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伟的桌上放着厚厚一叠案卷材料,他戴着老花镜仔细地查看每一页纸,讯问记录、证人证言、鉴定意见、勘验笔录……卫佩兰已经被刑事拘留,她的交代和现场情况基本吻合,虽然还有个别细节需要进一步核实,至少目前警方对杨达明死因的来龙去脉已经完全清楚。
这两天队里抽调了几个年轻人,配合邓旻一起补齐案子的各种材料,高伟负责对所有的材料审核把关,确保顺利移交检察院。说起检察院,和公安算是相爱相杀,大家一起合力把犯罪嫌疑人送上审判席,可是在前期侦办过程中,两家少不了互相角力,你到处挑我的差错,我各种对你不服。
殷剑敏坐在高伟对面的沙发上,手中夹着香烟。他看上去有些疲倦,眼圈发黑,只有在刚才接到电话时突然间又两眼放光,这会儿他慵懒地背靠沙发,闭着双眼,偶尔转动了一下头部。
“几天没回去了?”高伟问。
“三天吧。”殷剑敏睁开眼,语气不确定地回答说,“这次专项行动的压力有点大,又要破案又要控案,基层派出所也辛苦,我们得多支持。”
高伟原本想劝他几句,犹豫了一下,只是说:“还是要注意身体。”
“所以躲在你这里喘口气,歇一会儿。”殷剑敏把烟掐灭,站起伸了个懒腰,“等会儿一起去机场吧,褚局说他也要去接机。”
宇文浩和许晓宁乘坐下午的班机回来,在西南待了差不多二十天。
两人的故事已经传遍了整个北湾分局,每个人都在感慨宇文浩的运气和不要命,连市局和刑侦总队都有所耳闻。
高伟给宇文浩打了电话,心急火燎地问详细情况,宇文浩的回答不外乎“是”“不是”“没有”“还好”,气得高伟大骂说你当我们俩在说相声,你是那个捧哏?一通电话毫无信息量,最后高伟还是从殷剑敏嘴里得知当时整个行动的过程。
宇文浩被毒贩当场连开两枪,所幸事先穿在身上的防弹衣替他挡下了子弹,他假装倒地,趁着毒贩的注意力集中在许晓宁身上,用细微的小动作悄悄打开了随身考克箱的按钮。准备跑路的毒贩忍不住来拿考克箱时,里面的钱洒了一地,宇文浩一脚踢倒对方,拿到了藏在考克箱中的手枪,一下子逆转了当时的劣势。
前半段是勇敢、机敏加上运气,后面的事在殷剑敏看来就属于个人英雄主义的莽撞和逞强。
当时左战峰和当地的支援力量还没冲进毒贩的场所,宇文浩已经一个人拿着枪去追毒贩。殷剑敏没好气地抱怨说,黑灯瞎火还人生地不熟,没再挨枪子是这小子的狗屎运。
除了叹气之外,高伟想不出什么话替宇文浩辩解。他明白宇文浩的性子,也理解殷剑敏的火气,任何一次行动都追求战果,可是对比一个侦查员、一个警察的生命,一切又都是次要的。倘若宇文浩真的出了什么事,挨批的不光是刑队、北湾分局,还得搭上左战峰和西南的同行。别说殷剑敏,就算高伟在场,当时也会把宇文浩骂个狗血喷头。
行动端掉了毒贩们的一个隐蔽窝点,抓住两个喽啰,但主犯们却在最后时刻逃跑成功。毒贩们经营已久的窝点设在人烟稀少的野外山沟,使用了狼狗、监控各种防范措施,甚至还修建了一条秘密通道。
为了窝点内许晓宁和宇文浩的安全,左战峰带着同事们不敢过于接近,在外围密切监听里面的动静。照西南警方的说法,许晓宁的表现完全可以打满分,她已经获得了毒贩们的信任,直到那个节外生枝的电话。
所有人都疑惑不解。
虽然没有达到预期,并非一无所获。西南警方发布了通缉令,全力抓捕已经暴露身份的老头、大彪,还有年轻的调酒师。
许晓宁是在行动中唯一受伤的警察,她被女毒贩用硬物砸晕,送去医院缝了五针,所幸没有大碍。
西南警方直接给市局发了一份情真意切的感谢函。
殷剑敏走出办公室的时候忽然想起了什么,回头说:“宣传部门原本想请许晓宁和宇文浩的家属一起去机场的,我说了一下两人的情况,宣传部门还想努力一下,毕竟也算是件好事。你看呢?”
高伟摇摇头。
“明白了。”殷剑敏随手关上门。
高伟一时没有了心情,坐在办公桌前发了会呆,他想起这几天忙着办杨达明的案子,没顾上了解宇文浩和许晓宁各自家中的情况,连忙拿出手机翻着通讯名录。
他先给杜振轩打了个电话,杜振轩压低了嗓门说稍等一下,高伟估摸他正在开会,大约半分钟后杜振轩恢复了正常音量,寒暄两句之后他主动问起许晓宁情况,说自己也有几天没和许晓宁联系了。高伟简单地讲了讲许晓宁的情况,杜振轩的语气颇为关心,说杜沁可以继续住在他家里,让许晓宁回来以后好好休息一段时间,养养身体,不用为女儿操心。
高伟想起那天和杜沁的交流,随口问起杜沁情况。
“女儿大了,爱怎么样就怎么样吧,顺其自然。”杜振轩发出一声苦笑,“我大概不太擅长和女人打交道,不管是女警察还是青春期的女孩。好在我也不是晓宁,什么事情都要按照她的意志来。”
高伟想象着杜振轩一脸无奈的样子,随口又聊了几句。之后他拨了宇文浩家的座机,铃声响了半天之后才有人接通,对方的陌生的口音既不是宇文浩的母亲也不像新来的保姆,高伟稍稍犹豫,问小梅在不在?对方说先前的保姆回老家了。高伟又问她是不是新来的保姆?对方说自己是居委会临时安排过来的钟点工。高伟心中顿时不安,请对方把电话交给屋子主人。
电话那头传来宇文浩母亲有气无力的声音,高伟连忙问她发生了什么事?宇文浩的母亲一阵唉声叹气,说小梅走了,之前找的保姆嫌弃钱少活多也走了,现在的钟点工是小梅走之前专门去找了居委会,由居委会帮忙安排的。高伟听出宇文浩母亲一番话外流露出的无可奈何,心里一阵内疚,连忙说嫂子我马上过来。
没等高伟放下电话,一个人影推门进来。“高支,有点小问题。”邓旻边说边把手中的一叠材料交到高伟手中,“我查完了卫佩兰偷偷安装在杨达明家中的监控录像,和她说的可能有出入。”
“可能?”高伟问。
“您记得吗?卫佩兰的口供中说出事那天她进屋之后先拆掉了摄像头,所以没有现场的录像。”高伟点头,邓旻继续说下去,“这两天我请派出所的一个同事查了她电脑,拷贝了所有的监控录像,也检查了整个摄像头程序,发现些可疑的地方。我的同事核对了摄像头的使用时间,卫佩兰是事后而不是事前拆掉了监控摄像头。”
“这么说,当时的现场有监控录像?”高伟吃惊地说。
“但是电脑里没找到,我们怀疑是被删除了。”
高伟摘下老花眼镜,闭上眼揉捏着鼻根。“你的同事就是那个壮壮的高个子?”
“嗯,他是电脑高手,半个黑客。”
高伟在心中盘算思索。卫佩兰承认了投药并杀死杨达明的罪行,她始终强调一切和刘佳无关,如果真的有现场监控录像,卫佩兰想要隐藏它的原因只可能是和刘佳有关。难道刘佳还是牵扯在这起杀人案件中?
“我们去看守所提审卫佩兰。”高伟说。
“好,我去开车。”邓旻说。
高伟找了李涛,宇文浩的家事需要安排好,李涛一口答应,说自己马上就带人过去看看。下了楼,邓旻已经开着雪佛兰等在门外,一待高伟上车,警车立刻闪烁着红蓝警灯往外开去。
守门的保安打开了移动门,警车缓缓地开下斜坡,正准备拐上行车道,高伟突然看见站在大门前的人影,对方也同时看见了他,迈步走了过来。
“停一下。”高伟说。
邓旻把车停在上街沿旁,高伟摁下车窗玻璃,不等他说话,面前戴着眼镜的瘦削老人已经俯下身,礼貌地微笑了一下。
“高警官、邓警官,我是来投案的。”童大勇用清晰的不带方言的嗓音说,“你们抓错了人,我才是杀死杨达明的凶手。”
坐在审讯室中的童大勇大部分时间中显得镇定自若,仿佛他只是来参加一次寻常的聚会或是访谈活动,偶尔他也会定神,两眼凝视前方,并非关注什么,而是精神完全游离在外,不过这只会持续几秒钟到十几秒而已,他很快就恢复常态,侃侃而谈,甚至不需要警察们的提问。
“我来到小区做物业保洁,真实目的就是为了接近杨达明和刘佳,了解他们的情况。我花了很长时间寻找机会,平时我把自己装扮成一个老实巴交埋头苦干的外乡人,没事就替别人干活,所以那些保安都把我当老好人,也从不提防我。我从一开始就关注监控室,它是我实施计划的第一步。”
“平时我经常会去替张宝林顶个班,他烟瘾大,上班也不喜欢带饭,总是喜欢溜出去到小馆子吃面或是盖浇饭,这种时候都是我替他顶班,我假装什么也不懂,只是坐在监控台前面扮演木头人,不像几个年轻保安喜欢动七动八,把窥探当作消遣,所以张宝林从来不疑心我。其实我一个人的时候会把有关杨达明进出情况的监控录像都调出来看,是我发现了他喝醉酒以后在电梯里、家门口和女人勾勾搭搭的录像,也是我把这段录像发到业主的微信群里。我早就偷偷加到业主群里,我现在还在业主群里,换了名字。”
“卫佩兰说是她发的视频录像?那是她在骗你们。你们可以再去查一下,把监控录像弄下来再传播出去,这件事听起来容易,想要做得隐秘不被发现其实挺难的,肯定是内部人做的,你们都是老公安,比我们老百姓更懂,只有我才能有这种机会。”
“张宝林被开除之后,物业公司对监控查得严了,不过我的目的已经达到了,杨达明关了自己家门口的监控探头。我天天住在地下车库,杨达明和刘佳的举动基本上逃不过我的眼睛。他们家的监控头也是我去安装的,我早就想过需要这么干,所以花了些时间学习。都说什么高科技的新东西对老年人不友好,其实没那么难,只要你肯学,网上到处都是手把手的教程。何况那些东西已经可以随便买到,也称不上什么高科技。”
“为什么卫佩兰家里的电脑也有一套监控程序?是她没办法,我一意孤行,最后她只好帮我。警官,我不是要替她脱罪辩解,她一直在劝我,其实她帮我的目的也是为了让我打消弄死杨达明的念头。我藏着和她的对话录音,是我悄悄录下来的,我会交给你们,法庭上也能够作为证据。是我害了她,我不想把她牵扯进来的,一直躲着她,但她还是找到了我。佩兰是个聪明姑娘,我瞒不住她。”
“事发当天是我趁着杨达明和刘佳外出,进了他们的家投下安眠药,卫佩兰赶了过来,那天她正好结束出差回国,我不想让她参与的,但是她在家里的监控程序看见我做的事情,也知道我准备干什么,所以赶了过来。在最后时刻佩兰还是想要劝我收手,我告诉她不可能。老年人原本就固执,我下定了决心,也做了这么长时间的准备,谁也没办法阻止我。最后一天的监控录像在我手里,你们会看到当时发生的一切。”
“是的,所有的事情都是我做的,最后把杨达明推下楼的也是我,我才是真正的凶手,和其他人无关。杨达明必须为自己做的一切付出代价,现在轮到了我。”
“我为什么要这么做?因为我是刘希宁,傅晓洁的丈夫,刘佳的父亲。”
审讯室里鸦雀无声,童大勇摘去眼镜,无声地笑了一下,转递了足够多的信息:苦楚、痛恨、不甘、无奈和自嘲。
一段时间里高伟沉默不语,他很早就从最初的震惊中恢复。在对方叙述到后半段时他已经猜测出了这个人的真实身份,眼前这张脸和原本的刘希宁相差太大,但如果仔细观察还是能够找到依稀的相同之处。
他接过邓旻递来的案卷,是上一次他们给“童大勇”做的笔录,其中也有童大勇的身份信息,公安信息库中童大勇的照片和眼前的刘希宁很相似,用一下子暴瘦作为借口来掩护,的确让人难以分辨。
如果当时对童大勇的身份做一次深入调查,他立刻就会暴露,但即便是高伟也没有真正疑心过住在地下车库看上去老实巴交的物业清洁工。
有那么一刹那,高伟内心冒出细微的挫败感,不过就像童大勇--现在应该称呼刘希宁--刚才露出的微笑一样转瞬即逝。
换做十年前二十年前,高伟一定会狠狠责备自己的疏忽,现在不会了。没有人是一台完全精准的机器,可以做到不犯哪怕一点点错误。一个人最终需要淡定地接受各种不完美,年纪越大也越懂得和解--不是和这个不完美的世界和解,而是与不完美的自己和解。
“童大勇的身份是怎么来的?”高伟问。
“人是真的,身份证也是真的。童大勇年轻时候在老家交的一个朋友,大家都说我们俩眉目有点像。去年回去之后我特地打听,去他的四川老家找了他,摸清了他现在的情况,还趁着出来喝酒的机会偷拿走了他的身份证。他的身份证挂失也是我陪他去的,之后我就用童大勇的身份回来做了这份保洁工。为了符合身份证上的照片我戴起了眼镜,还留着胡子。傅晓洁从生病到去世,我瘦了不少,之后回老家我把自己弄得更瘦了,走在路上就算是老邻居老同事也认不出我。”
“就是为了杀杨达明?”
“就是为了杀杨达明。”刘希宁平静地重复说。
“刘佳呢?”高伟又问,“她知道你做的这一切吗?”
刘希宁摇摇头。“她不知道,她甚至不知道我潜伏在她的身旁。”
高伟敏锐地捕捉到刘希宁语气中一丝细微的变化。“我们会去查实你的身份,还有你说的那些证据。”他说,“为了刘佳,卫佩兰承认她是凶手。现在为了刘佳和卫佩兰,你又跑来承认自己是凶手。我做警察四十年了,也是第一次遇到这样的案子。”他严肃地顿了顿,“我姑且相信你们是爱刘佳的,我只是疑惑,难道你们能够为刘佳做的,只是偷偷除掉她劣迹斑斑的丈夫?难道就再也没有其他办法了吗?”
刘希宁看似坦然的表情逐渐凝重。“我不是为了刘佳,我是为了我自己,为了傅晓洁。”他低声说。
“我记得清清楚楚,傅晓洁落葬那天,我没有通知任何人,我想一个人安安静静地陪着她。天空晴朗,阳光灿烂,我蹲在墓地前用一块白手帕轻轻擦着墓碑,没有任何打搅。我买的是个双墓穴,墓碑左边已经印上了照片,是傅晓洁最喜欢的一张,当时她自己坐在病床上挑的,那时候她已经说不出话,我一张张给她看照片,她会微微地点头或是摇头。”
刘希宁面无表情地说着,眼神变得迷离。
“墓碑右边是留给我的位置,现在只是挂着一个‘寿’字牌子。擦墓碑的时候,我以为自己会絮絮叨叨地对晓洁说很多话,可是脑子里一片空白,什么都没有,真的,什么都没有。以前都是她的话多,她是爱热闹的,似乎永远闲不下来,后来生病了,没有气力说话了,就让我说,我问她说什么,她说说什么都行,只要能让她听到我的声音,她就知道自己不是一个人。在病房里我不停地说不停地说,从我们俩的第一次见面一直说到每天的新闻联播,她躺在病床上,闭着眼,一开始我以为她睡着了,可是当我停下来的时候,过了一会儿她就会轻轻动一下,我知道她是在提醒我。一天天过去,晓洁的话越来越少,直到她走的那天,和我说了她人生最后的一句话:你怎么从来不说我们的女儿……她的声音那么轻,轻到我只能这样猜。”
“我在墓地里说不出一句话,但是我的脑子里突然冒出一个念头,我应该让刘佳去陪伴她的母亲,是的,我也一起去,我们一家人在这个世界形同陌路,应该换一个地方团圆,回到往日的时光。”
刘希宁沙哑声音所表达出的话语含义让高伟一阵不寒而栗,他盯着眼前这个瘦削憔悴的男人,几乎不敢相信对方话语中的含义。
“刘佳吸毒的事情是我开始监视他们俩才发现的,那时候我才明白自己已经有多么不了解刘佳。我并没有改变主意,一开始我不知道他们俩的前因后果,以为杨达明只是和刘佳一样是个沉迷于毒品的混混。我也反思过,刘佳变成这个样子和杨达明有关,也有我们自己身上的原因,但是我从不知道杨达明是这样一个渣滓。”
“刘佳流产后有段时间开始找卫佩兰倾诉,卫佩兰也是在那个时候找到我的。傅晓洁的周年,卫佩兰在墓地上守了我三天,我想要避开所有人,但还是被她找到了,我的模样吓坏了她,她以为我也得了什么不治之症。当时我赶她走,我真的不想让她知道我准备做什么,可是她一句话就让我完全失控了,她说‘姐夫,你真的不想知道是谁害了刘佳?’我们坐下里谈了一个晚上,卫佩兰告诉了我很多关于杨达明和刘佳的事情,我们也说起当年的往事,关于晓洁,还有刘佳……”
刘希宁停了下来,他的一双眼睛空洞又失神地望着前方,胸口一阵剧烈的起伏。邓旻安静地起身给对方面前的水杯续上了水。刘希宁一下子回过神,目光投向高伟。
“就在那天晚上,我决定要除掉杨达明。这是我的责任所在,也是我的机会所在,我们都做错过事,但不能让错误继续下去。卫佩兰猜出我的想法,她真的是个聪慧的姑娘,她一直在劝解我,直到最后时刻还试图让我收手。我告诉她,我永远没法原谅刘佳,但是我不会做伤害她的傻事了,假如我现在的所作所为,能够让刘佳彻底摆脱原来的世界,让她牢牢记住,一切行为一切选择终将都有代价,我们各自都在为过去的愚蠢吞下苦果,那么我愿意接受法律对杀人者的制裁。对于我而言,生命已经没有多少意义了,做了一辈子本本分分的老实人,这两年我满脑子只有愤怒和报复,也许在你们眼中是愚蠢、是自私、是狂妄,但我只想要得到一次正义,用我的方式。”
高伟终于忍受不住。“没有你的正义,我的正义,或者别人的正义。”他突兀地大声说,“国家有国家的法律,社会有社会的公序良俗,动动你的脑子,刘希宁刘老师,你就是这么做老师的吗?我们不是生活在一百年前一千年前,非要摆出一副替天行道的样子讨要正义。我真替你感到羞耻,你配做老师吗?你配做父亲吗?”
一旁的邓旻投来吃惊的目光,显然他从没见过高伟的愤怒,只有高伟知道他的愤怒来自哪里。
“你以为你这样做很崇高吗?还是觉得自己在舍生取义?醒醒吧,老夫子,你以为这样就得到正义了?你以为这样就可以挽救刘佳,给她带来她以前根本不明白的安宁生活?警察和法律可以帮你解决的事情,被你弄成现在这般模样。伸手推下杨达明的那一刻,你高兴了吗?是什么样的心情?大义凛然还是大义灭亲?我忍不住要骂你,刘希宁,你是在真正帮刘佳吗?还有你一口一个聪慧姑娘的卫佩兰,你把她害成什么模样?想想吧,她的安宁生活到哪里去了?她要陪着你这个孤老头子一起蹲监狱!你毁了人家,还自以为是受难的救世主!”
刘希宁脸色苍白地看着高伟,嘴唇不停地哆嗦,想说话却一句也说不出。
高伟扭头走出了审讯室。
已过午后,楼外大院暴露在刺眼的阳光下,安静又单调,天气已经转入炎热,远处人行道两旁的梧桐树上传来夏日的蝉鸣。一股带着热意的风扑面而来,让高伟原本阴郁的心情稍稍好转。他伸手摸了摸裤兜,想起烟和打火机都留在了审讯室。
有人从后面递过来一支烟,高伟转头,殷剑敏脸上略带笑容。“很少见你这么激动。”他用轻松的口吻说。
高伟默默接过烟,殷剑敏替他点燃,两人站在大楼门前吞云吐雾。
“我这就和邓旻去刘希宁的住处,如果真有事发当时的视频,这个案子不会再有什么意外了。”高伟语气平淡地说。
殷剑敏点点头。“有情况随时沟通,机场你们俩不用去了。待会我先简单向褚局汇报一下。”他边说边把手中夹着的烟往门旁的立式烟灰桶弹了几下,“案子还没交检察院,来得及。”
高伟明白殷剑敏是在安慰他。如果刘希宁的交代属实,卫佩兰虽然脱不掉关系,但肯定不算案件的主犯,堂堂北湾分局刑侦队办理一个杀人案连到底谁是凶手都没搞清楚,传出去难免要被笑话,这并不是关键,作为办案民警最终错误地认定凶手才是真正可怕之处。
“情有可原。”殷剑敏仿佛读到了高伟的心情,又说了一句。
“错了就是错了。”高伟说。
殷剑敏“嘿嘿”笑了两声,没有接口,过了一会儿才说:“我从来没见你这样发火。”
“那是你以前没和我共过事,以前我是暴脾气,只不过现在年纪大了。”高伟望着前方,思绪有点飘忽,“今天的确一下子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一阵沉默之后,他长长地叹了口气,“不是因为案子抓错了真正的凶手,这个我能够承受。就像你说的,一切都还来得及,远远没到盖棺定论的时候。我气恼的是他的想法和做法,真是见鬼的胡扯。”
两个人没有再说话。
高伟小心翼翼地避开内心深处的创痛,只有他真正知道到底是怎么回事。刘佳和刘希宁,让他想到了高小林和他自己。
“童大勇是刘希宁?!”
宇文浩听到坐在身旁的许晓宁猛地喊了一句,声音中满是吃惊,他也始料不及地露出惊讶神情,只是控制住自己没有表现出更多的反应。
副驾驶的位置上坐着褚局,殷剑敏坐在别克商务车的最后一排位置,从机场出来的时候殷剑敏当先钻进车里,把中间两个位置留给了他们俩。
许晓宁重重靠在椅背上,接着长长地吁了口气。“这家伙藏得真可怕。”
“等你们看过刘希宁的笔录,会觉得更不可思议。”殷剑敏说。
“等一等。”褚局插嘴说,“不着急上班,你们俩都给我回去好好休息三天。”他转过头特地看了他们俩一眼,“知不知道你们俩的名气现在有多大?”
许晓宁咧咧嘴。“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
“一个挨枪子,一个挨茶壶,幸亏没出大事,否则我得去市局做检查了。”话虽这么说,褚局的脸上并没有任何不满的神情,反而带着笑意,“去开个会,人人都喜欢跑来问我,你手下的拼命三郎和拼命三娘都怎么样了?”他看着宇文浩,“怎么了,总是一副不高兴的模样?”
“战果不大。”宇文浩说,“没有抓到首脑。”
“是不是觉得白白冒险了?”褚局笑着说,“人家的感谢信可不是这样写的,公函直接发给市局,盖着省厅政治部的红图章,感谢宇文浩、许晓宁两位同志在打击‘琪爷贩毒团伙’中发挥重大作用,那是相当隆重。小殷,到时候感谢函的复印件给他们俩一人一份,”
这是左战峰的客气,宇文浩没说出口。
“下次别那么猛。”褚局看着宇文浩,收起了笑容,“警察不怕危险,但是没必要冒险。”
宇文浩依旧没言语,那天晚上的场景重新浮现在脑海中。
灯光不知道是什么时候熄灭的,到处是黑乎乎的一片,只有不知从哪儿来的零星车灯和手电筒光芒时不时闪了进来。宇文浩仔细辨别对方发出的声响,一老一年轻的两个家伙摔门、奔跑,还有互相急促言语,他们肯定没有料想到宇文浩会跟得那么紧,并未有意识地隐蔽自己的行踪。
宇文浩悄悄地跟着对方从宅院后门窜了出去,大部分时间他只能看到两团黑乎乎的影子在前面一闪而过,很快传来了哗哗的流水声,宇文浩下到河边,突然间失去了对方的踪影。他并非鲁莽不顾一切,小心翼翼地确保自己的安全之后,开始慢慢地搜索。
前方突然出现一闪而过的光芒,他隐蔽身形,再悄悄地接近。岩石之下有一扇伪装的铁门,刚才的光芒就是从未被关紧的铁门缝隙中露出,他拉门而入,发现这是用防空洞改造的差不多仅供一人同行的秘道。
秘道深处再次发出声响,宇文浩紧紧跟了上去,渐渐地伸手不见五指,他一手摸着墙壁一手拿着枪,摸索前行。直到拐过一个弯之后,突然有了微弱的亮光。
宇文浩辨别前方的人影,他始终没有想过要开枪,生怕惊动对方。说实话宇文浩对自己的枪法并没有太大信心,公安每年都有警务用枪的训练和考试,他常常是在最后一天去靶场匆匆“交个作业”,及格就行,别的时候基本没有开枪的机会。
毒贩们的速度显然慢了下来,边走边嘟囔,宇文浩离开他们大约二三十米左右,他听到老头不停地爆着粗口,年轻人始终一言不发。
“那个死娘们演得真像,差点栽在她手里。”老头说。
“阿黄就是个饭桶,给我们找了个什么人。”老头说。
“还有那个男的,伟仔,你应该直接爆他的头。”老头说。
“够了。”年轻人突然训斥。
老头一下子没了声响,就在这时,宇文浩在黑灯瞎火中踢到了一个不知是是不是罐子的东西,发出叮当的声响。
年轻人立刻回身,“呯呯”开了两枪。
宇文浩趴下身子,老头拿着手电筒照了过来,宇文浩立刻开枪回击。
“蠢货。”
依旧是年轻人的声音,手电筒的光亮灭了,然后又是几声枪响,然后传来奔逃的声响。
宇文浩深一脚浅一脚地跟上去,黑暗的环境影响了他的速度,大概过了三五分钟,前方终于露出洞口的光亮,宇文浩谨慎又迫切地冲了出去。
外面是一片空地,远处一辆越野车正轰鸣着冲下山路,转眼消失不见。
事后,宇文浩猜测老头只是一个替身,整个交易中的首脑应该是那个年轻人“伟仔”,许晓宁和他的想法一致。左战峰和西南警方通过对黄光强、游雅丽的审讯证实了这一点。伟仔是琪爷的儿子,也是琪爷精心培养的接班人。
黄光强虽然无法提供琪爷的身份,但他的其他线索帮助警方端掉了琪爷在城市里几乎所有窝点,还是和境外联系的几根通道,还收缴了一批毒品。尽管没有抓到琪爷,至少砍掉了他的手脚,在短时间内无法在兴风作浪。
派去害刘佳的王佳梅,黄光强交代说都是大彪安排的,他才是琪爷真正的亲信。至于为什么要这么做,黄光强也只能说个七七八八。杨达明的意外身亡让毒贩们非常诧异,他们担心杨达明平时会和刘佳说什么,怕刘佳向警方招供,于是安排了王佳梅,就算弄不死刘佳也要让她知道毒贩们的厉害,不要乱说话。
问起杨达明的角色,黄光强交代说他只是运货人和小头目,而在当地城市贩毒的,是个至少和琪爷一个级别的家伙。
黄光强的交代让宇文浩心情沉甸甸的,他看出许晓宁也是一样心情。虽然高伟那边传来了好消息,杨达明坠亡案算是破了,但是案子无意中暴露出的贩毒网却是更加扑朔迷离。
别克商务车稳稳当当地停了下来,拉回了宇文浩的思绪。车门从外面拉了开来,政委李涛站在车外。
“褚局、殷支,都安排好了。”李涛说。
“好。”褚局关心地看着宇文浩,“宇文,你快点回家看看老娘,照顾好她。以后有什么困难,要和队里说。”后一句话是对着殷剑敏和李涛说的,“抓队伍不能光想着工作和出成绩,宇文的家事我要批评你们,做得不细,千万不能把爱警惠警做成一句话。”
“明白。”殷剑敏和李涛几乎同时说。
宇文浩拿起随身的双肩包下了车。
李涛迎着他,关切地交代说:
“宇文,家里面已经重新安排了保姆,这次是找了居委会特意推荐的,我接触过了,挺安分的一个阿姨,你放心好了。你们居委会书记挺热心的,我和她都沟通好了,她还带我见了你们楼的楼组长。之后家里有什么糟心事,千万别掖着,直接和队里说。”
宇文浩点点头,独自走向自家楼栋。
别克商务车依旧停在原处,宇文浩感受到身后的几道目光,这才想起是不是应该回头向领导们表示些什么。
算了,就这样吧,他想。
宇文浩登上四楼来到熟悉的家门口,就像每一次出差归家,内心并没有任何波澜。他拿出钥匙打开家门,穿过狭小的过道厅来到大卧室,母亲坐在轮椅上,阳光透过窗户落在她白了大半的短发上。一个面生的阿姨正给母亲端过一杯水,她们俩一起转头看着他。
“回来啦?”母亲说。
“回来了。”宇文浩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