邓旻拎着四杯咖啡走进办公室,咖啡是在门口全家超市买的,12元一杯的拿铁,比星巴克便宜许多。去派出所以后慢慢养成喝咖啡的习惯,熬夜太多第二天总打不起精神,不喝杯咖啡是真的困。
办公室里只有宇文浩一个人坐在电脑前,衣着、姿势和昨晚一模一样,邓旻一时恍惚,以为自己走进了时间隧道。这个人究竟是什么做的?他心中暗自嘀咕。
“早。”邓旻说。
那人没有任何反应,邓旻把咖啡放在茶几上。走廊里传来热闹的声响,在食堂吃完早餐的一群人纷纷回到各自的办公室,高伟手中拿着一根牙签走进屋子,邓旻连忙拿起一杯咖啡递过去。
“高支,喝杯咖啡。”
高伟摇头。“我不会喝这玩意。”
“随便喝喝,买了四杯,有活动,正好一人一杯。”
“谢谢,真不用,我平时喝茶,咖啡还是你们喝吧。”
邓旻只好把手中的咖啡杯放在宇文浩的桌上。“宇文师傅,这杯是你的。”
宇文浩表情严肃地盯着电脑屏幕,摇了摇头,阳光透过窗户洒在他凌乱又浓密的头发上,仿佛镀上一层金光,像极了一个坐在电脑前的超级赛亚人。
“别给他们,浪费了。”许晓宁随着声音出现在房间里,“我们俩分了,一人两杯。”她拿起茶几上的咖啡喝了一口。“拿铁?”
“是。”邓旻高兴起来,觉得有许晓宁在自己才不至于太过孤单,“我每天早上都要喝一杯,以后可以天天给你带。”
“这下便宜占大了。”许晓宁在沙发上随意坐下,“小邓,听说你快要结婚了。”
“晓宁姐,你的消息够灵通的。”邓旻干笑着说。
这大概是老刑侦的作风,先把你的底探个干干净净,只是换了邓旻也会这么做。警察从来都是一个危险的职业,面对铤而走险以身试法的犯罪分子时,谁都不想自己身边有个不靠谱的队友。
“准备什么时候办?”
“年底吧,好多事情还没定下来。”
“女朋友是做什么的?”
“公司职员。”不久前你们办的拿起当街凶杀案,她还是重要证人。话在邓旻嘴里滚了一圈,又咽了回去,他以为许晓宁还会像审犯人一样继续问下去,她却停了下来。
“对人家好些。”许晓宁淡淡地说,“嫁给一个警察,不容易的。”
邓旻轻轻抿了一口咖啡,努力让自己不发出声响,办公室里一时安静无声。
“你今天什么时候去见刘佳的表阿姨?”宇文浩突然问。
“上午。”许晓宁说。
宇文浩转过头。“高支,你和晓宁一起去。”
没等高伟发声,许晓宁抢先问:“那你呢?”
“我带小邓查杨达明的外出情况。”
人们对侦办一起刑事案件有普遍的误解,这些误解来源于广为流传的创作,譬如站在贝克街221号窗前拿着烟斗沉思的福尔摩斯先生,或者是轻佻地说着“真相只有一个”的小学生江户川柯南。现实中的工作繁杂且琐碎,越来越依赖科技的时代更是把调查取证变成了愈发规范的流程,手机、监控、车辆信息、电脑信息和财务信息……于是绝大多数刑警更像一个流水线劳力与办公室社畜的混合体。
杨达明的微信里都是些花天酒地和打着色情擦边球的东西,唯独和毒品没有任何关联。邓旻检查了几遍,找不出可疑的线索,他有些沮丧,但愈发坚定了自己的想法:杨达明越是谨慎的地方,越是说明他在这方面有问题,一是钱,二是毒品。
遇到的问题并不止一个。
杨达明的外出情况同样蹊跷,除了两次乘坐飞机前往西南某省的省会城市外,再无其他记录。邓旻看着手中的资料发了一会儿呆,把只有几行字的纸交给宇文浩。
“我觉得有问题。”他小心翼翼地说,为自己没有完成任务感到内疚。
宇文浩只扫了一眼便把纸扔在旁边。“你抓紧时间去吃午饭。”
邓旻抬头望向挂钟,已经快要十二点半了,之前一点感觉都没有。“那你呢?”他问。
“给我带一客,随便什么都可以。”
食堂阿姨盛了两个大碗,把剩下的一点菜都打包给了邓旻,加了句“工作再忙也不能忘了吃饭”,邓旻忙不迭地点头,如果换了年糕肯定是一个灿烂的笑容,还要和对方聊聊家长里短。走出食堂的时候看见一辆刚刚开进大门的警车,邓旻得脑瓜里忽然灵光一现,突然明白自己疏漏了什么。
邓旻捧着碗三步并作两步地跑回办公室。“我们还没查杨达明的私家车。”他进门就说。
房间里没有人,邓旻正在诧异,脚步声在背身后响起,宇文浩拿着一摞纸走了进来,放在了茶几上,足足有三四十页的A4纸,上面都是密密麻麻的字迹。“我刚刚打印好。”宇文浩没头没脑地说了一句。
邓旻随手拿起第一页纸,整页纸都是车辆出入收费站道口的信息,车主的姓名一栏写着“杨达明”。“这么多?”邓旻有些出乎意料。
“一条一条查。”宇文浩说,他的语气不容置疑,“只要这辆车去过的地方,什么时间,待了多久,都要查清楚。”
“这些记录都是进出本市的。”邓旻看着手中的纸说。
“外省的后续会来。”宇文浩说,“知道该怎么做?”
“知道。”
信息全拜宇文浩的一位同学,他们俩大学毕业同期进的公安,培训时住一间寝室,现在这位同学已经是市交警部门的负责人,和外省交警部门的沟通也很顺畅。宇文浩直接找他帮忙查找杨达明的私家车在所有收费口的记录。
整个下午邓旻都在核对信息,结果犹如发现宝藏,两年多的时间里几乎每季度一次,每次差不多要花两周时间,杨达明开着他的那辆保时捷卡宴不远千里前往西南边陲。
如果杨达明是为了关心悦阁餐厅的那些采购渠道,坐飞机是毫无疑问的选择,即便是乘坐火车也比自驾方便快捷,除非杨达明准备一路游山玩水,问题是一年至少四次同样的路线难以用游山玩水来解释。
不用说刑队的人,就算换成年糕看到这些东西都会开玩笑地说一句:这是在运毒品吧。
完成手头工作的邓旻感到有些疲倦,久坐之后腰酸背痛,他站起来使劲伸了个懒腰,走到窗边看着外面的绿荫蓝天,眼睛也稍稍舒服了些。宇文浩不在房间,邓旻第一时间把梳理出的保时捷卡宴的情况交给他之后,他拿着记录纸匆匆走了出去。
还不到两天的时间,来到刑队工作的新鲜感尚未消失,但也可以说它从未出现过,邓旻并不期待在这里能够得到什么和在派出所时不同的东西,年糕说的对,工作这种事大同小异,在哪里可能都是一样的。
真正让邓旻感到好奇的是人,临时的同事们。
那个人很怪。邓旻想起自己在医院输液室里对夏嘉薇说的话,这话他也是听别人说的,不止一个。警察队伍中不应该有工作狂,他们本来已经在满负荷地工作了,每隔三五天轮一个值班,节假日要加班,还有数不清的安保工作,剩余时间用来填充生活已经捉襟见肘,如果还要给自己加码工作,那么生活中除了工作就真的一无所有了。
一阵豪爽的笑声远远传来,片刻之后许晓宁走了进来,在她的身后跟着高伟,两人脸上都带着些许笑意。
“小邓,下次带你去吃无锡小笼,还有拌馄饨。”许晓宁说。
“无锡小笼蛮甜的。”邓旻以前吃过,是和夏嘉薇一起去无锡给她的外公扫墓。
“我们找到一家正宗的熙盛源,就在刘佳表阿姨工作单位的附近,中午顺便去吃了顿午餐。”许晓宁好像还沉浸在对小笼和馄饨的回忆中,“我从小就喜欢那种又甜又咸的口味。”
“我记得你很会烧菜。”高伟说。
许晓宁哈哈地笑起来。“领导,你有时候就像个包打听。以后我要防着你,否则连支付宝和微信的支付密码都会被你知道。”
高伟不置可否地岔开话题。“小邓,你们有什么进展?”
“杨达明几乎每季度都会开车去西南。”邓旻边说边把整理出来的材料递给高伟。
许晓宁凑在高伟身旁一起认真看着纸上的记录,刚才的闲适笑意已经从他们俩的脸上褪去,犀利的眼神和微微皱起的双眉瞬间把两人带回侦查员的角色。
“这家伙搞不好真的是条大鱼。”许晓宁说。
“大鱼用不着自己去接货。”高伟说。
许晓宁耸了耸肩。“你说得对,至少杨达明背后有条大鱼。”她抬起头问邓旻,“宇文浩去哪了?”
“刚才还在办公室的,我去找找。”
“不用。”许晓宁似乎并不在意宇文浩去哪儿了,她从材料袋里拿出一叠纸递给邓旻,“这是刘佳表阿姨的笔录,待会儿咱们碰一碰情况,今天都很有收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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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佳的表阿姨在一家私企上班,许晓宁征求她的意见之后约在了公司碰面。上午许晓宁和高伟寻着地址来到一栋商务楼的十六层,整个楼面都是这家私企,许晓宁来到前台报出“卫佩兰”的名字,前台女孩如同好莱坞谍战大片中的特工人员,给了许晓宁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站起身轻声说了一句之后快步离开。
高伟疑惑地问许晓宁那个女孩嘟囔了一句什么?许晓宁说我也没听清啊。直到女孩停步回头,不解地看着他们俩,又做了个姿势,许晓宁这才意识到对方的那声低语是叫他们俩跟着她走。
三人穿过一片片工位,五光十色的年轻人们坐在尺寸不一的电脑屏幕前各做各的事,几乎每个人都带着耳机,偌大的空间里只有敲打键盘的声响。前台女孩把两人领进一间无人的大会议室,又一次心照不宣地看了许晓宁一眼,然后关门离去。
高伟透过落地玻璃看着外面。“现在企业的工作环境和我们差别真大。”他感慨地说。
“喝点什么?”许晓宁来到茶水柜前研究咖啡机前的各种胶囊,“这里都是自助,别指望有人来给你端茶送水。”
“喝茶。”
许晓宁拎起一个川宁茶包。“袋泡茶,接受吗?”
高伟咧咧嘴。“算了,给我一杯白开水就行。”
门从外推开,一个身穿西装短裙扮相干练的中年女子走了进来。“你们好,我是卫佩兰。”她边说边打量许晓宁和高伟。
许晓宁有些惊讶,没想到刘佳的阿姨如此年轻,对方看上去约莫四十多岁,齐耳短发、肤色白皙,双唇用了烟红色的唇膏,整个人让许晓宁想起很久以前一部有名的香港片《赌侠》中的“龙九”陈法蓉。许晓宁向对方出示了自己的警官证。“我们是北湾分局刑侦支队的,我叫许晓宁,这位是高伟,昨晚就是我和你通过电话。”
卫佩兰随手拉上会议室的百叶窗,随后在两人对面坐下。“辛苦你们专程来一次。”她客气地说。
“这是我们的工作,本就应该是我们主动来找你了解情况的。”许晓宁说。
如果不是对方的电话,警方怕是没办法这么快地找到这位小阿姨。以前查案的时候先要跑一次里弄居委,那些阿姨大妈们说起各家各户的情况简直无所不知,如今早已没有了这样的环境,常常是用一部手机了解一个人的所有。
会议室陷入片刻安静。
许晓宁并不急于交谈,她小心翼翼地观察片刻对面的女子。无论外形气质还是举止、妆容,卫佩兰都符合这座城市的白领形象,时髦、干练、独立。从刚才前台女孩接待的态度来看,许晓宁相信这位小阿姨在公司中还有一定的职位。
时间稍稍久了,对方露出些许疑惑的神情。“请问两位警官,刘佳现在怎么样了?”卫佩兰首先打破了沉默。
许晓宁没有直接回答,反问:“你是怎么知道她们家出事的?”
“再过几天就是我表姐的忌日,我想去看看刘佳,到了她家小区才从保安那里听说了这件事,我急坏了,还是保安提醒我让我给你们打电话的。”
“你常和刘佳见面吗?“
“以前我们倒是经常在一起,自从刘佳结婚后,就很少见面了。“
“是有什么原因吗?”
“我工作比较忙,另外……”卫佩兰的脸上闪过一丝犹豫,“她也不是很方便。”
“能谈谈这个不方便吗?”许晓宁从不会放过谈话中的任何模棱两可。
卫佩兰眨了眨眼。“我和刘佳的关系一直很好,她刚刚开始谈朋友的时候,还常常和我讲讲男朋友的事,不过之后来往少了。”
许晓宁听出对方话语中的言外之意。“发生了什么事?”她问。
“我看不中刘佳的男朋友,现在应该说是她的丈夫了。”卫佩兰的脸上露出鄙夷的神色,但是语气依旧很客气,“杨达明,我想起他的名字了。人长得还可以,至少表面上对刘佳也是百依百顺,但我觉得这个人的心术不是很正,带着点邪气。不瞒两位,我是公司做人力资源的,和各种各样的人打交道多了,看人还是有些眼光的。我劝了刘佳好几回,她当时被杨达明迷住了,听不进我的话,我说多了之后她反而和我疏远了。”
“你和杨达明见过面?”
“吃过两次饭,都是杨达明请客,选的是很高档的餐厅。后来只在刘佳的婚礼上又见过一次。”
“你去参加刘佳的婚礼了?”
“去了,我是婚宴上女方家唯一的亲戚。”
上次银行的吴倩倩提到过,刘佳和杨达明的婚礼双方父母都没有参加,女方父母因为不同意这门婚事去了外地。
“刘佳的父母为什么没去?”
“表姐和表姐夫比我还要看不上杨达明,他们根本不同意这门婚事。做父母的觉得自己的人生经验更丰富,也总是希望孩子能够听从自己的话少走些弯路,但是父母的管教也是应该讲究方式方法的,我觉得他们并不明白,有时候对孩子管得越严,反抗也就越激烈,往往会适得其反。”
许晓宁的心里“咯噔”一下,脑海中一下子跳出女儿杜沁,她竭力想要重新集中注意力,谈话的节奏还是乱了,一时不知该问些什么。
身旁传来高伟的声音。“听起来,你和刘佳的关系是不是比她和她父母还要好?”
许晓宁拿起纸杯喝了口咖啡,掩饰住自己刚才的情绪,借着杯子的遮掩,她瞧见坐在对面的卫佩兰缓缓地点头。
“能多聊聊这方面吗?”许晓宁放下杯子说。
“两位警官,你们能不能先告诉我刘佳现在到底怎么样了?”卫佩兰用恳求的语气说,“我听小区的保安说杨达明是自杀,但是刘佳被你们带走了一直没回来。我问过我们公司的法务,就算是配合警方调查也不应该超过48小时吧。”
许晓宁看了一眼身旁的高伟,高伟几乎保持着卫佩兰刚进屋时的坐姿,双手环抱在胸前一动不动。
“目前我只能告诉你,杨达明的坠亡原因还在调查中。至于刘佳,我们发现她长期吸毒,目前被警方行政拘留了。”许晓宁说。
“是因为吸毒?”卫佩兰的脸色一下子变了,随后变得急躁起来,“她怎么会吸毒?是杨达明干的吗?”
许晓宁没有回答。
“难怪……”卫佩兰及时收住了话,很快又问了一句:“杨达明的坠亡原因还在调查中,这是什么意思?”
许晓宁盯着对方。“自杀,或者意外,都有可能。”
“和刘佳有关系吗?”
“我们还在调查情况,所以希望你把你知道的都能告诉我们。”
卫佩兰低下头思考片刻。“我和刘佳的事说来话长,怕是要耽误两位警官一些时间了。”
“我们有时间。”许晓宁回答。
卫佩兰起身走到茶水柜前。“意利的深度烘焙,要不要来一杯?”她拿起一只胶囊问。
许晓宁摇摇头,高伟同样没有吭声。
卫佩兰操作着咖啡机,浓郁的香气慢慢飘散,她转过身背对茶水柜,一只手支撑在柜面上,另一只手举起杯子,轻轻啜了一口。
“我和刘佳的关系胜过她和她的妈妈,这是实话,因为刘佳小时候是我带大的。”
她开始娓娓道来。
刘佳父母之前都是在外地工作,小时候的刘佳在外婆家长大,当时卫佩兰因为求学的原因和她们暂住在一起。刘佳的外公去世后外婆身体一直不好,刚刚读大学的卫佩兰更多时候住在这个家里,替外婆分担了很多照顾刘佳的任务。卫佩兰那时候也是个年轻姑娘,活泼开朗,也没有为人父母的负担,与其说她把刘佳当作女儿,不如说两人的关系更像是姐姐和小妹妹。从幼儿园到小学刘佳都过得很自在也开心,卫佩兰记得自己去参加刘佳的幼儿园毕业典礼,刘佳牵着卫佩兰的手告诉所有的老师“这个漂亮姐姐是我的妈妈”。
卫佩兰毕业之后找到一份不错的工作,依旧和外婆、刘佳住在一起。
直到刘佳念初中,外婆去世,刘佳的父母想办法从外地回到了本市,一家人终得团聚。卫佩兰换了工作也买了房,这才和刘佳分开,不过她依旧隔三岔五去看望表姐一家,和刘佳亲密无间。时间不长,卫佩兰发现刘佳渐渐变得沉默寡言,旁敲侧击之后才了解到表姐表姐夫对刘佳要求十分严格,刘佳很不适应,又因为长期不在一起,双方之间更加多了一层隔阂。当时卫佩兰并没多想,只是安慰安慰了刘佳,又给她买了好些漂亮衣裙。
“我觉得她们毕竟是一家人,过段时间就会好的。”卫佩兰说,“没想到后来很快发生了一件事,让我一下子不知所措。”
那晚下着瓢泼大雨,仿佛老天也遇到了伤心往事,雨下得肆无忌惮又连绵不绝,因为叫不到出租车,卫佩兰还在单位里加了半天班。回到家时,她看见一个女孩蹲坐在门口地上,浑身湿漉漉的,头埋在双膝之间一动不动。卫佩兰的脚步惊醒了对方,女孩像只受惊的流浪猫抬起头,卫佩兰这才发现是刘佳。
刘佳哭哭啼啼地跟着卫佩兰进了屋,洗完澡换上一身干净衣服,卫佩兰做了一大盘喷香的鸡蛋午餐肉炒方便面,配上西红柿榨菜汤,两人吃得如风卷残云摧枯拉朽。
待刘佳情绪稍稍恢复,卫佩兰问她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刚刚挂起笑容的刘佳顿时一脸黯淡,她告诉卫佩兰自己的一次考试没有考出理想的成绩,期间又去参加了好朋友组织的同学聚会,母亲知道后大发雷霆,激烈争吵之后刘佳哭着摔门而去,母亲没有任何伸手拉她的举动,只有一句“走了就别再回来”。
卫佩兰并不赞同表姐老派的言辞做法,但除了安慰刘佳之外并没有更好的办法,当晚她还是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地说服了刘佳并把她送回了家。
“其实当时我就后悔了。”她说,“我带着刘佳敲开表姐的门,看到表姐投向刘佳的眼神时,我一下子明白了她对刘佳抱有什么样的期许,读书,放弃一切地读书,最好的学校最好的成绩,意味着将来能拥有所能拥有的最好的工作和最好的生活,再也不用去受上一辈人曾经受过的苦和难。我不能说她们一定是对的或者一定是错的,这个世界本来就没有道理可言,唯有属于个人的幸运或是不幸。我只是为刘佳担心。”
许晓宁认真地听着,同时又不断提醒自己是来调查案件而不是在听情感讲座或是和对方共情。
“一个星期之后我又去表姐家,没有想到,表姐开门之后却没让我进屋,直截了当地告诉我,最近刘佳的学习很紧张,绝对不能分心,请我以后不要再来家里来打扰刘佳。如果是找表姐有事,可以在外面约时间商量。听到这些话的时候,我气得浑身发抖,扭头离开,发誓再也不来了。”
卫佩兰的语气忍不住激动,她第一时间意识到了,转过身又为自己倒了第二杯咖啡。
“后来呢?”许晓宁问。
“很长一段时间我和表姐家断了往来,当时的确很气愤也很在意,现在回想起来是因为自己还年轻气盛吧。等年龄一点点大了,经历的多了,慢慢就学会了和一切妥协,生活、社会,还有自己。”卫佩兰苦笑了一下,“对不起,我有些扯远了。后来是刘佳主动来找的我,那时她已经考上了一所不错的大学,表姐对她的管教和约束也没有以前厉害,再次见面我们俩都很开心,尤其是我觉得刘佳并没有因为长时间的失联和我产生某些距离,她待我依旧像从前一样,不过隔了那么多年,我也变了,她也变了。”
“那些方面的变化?”
“少了小时候的率真和自信,她遇事变得犹豫不决,总是担心自己做错。”卫佩兰眉头紧蹩,“而且我发现她的思想太过单纯,除了书本中的知识之外,缺乏对这个社会生存之道的了解。简单地说,她太容易受欺骗了。”
这段对刘佳的性格评价和之前警方的调查对上了号,但这并不能证明刘佳在丈夫坠亡案中的清白。
“对于能和刘佳重新恢复当初的关系,我真的很开心。不过我的工作变得很繁忙,而刘佳也有自己的交友圈,我们不可能回到从前,再像她小时候那样相处。所以偶尔的碰碰面,聊天或是逛街。她的大学生活既不平淡也不算丰富多彩·,只能算是按部就班。”
“刘佳在大学里有什么特别好的朋友吗?”
“她的性格不算外向,只是和寝室里的几个同伴相处得比较好,也没有交往什么异性朋友。”卫佩兰说,“就是因为从小到大都被表姐牢牢管束,她的感情经历就像一张白纸,才会被杨达明这种人给骗了。”
“再和我们谈谈刘佳和杨达明的事情。”
“关于他们俩的事我知道的并不多。”
许晓宁一直在等待机会。“刚才我说刘佳吸毒被拘留,你说了句‘难怪’。这句话一定言出有因吧。”
犹豫的神色在卫佩兰脸上一闪而过,她低下头喝咖啡,杯子已经空了。“这是她的隐私。”她喃喃地说。
“说出真相和事实并不是为了我们,而是为了刘佳。”许晓宁诚恳地说。
卫佩兰沉默片刻,缓缓走回会议桌前坐下。“你们知不知道刘佳流产的事?”
“知道。”
“刘佳告诉你们的?”
“是的。”
卫佩兰的脸上露出奇怪的表情,随即笑了笑。“我都忘了你们是警察了,你们应该无所不知。”
许晓宁克制住一丝不快,说:“我暂且理解这是一句恭维话。”
“熟悉我的人都知道我会赞美、夸奖,也会责备和批评,但从不恭维,我不喜欢言不由衷。”卫佩兰直视许晓宁,“刚才那句话代表了我的心愿,我希望你们能够查清真相,希望你们能够让刘佳获得新生。”说出最后一句话的时候,她的眼圈一下子红了。
“身为刑警,我们可以负责任地回答你,我们孜孜不倦追求的就是公平和正义,这其中就包括你所希望的查清真相,我们竭尽全力不放过一个坏人,也不去冤枉一个好人。”许晓宁正色地说。
“谢谢。”卫佩兰低头沉默片刻,再次抬头时情绪已经完全平复,又变回了之前那个精明干练的女白领。“刘佳流产之后曾经和我见过面,大概事半年前的事。她并没有说流产的具体原因,只是说孩子不太好。我想,既然你们查到她有吸毒史,肯定是因为吸毒才导致婴儿有问题的。”
“有可能,这一点我们会去进一步查实。”
“告诉我这件事的时候,刘佳很沮丧也很痛苦,她第一次在我面前表露出懊悔,懊悔她结识了杨达明,懊悔和他在一起。”
“刘佳说了什么原因吗?”
“她说的所有话全都模棱两可,给我的感觉是她既需要找一个值得信任的人倾吐内心的痛苦,但是又小心翼翼地不肯说出全部事实。整个过程中,我只能尽力去猜测:杨达明并非一个忠良之人,刘佳终于看清他的真面目,她的痛苦不仅仅是因为失去孩子,还有她的人生也由此毁灭。我劝她既然已经意识到了问题,壮士断腕还来得及,离开一个人不值得的人重新开始新生活。可是刘佳只是一味哭泣,并没有接我的话,直到最后才说她曾经下定决心要离开杨达明,但是做不到,她说自己已经被杨达明牢牢控制了。”
她缓了缓,继续说下去。
“当时我还以为杨达明是个花花公子,对刘佳不忠,所以只是责备刘佳不该软弱,要下定决心自强自爱。现在我才明白,是吸毒的关系,一定是杨达明用毒品控制了她,只有吸毒的人才会彻底地失去自我,无法自拔。”
“那天还发生了什么?”
“没有了,这之后刘佳就回去了。我倒是一心想着要帮助刘佳,还特地找了律师准备帮她打离婚官司。实话和两位说,如果刘佳想要离婚,我绝对举双手赞成。”卫佩兰紧紧攥住双手,“可是我约了她几次都被刘佳拒绝了,最后一次我还很生气,说再也不管她的事了。之后公司有个交流项目,我去了国外待了三个月,不太方便关心刘佳的事。等我回来刚刚想要找她,没想到发生了这样的事。”
“你是什么时候回来的?”
“刚回来没几天。”卫佩兰略微思索,“应该就是杨达明出事的那天上午,我才下的飞机,然后直接回家睡觉倒时差了。”
“你在国外的时候和刘佳有没有联系?”
“有。”卫佩兰说,“就在我准备回国的时候,和刘佳通过一次微信视频。我告诉她我要回来了,想约她见面。我记得那天刘佳的精神很差,我又恨又恼,告诉她……”
卫佩兰忽然停了下来。
“你告诉她什么了?”许晓宁追问。
卫佩兰的神情变得复杂,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最后她深呼吸了一下。“我告诉她应该和杨达明做一个了断,是的,我就是这样和她说的。”
许晓宁的脑海中跳出一个念头,她觉得卫佩兰可能也意识到了问题。“刘佳当时是什么反应?”
“她答应等我回来之后立刻和我见面。”
许晓宁和高伟交换了一下眼神。“谢谢你提供的情况。”
“等一等,两位警官,我知道你们在怀疑什么。我并不是想为刘佳开脱,但是她,她绝对不会做那些出格的事情。”卫佩兰焦急地说。
“刘佳做了什么,或是没做什么,还有杨达明做了什么,我们调查的目的就是为了查清事实真相,这一点你应该信任警方。
“还有一件事我要告诉你们。”卫佩兰面色严峻地说,“出国之前,我找过一次杨达明。现在回想起来,他的言谈举止很可疑。”
许晓宁完全没有想到,她连忙问:“你把情况详细说一下。”
“那次是我对刘佳发火后的第二天,我冷静下来,觉得问题还是出在杨达明身上。为了刘佳我觉得必须去找一次杨达明,我没有杨达明的电话,但是记得他的餐厅,我去了餐厅找到了他,他一眼就认出我。杨达明很机灵,记性好,而且很会察言观色,如果用在正正经经的事情上,比如说做个大公司的销售,绝对会有不错的成绩。当时我告诉他我是为了刘佳而来,他说餐厅人多眼杂,带着我去了隔壁一家清净的咖啡店里。我们交谈的时间并不长,最多半个小时。”她解释着原因,“不是我不想谈,是他敷衍了事。”
“你记得那次谈话的所有过程吗?”
“我的记性并不比那家伙差。”卫佩兰说,“一开始我就暗示他做了对不起刘佳的事,给我的感觉他一下子变得紧张,不断地套我的话。当时我并不知道刘佳吸毒的事,一直以为是杨达明在外面寻花问柳,杨达明渐渐听出我的意思,他开始变得倨傲,言辞也变得不太客气,说他一直很好地照顾着刘佳,要我少在刘佳面前挑拨离间。除了刘佳流产的事,我的手中并没有杨达明的什么把柄,所以最后也就是不欢而散。”
许晓宁认真听着,直到目前她还没有听出杨达明言谈举止的可疑之处。
“谈话快要结束的时候发生了一件事,杨达明出去接了一通电话,大概五分钟左右,回来之后一下子就像变了个人,脸色铁青,感觉还有些魂不守舍。当时我的态度也很不好,直接对杨达明说为了刘佳,我会请律师,甚至请私家侦探来调查,绝不让刘佳吃亏。杨达明听到这句话的时候就像被踩了尾巴的猫,跳起来指着我大骂,他当时说的那句话我记得清清楚楚,‘你也监视我?你算什么东西?’说完话他头也不回的走了。”
你也监视我,你也监视我,你也……
声音回响在许晓宁的脑海中,她紧紧地皱起眉头。
卫佩兰把许晓宁和高伟送出公司大门的时候,前台的小姑娘站起来毕恭毕敬地喊了一声:“卫总。”
“一直没有请教你在这家公司的身份。”许晓宁借机问。
“我负责公司的人力资源。”卫佩兰淡淡地说。
她继续陪着他们走到电梯前,伸手摁下按钮。
轮廓鲜明的脸庞,优雅自信的言语姿态让这个女人举手投足都带着出色又独特美感,是不是男人都会爱慕这样的女性?许晓宁忍不住想。
“辛苦两位了,今后还有什么问题,你们可以随时和我联系。另外,非常感谢你们。”卫佩兰看出许晓宁的不解,嘴角微微上扬。“是为了刘佳。”她说,“我相信你们一定会给予她公正。”
许晓宁淡淡一笑。“还有一件事。”她说,“你和刘佳的父亲有没有联系方式?”
“表姐夫吗?”卫佩兰摇头说,“表姐的葬礼是我最后一次见表姐夫,表姐夫回老家前给我发了一条短消息,当时我还问他有没有需要我帮忙的地方,他没有回我,之后我们一直没有联系过。得知刘佳的事情之后,我第一时间就给表姐夫打了电话,可是手机号码变成了空号。”
“刘佳去参加她母亲的葬礼了吗?”高伟问。
卫佩兰的神情变得黯然,摇了摇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