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水泡2023-04-08 18:0612,243

  周五的地铁车厢本是最拥挤的时候,不过现在稍稍过了早高峰,乘客并不像半小时前那么多。在最后一节车厢的倒数第二个门不开启的一侧位置,高伟背靠车门随着列车的的前行微微晃动身体。

  他特地戴着渔夫帽,稍稍压低帽檐,遮住半张脸,掩蔽地注视着不远处的动静。

  最后一个车门的立式扶手位置,正在上演一场好戏。

  最中间拉着扶手的女人戴着墨镜和口罩,一件黑色的轻薄风衣配红色高跟鞋,和网络上发出的照片一模一样的打扮。在她周围簇拥着五名男子,是和女人在同一站上车的。

  “九点在站台,上第三辆车,最后一节车厢最后一个门。”

  他们各不相识,平时是同一个色情网站上的名字符号,今天都冲着这条邀约而来。

  男人们从四面八方围着女人,看上去一个个都是正经的样子,若不是仔细观察这群人,除了他们互相贴靠地有些紧密之外,并没有其他异常。

  即便戴着口罩,女人的神情已经开始有了一些亢奋,高伟知道,男人们正在偷偷地触摸她,甚至还有更加恶心的方式。

  是时候了,高伟想,他的目光投向站在另一侧的袁副所长。

  这次算是派出所和刑队的联合行动,虽然派出所那边很客气地请高伟做行动指挥,但高伟明白分寸,人家来的是实职副所长,而且行动人员又是以派出所为主,就算他是退居二线的老领导,公安的老法师,但也不能倚老卖老。

  三十来岁的袁副所长也在当打之年,他和高伟对了一下目光,心照不宣地点点头。

  “动手。”袁副所长突然暴喝了一声。

  五男一女这几个妖怪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原本在他们周围形形色色的十几个乘客一下子都动了起来,两三个人对付一个家伙,瞬间把五男一女拉扯开摁在地上。五个男人中间已经有人解开了裤子,那玩意恬不知耻地晃荡着,女人也是衣襟半开,被摁在地上一脸苍白。

  跟着这伙人上车,又围在周围的,基本都是警察。

  两个不相干的乘客多少有些吓着了,不知所以地缩在车厢角落里,车厢远处的人全都张望过来。

  “对不起,警察办案。”袁副所长边说边亮出工作证,身旁高大的年轻人掏出对讲机喊道:“收网了,在前面车站会合。”

  小邓的同事,他叫什么来着,大饼还是饭团?高伟一边抱怨着自己的记性,一边对年轻人说:“把他们都戴上头套,还有旁边那两个乘客,打个招呼,一起带回去做证人笔录。”

  “明白。”对方利索地回答。

  高伟目光投向蹲在地上的几个胆大妄为的色狼,他们早已没有刚才的猖狂劲,一个个耷拉脑袋,抱膝低头,唯恐被旁人认出。其中一个家伙浑身一套Nautica的休闲衣裤,正偷偷把网球帽的帽檐压到最低。

  周总监,高伟心里一阵舒坦,脸上浮起笑容。

  

  户籍大厅里办事的老百姓们一个个伸长脖子,好奇地观望警察们把一溜戴着头罩的家伙押解进了派出所的内区,

  “啥事体啊?”一个干瘪的老头站在派出所门口,向迎面走来的高伟询问。

  “没啥。”高伟从他身旁走过。

  “弗可能额。”身后传来老头不满意的哼哼声。“头都蒙起来了,外国电影里有额,是抢银行的重犯。啧啧,看到伐,还有女人额。”

  许晓宁站在台阶上。“需要我做什么?”

  稳妥起见高伟没有让许晓宁参加抓捕行动,邓旻也是作为支援力量之后才来到现场。“那个女的,你重点来审。”他知道许晓宁闲不下来,“我和老刘商量过了,案子给他们,我们只要指导协助就可以了,小殷也是这个意思。”

  “明白。”许晓宁回应说。

  一下子进来六个嫌疑人,派出所里热闹许多,做检查、做笔录,还有出外勤,案情不复杂,办案的也都是些熟手,高伟乐得清闲,躲进所长老刘的办公室喝茶唠嗑。两人有十几年的交情,老刘比他小几岁,明年也要退居二线了。

  两人聊着聊着,话题落到了邓旻。

  “那个坠楼已经移检察院了吧,打算什么时候把人还给我?”老刘问

  “可以回来了。”高伟说,“不过说实话,回你这里有点可惜。”

  老刘笑起来。“你们刑队就是会摘桃子,派出所辛辛苦苦培养一个好苗子不容易。”

  高伟听出些话外之音。“你肯放人?”

  “不是我肯不肯,是人家肯不肯。”老刘往高伟的茶杯里添水,“这孩子真心不错,不过我怕留不住。”

  “要走?是离开公安吗?”

  老刘点头。

  “为什么?”高伟连忙问,他一点都没看出来。

  “要走的理由可多的是,这些年队伍里不是走了挺多年轻人嘛。”

  “小邓挺肯干的,不怕吃苦,据我观察下来,也不是那种心思特别活络想赚大钱或者是想当官的孩子。”

  “走的人都是想要升官发财吗?”老刘“嗤”了一声,“你们刑队除了办案就是办案,警队的象牙塔。现在年轻人的想法太多了,不是我们以前那一套管教的老办法就能包打天下,现在的孩子不光有职业规划,也有人生规划,还会告诉你人生的价值不仅仅是工作。”

  “你怎么知道的?”高伟有些不甘心。

  “我要是不知道,还能坐在这个位置上?”老刘说,“管个再小的单位,谁不是又当爹又当妈。”就在这个时候外面响起敲门声。“进来。”

  邓旻和所里那个年纪不大,脑袋已经光溜溜的治安组警长走了进来。“刘所、高支。”

  “情况怎么样?”高伟问,他特地安排邓旻去审那个总监。

  “解决了。”邓旻的语气中有点兴奋,“这家伙问什么招什么,晓宁姐那次的事,这家伙也都认了,还说投诉晓宁姐就是为了找茬报复。”

  “交代的太爽气了吧?”高伟狐疑地说,他发现邓旻和警长互相交换眼神,“是不是有其他情况?”

  邓旻露出些许古怪的神情,警长接过话。“在他的手机里发现很多视频和照片,绝对是颠覆三观。”

  “王路,别卖关子,说重点。”老刘挥手说。

  “周岱彧一直在参加夫妻交换活动。”

  高伟和老刘同时皱起眉头。“什么乱七八糟的事情。”

  这种不堪的淫乱活动借助网络带来的便利在某些地方悄悄兴起,周岱彧虽然没有结婚,但他却是一个爱好者和组织者,还负责拍照和摄像,并偷偷把其中卖给境外色情网站获利。

  从地铁车站带到派出所之后,周岱彧装出一副懊悔的样子,在警察面前诅天咒地发誓自己只是一时鬼迷心窍,愿意接受处罚,从此痛改前非。邓旻追问他投诉许晓宁的事情,这家伙眨眨眼,很快就承认自己当天自己的确在车厢里对一个女孩子动手动脚,被许晓宁揭穿后,因为女孩子不愿惹上麻烦没有为许晓宁作证,自己乘机倒打一耙。

  审讯室中,和老法师们想的完全一样,邓旻当场就怀疑周岱彧交代得如此爽气是不是在刻意隐瞒什么,为了避重就轻?

  等拿到周岱彧的手机,年糕立刻发现了这家伙保留其中的诸多特殊“癖好”,还有藏匿这些照片视频的网盘线索,三下五除二就把周岱彧的老底扒个精光。

  “至少五年以下有期徒刑,够这个家伙喝一壶的。”老刘说。

  高伟看着眼前的年轻人,内心颇有些欣慰,脸上却没有什么表示,转头对老刘说:“你们所的打击任务完成数又能名列前茅了。”

  等年轻人们离开办公室,高伟想了想,说:“只要你肯放,邓旻我去谈,怎么样?”

  “是你的脾气。”老刘哈哈大笑。

  

  从派出所出来,警车一路飞驶。案子已经办得差不多了,高伟和老刘打了个招呼,和许晓宁去忙下一档子事。

  “你开得慢点。”他说。

  “哈。”许晓宁发出一声语气词,轻轻地松开油门,“记得以前出警的时候,你只会说开快点,再快点。”

  高伟笑了笑。“老了,心脏受不了。”

  上次意识到自己正在变老,是在大怪路子的牌局上发现记错了牌。人总是从拒绝相信到不得不接受那些确切的征兆,最初是一点点地摧毁信心,直到无可奈何地接受现实。

  高伟眼注视前方,心里想着事。

  “杜沁最近怎么样?”

  许晓宁没有回答他,而是反问:“听说上次你和她聊得挺开心?”

  “挺懂事的孩子。”高伟说,之后很长时间许晓宁一直没有说话,他有些狐疑,看了对方一眼。“又出了什么事?”

  “没事。”许晓宁摇头说,她的脸上带着某种不确定,“回来以后发觉她好像有变化。”

  “女孩子不是有十八变吗?”

  “以前是喜怒无常,现在……”许晓宁皱眉说,“总觉得她在有意无意地避开我,说不好,也可能只是我在瞎想。”她露出焦躁的表情,“早知道就不该让她去杜振轩家里呆那么长时间。”

  “和杜振轩又有什么关系?你这个人有时候真有点不讲道理。”高伟说,“不要疑神疑鬼,你自己都明白是在瞎猜。”

  许晓宁哼了一声,踩了一脚油门。“杜振轩只会宠着杜沁,什么都不管,所以孩子就会觉得是爸爸好。”

  “有危机感了?”高伟用开玩笑的口吻说,“别瞎琢磨,上次我和你女儿聊得挺投缘的,她还是挺向着你的。”

  “反正你们对她都是好好好。”

  “只要学习没问题,用不着太过操心孩子生活和社交上的事,杜沁的性格更像你,有主见又懂得分寸,大是大非绝不会糊涂。”

  一番话说出口之后,突然乱七八糟的念头跳进脑海。高伟意识到自己是个非常失败的父亲,却在开导别人如何教育孩子,他的心情一下子变得沮丧,又不想让许晓宁察觉,转过头凝视车窗外的街巷行人。

  自从高小林回家找老伴要钱之后,再次音讯全无,高伟也懒得去找他,或者说他根本没有想过要去和儿子有什么联系,就当这个人不存在。

  “有一句说一句,刘佳的案子让我很唏嘘。”听上去许晓宁的语气正经严肃,“我一直在想,为什么无论父母还是女儿,都一步步走到如今这般田地?是教育问题,社会问题?还是存粹他们个人的问题?在办案子的时候,有几次我不自觉地代入其中,尤其是看到刘佳的时候我就会想到杜沁,心里也会产生一丝担忧甚至是害怕。”她的声音变得有些不自信,“父母的爱,绝对不应该是束缚和控制,但也不可以是放任自由。”

  这次高伟没说话,许晓宁大概是意识到了,沉默半晌之后伸手打开了车上的音响。

  “听点老歌吧。”高伟说。

  许晓宁“嗯”了一声,熟练地调换电台频道。车里传来一阵舒缓的音乐,醇厚优美满含韵味的女声演绎着永不过时的动人曲调,是蔡琴的歌。

  高伟的心情慢慢放松下来。“西南那边有是什么消息吗?”他问了一句。

  “我给左战峰发了微信,他一直没回我。”许晓宁没好气地抱怨了一句,“过河拆桥。”

  “别这么说,他们的压力和危险比我们大太多了。”

  高伟并不觉得自己是在替左战峰辩解,很多年前他去西南出差办理一起涉毒案件,抵达的当晚,一位当地的缉毒民警就在与毒贩的枪战中牺牲。那天,办公楼里的压抑和凝重,每个人竭力想要克制住的悲愤情绪,高伟足以记住一辈子。

  “我明白你的意思,说说而已。”许晓宁辩解说,“我就是讨厌左战峰居然不回我的微信,鬼知道他是真忙还是故意?”

  “那就是你们的同学情谊了,我不做评论。”高伟揶揄对方说。

  许晓宁的嘴角露出一丝笑意。“走的时候左战峰答应过我,早点抓住那几个人渣,为我和宇文浩报一‘壶’之仇和一‘枪’之仇。”说到最后,她呵呵地笑起来。“第一次被人狠狠砸了脑袋,还是个女毒贩。”

  “没事了吧?”高伟看了一眼许晓宁头上的伤疤,她特地用旁边头发遮掩住那道尚未完全愈合的痕迹。

  “放心吧,傻不了。”许晓宁用开玩笑的口吻说,“万一后遗症发作,单位必须养我,办不了案子我还可以去食堂做点心师傅。”

  “那倒是有口福了。”高伟笑着说,“我支持你去食堂。”

  许晓宁“切”了一声。

  出差回来的第三天她来上班,说是安顿好了女儿没什么其他需要操心的事,带着头天晚上做的曲奇饼干在支队各个办公室转了一圈。去年三八节分局组织妇女活动,政治处请了西点师傅来现场教学,许晓宁就是那次一下子入了迷,回家之后买了烤箱,然后是一堆低筋面粉高筋面粉黄油淡奶油马苏里拉芝士杏仁粉巧克力,开始中西厨艺合璧。一年多的时间她做的各种西式点心已经像模像样,难怪说到了中年,男人们蜂拥健身,女人们则开始一心一意地烤饼干做蛋糕。

  两只大铁盒的曲奇眨眼便被分了个精光,连渣渣都没剩下,一帮年轻探员把许晓宁围在中间嘻嘻哈哈边吃边聊。

  这个说:许姐,你把我们刑侦队的食堂承包了吧,我天天带全家一起来吃。

  那个说:许姐,你别听这家伙的馊主意,你开个西点店,我帮你打下手,上淘宝或者开微店,保证比在这里上班挣得多。

  另两个争着表示自己打下手最合适。

  一个最调皮捣蛋的家伙跳出来直接喊:你们都一边去,许师傅早就看中我了,别说西点店,将来我还是招女婿呢。他嬉皮笑脸地冲着许晓宁说:对吧,丈母娘。

  许晓宁笑着说:滚一边去。

  欢声笑语差点掀翻屋顶,连政委李涛都从办公室里跑出来,以为出了什么事,自然也被分了几块饼干“与民同乐”,他边吃饼干边告诫大家:别闹得这么疯,幸亏殷队长开会去了,否则早就骂上来了。

  高伟是喜欢这种氛围的,该忙的时候绝不含糊,空闲下来,整个队伍其乐融融就像一家人。可如果他还是队长,八成也会和殷剑敏一样,沉着脸往门口一站,也不说话,底下的人就会识趣地各自散去。

  警车下了高架路,周围的车少了很多。

  “宇文浩在瞎忙什么?这几天连人影都见不到。”许晓宁问。

  从西南出差回来之后,两个人保持着各自的性格,一个风风火火的急脾气,各种牢骚和看不惯,另一个人依旧像块毫无感情软硬不吃的铁板,但是高伟能够感觉到发生在他们俩身上的一点点细微变化:互相的尊重和体谅,之前并非完全没有,而是无心或是不屑于表达。

  “这件事我还没和你讲。”高伟慢悠悠地说,“有线索过来,是关于杨达明贩运毒品的出货方向。”

  许晓宁瞪大了眼睛。

  提供线索的是杨达明的餐厅合伙人,那个名叫王洋的中年男人。

  高伟之前并没有和王洋打过照面,但是警组里交流过这个人,邓旻一直说餐厅的二老板范国凯看上去不太像个正经生意人,多少带着些“混混”的习性,王洋能让范国凯服服帖帖,一定有过人之处。

  王洋来的时候是高伟负责接待,对方文质彬彬,从进大门直到在办公室里和高伟面对面坐着,总是露出一丝拘谨神情,解释说自己第一次进公安局,稍有一丝紧张。

  他专程送来杨达明的一些私人物品,一些零碎的小玩意装在印有悦阁餐厅Logo的纸袋里。纸袋里是破破烂烂的数据线、充电宝、两三样文具、一叠名片、几包没拆封的香烟,还有几本杂志和旧书。高伟拿起唯一的书籍,是一本《福尔摩斯探案集》。

  王洋说几年前筹备餐厅时他们有一间小房间作临时办公室,餐厅开张后就一直用来堆放杂物。前些天突然想起了这件事,打扫之后整理出了一些物品。他一脸抱歉,说应该早点想到的,也不知道这些东西能不能给警方提供帮助?

  东西看上去的确没什么用,高伟还是对王洋的举动表示肯定,然后闲聊起来。

  王洋似乎有些放松,踌躇了片刻,又说了一段话。大致的意思是自从发觉杨达明的心思没有用在餐厅运营之后,王洋专门和杨达明谈过几次,杨达明始终没有什么改变,王洋最初还很失望,后来也就不抱太大的想法,听之任之了。王洋和范国凯都是喜欢交朋友的人,经常会请朋友来餐厅做客,杨达明也是如此,有过之无不及,反正请客的钱都算在餐厅的账上。自从杨达明开始无心打理餐厅之后,他带朋友来餐厅吃饭,基本都是挑王洋和范国凯不在的时候,开一间小包房,常常在里面待一个下午,

  所以王洋没怎么见过杨达明现在的朋友,只是从几个餐厅服务员嘴里听说“每次进包房送餐的时候,三老板和他的朋友立刻不说话,像是防贼一样,有时候还锁了门,总之神神秘秘的。”。

  王洋最后说,当时听过也就算了,现在回想起来,越发怀疑杨达明没在做什么好事,会不会和杨达明这次无缘无故坠楼有关?

  高伟不动声色,问王洋有什么线索证据?王洋摇头,之后皱眉表示,自己不知是从哪个服务员嘴里听到的话,说杨达明招呼一个最常来的朋友时,管他叫“黑皮”。

  “所以宇文浩去查这个黑皮了?”许晓宁来了精神。

  高伟知道她和宇文浩都不甘心,虽然查到了杀死杨达明的真凶,但是这两人更在乎杨达明的毒品勾当,不仅仅是西南的毒贩,还有杨达明手中毒品的下落。

  “只有一个外号,查起来没那么容易。”

  “先到涉毒人员库里去滚一圈,说不定有收获。”

  “一步一步来吧。”

  警车开进了看守所。

  他们俩今天下午是来办刘佳的取保候审。对刘佳的处理众人有不同意见,虽然刘希宁和卫佩兰都竭力为刘佳开脱,但现场的监控还是足以证明刘佳在案发那一刻迷迷糊糊从卧室走出,看见了正在动手把杨达明推下楼的父亲。当时刘佳并没有认出容貌大变的父亲,她只是以为一切和卫佩兰有关。

  虽然前情后果刘佳都有她的可怜之处,但不管怎么样,她都有包庇犯罪嫌疑人的事实。

  得知那个她完全认不出的小老头是自己的父亲,而且他谋划了整个事件并最后投案自首,刘佳又一次惊呆,然后恸哭。她哭得如此悲痛欲绝,仿佛很多很多年前一个丢失了心爱玩具的小姑娘。

  的确如许晓宁所说,案子中每个人的遭遇多少都让人有些唏嘘,高伟觉得惋惜的是卫佩兰,他会回想起与这个女人不多的几次见面和对话,印象深刻。

  卫佩兰在后半程参与了刘希宁的计划,这是高伟对刘希宁愤怒的原因,一个想要改变女儿人生的父亲却毁了另一个人的人生。在最后时刻,卫佩兰并没有动手,反而有过劝阻刘希宁的话语,也许这可以为她减去一些罪责,但并不多。

  没有人是无辜的,但有的人是不幸的。

  鉴于刘佳的情况,支队商量之后报请分局批准,对她采取取保候审的措施,之后便是等待检察院的公诉和法院的判决。

  手续很快办完,高伟站在门外抽了根烟,他远远看见刘佳被带了出来,从看守所的民警手中接过了自己的物品,许晓宁上前和她说着什么,两人向门外走来。

  “高警官。”刘佳低声说。

  她和以前完全判若两人。短发修剪得很整齐,面颊更加圆润,整个人显得整洁和健康,这是戒毒后带来的变化。高伟发现刘佳的眼神也和之前不一样,这让他产生了好奇,原来他以为刘佳应该是情绪极度低落,满是焦虑和憔悴。

  “看上去还不错。”高伟脱口而出,他忽然发现许晓宁脸上露出一丝表情,意识到是她做了些什么。

  刘佳没有说话,只是低着头。

  “走吧。”许晓宁催促说。

  三人一起向看守所外走去。“给你办理取保候审,是因为你认罪态度比较好。案子还没结束,检察院会对你提起公诉,你要有心理准备。”高伟边走边说。

  “我知道的,许警官已经和我说过了。”刘佳说。

  高伟瞄了一眼许晓宁,许晓宁假装不知道。

  “我们先送你回家……”

  “不用。”许晓宁打断了高伟的话。

  “不用?”高伟越发狐疑。

  “我准备住在小阿姨家。”刘佳说,她的眼眶一下子红了,“是我害了她,”

  高伟看了一眼许晓宁,许晓宁装模作样还是什么都不说,他耐不住性子,终于问:“你都知道?”

  许晓宁点点头,然后哄着他说:“出去再说。”

  “出哪里去?”高伟指了指警车说,“不是我们送她回家吗?”

  “有人来接她。”

  “谁?”高伟越发糊涂。

  许晓宁推着高伟往外走,大门外一个男人站在轿车旁,高伟认出了对方是卫佩兰的前同事熊正彦,他见过这家伙的照片。

  刘佳向高伟和许晓宁鞠了个躬。“高警官、许警官,我先走了。”

  “刚才我们高警官也已经说了,案子没结束,你要有心理准备,不是说认罪态度好就能免于刑事处罚。”许晓宁老气横秋地教育说。

  “我知道了。”刘佳低声回答她。

  “这些天好好想想后面的生活该怎么过。”

  “我会改正自己的错误,我……”刘佳又一次带着哭腔,“我还要帮小阿姨和爸爸,他们都是为了我。”她用手捂住了嘴。

  “熊总会帮你一起找个好律师,也算是帮你小阿姨和爸爸尽点力。”许晓宁的口气软了下来,“知道错了,以后决不能再错了。”

  熊正彦走了过来。“许警官,我来了。”他对许晓宁说。

  “你就是熊副总吧。”高伟故意抢先说,他还记得上次两人的电话交谈。

  熊正彦客气地微笑。“你好。”

  “我就是上次给你打电话的警察。”高伟说。

  熊正彦顿时露出尴尬的神色。“对不起,上次我说话不怎么得体。”

  高伟冷笑了一声,刚想继续说,没想到被许晓宁又抢回了话语。“没事了。”她挥手,“带刘佳回去吧,后面还有好多事。”她又对着刘佳说:“记住取保候审的要求了吗?”

  刘佳一边擦着泪水一边断断续续地说:“不可以离开所居住的城市,住址和联系如果变动,要在二十四小时以内向派出所……”

  “好了。”许晓宁打断她,“走吧,我会随时给你打电话的。”

  刘佳又鞠了个躬,随着熊彦平上车离去。

  “你什么时候搞了这么一出戏?”高伟转头看着许晓宁,内心稍有些被蒙在鼓里的不满。

  许晓宁一脸笑嘻嘻。“那天你不在,我也是空着没事做,给卫佩兰补个笔录,是她求我帮她安排的。”

  “卫佩兰怎么知道刘佳取保候审?”

  “我说的呗。”许晓宁做了个鬼脸,装出哀求的口气,“您老别板着脸啊,我觉得这样也挺好,有人能够看着顺带照顾一下刘佳,把她一个人放出去,说实话,我还有些不放心。再说了,我是有心想帮帮卫佩兰的,她呀……”许晓宁叹了口气。

  “我还以为你嫉恶如仇,。”

  “她不能算恶吧?”

  “故意杀人的协同犯,你觉得算什么?”

  高伟虽然这么说,心中也有些异样的感觉。原本一切都不该这样的,他想,老了老了,怎么开始同情起罪犯了?死了个毒贩子,牵连到的却是意想不到的人,如果说是这都是为了刘佳,代价未免太大了。

  作为一个执法者,看多了世间的罪恶和不公,正如有人所言:正义会迟到,但不会缺席,可是迟到的正义还是不是正义?高伟无法回答,脑海中又冒出了王佳梅,她的刑期不会太长,甚至和刘佳一样缓刑也有可能,希望她能带着孩子过上新的生活。

  总之,这个案子办得让人感慨万千。

  

  聚众淫乱的案件进展顺利,派出所把周岱彧的线索上报了治安支队,最后变成一场全分局组织的行动,最后战果颇丰,因为还涉及了涉黄网络,案子又回到了刑侦支队,和网安部门一起千里追黄。

  分局的打击行动专报被市局专门表扬。

  后面的侦办工作,警组没有再参与,现在宇文浩把精力都放在了“小黑皮”身上。

  高伟去找了一次殷剑敏,周岱彧的案子能办成现在的收获,前期获得的线索都是邓旻和他那几个派出所治安组同事的功劳。高伟还告诉殷剑敏,几个年轻人都是用业余时间去盯梢和查线索。

  “应该好好奖励,不能委屈了这些吃苦肯干的好苗子。”高伟最后说。

  “我知道你的意思。”殷剑敏说,“不过这件事既然已经是分局层面的工作,我们也只能提些建议,最终还是政治处拿方案分局党委定,而且专项奖励名额有限,还要考虑各家单位。老领导,你是过来人,都懂的嘛。”

  看到高伟欲言又止,殷剑敏又说:“你真看得中那个年轻人,我去找老刘……”

  高伟连忙说:“我找过老刘了。”

  “他怎么说。”

  “老刘说有能耐你们就把小邓留下来。”殷剑敏挑了挑眉,听出了高伟话里有话,高伟接着说:“这件事你就当不知道,后面我来操作。我先留着小邓,把小黑皮搞定了再说。”

  “有进展吗?”殷剑敏问。

  高伟笑了笑。

  

  抓捕小黑皮的行动也是高伟亲自布置的,他忽然觉得这段时间自己似乎又回到几年前支队长的岗位上,忙忙碌碌,还指手画脚。行动前的会议上,也许是看到老周的眼神,高伟的内心猛然一丝惊觉。

  参加行动的侦查员们和借来的几名特警纷纷上了警车,高伟故意落在后面,与老周肩并肩走着。

  “我是不是在倚老卖老?”高伟问了一句。

  “怎么了,你也开始爱惜羽毛,怕被人说闲话?”老周慢笃笃地说,“工作就是工作嘛,难道领导干部退下来就该养老?谁敢在背后瞎叨叨,我当面骂他。”

  高伟笑了。“以前你可是弥勒佛一尊,整天笑嘻嘻的,现在会骂人了?”

  “第一,骂完差不多退休了,我管他谁是谁。第二,你的事,我骂个人算什么。”

  行动定在晚上,这次又是老公房,城市东区的老式居民新村。时间越来越晚,新村各家楼里的灯灭了大半,只有两三个窗户里隐隐约约闪烁着电视屏幕发出的光芒,各种空调外机发出嗡嗡的声响,变成城市最平常的曲调。

  高伟跟在宇文浩、邓旻和三个特警身后上了二楼。后面还有人,狭窄的楼道实在挤不下,高伟做了个手势,让后面的侦查员守在楼梯口。

  一层四户人家,他们来到最东面的201房间门前,领头的特警小组长蹲下身子捣鼓半天,除了小型手电筒聚焦的光芒,周围依旧一片黑沉沉。他很快捅开了老式的栅栏防盗铁门,轻轻拉动,铁门发出一阵不堪重负的吱扭声响。

  特警队员们交换位置,另一个更加高大威猛的队友站在门前,拿起破门槌对准了房门的锁孔位置。事先已经踩过点,201用的依旧是老式房门,并非复杂坚固的防盗门。

  锤头砸在门上发出沉闷的声响,众人似乎都有些愣神,看上去半新不旧的房门抖动着却没有被打开。

  不知是楼上哪家的宠物狗发出一阵狂吠。

  手持破门槌特警队员再次对着锁孔位置砸了下去,这次的声音比第一次更加沉闷,楼上的狗叫声也随之疯狂了八度,周围的房间里似乎传来了各种的动静声。

  高伟一把拉住蠢蠢欲动的宇文浩,他知道没有意义的指责只会加重特警们的思想负担。

  特警小组长低声又急促地说:“不要急,再来。”

  破门槌接二连三地砸过去,房门剧烈地抖动着,特警小组长忽然从侧边抬腿,重重踹在门的中央,整扇门直挺挺地倒了下去。

  警察们蜂拥而入。

  高伟走在后面,眼前都是黑影和摇曳的手电筒光,他一时有些头昏脑胀,什么也看不清,还被地上的什么东西绊了一下,他连忙伸出手抓住前面的人。

  “高支没事吧。”邓旻的声音。

  “没事。”高伟定了定神。

  两室一厅的房型,卧室那边传来各种声响。“不要逃。”有人大喊。

  高伟疾步走过去,房间的灯还没打开,人影似乎都在挤向阳台。外面发出各种嘈杂混乱的声响,夹杂着各种叫声。高伟三步并作两步来到阳台,几个特警都在往下张望,他也探出头去。

  楼下的绿化带里影影绰绰,好几个人影簇拥在一起,有人举着强光手电筒向他们招手。

  “逮住了。”许晓宁大声说。

  高伟松了口气。

  “深更半夜,啥事体啊?”不知是哪个居民楼里传来的声音,一栋栋楼房的阳台和窗户中出现了越来越多的人影和目光。

  老周和宇文浩带着人搜查两间屋子,高伟觉得人多碍事,自己不用像个“拿摩温”般在旁边监工,于是溜达着往外走去。刚才的两个特警正站在门口比划着什么,高伟想起刚才破门的情况,上前问了一句。

  “这个门是不是蛮牢的?”他不想让对方太过尴尬,语气更多是关心。

  刚才拿破门槌大个子的特警挠着头,神情有些不好意思,旁边的组长笑着说:“领导,我们是真的没想到,谁家会把大门做成移门?”

  

  饭店是许晓宁定的,位置离刑侦支队不远,老字号的分店。“我吃过几次,味道还可以,没怎么变。”许晓宁说。

  她是美食家,听她的。

  小包间的桌上已经放了四个冷菜,本帮酱鸭、糟钵斗、香干马兰头、宁波烤菜,都是高伟喜欢的口味。他坐在主位,邓旻的位置在对面,年轻人的脸上带着某种发自内心的笑意,刚刚讲了一段和女友拍婚纱照的小插曲。

  许晓宁打完电话从走廊里进来,不耐烦地坐下。“别等了,他还在回单位的路上,我们先吃吧。”

  “不是说好了吗?”

  “你又不是不知道那个家伙的性子。”她没好气地说,“非要赶着点去看守所,好像明天这个案子就要移交检察院所以非得今天审完,毛病。”

  “别计较这些了。”高伟打了个圆场,举起茶杯,“这段时间大家辛苦了,今天算是警组聚个餐。”

  三个杯子碰在一起。

  转眼警组成立了小半年,虽然正正经经只办了两个案子,地铁口的凶杀案和毒贩子杨达明的坠亡案,都算是小有名气的大案。

  “时间过得挺快,小邓过来一起办杨达明的案子也快三个月了吧。”高伟说。

  “差不多。”

  “邓旻,没想过留在我们刑队吗?”许晓宁直截了当地说,“我觉得你留在派出所不如来刑队,我挺看好你的,高支也是。”

  年轻人正咬着一块酱鸭,似乎措手不及,他犹豫了一下说:“刑队挺好的,跟着各位师傅学到了很多东西。”

  许晓宁笑起来。“你这算是回答吗?”她有时候真的就是一门大炮。

  邓旻有些尴尬地笑了笑。“倒是没想过这件事。”

  “现在给你想呢?”

  “嗯……”邓旻没再吭声。

  高伟喝了口茶。“殷支队长也和我说过,你肯动脑子,思路清晰,分析问题也很全面,是个当侦查员的料。”他看着邓旻说:“小黑皮的案子,你觉得有问题?”

  说回到案子,邓旻立刻恢复了镇定,点点头。

  小黑皮的案子办得很顺利,当天晚抓捕之后,宇文浩、许晓宁再加上高伟,后半夜进的审讯室,天不亮就全招供了。这家伙一直从杨达明手里拿毒品,然后在几个不正经的场所里卖货,有一批“老主顾”。小黑皮原来也是个吸毒人员,私下在几个场子里和杨达明见过两面。他交代说是杨达明主动找的他,问他愿不愿意一起又能吸粉又能赚钱,杨达明当场让他试了试“货”,小黑皮虽然有些害怕,终究抵挡不住毒品和钱的诱惑。两人合作干这档子买卖差不多大半年,基本上赚到的钱杨达明拿个大头他拿个小头,不过利润也已经很不错,够他花天酒地。

  杨达明死的事情小黑皮也是过了好些日子才知道的,当时吓得不清。他们俩有专门的联络方式,基本不用手机,小黑皮说杨达明很谨慎,整天疑神疑鬼,自己有一次要货比较急,给他打了个电话,结果被骂得狗血喷头。

  除此之外,这家伙再也交代不出什么。

  “从小黑皮老窝里查到的毒品和他的交代基本符合,他每个月从杨达明手中拿差不多的量,但是他们之间经手的毒品量太少了。尤其对杨达明来说,他冒着极大风险每个季度去趟西南,如果只拿这点量的毒品,先不说杨达明,西南那边的毒品贩子就不会为了这些量的毒品和杨达明做生意。”

  许晓宁点头同意。“如果杨达明只提供小黑皮手中的那些毒品,琪爷这种级别的毒贩子根本连看都不会看他一眼。”

  “其实并不是觉得小黑皮的案子有问题,而是杨达明的毒品案还没有结束。”高伟说。

  “对。”邓旻和许晓宁同时说。

  “可是现在我们手头已经没有任何线索了。”高伟看着许晓宁,“只能靠你那位公安大学的同学在抓捕工作上有什么突破了。”

  包间里安静了片刻,高伟笑笑说:“不谈工作,聊人生。”

  “高老,刚才就是你把话题岔开的。”许晓宁没有放过他。

  “对对。”高伟再次把目光投向邓旻,“小邓,我听说你有想法要离开公安?”

  许晓宁“咦”了一声。“真的?”她还什么都不知道。

  “只是,只是有点想法而已。”一开始邓旻略有支支吾吾,看着高伟和许晓宁关切的眼神,他很快恢复了常态,大大方方地说:“我一直觉得自己不太适合警队。”

  “怎么不适合?”许晓宁抢先问。

  “工作既让我有荣誉感,有时候也会又挫败感,尤其是看到各种各样的负面,包括老百姓对你的误解和不信任。剩下的可能就是自己的问题,不喜欢一些表面文章的东西,也不喜欢一些莫名其妙的条条框框,想要在工作之余有一些自己的生活。”

  “正常,我们都是这样想的。其实我觉得即便在警队里,你想要的这些也是有的吧。”

  邓旻微微垂下头。

  “哈,我赞成。”

  高伟差点被许晓宁话给噎住,略带埋怨地看了她一眼,许晓宁一点都不在意。

  “又不是非要在体制里面,外面的世界也有足够的精彩。不过你要是不走,就该来刑队。”

  “还没想清楚。”邓旻说,“谢谢两位师傅,其实我心里挺矛盾的,尤其跟着你们办案子,我感觉得到,做警察就该像你们一样,除恶惩强,维护公平正义。”

  “你现在正在做啊。”高伟认真地说,“这和开多少个会没关系,和拿多少工资没关系,和谁做领导没关系,这是我们在穿上警服时,就担在肩上的职责和使命。小邓,将来无论你留下还是离开,警察的烙印已经深深地烙在你的心里,你的血液里。不管是你做一天警察,还是一辈子的警察,你都不会忘记你曾经的身份,永远不会忘记。”

  邓旻若有所思地点点头,连许晓宁也沉默地凝视着桌面。

  “不聊这个了,吃菜,动筷子。”高伟招呼说,“现在是开心的时候,小邓,什么时候请我们喝喜酒?”

  “年底。”邓旻露出笑容,“师傅们都要来啊。”

  “你要是请我们肯定来。”

  “当然要请。”

  “我叫热菜了。”许晓宁插话说。

  “再等等吧,宇文应该……”

  高伟的话还没说完,许晓宁的手机就响了,她随手拿起。“到了?我们在V6……”许晓宁忽然皱起了眉头,听了片刻,冷冷地蹦出一句:“单位就你一个人吗?”她挂掉了电话。

  “怎么了?”高伟问。

  “有案子,他又去出现场了。”

  

继续阅读:第二十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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