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四点半，邓旻挎上包离开了刑队大楼，几站地铁之后他来到了地铁站外的咖啡店，年糕坐在靠窗的位置，正投入地玩着手机游戏，小桌上放着一杯拿铁和喝了一半的冰美式，盘子里还有两块诱人的西点蛋糕。
“咖啡给你的，蛋糕一人一块。”年糕头也不抬地说。
“那家伙在公司？”
邓旻坐了下来，迫不及待望向马路对面的商务大厦，上次还是和高伟一起来见的这个周岱彧。他的脑海中浮现出对方一副年轻气盛的拽人神情，张口闭口“我是纳税人”，就差一句“你们这些公务员就都是靠我养活”的话语。
“在。”年糕一局游戏结束，拿起餐盘上的小勺，“你吃浓情巧克力还是抹茶红豆芝士？”
“随便。你怎么知道他在？”
“还信不过我？”年糕咧嘴，挖了一大块巧克力蛋糕，“给前台打过电话，前台说‘总监在哦，你是哪位？见我们总监要预约。’”他嗲声嗲气地模仿对方的语调。
差不多一周的时间都忙着杨达明案件的收尾工作，邓旻实在抽不出空关心那个色狼总监，他拜托年糕和老王帮忙，那两个家伙一口答应。倒是邓旻心里很是过意不去，他当然知道派出所工作的繁忙程度，两个兄弟把不多的休息时间都用在他身上了。
监视计划出乎意料的不顺利，周总监大多数时候开车上下班，只有心血来潮的时候才会坐地铁，年糕跟了这家伙三四次，毫无动静。年糕把情况归结于当时的车厢并没有足够拥挤。
“这几天空闲了一些，我来接手，你们休息几天。”邓旻说。
“没事。”年糕摆手说，“小敏出差去了，最近我是孤家寡人，闲着也是打游戏。你要是来，让老王退出去。他还要管治安组的事，忙到死。”
邓旻心里又是一阵愧疚。
“坠楼的案子应该快结束了吧？”年糕话题一转，“那天我替教导员去政治处送材料，顺便和宣传科的人聊了几嘴，说不定局里要给你们评个嘉奖呐。”
“和我没什么关系。”邓旻摇头说，他的确也是这样想的，“我只是打个零工。”
有一说一，那几位师傅受之无愧。邓旻觉得自己在刑队的一个月，从高伟、许晓宁和宇文浩身上收获了不少，经验、阅历、思路，还有办案中的态度和精神，除了“只有工作没有其他”这一条。
“那必须抓紧时间把事情办了，不能影响你回来。”年糕扭头看着窗外。
“有戏吗？”邓旻担心地问。
“就算是野驴发情也有周期，那家伙还没到时间而已。”年糕大大咧咧地安慰邓旻，“我还想过，可以双休日出来跟一跟，做这种下流事情是有癖好的，隔段时间总是认不住要犯的。”
“投入的精力太大了。”邓旻不是没想过。
“那也没办法，谁让我们这档活是兼职呢。我只是建议，如果你想这么干我可以陪你。”年糕又拿起手机开了一局游戏，“今晚我没事，跟到多晚都行。”
邓旻蜷缩进沙发椅中，一口一口喝着咖啡，拿铁入口的奶香之后，是浓郁的咖啡豆原有的苦涩。
周岱彧倒是挺敬业，过了七点才离开公司，转身去了旁边商厦内的健身会所。邓旻和年糕躲进健身会所旁边的私营书店，这次近距离看着的玻璃窗中露出对方的身影，在跑步机上挥汗如雨。
“瞧这个色胚多会生活，多充实。”
年糕发出一声感叹，邓旻说不清是嘲讽多一些还是羡慕多一些。
他们俩面对橱窗各自拿了本书，时间长了站得有些累人，索性学着别人的样子坐在地板上。可是无论如何又装不出专心致志看书的样子，一头利索短发的店员三番五次从他们俩身旁经过，前两次还动动手整理一下架子上的书，后来书架上实在是整整齐齐了，她只能纯粹来观望一下。
邓旻看出端倪，站了起来。“换个地方吧，人家都怀疑我们是偷书的。”
年糕偏偏不愿意。“这地方挺好的，连我这种粗人都喜欢。”他没头没脑地撂下一句，然后起身朝短发店员走去。
邓旻看着他和对方窃窃私语，短发店员的神情中略带疑惑，目光不时投向邓旻。邓旻有些不好意思，转头继续盯着跑步机上的总监。等他又一次转回头时，发现年糕和短发女孩都不见了。
这小子又在卖弄搭讪大法了，邓旻想。
他不时抬眼瞅瞅远处的跑步机，随后又低头漫不经心地翻着手里的书，一段文字突然就跳进眼帘。
“如果她再晚半年病倒的话……我内心的悔恨酝酿出了《步履不停》的主题--‘人生总是有点来不及’。我将这句话写在笔记本的第一页，开始创作剧本。”
人生总是有点来不及……邓旻细细咀嚼这句话。
邓旻一时恍惚，想不起手中是本什么书，连忙翻回书的封面。《拍电影时我在想的事》，日本导演是枝裕和的自传随笔集。他这才想起，肯定是因为女友的缘故自己才会随手在书架上拿了这本书。
记不得是哪一次，夏嘉薇在电视机前闷坐，自己打着哈欠走过去，发现她眼眶红红的满是泪水。
“怎么了？”他诧异地问。
女友摇摇头不说话，继续盯着面前的影像，只是靠着他身旁紧紧挽起他的臂膀。
后来夏嘉薇这样告诉邓旻：那个人的电影总是平淡地讲述普通生活，让人在无奈中感受温柔，然后发现生活的另一种意义。
邓旻的脑海中闪过夏嘉薇，闪过看上去依旧壮年但是多了白发和皱纹的双亲，闪过自己无法摆脱的困扰和犹豫……
有人拍了拍邓旻的肩膀，邓旻一下子惊醒，转头看着年糕。
年糕被邓旻的表情吓了一跳。“怎么了？”他望向对面的健身房，狐疑地说：“那家伙还在跑啊。”
“刚才在想心事。”邓旻解释说。
“哦。”年糕露出神秘兮兮的样子，嬉笑着眨眨眼，“走咯，搞定了。”
“什么搞定了？”
年糕也不答话，转身往书店里面走，邓旻连忙跟了上去。年糕左转右转走从书柜间推开一扇小门，这是书店的小办公室，一扇落地玻璃正对着健身房，邓旻瞧见刚才的短发女孩正站在办公桌旁。
“这个视角正好。”年糕大剌剌地说完，又朝着短发女孩友善地笑了笑。“谢谢你们。”
“没事。”短发女孩露出一丝羞涩神情，“房间你们可以随便用，有什么事叫我就行了，我就在外面。”她迫不及待地往外走，然后悄悄地掩上门。
“随便坐。”年糕把自己搞得像办公室的主人。
落地窗上贴着书店的LOGO和宣传语，恰到好处地遮掩住里面的人，却不妨碍观察的视角。邓旻在办公桌前坐下，除了电脑之外桌上还有一大堆文档资料，文具摆放得井井有条，电脑屏幕下贴着纸条，娟秀的笔记写着“下班前请关闭电脑”。
“怎么搞定的？”邓旻问。
“亮身份啊。”年糕笑嘻嘻地回答，“人家还是店长呐，爱国敬业，有社会责任感和正义感的好公民。”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交换着负责监视和玩手机。
枯燥会让人怀疑人生的意义，同伴的作用就显得尤其重要了。
周岱彧从跑步机换到了器材区，卖力地从这台机械换到那台机械。直到最后人影消失。邓旻和年糕起身离开了书店办公室，和短发店长打招呼的时候，年糕又是一番甜言蜜语的感谢，对方掩饰着对警察们行为的好奇，礼貌回应。
健身房里的那个家伙少不了还要洗澡，打理写满社会精英字样的脸和发型，邓旻和年糕开始在附近的几个柜台闲逛，直到周岱彧精神抖擞地出现在视野中。
他们跟着他来到商厦外。
“别打车，别打车……”邓旻听着身旁年糕碎碎念般地嘟囔。
周岱彧站在路旁掏出了手机，年糕开始小声地骂骂咧咧，片刻之后对方把手机又放回兜里，转身往地铁站走去。
“好小子，爷爷来了，别再让爷爷白费功夫。”年糕从齿缝里蹦出话语。
邓旻摇头向前走去。
“怎么，哪里让你不满意了？”年糕紧紧跟在后面。
“下次我要戴副耳机。”邓旻哼哼说，“一个月没在一起干活，你怎么越来越碎嘴了？”
“以前干活我哪次不是这样。”年糕故意用不满的语气说，“你是忘本了，在刑队呆的时间太长，整天和‘沉默寡言’警长在一起，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喂，别走那么快。”
一边走一边插科打诨，旁人眼中是朋友关系的两个路人，完美地掩饰了身份和跟踪工作。邓旻时常冒出这样的念头，找到一个好搭档就像找到一个好伴侣，是自己的幸运。
他们俩一路进了地铁车站的进口闸机，始终和周岱彧保持十几米的距离，对方背着时髦的双肩包，刚刚洗完的头发打理得锃亮，透着一股人模狗样的精神气。
地铁列车轰鸣着进站停靠，屏蔽门打开，上下车的人进进出出。邓旻通捅了捅年糕，两人转到楼梯的另一侧。
“这家伙搞什么鬼？”年糕低声说。
列车关门驶离，周总监依旧站在站台上。
邓旻没有年糕心急，远远地窥视周岱彧的举动。那家伙在站台间走来走去，并不像警觉到有人跟踪所露出的反应，他不停地用微信发着语音，时不时露出笑容。
“应该没事。”邓旻安慰说。
从长相上说这位周岱彧倒也算有几分英俊，可是了解过这个人曾经的所作所为，邓旻就会明显感觉对方意义不明的笑容透着一股猥琐。
“今天应该没戏。”邓旻又说了一句。他转身背对跟踪的对象，遮掩住年糕大半的身形，毕竟自己和周岱彧有过碰面，尽量不和对方直面接触。“刚才车厢里也就三四成客流。”
“来都来了。”年糕随口说。
“多大点事。”邓旻接了一句。
“大过年的。”
“孩子还小。”
“先吃饭吧。”
两个人都笑起来。“等会我请你宵夜。”邓旻说。
“晚饭都没吃，先给我画个大饼。”
“一起，晚饭加宵夜。”
相反方向的地铁列车进站，周岱彧张望了一下，随着客流进了车厢。这不是他回家的方向。邓旻和年糕交换着诧异的眼神，快步走进另一节车厢。
列车起动。
“这家伙很忙啊。”年糕低声说。
他们俩透过乘客们的间隙偷偷观察，周岱彧靠在车厢门侧，一刻不停地在手机上回着信息。
列车的方向是城市的西区，三站路之后周岱彧下了车，邓旻和年糕继续暗暗跟随，前方的周岱彧一路健步如飞，看上去他很熟悉这里的环境，出站之后上了大街，很快走进某栋富丽堂皇的建筑，一家小有名气的五星级宾馆。
邓旻在宾馆门口停下脚步，目光穿过落地玻璃，偌大的宾馆大堂内并没有多少人。年糕明白他的心思，一个人朝里走去。两人一前一后走向客房电梯，邓旻又等了一小会儿，才走进宾馆的旋转门。
年糕独自在电梯旁等他。
“一个人上去的，8楼。”年糕低声说，“看来这家伙有花头，对这里熟门熟路。电梯是要房卡的，他一进宾馆就电话联系了上面的人替他摁了楼层。”年糕边说边用询问的眼神看着邓旻。
显然周岱彧今天不会再有做什么龌龊事的机会，邓旻内心盘算。继续守在这里没有什么意义，可他又隐隐觉得事情好像又没那么简单。
“你先回去吧。”
“那你呢？”
“我想再守一守。”
“嘿。”年糕咧嘴笑了，“不想请客了是吧？没那么容易。”
邓旻也笑了。
他们在宾馆周围又等了一个多小时，始终没有见到周岱彧的身影。邓旻想到过对方会不会从车库离开，他和年糕一个人守宾馆大门一个人守车库大门，可是车库里开出来的车基本看不清里面乘客的相貌。
最后邓旻觉得这样做实在没有什么价值，招呼年糕走人。
“走，晚餐加宵夜。”邓旻觉得挺对不住年糕的。
“开封菜就行。”年糕爽气地答应。
“疯狂星期四还没吃够？”
“喂，这个点你还找得到什么餐厅？”
附近找了家肯德基餐厅，转眼间年糕摧枯拉朽般将餐盘里的东西消灭得一干二净，汉堡盒子里空空如也，鸡翅也只剩下几根凄惨的骨头，他吮着吸管，可乐杯里发出最后一丝凄惨的声响。
“吃饱了吗？”邓旻小心翼翼地问。
“还行。”年糕打了个嗝，“不过再来杯圣代也没问题。”
“我去买。”邓旻站起来。
“巧克力的，谢谢，再加个苹果派吧。”
不谢，把整个餐厅买下来给你吃都没问题，邓旻边走边想。
邓旻端着圣代和苹果派回来，年糕笑得像个孩子。
“婚礼的事准备得怎么样？”他边吃边问。
“还行，都是薇薇在操心，这几天她正在四处参考准备订婚礼酒店。”
“哈哈，你真是个甩手掌柜。”
自从上次和女友交过心之后，邓旻变得主动了很多。他们在微信上商量每一件事情，夏嘉薇把看中的装修设计公司还有设计方案一样样发给他看，邓旻也认真地提出自己的意见，而不像以前那样用一句“你定就行”敷衍过去。虽然他对这些确实没有什么兴趣，夏嘉薇挑选什么都可以，但是他已经明白重要的在于这是两个人的事情，不应该有人缺席。
邓旻看着年糕把苹果派全部塞进嘴里。“等这件事办妥了，我要好好谢你。”他说。
“谢什么谢，下次你都得还我，陪我伏击守候。”
“没问题。”
快餐店外的主干道早已失去了白天的热闹，显得异常安静，落地玻璃窗外灯光璀璨，人影寥寥，一个年轻人骑着自行车一晃而过，留下嘹亮不羁的歌声。
我祈祷拥有一颗透明的心灵，
和会流泪的眼睛，
给我再去相信的勇气，
越过谎言去拥抱你……
青春的歌，我们的歌，真好，邓旻怔怔地想。
四个人的宿舍，四十人的区队，四年的岁月，准军事化管理，和别人完全不一样的大学生活。出操、队列、操场上的障碍跑、泅渡、射击、早晚点名、列队用餐、十点熄灯六点起床，每周五放学周日晚到校。纪律、扣分、制服、执勤，碎片般点滴记忆如同潮水般涌来，猝不及防又一如平常。
就像侯孝贤说的，最好的时光不是因为最好所以眷恋不已，而是倒过来，因为永远失落了，只能用怀念召唤它，所以才成为最好。
“想什么呢？”年糕问，“女朋友？”
“不是。”邓旻说，“一下子想起学校里的事。”
年糕大笑起来。“开始怀旧了？说话的口气开始像步入四十岁的中年男人了。”这家伙永远是没心没肺，下一刻又变得兴致勃勃。“你记不记得东食堂门口的蘑菇？”
“蘑菇？”
“就是一个蘑菇造型的垃圾箱。”
邓旻有点印象。“印象里是有这么个蘑菇，不过好像后来又没了。”
“当然，我们区队干的。”年糕憋住笑，舀了一大勺冰激凌送进嘴里，“学摩托车的时候，隔壁寝室有个家伙一边晃晃悠悠地开，一边偷眼看食堂里走出来的女生，然后摩托车直接撞上了垃圾箱，把蘑菇头给撞飞了。后来他叫着同寝室的几个家伙搬着蘑菇头想偷偷扔到学校旁边的河里，结果被督察老师发现了，四个人被督察押着又一路把蘑菇头搬去了行政楼，笑死。”
“想起来了，后来吃了个通报批评是不是？”
“对，就是那家伙。听说现在在某个分局的指挥中心，混得还不错。”
在学校的时候谁没有几件糗事呢？现在一个个变成了公安队伍里的骨干，再有个两三年时间，就会有人开始做领导了，科长队长所长，意气风发，可是聚在一起的时候依旧是寝室里的老大老二老三老幺。
毛姆说，岁月将在不知不觉中悠然逝去。
“还考虑离职的事吗？”年糕突然问。
邓旻不想骗朋友，点点头。
年糕叹了口气。“你这个人吧，看上去不声不响，平时对人也和和气气，碰到无关紧要的事都是随大流。其实是个犟脾气，决定的事情拉也拉不回来。”
“不是我，基本上每个人都是这样。”邓旻笑着说，“有的人天生强势，事事都觉得必须听他的，他也是正确的。大部分人或多或少在某些事情上会非常执拗，就算是平时再没有主见的人，也会执着于自己的某个决定。所以人人都是犟脾气。”
“好吧，我说不过你。”年糕露出郁闷表情，“调解过那么多纠纷，再难弄的邻里矛盾我都搞定了，就是没搞定你。”
“因为我们是朋友，是哥们。”邓旻诚心诚意说。
“那就告诉我为什么想离开？做警察不好吗？”
这个问题我问过自己一百遍，邓旻想。
“我当然爱这份职业，因为它真的在维护正义，除暴安良，帮助他人，在那个时候它会给我成就感和满足感，而且还有社会地位和挺不错的薪水。”邓旻认真地回答，“不是怕危险，也不是怕辛苦，但是时不时会有各种不好的感觉，慢慢明白这个世界不是非黑即白，法律也不是万能，尤其是听到各种对警察的谩骂，心里难受。”
“别去看网络上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
“不是掩上耳朵就能解决一切。”邓旻苦笑了一下，“队伍里也是有一些不好的人不好的事不好的风气，被人骂，偏偏又没法回嘴。”
“管你什么事。”
“心里难受。”
“你这个家伙就是太矫情了。”年糕嘟囔说，“睡一觉，什么都过去了。”
“有些事，又觉得做起来特别没意义。”邓旻摇摇头，“算了，不说了。”
“不说。”年糕说，“我也不多劝你，想清楚了想明白了，做完决定就别后悔。”
“这个我知道，只能遗憾，不能后悔。”
互相沉默着坐了片刻。“回去咯。”年糕拍了拍微微鼓起的肚子。“明天早上继续？”
“好。”邓旻回他。
地铁车厢已经空空荡荡，邓旻给夏嘉薇打电话，夏嘉薇照例埋怨了一通总是这么晚才想起来打电话，邓旻连忙哄上几句，夏嘉薇问他什么时候碰面？要定一下婚纱照的事情。邓旻察觉到女友的语气发现细微的变化，前几天她还在纠结三家摄影店里到底选哪家。
“你不纠结了？”他笑着问。
“先和你说件事。”夏嘉薇的声音听上去很开心，“公司非要重新换工牌，让我负责这件事，今天我去了摄影店，是我们HR总监介绍的。接待我的是一个和我差不多年纪的女生，因为还要试拍几种不同造型，女生给我挑服装，又给我化淡妆，最后连拍照的都是她。全程她一直在和我闲聊，总之是个给人很舒服感觉的女孩子。她吐槽说几个摄影师同时请假，居然老板还答应了，现在让她一个人忙所有人的工作，我吐槽说男朋友是个警察，没日没夜不顾家，定了结婚的日子现在所有的事情都是我一个人在忙，说不定婚纱照都是一个人去拍，她哈哈大笑说她们家的摄像店可以安排替身，到时候照片PS就可以了。”
夏嘉薇咯咯笑着。“所以我决定了就在她们家拍。”
“替身有我这么好的身材吗？”
“这不重要。”
“真的不重要？”
“真的不重要，只要有个活人在我身边就行了。”
邓旻一时说不出话，只是怔怔地看着列车窗外一张张广告灯箱在眼前掠过。
“生气了？”夏嘉薇问。
“没有。”邓旻闷闷地回答。
夏嘉薇的声音柔了下来。“好啦，人家还说了你很多好话。”
“胡说，我们又不认识。”
“她说警察好，找个警察做老公特别有安全感。还说你没日没夜的忙工作，那是有事业心，责任心强，总之都是在夸你。”
“嗯，要珍惜啊，小夏。”邓旻说。
“尾巴又翘了。”夏嘉薇说，“什么时候有空？”
“明天中午吧，应该不忙，我过来找你吃午饭。”
“说好了。”
挂了电话，邓旻发现年糕发来的微信，说所里冲了个场子，叫他回去加班，可能明天早上的活也没法继续了。“没事。”邓旻回了条消息。
回到家，屋里已经黑了，父母早已休息，邓旻蹑手蹑脚地回到自己的房间，躺在床上一时睡不着觉，他想着刚才和夏嘉薇的聊天，不知觉地笑了起来。
第二天大早邓旻守在周岱彧的家门口，吃不准这家伙昨晚的夜生活潇洒到什么时候，邓旻也只有守株待兔的办法，反正不是守着他的人，就是守着他的车。过了八点，邓旻瞧见周岱彧精神抖擞地走出小区，连忙悄悄地跟了上去。
随着周岱彧进了地铁站，上班高峰时间，站台周围都是等车的乘客，在屏蔽门的两侧各站出一条队伍，大部分人低头看着手机，也有面无表情的上班族，或者微微闭目养神，或者烦躁地看着站台上的电视屏幕，神态中流露出一种工作和生活纠缠不清的颓丧。
周岱彧站在一个年轻女性的身后，似乎百无聊赖地四下观察打量。隔着三个人之后排着邓旻，压低了帽檐尽量遮挡住面容。
今天看来有戏，他想。
就在这个时候，目光中滑过一个人影，邓旻愣了愣，戴着一副太阳镜的许晓宁正站在旁边的队伍中。
这么巧？邓旻很快意识到自己可能想错了。
许晓宁肯定看见了邓旻，但她的表情毫无变化，完全是一个陌生人的状态。她戴着的大框墨镜遮住了大半脸庞，显然是有意为之。
邓旻来不及细想，地铁列车呼啸进站，队伍慢慢向前，随着车门打开人群簇拥双向流动，邓旻连忙把注意力重新投回跟踪的对象，奋力挤进车厢。蜂鸣器滴滴作响，车门关闭，一车人在生命的两分钟内紧紧凑在一起奔向下座车站。
周岱彧就在邓旻的侧前方，邓旻发现失去了许晓宁的踪影，他稍稍有些不甘心地四下搜索，仍旧没有找到对方。疾行的列车突然有一个减速，所有人都随着惯性晃动身体，邓旻立刻机警地瞄向周岱彧，他发现因为有准备下车的乘客，原本站在周岱彧身旁的年轻女性此刻已经离开了原来的位置。邓旻感到一丝小小的失望，不动声色地拉住车厢横杆扶手，遮挡住自己的脸。
列车到了下一站，车厢中再次进进出出，邓旻也顺势换了位置，如他所料，周岱彧又一次站在刚才那位年轻女性的身旁，后者正在滑动手机，丝毫没有感觉到异常。
邓旻紧紧盯着周岱彧的一举一动。
那家伙慢慢贴了上去，没想到突然手机铃声响了起来，年轻女性抬头看了他一眼，很自然地往旁边让了让。
周岱彧压低了声音说话。“嗯……嗯……知道了……东西还没整理……你放心好了……我做事情又不是第一次……”他的脸上又露出在邓旻看来邪魅的笑容。
邓旻正准备跟着周岱彧往车厢门外走，胳膊被人扯了一下，他转过头看见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许晓宁。
“不用跟了。”许晓宁低声说。
周岱彧的背影随着人群上了滚梯，车门关闭。
许晓宁摘下墨镜，她的脸上没有表情，只有那双眼睛露出严厉的、不服输的光芒。
邓旻不知该说什么好。“你……”
“昨晚刚听说。”许晓宁打断了他，“今天顺道来看看。”
邓旻记得高伟说过这件事先保密，除了年糕老王和老刘所长应该没有其他人知道。下一句许晓宁就回答了他的疑惑。
“高老说漏嘴了。”许晓宁显露出了一丝笑容，很快又收起笑，回归到沉稳状，“停了吧，这件事白费气力。”
“晓宁姐，这家伙快憋不住了。”邓旻说。
“别和我犟头倔脑，我说停就停。”许晓宁用不容置疑的语气说，停了片刻，她又说：“没必要。不就是个投诉，局里想怎么处理就怎么处理，大不了吃处分。”一贯轻蔑又毫不在意的口气。
邓旻张了张嘴，最后没说话。
乘客们上上下下。
“手上的活怎么样了？”
“整理得差不多了。”
“是快了，这个星期可以交检察院了。”许晓宁仿佛自言自语说，“要是抓到毒贩就完美了，不过也没啥，那就是另一桩案子了。”她抬眼看着邓旻，“办完案子是不是就要回派出所了？”
邓旻点点头。
“那么什么时间一起吃个饭，也算告个别。”
“好啊。”邓旻爽快地说。并不只是人情往来，邓旻真的想谢谢刑队的这几位师傅，学到了不少东西，体会到了更多。
“等会儿我去约一下高老和宇文的时间。”
许晓宁的神色没有先前那么严厉，眼睛也变得活络起来。自从西南出差回来之后，她或多或少有了变化，少了些咄咄逼人，不过依旧是急脾气。
“晓宁姐，你出差的时候，有一次我在队里看见你的女儿了，高支说她高二了，成绩挺不错的。”
“平时还行，上考场的时候发挥特别不稳定，愁死了。”许晓宁嘴上这样说，脸上却还是露出一丝欣慰。
“不用担心，现在学校都抓得特别紧，三天两头考试就是为了让学生适应这种节凑，我们那时候也是这样的。”
“别给我提七八年前的事，现在教改一年一个模样。”
邓旻咧咧嘴。“她现在回来和你住了？”
“那当然。”许晓宁瞪烟说，“她那个爹哪里管得了？我不在的时候和放羊没啥区别。男人，哼。”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下了地铁进了单位。
一个上午，邓旻忙前忙后，把积在手上的几桩事都做得差不离，临近中午他和高伟打了招呼，出门叫了车直奔夏嘉薇的单位。他特地早出门几分钟，路上又特别顺利，守在商务楼门口等着女友。几分钟后在一群白领年轻人中间出现了夏嘉薇的身影，他招招手迎了上去。
“今天没上班？”夏嘉薇诧异地问。以前都是她等他。
“我也想啊。”邓旻假装唉声叹气说，“不上班哪来钱将来养老婆？”
“我养你。”
“真的？下午就打辞职报告。”
“得了吧，信你个鬼。”
邓旻嘿嘿笑着说：“想吃什么？”
“进去找。”夏嘉薇一把挽住邓旻的胳膊，走向旁边的商厦。
商厦里是一拨一拨出来吃午饭的年轻人，逛商铺的人寥寥无几，各家餐厅门口拍成各种长队。
“你选哦，我跟着你走。”邓旻刚说完，手机响了起来。“什么事？”他问。
“你在哪儿？”年糕兴奋的声音。
“吃午饭。”邓旻回答他。
“我这里有个劲爆消息。昨晚回去办案子，是老王他们有个线索抓了档网络招嫖，卖淫女的手机里简直是个宝库。”年糕发出啧啧的声响，“这帮家伙平时在一个国外服务器的网站上互相联系，其中有个女也是我们市的，发各种在公共场所的裸露照，然后她公开邀约，说是要在地铁上真空出行，让一帮老色鬼去猥亵她。简直了，这帮家伙干的事能让你怀疑人生。”
连夏嘉薇都能听见年糕的声音，她皱起眉，狠狠拽了一下邓旻的胳膊。
“说然后。”邓旻知道年糕不会没由来地说段不明不白的话。
“真有好几个家伙回应，IP地址都是我们这里，猜猜其中有谁？”
“你说就是了，谁有空猜……”话刚刚说出口，邓旻脑子里念头一闪，脱口而出：“色狼总监！”
“轻点声。”夏嘉薇埋怨说。
一对年轻伴侣从他们俩身旁绕了过去。
“聪明。”
“别卖关子，快说。”
“这家伙用的注册名和自己的推特、脸书账户一模一样，我想认不出他都难。”年糕说。
“什么时候？”
“时间还没定，女的明显是在撩这帮色狼。”
“没定的事不一定成。”邓旻埋怨一句，“别空欢喜一场。”
“相信我，这帮家伙肯定会干的。”电话那头年糕砸了咂嘴，“反正这事我先和你通一下，随时联系。”
邓旻挂了电话，夏佳薇看着他埋怨说：“又是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你看你，还一脸兴奋。”
“手上有个难题，说不定有机会能解决。”邓旻拉起夏嘉薇快步向前，“快，你要吃哪家店？”
夏嘉薇狠狠白了他一眼。“着急回去工作了？”
“不是啊，好店人多，我怕抢不到位子。”邓旻急忙辩解说。
夏嘉薇最后选了家一直心心念念的茶餐厅。顾客很多，服务员们匆匆忙忙，整个餐厅里满是喧哗声响。
邓旻低头不停发微信。
“没有话和我说吗？”夏嘉薇忍不住说。
“有的。”邓旻抬起头，“都是我的错，我诚恳道歉。”
夏嘉薇原本想绷着脸，还是忍不住气得笑出来。“开始学会耍赖了？”她质问的语气说。
“怎么敢啊。”邓旻回以可怜巴巴的神情。
“几天没洗头了？”夏嘉薇扫视了一眼邓旻，“头发太长了，剪一剪吧。”
“好，好。”
服务员端上一溜的盘子，玫瑰豉油鸡、黑金叉烧、咸蛋黄牛蛙、漏奶华……邓旻笑嘻嘻地夹了块叉烧送进嘴里。
“好吃。”邓旻笑嘻嘻地说，“以前怎么没来吃过这家？”
夏嘉薇没动筷子。“这两天要是不忙，少加几个班，多睡睡，精神点。”她说。
“怎么了？”邓旻狐疑地看着对方。
夏嘉薇叹了口气，脸上的神情有些复杂，是埋怨中带着心底的喜欢。“傻子，我们要拍结婚照了，定在周六。”她幽幽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