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水泡2022-08-16 15:0910,286

  邓旻独自走进刑侦支队的大门,这里对他来说并不算陌生,但凡派出所治安组的人经常要和刑侦、治安两个条线的业务支队打交道,一来二去也有几个熟悉的同事。他正想着先去找哪一个能够聊上话的家伙打听打听情况,迎面几个人嘻嘻哈哈地从食堂走了出来。

  其中一个两鬓花白的老警察看见他,招了招手,邓旻连忙上前,分局网页上以前常能看到这张脸,刑侦支队的老支队长,后来到年龄退了,才换了现在的殷支队长。昨天开会的时候他也在,坐在角落里一句话也不说。

  “小邓,就你一个人过来?”对方朝他身后张望。

  按照惯例,就算是借调人员报到,也应该由老单位的分管领导陪着一起来。邓旻连忙解释说:“所里几个领导今天都有事,我们所长和殷支打过招呼了。”

  对方体谅地说了一通现在派出所的确是忙,上面千条线下面一根针,什么事都要基层做,真心不容易。

  邓旻一声不响地跟在老支队长身后。不管在领导位置上的时候有多厉害,一旦退下来是不是都会变得和颜悦色和蔼可亲?不过话说回来,领导若是不严厉一些,软绵绵的脾气是镇不住队伍的,尤其那些是基层所队的头头。警察队伍也不是清一色的风清气正,这么大的一支队伍难免也有几个刺头几个歪瓜裂枣。同在体制里,公安的警示教育大概公务员系统中最多最严的,可年复一年还是会有一小撮人在纪检教育片中穿着囚衣痛哭流涕,连那几句话都说的一模一样:对不起国家,对不起人民,对不起党,也对不起组织的培养,对不起身上的警服……

  老支队长把邓旻领进二楼的一间小办公室。“以后就在这里办公,条件差了点,不过大家在一起商量事情方便,也热闹。”他从抽屉里搬出一堆案卷,“案子前期你参与过,这是刘佳的讯问笔录,还有一些证人的问询情况,你先看起来。”

  邓旻坐下来认认真真地看笔录,没留意老支队长是什么时候离开的,直到身后传来声音。

  “你是哪里的,为什么会在这里?”

  邓旻抬起头,走进办公室的女子一脸警惕地看着他,邓旻连忙站起来说:“师傅好,我是松浦派出所的。”她是刑侦支队的大姐头,火爆脾气,拼命三娘。昨天开会的时候年糕悄悄在耳边说过。

  对方似乎认出了邓旻,但依旧阴沉着脸。“谁让你动这些笔录的?”

  任何一起案件的材料只有办案民警可以碰,这是规矩,也是纪律。邓旻连忙继续解释:“是老师傅让我看的,他说让我熟悉一下……”

  对方打断他的话,语气就像询问犯人。“老师傅?哪个老师傅?”

  “高伟老师傅。”

  及时出现的老支队长如同救星,邓旻长出一口气,与此同时,忽然对过往被自己审讯过的嫌疑人有了一丁点的感同身受。

  “这个凶巴巴的Madam是许晓宁。”随后高伟又指着邓旻,“小邓,邓旻,从派出所借来和我们一起办杨达明坠亡案的。”

  “Madam,高老,原来你也看香港警匪片。”许晓宁笑了一声,总算没有刚才咄咄逼人的气势,她在沙发坐下,翘起二郎腿。“许晓宁,叫我名字或者晓宁姐都行。昨天敢和我们支队长互怼很有腔调,初生牛犊不怕虎,可惜后劲不足。”

  邓旻一脸不好意思。“是我没经验。”

  “敢发表意见就好,别像有的人只会唯唯诺诺,领导说的话又不是永远正确。”高伟轻轻咳了一声,许晓宁毫不顾忌地继续说:“哎哟,老领导又在担心我把新人教坏了?不会的,人家都是老警察了。”她指了指邓旻制服肩头一杠两星的警衔。

  “好了,就你话多。”高伟招招手说,“小邓,我先带你在楼里走一圈,熟悉熟悉人头,好歹你也要在这里干一段时间。”

  支队领导、技术室还有各个办案队,高伟带着邓旻都去露了个脸打打招呼。昨天针锋相对的殷支队长见到邓旻只是点点头,没有多话,刑队其他人对高伟都客客气气的,也有几个年纪大的顺口说两句玩笑话。

  高伟一路走一路说,刑队的工作累人,但是氛围不错,平时各人管各人手上的活,遇到大案子大行动,各个队各个探组也都是互相照应支持,总之是个有战斗力的集体。高伟的话里洋溢着一股自豪感,让邓旻忍不住联想到一个失去王冠的老人在巡视他曾经的领地,不过对方自始至终的和蔼态度又让邓旻对自己的想法感到一丝不地道。

  刑队在一众派出所基层民警中总有截然不同的口碑。看他们走路的姿势就知道是刑队的人,有一次年糕这样告诉邓旻。趾高气昂,满满的优越感,还喜欢把“只有刑警才是真正的警察”挂在嘴边,难道我们都不是警察?

  邓旻倒是没有对刑警们有太多想法,他对自己的警察生涯都摇摆不定,又何必去盯着别人呢?始料未及,自己来到了刑队,虽说只是个暂借的编外人员。

  回到办公室,屋里多了一个人,宇文浩正伏案浏览电脑屏幕。许晓宁依旧坐在沙发上,心不在焉地刷着手机。

  “呶,这是我们的探长,以后都要听他的。”

  邓旻从许晓宁的话听出些讥讽味道,他只好笑着点点头。

  “参观的怎么样?”许晓宁问。

  “挺好。”

  “你不太爱说话?”

  “还行吧。”

  邓旻不像年糕跑到哪里都是自来熟,但也不是内向的性格,交往和人际关系什么的完全没问题。夏嘉薇半是调笑半是评价,说他就是太矜持,还有点清高,投缘的人立刻嘻嘻哈哈,看不上的人就会变得冷淡。邓旻实在不知道自己的清高是从何来?出身于普通家庭,成长于普遍环境,从小到大也不曾一路顺风顺水。夏嘉薇继续嘲笑他说,那就是骨子里带的。邓旻并不肯承认,他觉得自己一向善待他人,尤其是工作中遇到求助的老百姓,他总是轻言细语,不厌其烦直到替对方解决问题。

  因为那是你对待工作的态度,夏嘉薇说,而不是对待人生的态度。

  这有区别吗?邓旻没好气地反问她。

  夏嘉薇一言不发地在纸上画出一个“十”字,然后在四角分别写下“工作是被动的,人生是主动的”“工作是被动的,人生也是被动的”“工作是主动的,人生是被动的”和“工作是主动的,人生也是主动的”,然后问邓旻的感受是哪一个选择?

  邓旻犹豫片刻,指着“工作是被动的,人生是主动的”。夏嘉薇说了声“瞧”,于是他跟着糊里糊涂地点头。事后邓旻又使劲想了想,觉得女友是在忽悠他,另一种可能是夏嘉薇看多了鸡汤文,自己已经被先忽悠进去了。

  一直沉默不语的那个人站了起来。“今天还是分两路,一路继续审刘佳,一路去跑杨达明的外围情况。”宇文浩说。

  “我和高老一组去看守所。”许晓宁举起手,邓旻觉得她的声音一下子变得冷冰冰,“对刘佳我有心结。”

  ————————————

  警车在街边的一个空车位停了下来,不远处坐在助动车上的收费员看了他们一眼,继续低头玩手机。邓旻随着宇文浩一起下车,眼前是一栋老式的五层商务楼,挂满了各种餐厅和咖啡店的招牌,悦阁餐厅在不起眼的左下角。

  上午他们去查了刘佳和杨达明的银行账户,两个人都习惯大手大脚的花钱,所有的支出都是通过杨达明的信用卡,他给刘佳办了副卡。收入则显得十分可疑,杨达明和朋友一起经营的餐厅有每月分红,时多时少,但明显低于杨刘两人的开销,杨达明真正的大笔收入是好几张不同银行的储蓄卡,从街头ATM机中存入的现金,毫无规律,也无法追踪源头,不到三年的时间里已有数百万之多。

  老旧的电梯启动后发出“咯吱咯吱”不堪重负的声响,一路喘息着来到顶楼,又花了几秒钟才不情不愿地打开门,吐出里面的乘客。

  一个偌大的标牌悬挂在正中:喜乐足疗。

  邓旻转头看着宇文浩,发现他也紧皱眉头,两人四下寻找,才在足疗店气派的大门旁边发现悦阁餐厅的招牌。

  顺着指示标记走进餐厅,大堂里空空荡荡,面积倒是不小,足足两百多个平方隔成不同的区域,远处落地玻璃门外的露天楼顶阳台上也放着餐桌餐椅和遮阳伞。餐厅吧台后面两个年轻女孩正玩着手机,听到声响抬起头,她们俩穿着统一的餐厅制服,看上去不到二十岁的光景,脸庞还未洗脱稚嫩。

  “现在是餐厅午休时间,我们不营业。”其中一个圆脸女孩说,声音软糯糯的很好听。

  “公安。”宇文浩拿着证件晃了晃,“你们老板在吗?”

  两个小姑娘连忙站了起来。“在的。”还是圆脸女孩说。

  “我们找他问点事情。”

  圆脸女孩对同伴低声说了几句,另一个女孩立刻奔了出去。“要不要先坐一下?”圆脸女孩从吧台后面走了出来,引着他们走向靠窗户的卡座。

  “有没有烟灰缸?”宇文浩坐下的第一句话。

  “我去给你找一个。”圆脸女孩忙不迭地说,然后小跑着离开。

  宇文浩拿出一包瘪下去硬壳红双喜放在桌子上。“你抽吗?”邓旻赶紧摆手。

  圆脸女孩拿着一个白瓷烟缸走了回来,宇文浩点燃了一根烟,突然问:“你们老板是不是在外面?”

  “啊?”圆脸女孩一时不知所措。

  宇文浩指了指餐厅大门。“刚才和你在一起的那个同伴跑出去了,是老板不在店里吗?”

  “他在旁边的足疗店。”圆脸女孩连忙解释说。

  “王老板,还是范老板?”宇文浩问。

  圆脸女孩微微露出惊奇的神情。“大老板出去了,是二老板。”

  “你们餐厅有几个老板?”宇文浩继续问。

  圆脸女孩犹豫了一下说:“还有一个三老板。”

  “三老板姓什么?”

  “杨。”

  “他在吗?”

  “好几天没来了。”

  有人从外面走了进来,刚才出去的女孩跟在一个魁梧的壮年男人身后。男人粗着嗓门边走边说:“不要一副吓丝丝的样子,警察怎么了?我们又没做什么违法犯法的事情。”

  圆脸女孩连忙说:“我们老板来了。”

  男人走了过来,圆脸女孩如释重负地溜到了一边。邓旻打量男人,大约一米八五的身高,平头,圆脸,双下巴,脖子上挂着小手指粗细的金链子。“有事吗?”他大大咧咧地在宇文浩和邓旻对面坐下。

  “我们是北湾分局刑侦支队的。”宇文浩照例亮了亮工作证,“你是范国凯吧。”

  “是。”范国凯狐疑的目光扫视对面的警察。

  “我们来是想了解一下杨达明的情况。”宇文浩说。

  范国凯的表情放松下来。“杨达明?两三天都不见人影,打电话也不接,我就知道没好事。这家伙怎么了,嫖娼还是赌博?”

  “他平时经常嫖娼和赌博吗?”

  “不是。“范国凯的眼神又警惕了起来。”我想警察来找他会有什么好事?无非就是这些。”

  “你最后一次见杨达明是什么时候?”

  “上个星期了吧,他有几天没来了。”范国凯不耐烦地说,“这家伙究竟怎么了?”

  “他死了。”

  范国凯猛地坐直身体,一脸震惊。“死了!?怎么死的?”

  “从自家二十二楼摔下来。”

  “怎么回事?”

  “还在调查,需要了解一下他在这里的情况。

  范国凯沉默片刻,低声说:“我打电话叫洋哥来。”

  “王洋吗?”宇文浩说,“你们两位老板我们都要聊聊的,他来之前先和你谈,知道什么说什么。”

  王洋在一个多小时之后才匆匆赶到,忙不迭地和警察们打招呼,说平时主要是自己负责餐厅的运营,今天恰巧外出和供货商谈生意。他和五大三粗的范国凯完全是两个类型,一身西装,面孔白净,头发打理得潮流时尚,戴着金丝框的眼镜,一副文质彬彬的生意人模样。

  自王洋来了之后范国凯便离开去忙餐厅的事。王洋把宇文浩和邓旻带进了一间餐厅包房,装修风格如同私人会所,除了餐桌还有沙发、茶桌和麻将台。不像范国凯一问三不知,面对宇文浩的询问,王洋事无巨细娓娓道来。

  “我和范国凯是从小是一个弄堂里长大的赤膊兄弟,你们别看他长得又高又壮,脾气有时候也挺暴躁的,不过对我是很服帖的。我们俩都不是读书的料,找不到什么好工作,于是我就带着他到南边去闯荡,深圳、东莞、义乌,什么地方能赚钱就去什么地方,两位警官,不是我自夸,年轻时候吃过的苦都是有回报的,我们俩也赚到了钱,也算是积累了一些资本。年纪一点点大了,就不想再东奔西走,我和国凯商量了一下,准备在本地做服装生意。当时筹划开厂需要借贷资金,有一段时间经常跑银行,这才认识了杨达明。”

  王洋给每个人的茶盏里倒满茶。“喝点熟普,这个饼价格不贵,但是糯香很正。”

  邓旻端起茶盏,汤色偏沉,一股糯香扑鼻而来,沁人心脾。他基本不说话,一直记录宇文浩和王洋的对话。

  “你们俩怎么会和杨达明一起合作开餐厅的?”宇文浩问。

  “像我们这种做生意的人走到哪里最重要的就是交朋友,多个朋友多条路。刚接触达明的时候,他在放贷部门,能说会道又特别殷勤,不像一些大银行看到我们这种小公司贷款,架子又大审核又严,杨达明和那些人不一样,从一开始他就挺为我们着想的,让我印象深刻,人嘛,你当我朋友我也当你朋友,你要是看不起我我怎么会死皮赖脸往上贴?那次大家谈的比较开心,我就和他一直保持着联系,达明替我在资金周转上出谋划策帮了不少忙,我是很认可的。后来办服装厂的计划没有成功,我倒是和达明交了朋友。知道我手中的资金暂时没有去处,他建议我开一家餐厅,并提供了项目计划书。”

  “开这家餐厅其实是杨达明的主意?”宇文浩问。

  “是的。”王洋说,“有一次我单独请达明吃饭,达明流露出想要离开银行出来闯荡的念头,然后向我推荐了这家餐厅的项目方案。当时我很有兴趣,也找了一些朋友看了计划书,都觉得可行,最后我就邀请达明一起参与了。”

  当时餐厅的注册资金一百二十万,王洋是法人,和范国凯各占百分之五十和百分之三十的股份,杨达明按照一半资金一半技术入股方式拿了百分之二十的股份。

  有人敲了敲包房的门,随后圆脸女孩走了进来,把手中的一整条黄鹤楼烟递给王洋,王洋撕开包装,分别递了两盒给宇文浩和邓旻。

  “两位警官,抽烟。”他殷勤地说。

  宇文浩摆手拒绝,从兜里继续拿出他的红双喜。

  王洋笑了笑说:“一包烟没什么的。”

  “抽不惯其他的。”宇文浩说。

  王洋掏出一个金灿灿的打火机,为宇文浩点上烟,自己也撕开黄鹤楼点了一根。“平时抽的不多,没什么瘾。但是我们做生意的,不会这个不行。”他吐出一个烟圈,笑着说。

  “杨达明的太太你们熟悉吗?”宇文浩问。

  “我记得,叫刘佳,挺漂亮的。”王洋说,“餐厅开得很顺利,达明也从银行离职,没多久他就结婚了,当时我和范国凯都去参加了婚礼,还送了份大礼。”

  “听说婚礼很豪华?”

  “办婚礼的那家五星宾馆是我替达明联系的,三年前,算是最顶级的了。”王洋语气中有些得意。

  “对刘佳你有什么印象?”

  “这个真不太好说,人很漂亮,不过待人挺冷淡的。婚礼之后我只见过她两三次,每次都是送醉酒的达明回家,然后在门厅匆匆一瞥,她好像挺反感达明和我们在外面喝酒的,这其实也没办法,哪个生意人在外面没有应酬呢?”

  “为什么觉得刘佳反感你们和杨达明在一起,发生过什么具体事情吗?”

  “事情倒没有发生过什么,纯粹是我的感觉。”王风连忙解释说,“不过我总觉得他们夫妻俩之间有些不对劲的地方。”

  “什么不对劲?”

  “达明和我们关系好的时候,从不带妻子到餐厅来,刘佳也从不参加我们的各种聚会,一次也没有。有几次我有意无意地问达明,他很不高兴,后来我索性再也不提了。”

  “你刚才说‘杨达明和你们关系好的时候’,这话什么意思?”

  王洋苦笑了一下。“有些事情其实也瞒不住的,我们已经闹翻了一段时间了。现在餐厅难做,尤其这段时间生意没有刚开张的时候好,你们也看见了,幸亏有隔壁的足浴店保证了一批客源,每月除了保本也只能小赚。最初达明的表现很积极,除了看店之外在外面各种方式拉客户,还经常主动出差去谈食材货源,可是最近一年,他开始慢慢懈怠,来餐厅的次数逐渐下降,到后来常常是一个星期也不见人影。我发觉势头不对,和达明谈过几次,他每次态度都是谦虚诚恳,但很快又故态复萌。”

  “什么原因?”

  “这个我就不清楚了,你们刚才和范国凯聊过了吧?”王洋问。

  “他说和杨达明不是很熟,所以谈得不多。”宇文浩说。

  “熟还是熟的,毕竟也朋友一场,两位警官肯定看出范国凯的问题了。”王洋给自己倒满了茶,轻轻啜了一口。“从一开始他们俩的性子就不太合,范国凯觉得达明这个人鬼点子多,人也不是很实在,觉得他靠不住,所以有段时间范国凯一直劝我早点赎回达明手中的餐厅股份,和达明做个了断。我真的很犹豫,不过看到达明现在的这副模样,最后还是下了决心听范国凯的。没想到我另外有家公司出了点问题,现金一时周转不过来,我就想着先把这件事放在一边。可就在前些天,达明主动提出退股兑现,我当然没有答应,为了这件事达明一下子和我们翻脸了,大吵了几次,然后好长时间没来。这事连餐厅员工也都知道了,闹得风风雨雨。”

  “知道杨达明要退股的原因吗?”

  “他说急等钱用,我有点怀疑,我觉得他在外面可能有其他什么生意。”

  宇文浩停了半晌,又拿出一支红双喜。“据你了解,杨达明的经济情况怎么样?”

  “还行吧,餐厅的分红应该足够养活他了,只要不是大手大脚地花钱。”

  “我想看看这几个月餐厅的流水账目。”

  王洋脸上露出些许犹豫表情,但很快就爽气地说:“行。”

  他领着他们来到空无一人的财务室,打开电脑。“这几天财务休息。”王洋边说边熟练地操作财务软件,“收支汇总表可不可以?一目了然,上个季度的报表我给你们打印一份。”

  “你挺熟练的。”宇文浩说。

  “以前跑江湖的时候,什么事情都是自己做。”王洋略带自豪的口气说,“养成了习惯也好,一个什么都懂一点的老板,手下人骗不了你。”

  结束谈话时餐厅里正在准备晚市开张,王洋陪着宇文浩和邓旻往外走,小心翼翼地询问起刘佳的情况,大概的意思是一旦刘佳继承了杨达明的股份,希望她能够体谅餐厅现在的状况,暂时不要退股。宇文浩简单地告诉他说刘佳正在配合公安部门调查,王洋不再多问什么。

  快要走出餐厅大门的时候,宇文浩突然停下脚步问:“你们还另做货材生意?”

  餐厅大门到用餐区有一块十多个平方的空间,放着大红酸枝木的茶桌,茶桌后面的一排展示柜上是明码标价的各种山珍菌菇食材盒。

  “餐厅刚开张的时候,联系到一些外地的菌菇食材,在当地又属于扶贫项目,我觉得边做生意边扶贫也算是为社会做贡献,所以和当地联系长期进货,既作为餐厅食材也放在这里进行售卖。”王洋解释说,“很多餐厅都这么做的,现在生意难做,有时候也多用些办法节流开源。”

  宇文浩一言不发地走过去,邓旻连忙跟上宇文浩。货架上都是木耳松茸羊肚菌之类的干货,他正好奇宇文浩为何对这些感兴趣,便听到宇文浩发问。

  “采购渠道是谁找到的?”

  “是杨达明。”王洋说。

  邓旻心中“咯噔”一下,有些明白宇文浩的意思,全神贯注听着两人的对话。

  “东西卖得怎么样?”

  “时好时坏,就和餐厅生意差不多。”

  “供货一直很顺利吗?”

  王洋皱起眉头说:“还行,只是隔三岔五杨达明会到当地去跑一圈,有时也会换些产品,他在这方面倒是一直很积极,几个月总是要到当地去一次。”

  邓旻看着宇文浩拿起一盒松茸在手中翻看,他也顺手拿起一盒羊肚菌,注意到盒上标注的产地是西南某个边境省。

  王洋大概是会错了意思,殷勤地说:“两位警官辛苦了,拿两盒回去尝尝。”

  宇文浩摇摇手,把盒子又放回了原位。

  ————————————

  许晓宁看着窗外依旧亮堂堂的天空,心中又是一阵烦躁。“他们什么时候回来?”她抱怨说,“今天我可不想加班。”

  “你可以先走。”电脑屏后面传来高伟的声音。

  许晓宁不满地哼了一声,她无事可做,翘起二郎腿重新翻看手机,指尖划过一个又一个短视频,夸张搞笑的、谆谆教导的、指点江山的,没有一个能让她提起哪怕半点兴趣,内心深处,许晓宁全清楚自己的焦虑源自何处。

  穿着囚衣没有妆容遮掩的刘佳看上去足足老了十多岁,面容枯槁,毫无生气,就像一具没有灵魂的躯壳。许晓宁并不是第一次见到吸毒人员,过去办案中抓到的那些瘾君子大多比刘佳更惨不忍睹,但是这一次,许晓宁鬼使神差地想到了自己的女儿。

  外面的世界太过复杂,连成年人都难免迷失和沉沦,何况涉世未深的孩子?许晓宁明明知道自己在杞人忧天,可是又控制不住脑海中的想法如潮水般退下又涌起。

  任何时候,我都要对女儿负责,她想。

  高伟的手机铃声突然响了,他嗯了几句之后告诉许晓宁,宇文浩他们已经结束了,正在往回赶,大概二十分钟左右能到。

  许晓宁在沙发上躺了下来,她本想小睡一会,可是倒下之后一点睡意都没有,只能一动不动地瞪着天花板。

  “你是不是有心事?”高伟说。

  “我能有什么心事?”许晓宁反问。

  “又和女儿闹不开心了?”高伟从电脑屏后探出头。

  许晓宁没说话。昨晚算是下班早,赶回家意外发现女儿心情甚好,原来期中考的成绩出来了,杜沁的分数不错,

  点名要吃妈妈做的梅干菜烧肉和炒鳝丝,许晓宁屁颠屁颠地赶紧在盒马超市下单食材,然后下厨房烧出一桌可口饭菜。母女两人许久没有在餐桌上有说有笑了,女儿向妈妈聊着学校里的八卦,各种各样的花式吐槽,亲密的时候母女就像姐妹俩。

  可惜高兴的时光还没吊兰的花期时间长,到了今天大早杜沁又故态复萌,整个早餐时都拉长了脸,一句话也不说,许晓宁小心翼翼地伺候,依旧得不到女儿的半句好言好语,气得她直想骂人。

  “有句话怎么说来着,让我想一想。”高伟说,“好像叫什么青春期遇到了更年期,就是在说你和杜沁吧。”

  “得了,老先生,我四十不到还如花似玉就已经更年期了?”

  “对,你还如花似玉。”高伟用寻常的口吻重复说,偏偏更有一种嘲讽的味道,许晓宁当然不会去搭理他。刑队的老家伙们个个擅于一种他们称之为“唱人”的邪道,尤其是在打牌的时候,必定一边出牌一边用各种怪话羞辱对方的牌技,不仅要让对方要输牌,还要输得暴跳如雷。不过这种事情下了牌桌就烟消云散,绝不能影响同事之间的日常感情。

  “今天女儿的晚饭怎么解决?”高伟又问。

  “她自己会叫外卖。”

  “外卖啊,能少吃就少吃,不卫生的。”

  这下轮到了许晓宁的反击。“你以为人人都像你?家里有人烧好了送到嘴里。”

  高伟发出干巴巴的笑声,不说话了。许晓宁也待过一段时间派出所,她更喜欢刑队的原因是这里的氛围和派出所不太一样,并不是说上下级的关系比较随便,刑队领导训人的时候绝对比派出所还要恶狠狠,因为刑侦工作更不允许犯错误,除此之外,这里又有一种不在其中就难以理解的宽松,上级和下属之间说玩笑话是家常便饭,许晓宁理解这并不是什么简单的充满人情味,说惺惺相惜也许更恰当。

  她依旧看着天花板,几句话之后至少感觉没有刚才那么焦虑了。

  “今天你怎么还留在这里?”她问。

  “老婆子和小姐妹有聚会,告诉我不用回家吃饭。”

  “怪不得。”

  高伟抬起头说:“晓宁,过十分钟到食堂去拿个外卖。”

  “谁点的?”许晓宁问。

  “食堂晚餐已经过点了,大家总要吃点东西的。”

  “刚才谁张口闭口说外卖不卫生的?”

  “我叫的这家不一样。”高伟笑呵呵地说,“过街的那家‘春如食府’,人家老字号,做了几十年了。”

  许晓宁在大门口和外卖小哥交接的时候一辆警车开了进来,她瞧见从车里钻出来的年轻人后立刻大声呼喝,对方小跑过来替她一起拎着装食盒的塑料袋。许晓宁对邓旻第一眼印象还算不错,看起来干练又谦逊,现在的年轻人越来越有性格,再也不是当年那些师傅说东绝不敢往西的老实孩子,是好是坏,谁知道呢?

  回到办公室,高伟把茶几收拾干净,垫上几张旧报纸,三人把一个个食盒摊开,等到宇文浩停完车回来,办公室里已经飘满香味。

  宇文浩随手拿起一客米饭,屁股还没坐下先问:“刘佳的审讯情况怎么样?”

  “第一,她的精神状态很差,和毒品戒断有些关系,和看守所的环境也有关系,她肯定压力很大。”许晓宁夹起一根椒盐排条,端详一下塞进嘴里,“第二,我们没有任何进展。”

  初次审讯之后,刘佳就变得沉默寡言,她依旧否认自己和杨达明的坠亡有关系,用“不知道”来回答一切相关问题。许晓宁软硬兼施,无论是和对方共情,还是训斥逼问,最后刘佳总是陷入痛哭的状态,弄得许晓宁毫无办法。

  结束审讯后回去的路上,许晓宁忍不住抱怨高伟没有足够的火力支持,至始至终扮演着安慰刘佳的红脸角色。

  “不要急躁,我们还有时间。”高伟慢条斯理地说,“你好像有些焦虑,晓宁,都是一把岁数的老侦查员了,什么时机对不对啊,该不该一下子突破拿下口供啊,这些东西重要吗?耐心是最重要的,你只需要有足够的信心相信你能查清这个案子。”

  许晓宁一言不发,狂踩油门,但她知道老家伙说得对,他在点拨她,别受影响上次审讯的影响。

  高伟用筷子指点。“我多要了些米饭,小伙子多吃些。”他对邓旻说。

  看样子大家都饿了,筷子此起彼伏地伸向茶几上的食盒,小半天的时间里没人说话,直到高伟第一个放下碗筷,站起来拿着茶杯走向饮水机。

  “高老,你不吃了?”许晓宁问。

  “晚上吃不了很多,老年人了。还是你们好,趁年轻力壮多吃点。”高伟续完水,也不坐下,站在办公室门口。

  “说的好像你没年轻过。”许晓宁反唇相讥。

  内心烦躁的时候她常常会

  高伟笑着说:“拿根牙签给我。”

  茶几上的食盒里很快只剩下些残羹冷炙,宇文浩和高伟各自点上一根烟,许晓宁不满地走开,来到窗边打开窗户,略有一丝凉意的夜风灌了进来,高伟指间香烟的烟灰一下子腾空而起,星星点点地落下四方。

  “窗开小点,外面风太大了。”高伟连忙说。

  许晓宁站在窗户旁哼了一声。“晓得现在肺癌比例有多高吗?都是你们这帮人搞的。”她不客气地说。

  两个抽烟的男人都没反应,自顾自地吸着,然后把烟头掐灭在饭盒里。

  “你们的调查情况怎么样?”许晓宁问。

  宇文浩指了指邓旻。“让小邓来说。”

  许晓宁瞧见年轻人猝不及防的表情,心中暗暗好笑,她明白宇文浩的意思,这算是一场小小的考察测试。

  邓旻稍稍停顿之后便开始了述说,刘佳和杨达明银行账户的情况,然后是调查悦阁餐厅的情况,杨达明两个合作伙伴的证词,年轻人说的很详细,条理也相当清楚,看来高伟没有选错人。

  “杨达明的两个合伙人并没有提供太多关于刘佳的线索。”邓旻最后说。

  “但是有足够多的关于杨达明的线索。”许晓宁接口说。

  年轻人很乖巧地没有说话,只是看着周围的三个老家伙。

  “看来这个杨达明要好好查一查。”高伟说。

  “恶人恶报。”许晓宁说,她看向一直不说话的宇文浩,“餐厅卖的山珍有什么问题?”

  “山珍没问题,杨达明一直往那个地区出差才是个问题。”宇文浩说。

  大家都心知肚明。

  宇文浩又点了一支烟。“刘佳的父亲联系上了没有?”

  “没有。”许晓宁说,“下午我和当地派出所又联系过了,他们也很奇怪,现在掌握的情况是据老家邻居反映,刘佳父亲回来不到半年又走了,说是看破红尘进山修佛去了,派出所答应再帮我们找找看。”

  桌上的电话响起一阵清脆的铃声,许晓宁随手拿起听筒。“请讲。”

  “你好,请问是北湾分局刑侦支队吗?”电话那头传来一个女性的声音,

  “是的,有什么事?”

  “对不起,是总机给我转的这个电话,我想打听一下,这里有没有一起自杀案件的负责民警?”

  “什么自杀案件?”

  “一个男人跳楼,不好意思,我一下子讲不出他的名字,他的太太叫刘佳。”

  许晓宁沉声问:“你是谁?”

  “我是刘佳母亲的表妹,刘佳小时候是我带大的。”对方回答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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