方胸前衣襟,对方猛地甩动身体,邓旻一个踉跄,意识到这家伙其实早有准备,同时手中感觉一轻,已经被淡黄色T恤男挣脱。
对方撒腿朝着楼梯间飞奔,邓旻没有丝毫停顿追了上去,淡黄色T恤男一路疯狂地又推又撞阻挡在前方的路人,二楼过道里发出接二连三的惊呼声,数人东倒西歪地躺在地上,邓旻心中瞬间犹豫,有人朝他大喊:“什么也别管,追上去!”
李涛边扶起一个中年女人边对着他挥手。
邓旻拼命追向逃跑的淡黄色T恤男。
对方是个滑头,连窜带跳地下了楼,等到邓旻追到医院大厅,这家伙已经混入人群之中。邓旻四处张望,一时找不到对方的身影,他灵机一动,爬上身边的护士台,居高临下大喊了一声。
“别跑!”
那一声声音洪亮,整个大厅都嗡嗡作响,几乎所有人都半抬头向他张望过来,只有一个人影立刻朝着医院大门奔跑而去。
邓旻跳下服务台的时候不忘对着两个目瞪口呆的小护士说了声“对不起”,他边追边大声喊叫:“抓住他,抓小偷。”
大门外的保安被声响惊动,朝着门诊大厅里探头探脑地张望,淡黄色T恤男迎面冲向保安,一把将对方直接推倒在花坛里。
邓旻追出去的时候,保安老阿叔正骂骂咧咧地从花坛中爬起来。
“赤佬,没你好果子吃。”他边骂边冲着邓旻招手,“往大门那边跑了,捉牢他。”
大门外面的马路上停满了排队进医院的私家车,几个保安忙着指挥交通,淡黄色T恤男径直跑了出去,邓旻和他只差了二十米左右的距离,无论是那个家伙想要摆脱他还是他能够很快追上对方都不是件容易的事。
好像有一种熟悉的感觉,邓旻边跑边想。
比起上次的赌徒,淡黄色T恤男完全是逃命的架势,不管不顾地横穿车流纵横的马路,虽然没有半点犹豫,邓旻追赶上去的时候还是有点头皮发麻的感觉,耳旁接二连三传来急促的刹车声,大声的斥责从某辆车降下的车窗玻璃后面传了出来。
邓旻根本顾及不到这些,他继续边跑边叫:“抓小偷。”
声音明显明显惊动了不少路人,邓旻看到几个年轻人跃跃欲试地想要拦阻淡黄色T恤男,那家伙不管三七二十一地猛然窜进路旁的一扇铁门,邓旻跑过去的时候,一个看上去比医院保安老阿叔年龄还要大不少的门卫正一脸懵圈地从门岗室拉开玻璃窗。
“干什么的?这是国家单位……”
邓旻冲了进去。
一栋九十年代风格的六层小楼,门口挂的牌子好像是什么什么的研究院,邓旻紧追不舍地跟着淡黄色T恤男冲上二楼,一排办公室全都关着门,那家伙沿着走廊依旧在跑,脚步已经开始不由自主地踉跄起来。
邓旻一边放慢脚步一边攥紧拳头,走廊是条死路,他提防对方困兽犹斗。等邓旻发现对方突然扒开走廊尽头的窗户,双手一撑爬上了窗沿,这才后悔自己的大意。
站在窗沿上的淡黄色T恤男最初还有些犹豫,看见邓旻急吼吼地冲过来,于是蹬起两条腿使劲向外跳了出去。
冲到窗户边邓旻还是晚了一步,他看见对方的身躯径直越过研究院的围墙,然后重重摔在地上。有那么一刻,邓旻犹豫着自己是选择跳,还是重新下楼绕出去。对方正躺在地上,痛苦地捂着腿慢慢坐起。
这么高的地方跳下去,这家伙的腿肯定吃不消会受伤,还有时间,邓旻想。
他刚刚转身,一个黑影扑了过来。
“让开。”宇文浩大声地说。
“太高了,我绕过去追他。”
邓旻边说边拔腿往回跑,奔出去五六步之后,他忽然感觉到什么,转过头去,看见宇文浩的身影消失在窗口。
“我次……”邓旻张大嘴,没有完整地发出后面那个不太雅观的字眼的音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