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会议室里烟雾缭绕,高伟一根接一根地抽烟,殷剑敏和宇文浩也是,派出所的小家伙和许晓宁把椅子搬到窗户前坐下,整扇窗开到了最大。
“大家有什么想法?”殷剑敏打破了长时间的沉寂。支队长的眼睛布满血丝,又来了一起督办案件,是涉及民生的诈骗大案,他和分管经侦的副支队长已经连轴转了两天。
“没有出现新的证据之前,卫佩兰提供的信息意义不大。”宇文浩说。
“证据不会从天下掉下来。”许晓宁反驳说,“卫佩兰提供了一个我们从不掌握的情况,证据要靠我们自己去找。”
“如果你是说杨达明觉得有人监视他的这条消息,这只是一个猜测……”
“你已经开始调查杨达明的贩毒嫌疑了,难道这也是猜测?”
“我想搞清楚前因后果,整个案情的全部真相。”
“那好啊,顺便查一查这条线索,它为什么不可能是真相呢?”许晓宁把手中卫佩兰的询问笔录扔在桌上。
“你们俩有什么问题?”殷剑敏面有愠色地说,“只相信自己拿到的证据,只相信自己的侦查方向,你们是不需要同伴还是不信任同伴?”
宇文浩紧紧闭上嘴,高伟听到身后的许晓宁不甘心地低声嘟囔。
“我来说两句。”高伟慢吞吞地说。
“上午见过卫佩兰之后,我也一直在思考卫佩兰提供的信息。刘佳的过去以及她和杨达明的关系对于了解她为什么会变成现在的样子的确很有帮助,刘佳的口供迟迟没有得到更多的突破,大概大家或多或少都有些疑惑,是不是真的像刘佳说的那样,她对杨达明的坠楼并不知情?杨达明的坠亡姿势并不能完全说明问题,小邓在处警现场做出的判断很机警,但缺乏经验,现在我们对刘佳的所有怀疑是她在现场以及第一次审讯中一些奇怪的反应,这也是事实。在案子迟迟没有新进展的情况下,可不可以回过头去想一想,我们是不是先入为主地把刘佳和杨达明的坠亡强联系起来了呢?是不是需要反省一下其他的可能性?”
提到邓旻的时候高伟特地看着对方,小家伙露出浮出不安的神情。不要担心犯错误,谁都是这样过来的,重要的是学会下一次。高伟用眼神鼓励对方,邓旻感觉到了,他慢慢恢复了镇定,低下头在笔记本上认真记录。
“晓宁这句话说的是对的,证据不会从天下掉下来,需要我们去找。刘佳这条线上遇到了些困难,从她的反应来看,她身上肯定还有需要挖的地方。杨达明的问题倒是越来越大了,西南那边有我以前一起搭档办案的老兄弟,我想请他们帮忙查找杨达明在当地的行动轨迹。杨达明贩毒的事情和他的死有没有关联,不要早下定论,慢慢查,仔细查,总会有新的线索出来。”
“都听见了没有?这才是一个侦查员应该有的态度。”殷剑敏接着话说。
“我再多说一句。”高伟说,“关于杨达明是否被人监视,单凭卫佩兰的一句话并不能说明问题。内心里,我对卫佩兰的话还是有一丝警惕的。虽然只是表亲,卫佩兰和刘佳的关系在某种程度上胜过普通的亲情,她当然可能会想方设法为从小在她身边长大的外甥女开脱,但从上午的交流情况来说,这个人的话还是有相当的可信度。不过要查证她提供这条线索确实很困难,说不定是子虚乌有,但不能漠视或者轻易否定,我认为应该结合现在的侦查方向继续开展下去。”
殷剑敏环顾众人。“都说说,你们有什么意见?”
没有人说话,或者说,没有人表示出任何异议。
“那就先这样,继续开展工作。”殷剑敏看着宇文浩和许晓宁,“你们俩用不着我提醒注意团结协作吧。”
许晓宁用一声哼哧回应。
众人陆续往外走去,高伟刚刚站起便听到殷剑敏说:“老高,你留一下,我还有点事。”
待会议室的人都出去,殷剑敏把门轻轻关上。“出了点麻烦。”
“怎么了?”
“上次许晓宁在地铁里出头的那件事,对方打12345投诉了。”
“那个咸猪手?”
“是的。那家伙是个什么科技公司的总监,政委和他沟通过了,对方态度很恶劣,要我们赔礼道歉,还有,当时的情况被周围乘客传到了视频网站,这家伙要求我们在媒体上替他恢复名誉,还要赔偿他的精神损失。”
“不可能。”高伟忿忿地说。
殷剑敏从烟盒里抽出烟,高伟摆摆手。“刚才抽多了,歇歇。”
“政委说对方很难缠。”
“现在受理投诉是不是有点矫枉过正?”高伟说,“是我们内部的毛病,证据确凿,没问题,严肃处理。如果不是我们的问题呢?小殷你在派出所遇到的情况应该更多吧,总有些人因为不满意警方的处理去恶意投诉,你说要让这些人得到满意回复又怎么可能呢?”
“从大环境上说,必须学会在社会监督下开展工作,这是大势所趋。至于恶意投诉这种情况毕竟比较少,只要拿得出证据,都是会还给民警一个清白的。”殷剑敏语气瞬间有些无奈,“就是眼下这件事,我们吃亏在没有有力反驳的东西。”
“支队现在是什么意思?”
“想辛苦你去和这个家伙谈谈,搭搭对方的脉,先看看能不能有没有比较好的解决方式。”
高伟沉吟片刻。“好吧,我去。”
回到办公室,高伟洗了茶杯和茶壶,重新泡了一壶茶,然后正襟危坐在办公桌前,像是结束了某种仪式,他拿起了座机话筒。
刑侦条线的人在全国各地都有关系密切的同行朋友,基本都是刑队或者出身刑队如今已经有了更好的发展。侦查员们一年四季出差办案抓人,离不开当地公安的配合,许许多多兄弟般的情意就是在一起办案抓捕时结交来的。
高伟的电话打给了西南省厅刑侦总队的某个故交,电话一接通,高伟报上自己的名字,单从话筒传出的声响办公室里的其他人便能听到了一阵爽朗的笑声,高伟跟着笑起来,眼神和表情仿佛瞬间有了光。
两人问候完毕便直奔主题,高伟说有案子请对方帮忙协查,对方二话不说报了一个传真号码,让高伟把协查函直接发过来。
邓旻把写好的协查函传真给了对方,电话那头很快看到了内容,对着高伟一个劲地说没问题,包在他们身上,接下去两人足足聊了半个多小时,从当年如何冒着危险冲犯罪人员的藏身之所一直说到如今的境况,对方反反复复地邀请高伟无论如何要来出一次差,碰了面好好喝一顿,整个办公室里都回荡着高伟的笑声和承诺。
许晓宁看出邓旻的好奇,问他是不是没有出过差?
邓旻说有过,不算正儿八经地出差,都是去临近地区的县市,当天就能来回,情况也不复杂,基本不需要当地警方的配合。
“让高老带你真正去出趟差。”许晓宁冲着高伟眨眨眼说。
宇文浩坐在椅子上一直没言语,翻来覆去看卫佩兰的那几页笔录。“如果真的和刘佳没关系,又不是自杀或者发生意外,杨达明的坠亡还会是什么情况?”
他抬起头扫视屋里的人。
大家一起看着他。
“假设刘佳在卧室里睡着了,杨达明独自在客厅。”宇文浩站起走到白板前--中午内勤送来的新办公用品,办公室变得更挤了。他在白板上画出居所的简单结构,在卧室和客厅各用一个火柴人代替杨达明和刘佳。
“除非有第三个人把杨达明推下楼。”许晓宁说。
“第三个人,就叫他监视者。”宇文浩又画了一个火柴人,“他在客厅里,和杨达明在一起。他出现在刘佳和杨达明回家之后,刘佳进卧房休息的这段时间,最有可能的是在杨达明坠楼之前不久。”
“宇文浩,你想多了。”许晓宁摇头说,“太夸张了。”
“挺好的。”高伟说,“这不是你们年轻人喜欢弄的东西嘛,叫什么来着……”
“头脑风暴。”邓旻说。
“对,头脑风暴。”高伟从烟盒里掏出烟,把其中一支甩给宇文浩,“没有找到真相之前,任何可能性都存在,现在我们用的是排除法。”
许晓宁不满地说:“你们能不能不在办公室里抽烟?”
高伟摆手说:“好好,不抽了,不抽了。”
宇文浩随手把烟丢回了桌上。“怎么才能证明有这个人或是没有这个人?”
邓旻发出低低的“啊呀”声,他抬头看着宇文浩。“杨达明家的电梯间监控是个空壳子。”
“怎么回事?”许晓宁问。
邓旻把上次物业经理解释的事情原原本本说了一遍,屋子里安静片刻,直到高伟皱着眉头说:“这件事现在听起来总觉得有些蹊跷。”
“电梯总有监控吧。”许晓宁说,“我记得当时都调查过。”
“是的。”邓旻说,“当天电梯监控中从二十二楼进出的只有刘佳和杨达明,他们俩在中午外出吃饭,和刘佳的口供相符。问题是大楼的楼梯是没有监控的,理论上说,可以从楼梯直接上二十二楼,这是个漏洞。”
“大堂有监控,我们先排摸是哪些人走了楼梯。”宇文浩边说边站了起来,“拷贝回来的监控录像存在技术室的电脑里。”
许晓宁也从座位上站起来。“小邓,一起去看。”
高伟连忙摆手说:“等一等,你们把小邓留给我,我有事。”
“什么事啊,鬼鬼祟祟的?”许晓宁嘲笑说。
“私事,私事。”高伟笑着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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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12345”投诉许晓宁的男人叫周岱彧,供职于一家专门为老年人做健康智能手表的科技公司。前台把高伟和邓旻领进总监办公室,一个三十多岁的男人从办公桌后面略微起身,冲着他们指了指沙发,便又坐回真皮办公椅中。
“周总,需要去会议室吗?”前台是个二十多岁的年轻姑娘,轻声地问。
“不用,很快的。”周总监不耐烦地挥挥手说。
等姑娘关门离开,男人大剌剌地说:“两位贵干?”
他是明知故问,前台给他打电话告知警察的来意时,高伟和邓旻就站在旁边。
高伟客客气气地说:“前几天你打过一个投诉电话,反映我们的民警言语不当,我们今天登门拜访,主要是想具体了解一下情况。”
男人咂咂嘴发出不悦的声音。“具体情况我已经说过几遍了,12345的接线员,还有你们公安的一个什么什么部门的官,是他主动打电话给我的。我以为你们今天是来解决事情的,结果还是来问情况,问来问去有什么意思?你们办事效率真的太差了。”
“我们也是本着实事求是的态度,把事情了解清楚了,才能对你有个交代。”
“事情已经很清楚了,你们的那个女警察就是在瞎搞,张牙舞爪还血口喷人,非要诬赖我去摸其他女乘客,告诉你们,我算是脾气好的,这种事情要是放在国外,在大庭广众之下诬蔑羞辱他人,你就等着法院传票吧,诽谤罪。”
“周先生在国外呆过?”
“没有。”
“以前读过法律专业?”
“不是,我学理科的。”他忽然意识到什么,不满地看着高伟,“你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高伟笑呵呵地说:“别多心,我们是法治社会,投诉也好,去法院起诉也好,这都是公民的权利,绝不会有人阻拦的。”
“这可不好说。”总监冷笑说,“每天的贪官抓也抓不完,还有各种警匪一家的新闻,搞不好了。”
“一个国家那么大,总会有不尽如人意的地方,换到这个世界的任何一个国家都会有这样的事情。”高伟拉下脸正色说,“每个公民都应该守法,我们公务人员不仅是守法,还要恪尽职守。败类总是有的,所以现在的监督机制越来越严格越来越完善,我们来这里向你了解情况,就是监督的一部分。”
周岱彧冷冷地哼了一声。“我要说的都已经说过了,现在就是看你们的处理结果。”他在办公桌上翻找,拿起一支电子烟塞进嘴里,随着吐出的烟气,腻腻的甜味在房间里弥漫。“丑话先讲在前面,处理结果要是让我不满意,我还要继续投诉的。”
“可以。”高伟说,“上次事情的细节,我们还想要问一问。”
半个小时后他们离开了周岱彧供职的科技公司。
“这家伙绝对不是个好料。”邓旻边走边说。
高伟没言语,想着后面的对策。谈话并不顺利,那家伙有恃无恐,从网站上保留了当时被周围路人拍摄的视频,以此为证逼着警方给他一个说法。高伟看过视频,被许晓宁大声呵斥的男人露出惶恐不安的神情,说他没问题才是鬼话,可是被害人姑娘不愿出面指认,视频反而成了许晓宁的“罪证”。
高伟相信殷剑敏找他出面并不是想息事宁人,捣捣糨糊把事情糊弄过去。现今做警察越来越难,社会监督是好事,同样也有各种各样的无理投诉,混淆是非。如果是民警的错,该承担什么责任承担什么责任。如果不是民警的错,甚至是对方的恶意,那么也要给民警一个交代,不能让他(她)们白白受这种屈辱和委曲。
他停下脚步,在车水马龙的大街站了片刻,下定主意。
“走,我们去趟地铁分局。”高伟说。
地铁公安分局的同行见到他们很客气,高伟说明来意,对方二话不说安排了治安办的一个年轻警长陪着一起去地铁公司调监控,一路上对方也给他们打了预防针,早晚的客流高峰车厢里挤得满满都是人,车厢顶部安装的鱼眼探头能勉强辨认出乘客们的位置,但是想要看清具体某个人偷偷摸摸的动作,除非机缘巧合,否则怕是没戏。
果不其然,他们在当时的车厢视频监控中顺利找到了许晓宁和一男一女当事人的位置,可是除了人头攒动之外,什么也看不清,
“接下去怎么办?”邓旻说。
年轻人的语气听上去很不甘心,高伟没有回答他,想了想之后问身旁的地铁同行。“麻烦,这个姑娘的轨迹能够找到吗?”他伸手指着屏幕上那个被骚扰的女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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技术室的设备向来是刑队最好的配置,宇文浩和许晓宁冲进技术室时,偌大的房间里只有老周一个人。
“就你老人家一个,其他人呢?”许晓宁问。
“有两个案子,都去出现场了,我守家。”老周回答说。
宇文浩轻车熟路地在来到32寸显示屏的电脑前坐下,滑动鼠标打开文件夹。“我们查一下上次拷贝回来的监控录像。”
“随便用。”老周远远地说,“喝茶?”
老周这个人平时烟酒不沾,唯一的嗜好就是喝茶,买了一个茶台放在空着的办公桌上,支队里所有的人都知道,老周要么在工作,要么在喝茶。
“行。”许晓宁说,“别问我喝什么茶,你喝什么我们喝什么。”
“就你最聪明。”老周露出笑脸,“我刚刚弄到手安化的黑砖。”他用滚水洗了两个小茶杯,从小茶壶里倒出茶。
许晓宁拿起杯子,杯子里的茶汤颜色橙黄,散发一股芬芳气味。她一口饮下,入口略带甘甜,同时又带着一点微微的涩感。
“好喝。”她回头叫了声宇文浩,“哎,来喝茶。”
那个人就像没听见似的毫无动静。
老周絮絮叨叨地说:“你们还年轻,平时多喝喝茶,别总是喝那些碳酸饮料,一点也不健康。也不能像宇文,人嘛,总是要有七情六欲三千烦恼的,所以要时不时寻点开心,你看我,杯里乾坤大,茶中日月长。”
“行啊,你去对着他说。”许晓宁拿起第二个杯子,又是一饮而尽。
“我又不是没和他说过。”
两个人若无旁人地聊着闲话,仿佛宇文浩根本不在这间屋子。
“不打扰你们的工作。”老周走向自己的办公桌,“我看会儿分局网页。”
许晓宁来到宇文浩身旁,宇文浩正用倍速播放着大堂的监控。“我们有事发当天和之前四天的所有监控录像,包括整个小区里的探头。”他头也不抬地说。
“我还担心拷贝的内容不够多,需要再去小区跑一趟。”许晓宁拉过一张椅子坐在宇文浩身旁。
“是邓旻拷贝的。”
“那我是在夸奖他,不是你。”
有时候连许晓宁都觉得自己很烦人,像只刺猬,竖着浑身的尖刺警惕每一个人。她总是自嘲地归因于更年期,其实心里十分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变成现在的样子。婚姻、孩子、工作、生活,这些东西带来的压力常常要比它给与的快乐更多。
他们俩记录下每一个走入楼梯间的人--情况并不多,但也不是绝无仅有。
电脑桌面上新建了文件夹,塞满了一张张截屏照片,直到老周端着碗提醒说食堂的晚饭时间快要结束了,许晓宁才发现早过了下班时间。
“总共多少人?”她问。
宇文浩清点着文件夹。“三十四,事发当天九人,之前四天总共二十五人。”
这些人大多是物业员工,包括保洁人员,还有各种平台的快递小哥,对于一些比较低的楼层,小哥们显然更倾向于多跑几步而不是花时间等候电梯,除非它正好停在面前。五天时间里,有十个既非物业人员也非快递小哥的男女选择了楼梯,宇文浩对比出其中六人可能是二楼和三楼的住户--他们同样在相关楼层的电梯里出现过。
剩下的四人中有两个是事发当天出现的。
宇文浩开始打印照片,技术室配的激光打印机足够清晰,他把一大摞打印纸塞进牛皮纸袋。“走吧。”
“去哪?”许晓宁问。
“刘佳的小区。”宇文浩晃了晃手中的牛皮纸袋。
“见鬼,我要下班的,我又不是你!”许晓宁忿忿地说。
宇文浩一语不发地转身离开。
许晓宁呆立了半天,身后传来老周的声音。“有事就先回去吧,工作做不完的。”许晓宁跺跺脚,冲了出去。
她在大门口拦住了宇文浩的警车,拉开副驾驶车门一言不发地坐了进去。
外面已是华灯初上,街上人来人往,远处高楼的空隙间露出昏暗的月亮,有如被切去一半的杏仁饼干,周围天空呈现出一片深暗的蓝色。
“你知不知道物业早就下班了。”许晓宁冷冷地说。
“我给物业经理打了电话。”宇文浩说,“他会过去的。”
“对方没骂你吗?”
“我没听见。”
许晓宁忍不住冷笑。“我也是服了你。”
宇文浩在十字路口的黄灯前刹住车。“如果每个人都恪守自己的职责,这个世界不说美好,至少运转得很顺畅,会减少许许多多本不应该出现的麻烦。”
“不是每个人都像你,应该说,正常人都不会像你一样,我们是人不是机器。”她抬手阻止宇文浩,“不要再说了,谢谢你。”
他们花了些时间等待胖胖的物业经理,幽暗的路灯掩盖了对方原本黝黑的脸色,物业经理依旧说着客套话,语气明显不如内容。
等明白了需要陪这两个警察多久时间,他连那些客套话都不会说,许晓宁暗自想。
黑胖的物业经理在业务上还算合格,至少他的办公室还算整洁,员工的名单档案也很齐全,对照着打印纸上的一张张脸,他把自制的物业员工表一一放在许晓宁和宇文浩面前,打印纸中总共九名员工,包括两名前台、两名维修、四名保洁,还有一个是物业经理的助手。
“公司对高档小区都会配备经理助理,确保我们服务到位,当然也因为这个小区比较大。”经理解释说,“小瞿大概还有十分钟能赶到。”
“他也来?”许晓宁问。
“不是还有外卖小哥需要辨识吗?这方面她比我更熟悉,我平时还要忙其他一些事。”对方说最后一句的时候拖长了音,显得意味深长。
小瞿个子不高,三十岁出头,圆圆的脸戴着圆框眼镜,说话的时候语速很快。
“这些人都有登记的,每个人我都做过表。”她一边翻看着打印纸一边说,“京东、美团、饿了吗、叮咚、顺丰、申通、韵达……”
“每个人都有?”许晓宁问。
“对的。”圆脸的经理助理说,“等一下。”她拿起一张打印纸辨认,双眉微微皱成两座小山峰,“这个人稍微有点脸生,让我想想……嗯,是圆通的快递员,新来没多久的。”
除去物业员工之后的十五个快递小哥全部整理出来,有电话号码,也有身份证号码。许晓宁暗暗称赞小个子的圆脸女生,自从小瞿坐下之后,黑胖经理就借故先走了。
“你能帮我们辨认这几个人吗?”
宇文浩把剩下的十张打印纸放在小瞿的面前。
“应该是这栋楼的住户。”小瞿一一辨认,“我可以把房间号写给你。”她每在一张纸上写完数字就把它推给宇文浩。
剩下最后四个。
“这三个都是住户,都住十楼以上的高层。”小瞿继续写着门牌号。
“高层的住户也走楼梯?”宇文浩问。
“有可能是去地下车库。”小瞿回答。她拿起最后一张打印纸,笑笑说:“这张重复了,是我们的员工,只是穿着便服而已。”
许晓宁接过打印纸,小瞿从刚才的一叠纸中抽出一张递给她。“你看一下,这是老童,童大勇,楼里的保洁。”
打印纸上是个戴着眼镜的瘦削老人,因为戴着帽子口罩又穿着便服,的确和员工装的时候有些不同。
许晓宁把两张纸都递给了宇文浩。
“他不上班的时候也到大楼里来?”宇文浩问。打印纸上有监控的时间记录,是出事前两天的下午。
“老童住在地下车库。”
“住在地下车库?”
“是设备房旁边的小房间。”小瞿连忙解释说,“老童是外地来的,经济上比较困难,来了没多久之后主动提出设备房旁边有个小房间能不能租给他住,我们这边考虑了一下,也希望有个人能够在晚上守着设备房,应付一下突发情况。”
许晓宁和宇文浩互相对视,看来今晚又是一无所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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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晓宁在回家的网约车上睡着了,做了一个古怪的梦。梦中是在女儿的小时候,她和杜振轩一起带着杜沁去爬山,山越爬越高,眼前出现一道深沟,许晓宁跳过深沟,招呼杜振轩把女儿递过来,杜振轩支支吾吾说有点危险,许晓宁说你怕什么怕,你递过来我接着。于是杜振轩抱起女儿递了过去,许晓宁伸手来接,就在一递一接之间,杜振轩已经松开了手,许晓宁却还没有完全接住,女儿从他们俩的指间一下子滑了下去,落入深沟之中。
来不及叫喊,许晓宁猛地惊醒,已经出了一身冷汗,她忙不迭地往外张望,发现车已经停了,司机回过头说随身物品请勿遗忘。
许晓宁匆匆忙忙地开门下车,脑海中总是回荡着女儿从自己手中掉落的画面,她一阵心慌意乱,就在这时一个黑乎乎的人影径直朝她走来,不远处小区大门的刺眼灯光影响了许晓宁的视线,她只是从身形上辨识出对方是个中年男性,于是本能地避让开,对方却不依不饶地再次挡在许晓宁的去路。许晓宁忍不住要翻脸,黑影抢先开口说:“许晓宁。”
她先辨认出前夫的声音,然后才看清他的脸。四十岁出头的杜振轩外表儒雅,和许晓宁相识前他是绿化和市容工程管理站的一个科员,这几年虽然感情受挫和妻子离了婚,仕途倒是一番风顺,调到局里之后担任了某个处室的领导。有一段时间他也不可避免的中年发福,脸庞两边像发面般膨胀起来,肚子也微微鼓起。不过他是个对自己有要求的人,勤于健身房的锻炼之后,又恢复了几分年轻时的俊朗。
“你怎么在这里?”许晓宁不解地问。
“杜沁急着要一套数学习题教材说是明天用,我下班去书店买好送过来。”杜振轩说。
许晓宁这才想起来,下午查监控录像的时候女儿又是微信又是电话,急吼吼地让她去买教材,她告诉女儿自己手里有事还在忙,等忙完了就去办。女儿直接挂了电话,又过了半小时发了条微信告诉许晓宁,这事不用她操心了。起初许晓宁因为女儿的态度还稍稍有些心不定,一忙起来很快忘得一干二净。
“我以为她自己搞定了。”许晓宁说。
“孩子功课这么紧,哪有时间跑去书店。”杜振轩用埋怨的口气说,“我和杜沁说了,以后妈妈要是忙,她可以直接找我。”他抬腕看了看手表,“你回来也太晚了吧,把女儿一个人扔在家里好吗?女儿今天吃的是外卖,我问她平时是不是都这样?她还不肯告诉我。女儿倒是一心维护你这个妈妈,外卖要是不卫生,吃坏了肚子怎么办?不是又要影响上学了?女儿现在学业这么关键,你能不能……”
“你有完没完?”许晓宁打断他的话,“我累了,让一让,我要回家。”
杜振轩闷声不响地给她让开路,许晓宁大步从他身旁走过,两三步之后她听见身后传来的话语。“你也要注意身体,别这么拼命。”
许晓宁转过头,杜振轩还站在原地,许晓宁想起自己已经很长时间没有和前夫见过面,西装革履的杜振轩身材差不多恢复了匀称,然而发际线不可逆地往脑门上方退去,作为一个资深日剧爱好者,许晓宁立刻联想到了《绅士刑警》中英俊的古畑任三郎身旁的丑角跟班今泉,她一下子忍不住笑起来。
“你笑什么?”杜振轩有点摸不着头脑。
“你还和以前一样,一边说着讨人嫌的话,一边又拼命想要表现出温柔体贴。”
许晓宁说完话转身就走,把杜振轩独自撂在马路牙子上,她的内心因为刚才的奚落有些暗暗得意,她直到现在也没有真正怨恨过杜振轩,但有时会讨厌他,尤其是他拿腔拿调的时候。一个人面具太多就会活得很累,而她才不会选择这样的人生。
许晓宁终于把刚才的噩梦忘得干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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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嘉薇蹑手蹑脚地走过客厅,冷不丁有人从卫生间推门出来,老爸和她各自吓了一跳。“薇薇,你鬼鬼祟祟的干什么?”老爸埋怨说。
“我到楼下去一次。”
“现在出去?这都几点了?”老爸的声音不自觉地响了起来。
夏嘉薇一把拽住他,轻声撒娇说:“就一会会儿,我保证马上回来。”
“又是……”老爸看着女儿的模样,明白多说无益,只好换了句关照话,“小心点,注意安全,不然你妈又要睡不着觉了。”
“你别告诉她呀。”夏嘉薇拉着老爸的胳膊摇晃了几下,“而且我怎么会不安全呢?”
老爸知道她要去和谁见面,他叹了口气,不再说什么。夏嘉薇连忙蹦蹦跳跳换鞋出门,掩上房门的时候她瞧见老爸依旧站在原来的位置看着她,挥了挥手,他脸上的表情遥远又熟悉,夏嘉薇情不自禁地想起自己第一天走进大学校门时回头看他和妈妈时的情形。
上次在地铁遇到杀人犯,还有自己一夜噩梦第二天发烧吊针的那几天,爸妈正巧去外地看望生病的姑父,幸亏他们什么都不知道,否则又该一边担心一边在自己耳边像唐僧一样唠叨个没完。父母眼里,孩子永远是孩子。
邓旻站在离楼栋大门不远的路灯下,微微歪着头,双手抱在怀里,不知在想些什么。夏嘉薇小跑过去,瞧见她时邓旻的脸上一下子咧嘴笑起来。夏嘉薇好久没有见到男友这样的笑容,灿烂又真诚,当初就是因为这个帅气的笑容才会打动女孩的心。
“这么晚了叫我出来,什么事啊?”夏嘉薇佯嗔说。
“就是想看看你。”邓旻一把拉住她的手。
“早不来看,明天还要上班。”
夏嘉薇嘴里埋怨,心里甜滋滋的,拉着邓旻向前走去。身后的灯光拉长了她和邓旻的影子,两个影子手牵手,时而分开时而紧紧聚在一起。
“这几天忙些什么?电话也不打一个。”夏嘉薇说。就连微信都回得很敷衍。
“案子,你肯定不爱听。”
“你是不是要和你的案子去结婚啊?”夏嘉薇赌气地说。
“才不会,我又不是我们的那个警长。”
“老王?”
夏嘉薇和邓旻派出所的治安组警长一起吃过饭,某个味道不错的苍蝇馆子,一桌人都是治安组的同事,年轻人带着各自的女朋友,剩下几个年龄大的,大多一脸沧桑。老王是治安组的警长,比邓旻和年糕高两届的学长,看上去大概要高二十届,脑袋已经光溜溜寸发不生。
“不是老王。”邓旻说,“我在刑队的临时警长,你见过的那个人。”
国字脸的中年男人。夏嘉薇突然不想聊这个话题了,虽然始终对那个叫宇文浩的人充满好奇,可是她一点也不愿意让自己的男朋友也变成个工作狂。
“天天这么忙,累不累啊?”她问。
“在派出所不是一样嘛。”邓旻回答说,“哎,我问你一个问题。”
“什么事?”
“如果说,我是说假如……”邓旻的声音变得有些油滑,每次他没安什么好心的时候就会用这样的语调,“你在坐公交车或者地铁的时候,旁边有个猥琐男,乘机占你的便宜……”
“你有病啊。”夏嘉薇打断他的话。
“就是假设一下。”邓旻小心翼翼地说。
“告诉我为什么。”
夏嘉薇知道男友不会胡乱构思这么一件荒唐的事情,肯定是有什么原因。
邓旻稍稍迟疑了一下。“一个案子,其实也不算一个案子。”他边走边牵着夏嘉薇的手一起轻轻地甩来甩去,“有个在地铁里被‘色狼’骚扰的受害人,我们想请她出来作证,可她始终不肯。”
那是一个和夏嘉薇差不多年龄的女孩,因为不愿意现场指认“色狼”,对方乘机倒打一耙,污蔑当时在旁边把他揪出来的女刑警。邓旻和同事花了不气力找到了当事女孩,想请女孩能够勇敢些站出来说出实情,他们说尽了利害关系,可女孩一直低着头,然后说完全不记得有这件事。
铩羽而归的警察们依旧不甘心,于是邓旻跑来想听听夏嘉薇的想法,女孩子应该更懂女孩子的心思。
“那个女孩是不是特别内向?”夏嘉薇问。
邓旻点头说是。
“她肯定一直没有安全感,这可能和她的家庭有关。然后她的性格方面懦弱怕事,顾虑太多。”夏嘉薇分析说。
“可是有警察替她撑腰,她还怕什么呢?”
“怕丢人现眼,更不想惹麻烦和得罪人,怕被报复,所以宁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警察也不是万能的,这个女孩说不定已经习惯把自己放在逆来顺受的弱者位置。”夏嘉薇叹气说,“你还记得我们有一个叫刘晓妮的高中同学吗?家里人特别宠她的弟弟,对她很严苛,她的学习成绩也很一般,在大家眼里像个隐形人。有一次我们好几个同学一起出去,她也是在公交车上被一个色狼猥亵,大家都看见了,一起帮她出头,她反而吓坏了,死也不肯承认色狼曾经骚扰过她。”
“你说得对,警察也不是万能的。”邓旻的语气有些沮丧。
夏嘉薇心有不甘地看着男友。“我还真以为你是想我了才来看我,原来还是为了你的案子。”她赌气般的甩脱邓旻的手。
“你把因果关系搞错了。”邓旻嬉皮笑脸地又拽住她的手,“是真的想你来看你,顺便请教些问题。”
夏嘉薇哼了一声,心里依旧甜滋滋的。自己就是这么好骗,被他两句话一哄就觉得受用,真是没脾气,她想。
“什么时候能空些?”
“嗯?”
“过几天展览中心有个家装博览会,房子要装修,还有家具电器,你本来时间就少,一个博览会说不定全都能搞定。”
“好啊,你说去就去。”
“我已经预定了门票。”夏嘉薇拿出手机翻着短信息,“人家已经发短信来确认了。”
邓旻连忙摆手。“不用给我看,到时候你提前告诉我就行。”
每次都这样,说起来好像是宠着女朋友,大事小事都听对方的,再仔细品一品,你就明白对这些事情他其实根本不上心。
就像每次看电影。
夏嘉薇有一处和其他女孩子不同的爱好,她是个不折不扣的科幻迷,家里一大堆从阿瑟克拉克、阿西莫夫到刘慈欣的藏书,她拉着邓旻一起去看《星际探索》《银翼杀手2049》《头号玩家》,还有《信条》和《沙丘》,邓旻无一例外地在黑暗中昏昏睡去,甚至还能在发出舒服的呼噜声,两旁投来的异常目光让夏嘉薇无地自容,她总是努力压抑着内心的雷霆之怒一直熬到散场,可是每每走出电影院,那家伙光看她的脸色就明白火候,立刻拉着她跑去最近的DQ柜台,买一大杯她最爱的奥利奥暴风雪,还告诉她要少生气,因为生气这种情绪发泄往往于事无补。
两个人牵着手在小区里走了一圈,邓旻时不时看两眼手机,夏嘉薇没法怪他,邓旻的手机从来不关机,他说警察都是这样的,二十四小时待命。
“饿不饿?要不要去吃点宵夜。”邓旻关心地问。
夏嘉薇犹犹豫豫,明天还要上班,可是她又想和男友多呆一会。“好吧。”
邓旻立刻在手机上屏上一阵快速摁动。“我先叫辆滴滴。”
夏嘉薇疑惑地问:“要去哪里啊?”
“海底捞。”邓旻飞快回答,“我还约了年糕和老王,他们刚下班,这就赶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