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少有四辆闪烁警灯的警车停在不同位置,原本并不宽敞的街巷显得更加拥挤。炎热的天气丝毫阻挡不住猎奇心理,警戒绳在两头拦住了三五成群看热闹的人群,大多是四五十岁的男人,一边使劲观望一边互相交流各自认为神秘又有价值的道听途说。
宇文浩走下警车,随即听到有人招呼。“宇文。”
赵凯站在台阶上冲他招手。赵凯和宇文浩是同年进公安的,在一批人中很早就提拔到了领导岗位,不过之后也就平平淡淡,现在是这个辖区派出所的副所长。
一个守在路口的年轻警察拉起警戒绳,宇文浩钻了过去,来到赵凯身旁。
“又是你值班?”也不知赵凯是不是在调侃。
“什么情况?”
宇文浩边问边跟着赵凯往里老屋里走。
“这一片老宅改造,按照规划要建一个科技园区。”赵凯指着两边已经空空无人的楼房,“刚开始动工没多久,临近傍晚的时候工人挖出来一个编制袋,结果是一袋子人骨。”
“确认?”宇文浩问。
“你还是这个性子,只相信自己。”赵凯“嘎嘎”笑了一声。“人的头骨还能不知道?”
从老屋的后门走进小院,斑驳的红砖围墙下,一处2个平方大小的土坑指明了发现尸骨的场所。旁边的地面覆盖一块白布,隐约露出某只破旧的袋子。他蹲下身掀开白布一角,红蓝相间的编制袋已经扯开,露出里面的森森白骨。
宇文浩凝视头骨黑黝黝的眼窝,目光又投向挖开的豁口。“这是什么?”他指着深埋地下的水泥墩问。
赵凯探身看了看,摇头。
宇文浩俯下身,勉强看到露出来的水泥墩模样,它是中空的,原本填满了泥土,现在已经挖空了大半截。
“编制袋是从这里面挖出来的。”赵凯说,“工人们一开始还以为是什么藏宝。这个水泥墩到底是什么,没人清楚。”
宇文浩站了起来,环顾四周。借着昏暗的路灯两层楼的屋子早已经空了,这一片都是自家搭建起来的私房,原本的窗户位置只剩下木框,再远处的几栋房子已经没有了屋顶或是少了大半的砖墙。
“谁是房主?”
“治安组调了材料已经去找人了,都是动迁户。”
“还有周围邻居。”
“你放心吧,这点事情派出所还是会做的。”
宇文浩把白布再次覆盖到编制袋上,从院子里退了出去,赵凯跟在他身后。
“还要我们做什么?”
宇文浩摇摇头。“等着吧。技术室应该已经上报刑侦总队了,已经是白骨的案子靠分局技术室解决不了。”
他们站在门外台阶,赵凯递了烟给宇文浩。“你上次出差的事,别说自家分局,连外分局的人都来打听过。”
宇文浩吸了一口,喷出烟,没有接话。
“人人都说你小子运气好,否则要拿一等功成公安英烈了。”赵凯目光投向远处,“宇文,我多说一句。工作是大家的,成绩是领导的,只有身体是自己的,这玩意没了啥都没了。”
宇文浩从嗓子眼发出闷闷的声音,像是“嗯”了一声。
赵凯不再说话,两个人站在那里一阵吞云吐雾,直到远处传来警车警报器发出的声响。
宇文浩敲了一下门,没等听到回应便推门走了进去。
殷剑敏坐在办公桌后认真看着材料。“请进。”他边说边抬起头,这才发现宇文浩已经站在面前。殷剑敏摇摇头。“什么事?”
“这是董家宅白骨案的进展。”宇文浩把手中的资料递给殷剑敏。
殷剑敏有些意外,伸手接过资料。“什么情况?”
“这是房东、二房东以及之前的四个租户的个人资料。”宇文浩飞快地说,“其中有一个租户几年前因为打架被拘留过,其他人都没有前科。租户的信息只推到了五年前,之前还有好几个,只是房东吓坏了,死活想不起来,说是家里有记录,派出所安排人跟他回去找了。”
殷剑敏一张接一张看着资料。
“这个案子听说由总队指导,我们负责具体工作?”
“你的消息挺快。”
“那就交给我们组。”
殷剑敏揉了揉双眼,身子往后倒进沙发椅中。“你们手头不是还有小黑皮的案子吗?”
“案子移检察院是你签的名。”宇文浩说,“剩下的都是些扫尾工作了。”
“最近一段时间你们组很辛苦,放松几天再说。”
“我觉得可以继续。”
殷剑敏看着宇文浩。“组里其他同志呢?”
宇文浩沉默片刻,转身往外走。“我去问他们。”
“等一等。”殷剑敏叫住宇文浩,“明天我去刑科所见法医,你可以和我一起去。案子谁来负责,队里还要商量一下。”他想了想,“你们组里的邓旻,现在杨达明的案子已经基本结束,照道理他要回派出所了,你有什么考虑?”
宇文浩摇摇头。
“好吧,我知道了。”殷剑敏说。
每次来到刑科所,宇文浩都有些莫名其妙的紧张感,也许是对那些穿白大褂的警察有一种莫名的敬畏,比如说眼前这位唐法医。
唐萋莫,总队刑科所的资深法医,在她的专业领域以严谨和优秀著称,性格方面同样别具一格,喜欢和尸体打交道胜过活人,永远给人一种冷冰冰的感觉,应该三十多岁,身高1米75,据说常年健身,体态犹如《神奇女侠》中天堂岛上的女战士。
宇文浩在白骨现场已经领教过她的风格。
请你们都退出去,不要走进院子。之前这里是什么模样,后来如何变成现在的样子,谁接触过或是移动过什么东西,无论谁无论任何东西,都请给我一份详细的说明。她当时一连串地说,显然对现场保护不够满意。
此刻,白骨躺在验尸床上,比起宇文浩第一次看见它,已经完整地摆成一具人类骸骨的姿态。
“女性,身高在1.63米到1.65米,年龄在二十五到三十五岁之间。小腿骨有明显的断裂愈合痕迹,但是和死因无关,属于小时候的旧伤。”唐萋莫抬手打断刚刚准备问话的宇文浩,“不要问死因是什么,还没有查明。而且以现在这具白骨的情况,已经不足以认定死亡原因。”
“不足以是什么……”
“唐法医,你的话……”
唐萋莫看着几乎同时说话的宇文浩和殷剑敏。“一个一个问,我只有一张嘴。”
宇文浩看了一眼殷剑敏,随后问:“不足以是什么意思?是不是可以理解为有所发现?”
“编织袋是高密度聚乙烯材料,很难降解,也阻止了地底的昆虫生物,所以死者的骨头得以完好保存,拼合之后可知尸体的所有骨头基本完好,除了舌骨,还有这里,甲状软骨。”唐法医指着白骨的咽喉位置,“舌骨和甲状软骨骨折意味着针对颈部的暴力手段。”
“死者是被掐死的?”宇文浩说。
“我无法回答你的问题,因为这只是一种可能性。肉体已经不存在了,应证死者是否死于外力导致窒息的直接证据,是否出血以及表皮痕迹也因此消失。另一方面,即便确实有针对死者的颈部暴力,这是不是导致死亡的原因也同样无法确认。”
“但是不能排除死于外力窒息,对不对?”
宇文浩忍不住加了一句,唐萋莫冷冷地看着他,让他突然怀疑自己是不是说错了什么?
“法医学给出的判定是科学的唯一性,而不是无限可能性。”
宇文浩并没有因为尴尬而退缩。“能知道大概的死亡时间吗?”
“需要进一步的检测。”
“金属阳离子?”
唐萋莫微微皱眉。“白骨样品会去送金属阳离子检测,但是检测数据不能单独用于来推算死亡时间,只是起到一定的辅助作用。”
“为什么?”
宇文浩直接忽略过殷剑敏带着提醒意味的眼神,紧紧盯着唐萋莫。
“你是技术员?”
“不是。”
唐萋莫摇摇头。“下次你先问你们的技术员。金属阳离子浓度的变化受到很多因素的影响,这些因素包括骨骼的状态和保存情况,骨骼中的微量元素和化合物的含量,还有个体的生活环境和生活方式等。这些信息的确可以提供关于死亡时间的线索,但并不是绝对准确和可靠的。”
“至少有一个范围。”
“会给你一个范围。”仿佛知道宇文浩的下一句是什么,唐萋莫抢先说:“金属阳离子检测刑科所不能做,需要送第三方的专业检测部门,出结果要等一段时间,到时候会通知你们。”
最后她一字一句地说:“检验尸体,该做什么,怎么做,这是法医的事。每个人有每个人的专业领域,我不会询问你们如何去找出凶手。”
宇文浩闭上嘴。
“唐法医,现场有残存的衣物纤维吗?”殷剑敏适时地问了一句,态度异常客气。
“除了白骨,编制袋里没有任何其他物件,非常干净。”
“装进编制袋的时候是赤身裸体?”
“我已经讲的很清楚了。”眼神冰冷的法医回答说,她用摄人心魄的目光盯着两个刑警,“我们在现场采集了周围的土壤,我的同事在做分析,也许能找到线索,也可能一无所获。”也许是为了安慰他们,她又补充了一句:“现在有线索的是牙齿。”
唐萋莫的双手带着橡胶手套,她拿起验尸床上的颅骨,颅骨光滑匀称,是典型的女性颅骨。宇文浩认识唐萋莫,他也可以肯定唐萋莫并不认识自己。那是几年前刑侦条线的一次专业培训,在容纳百人的阶梯教室中,唐萋莫为各分局的刑警们进行了一堂讲座。讲座中播放的PPT,照片和视频内容让甚多老刑侦们都感到极度不适,只有坐在台上的唐法医自始至终保持淡定自若的表情。
相对女性光滑的颅骨,男性颅骨会有明显的笨重感和粗糙感,而且总是凹凸不平。这是宇文浩在讲座上获得的知识内容。
唐萋莫把颅骨翻了个,让殷剑敏和宇文浩看见排列成拱状的牙齿。“尸体外面的编制袋完整地保留下骸骨包括所有的牙齿,现在是经过我们填补后的完整情况。”她指着后侧两颗明显异常的牙齿,“下颌左侧第一、第二磨牙都有修补痕迹,使用的填充材料是传统的银汞合金。另外,死者的上侧中切牙通过牙齿片切做过简单的矫正。所以你们要调查死者身份,可以去找她的牙齿记录。”
“哪里找?”宇文浩脱口而出,却立刻醒悟自己说了句蠢话。
唐萋莫冷冷地看了她一眼,什么也没说。
查清老房后院地下水泥墩稍稍花费了时间,许晓宁接连跑了当地房管所和区房管局,都说不清缘由,结果是在市房屋管理局的档案库里查到了资料。
地下水泥墩属于年代久远的防御工事的残存部分,这片区域在上世纪初曾经是战场,抗击日本人的战斗以及之后的解放战争期间,建起了大大小小的碉堡工事,和平年代时所有的碉堡基本被拆毁,只有极少数遗留了小部分的地下残余。
宇文浩花了一整天时间梳理了屋主和租住人员的情况。两室户的老房子,屋主是个名叫钱舟的三十多岁男子,房子最初属于爷爷奶奶,钱舟的父亲是长子,理所当然地被视为房产的继承人。之后有一段时间,去外地闯荡最终一事无成的叔叔回来借住,由此还引发了家中的诸多矛盾纠纷。钱舟记得当时叔叔签了协议书,保证房子的所有权属于哥哥之后才住了进来。
叔叔钱卫国当兵复员之后,不满意分配的工作,独自外出闯荡。之后做生意挣到了钱,还娶了年轻漂亮的婶婶,当时叔叔衣锦还乡,意气风发时说将来老房子全部归哥哥,所以才有了后来的纠纷。钱舟听父亲说,叔叔后来一心想要做大,借了钱开拓市场,没想到生意做亏了,不仅输光了本钱欠了一屁股债,婶婶也一走了之。叔叔婶婶婚内并无一男半女,当叔叔再次回来的时候,完全变了一个人,永远双眼无神,无精打采。这是差不多二十三四年前的事,叔叔在老房子住了五六年,天天酗酒,最终喝坏了肝脏一命呜呼。
钱舟和父母在老房子又住了六年,买了新房之后住了出去。老房子开始在租客间换来换去,最初是钱舟父亲来管,后来逐步交给了钱舟打理。这一片的老房子大多都成了外来人员的租屋,钱舟父子俩平时只负责收房租,并不会去过多了解租客的情况。
宇文浩拿着一摞名单闷坐在办公室里,下午开会的时候,高伟和许晓宁手中多了一份详细的房屋住户的资料,两间房子出租到现在为止总共十二年,先后换了九任租客,有的是拖儿带女租了两间屋子的一大家子,也有各租一间屋子的单身汉或是夫妻俩。除了最近的四家租户留了手机号码和身份证号码,其他人早已不知去向,尤其是最早的几轮租客,房东除了知道对方叫什么名字,大概是什么地方的人,其他一无所知。
“以前的租客,我怀疑连名字也可能只是发音相似。”许晓宁边看着资料边发牢骚说,“以前私房房屋出租真的是胡乱,现在算是好一些了。”
“派出所有资料吗?”高伟问。
“有一些也不全,目前能找到的暂时也只有这些了。”宇文浩回答说。
许晓宁不耐烦地翻过一张张纸。“屋主呢?”
“在资料的最后面,包括钱舟、他的父母,还有叔叔。”
“叔叔?不是很早就已经过世了吗?”
“刑科所还没有给出死者的死亡时间,所有人都有嫌疑。”
“其实等到查实了死亡时间,侦查范围就能缩小很多,用不着这样大费周章。”
宇文浩不置可否。
高伟把看完的资料放在桌上,摘下眼镜揉了揉眼睛。“毕竟是白骨案子,慎重一点总是对的。”
轮到许晓宁一声不吭。
三个人的脸色都有些凝重,老刑侦们都明白,白骨案都是非常棘手的案子。
“目前的线索,只有房屋的住户和被害人的牙齿。”
“两个方向都是大海捞针。”许晓宁皱眉说,“我觉得最重要的是能够尽早查清被害人的身份。”
高伟接着说:“失踪人口库需要做梳理比对。”
“已经在做了。”宇文浩简单地回答。
“这个案子工作量很大啊。”高伟感慨了一句。
“早知道就不该让小邓那么快回去。”许晓宁没好气地说了一句,瞅着高伟,“那天晚上吃饭,我还以为你想把他留下来。”
“殷剑敏突然发的话,小邓自己又没什么太强烈的表示,我也不好再说什么。”高伟解释说。
“他已经在做失踪人口库的梳理比对工作了。”听到宇文浩的话,高伟和许晓宁都愣了愣,“我给他打了电话,问他想不想参加这个案子?他回我消息了。”宇文浩抬眼看着高伟,语气一如既往就像布置任务,“借人的事情还是要你出马。”
高伟哼了一声。“借人可以,对人家负责任一些。”他看了一眼宇文浩,语气中既有埋怨,也有指点,“别只把人家当个劳力使唤。需要了就招呼一声,干完活了就一脚踢回去。”
宇文浩记起那天殷剑敏问他案子结束如何考虑邓旻的话。
原来是这个原因。
每个人应该对自己负责,而不是指望别人的善待。宇文浩并没有觉得自己哪里做错了,他没有回嘴。
“怎么分工?”许晓宁问。
“你挑。”
“我连病历都看不懂,医院这档子的事别勉为其难。”
宇文浩在脑子里绕了个弯,才明白她说的是死者的牙齿。
最近去医院的频率好像高了点,宇文浩忍不住在心里数着数。从地铁里杀了前女友的男人开始,然后是刘佳的案子,至少跑了三四次,在西南把自己也送进了医院。以前他每个月去医院帮母亲配一次药,半年再送她去检查一次,都是些始终不见好的慢性病。
换了保姆之后,看上去母亲很快就适应了。宇文浩不多的在家时间,母亲总是在房间里和保姆一起看着电视,有一句没一句地闲聊,保姆挺勤快,也能说会道,毕竟是居委会介绍的人。保姆对宇文浩很客气,她的年岁比宇文浩还要大一些,有一次半开玩笑地说应该换个带电梯的高层房,这样的话即便阿姨坐轮椅,她也可以推着上下楼去花园里逛逛,晒晒太阳,看看风景。
母亲笑着说哪有钱买房子?
保姆一脸不信地说警察不是都很有钱的吗?
母亲以前不爱看电视,所以小梅也不看,两人空闲的时候小梅总是念书给母亲听。
宇文浩拿着介绍信找到医院的保卫科,保卫科长带着他去见了牙科主任,最后又被带去了医院的档案室。宇文浩拿到一摞老档案之后,才发现自己有些离谱,那些符咒般的字迹完全无法辨识,至于X光片上的牙齿,也许它们认识他,而他根部不认识它们。
花了一个上午的时间,宇文浩离开时内心异常沮丧,他勉强辨认出几十张X光片,效率并不算很低,然而一旦涉及与死者牙齿相似的病历,他立刻陷入无法确认的困境中。这些还仅仅是这家医院近十年档案中一小部分。
“每个人有每个人的专业领域。”唐法医那张冰冷的面孔在宇文浩脑海中一晃而过。
在医院外面的小店吃了一碗牛肉面,宇文浩思考着下一步该怎么做?他一时毫无办法,心情焦虑不安。他想给老周打电话,催问刑科所的报告什么时候能够出,可又心知肚明,上次人家说的清清楚楚,检测需要时间,报告出了会联系单位。
有些事急也没有用。
宇文浩有些百无聊赖,他想着不如回去看看邓旻那边的工作进度:梳理十几年来的二十五至三十五岁左右的失踪女性名单。仅仅是本市而非外地,大海捞针,他想。
开车回支队的路上,在红灯路口停了下来,宇文浩发现左转的路是去白骨案的案发地,他稍稍思索,在绿灯亮起的时候打了方向盘,警车随即一个大转弯。
没有侦查方向的时候,就多在案发现场呆一呆,除了找线索,多感受一下,甚至想一想如果自己是罪犯会一步一步做些什么。
宇文浩在巷子外面停了车,阳光正烈,周围几乎没有人影,两侧一边是待拆的房屋,破破烂烂犹如废墟,另一边依旧是充满人气的旧宅区,各种利用房屋搭出的摊位小店,卖两荤一素只要十块钱的盒饭,卖各种水果和封面花哨的零食,卖鞋垫皮带毛巾充电器之类的小玩意,一条只能并排两辆车的窄街把它们分隔成不同的世界。
事发老宅的门前依旧拦着蓝白相间的警戒绳,宇文浩来到屋前,不等伸手推门,他注意到屋门只是虚掩并没有关紧,贴在上面的公安封条早就裂成了两半。
有人进了屋子。
宇文浩轻轻地推开门闪身而入,黑漆漆的屋子里一片安静,他在过道上慢慢移动,经过的两个房间都没有人。
来到后门,宇文浩靠在门栏边轻轻推开一道缝,目光所及之处并没有人影。宇文浩走进后院,在那一刻他一下子后悔自己的疏忽,墙角那个挖出尸体的深坑里传来了异样的动静。
“别动。”他和另一个声音喊出同样的话语。
坑里的女人露出三分之一的身子,戴着手套的双手如同持枪般拿着小巧的工具铲对准了宇文浩,口罩和护目镜遮住她的一部分面容,宇文浩还是第一时间认出了对方。
唐萋莫法医。
两个人一时间都面无表情,法医垂下拿着工具铲的手,空出另一只手轻轻撩了撩遮住视线的头发。
“警官,记得以后敲一下门,或者喊一声。”她声音冷淡地说,“剧烈的情绪波动造成交感神经突然兴奋,儿茶酚胺分泌过多,会导致心尖球形综合征。”
宇文浩张了张嘴没说出话,对方继续冷冷地说:“类似心肌梗死的反应,女性远远高于男性。”
屋子里传来一阵动静,然后赵凯一脸紧张地跑了出来,看清眼前的宇文浩之后,赵凯松了口气。“刚才在外面就听到里面的动静,吓了我一跳,生怕出什么事。”
“出什么事?”宇文浩说。
“幸亏是你,万一进来的不是好人呢?”赵凯笑嘻嘻地说。
宇文浩目光扫过赵凯手中一包没有开封的利群烟,他转头继续望向法医,对方已经俯下身,法医在衣衫外面套了一次性的手术衣,手套、口罩、帽子、长筒胶靴一应俱全,她的动作细小又轻微,一铲一铲翻动泥土。
宇文浩忍不住问:“需要帮忙吗?”
“不用。”坑里传来声音。
“我觉得我可以。”宇文浩固执地说,“我是刑队的侦察员,也接受过现场痕迹提取的培训。”对方依旧无动于衷,“我还听过你的讲座。”
法医抬头看着他。“可以的话,你们不要站在现在这个位置,容易遮挡光线。”她顿了顿,“如果真的想帮忙,麻烦你们拉一根线路过来,还有照明灯。”
头顶的太阳正在往西边偏去,围墙的阴影慢慢向坑洞里延伸。
宇文浩还想说话,赵凯扯了扯他的衣袖,微微摇头。
出门之后赵凯打了一通电话,对方应该是负责拆迁工作的项目经理,赵凯在电话中嘻嘻哈哈了几句,宇文浩感到一阵无聊,站在墙角准备点烟,赵凯已经把那包利群塞进他的手里。
“麻烦吴兄了,叫手下兄弟们动作稍微快些,我这里急等着用。”赵凯边说边冲宇文浩挤出表情。
宇文浩拆开烟,拍出两支,点上一支塞进赵凯嘴里。
“嗯嗯,我晓得,这种事情警察是要出面管的,不能瞎搞。”赵凯继续说着,烟从嘴里喷出,“好的。”
赵凯挂了电话,从嘴里取下烟,夹在手中。“派出所管的事情,真的能够烦死人。”他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向宇文浩诉苦,“反正现在也习惯了,还是刑队好,就是打击破案,用不着去管乱七八糟的糟心事。”
宇文浩没回他的话,过了一会儿问:“她怎么会来的?”
“我也不知道。人家直接找的老曹,老曹专门吩咐陪着她来,我还不得屁颠屁颠的。”老曹是赵凯所在派出所的所长。赵凯顿了顿,斜眼看着宇文浩。“听老曹说,这位是刑科所的老法师,是你们条线上的人。不过,的确感觉得到,人家的气场就是不一般。”
案发那天唐萋莫来的时候,赵凯因为所里的其他事已经跑开了,两人倒是没碰过面。
“她来干什么?”宇文浩呼了口烟。
“没多讲,就说要看现场,找些东西。”
“找东西?”
“别问我,我什么也不知道,我就是一个负责解决问题的跟班。”
“为什么没通知我们?”他问。
赵凯哼了一声说:“我吩咐过内勤给刑队打电话,是你自己没接到通知吧。”
不到十分钟的时间,几个工人拖来了工程照明灯、移动电缆盘,还有一台小型的汽油发电机,很快在后院搭起一整套照明工具。
“我出去买些水。”赵凯跟着工人一块出去。
宇文浩独自蹲在坑旁,看着唐萋莫一点点翻动泥土。法医并不是东一铲子西一铲子,她把整个区域划分成十数个小方格,然后一个方格接一个方格地搜寻,每一铲下去,她会仔细地在铲起的泥土中翻找一遍,之后再把铲子中的土堆放到一旁,继续下一铲。
这个深度已经是褐黄色粉质粘土的底部,基本没有活物,再往下就是稀烂的淤泥粘土。
宇文浩移动照明灯,对准法医所在的位置。
灯光下,唐萋莫重复着自己的工作,若无旁人,仿佛独自在刑科所那间空旷无人的验尸房中。
宇文浩的内心有些不满,却又无可奈何,只能一直在旁边作壁上观。
赵凯买水回来之后又跑了出去,宇文浩招呼唐萋莫喝口水,法医像没有听见一般不作丝毫回应,宇文浩更加不快,赌气地把矿水瓶重重放在坑洞边沿。
时间慢慢过去,唐萋莫终于从坑洞中站起,淡蓝色医用一次性无纺布帽的下沿完全变成了深色,额头和护目镜下的脸庞也都布满了细密的汗水,长时间的下蹲让她的动作变得有些生硬,甚至不自觉地晃了两晃。
宇文浩立刻为刚才自己带有不满情绪生出一丝愧疚。“医生。”他边说边伸出手。
唐萋莫脱下手套,抓住宇文浩的手,顺利地爬出坑洞。
“谢谢。”她难得地说。
宇文浩看着唐萋莫走向她带来的设备箱,觉得自己应该做些什么。“唐法医。”他喊了一声,对方回头看他,不知为何,宇文浩一下有些结巴,“你,我是说,需要我做什么吗?”
她想了想。“今天准备得不充分,麻烦你给我买两块毛巾。”
宇文浩从超市买回毛巾时,唐萋莫已经整理完了她的设备箱,虽然摘下了护目镜,眉弓和脸颊上依旧留下深深的印迹,整个脸部皮肤因为长时间的局部压迫和摩擦变得红一块白一块。她接过宇文浩递来的毛巾,轻轻地擦拭脸庞。
“现在去哪里?我可以送你。”
“如果可以的话,送我回刑科所。”
宇文浩给赵凯打了电话,等到他们出屋门的时候,赵凯不知从哪里又冒了出来,站在门前,给宇文浩递来香烟,宇文浩摆摆手,直截了当地说:“我来送唐法医,这里交给你了。”
赵凯答应着,看上去很高兴少了一档子活,拿出派出所的封条再次贴在大门上。
宇文浩上了停在巷口的警车,开到了唐萋莫面前,他原以为对方应该坐副驾驶的位置,没想到唐萋莫拉开后座门坐了进去。
“走吧。”
“不热吗?
”宇文浩微微回头看了对方一眼,坐在车里的唐萋莫依旧穿着防护衣。
“现在不方便换。”唐淡淡地说,“介意?”
“没有。”宇文浩连忙说,他把空调又调低了两档。
警车闪着警灯,一路飞驰。车内沉默无声,宇文浩偶尔用后视镜观察一眼,唐萋莫端坐在座位,一脸平静地看着前方。
“原来你不是总队的。”唐萋莫突然开口说。
“嗯。”
“北湾分局刑侦支队?”
“是。”
问完两个问题后,唐萋莫突然又毫无征兆地停了下来,过了很长时间,直到她说了句奇怪的话又一次打破了沉默。
“原因很多。”她突然开了口。
“什么?”
“没什么。”她的声音似乎带着一丝困惑,“是我说出来了吗?对不起,刚才我在想事。”宇文浩观察着后视镜,唐萋莫抬起头看了他一眼。“你们还没有进展。”
宇文浩点头。
“到刑科所之后你等一下,我有东西给你。”
之后再也没有对话,宇文浩安心地开车,他并不算是一个急性子,大多数时候只是讨厌办面对案件却无所事事。
警车开进刑侦总队,刑科所是一栋单独的大楼,对于刑侦条线的侦查员们来说,这里无疑是他们心中的魔法城堡,送进去的东西不是极其普通就是极其古怪,然后就是眼巴巴地等待,直到从大楼里送出足以令侦查员们或欣喜或吃惊或沮丧的一纸报告。
唐萋莫下车的时候并没有交代宇文浩做什么,她自顾自地拎着设备箱走进大楼。宇文浩打开车门,寻找到附近路旁摆放的立式垃圾桶,抽了一支烟。大概今天总队又有什么会议,时不时有警车从他身边经过,果不其然,一辆警车在他身旁停下,后窗落下露出褚局的脸。
“宇文,你怎么在这里?”
“我送法医。”
“法医?”话一出口,褚局随即恍然大悟,“是白骨案子吗?”
宇文浩点点头。
褚局忽然指着他的身后说:“好像是唐法医,她是在找你吗?”
宇文浩回头,看见唐萋莫站在警车旁,他连忙跑了过去。
“这里面有一组照片,是我刚刚拍的。”唐萋莫递给宇文浩一个U盘,“现场找到一只耳环,只有一只,不是在编制袋里,是在同一层面的泥土里找到的,不能确认是不是和死者有关。U盘用完之后,记得通过市局的机要还给我。”
她利索地说完一大段话,正想要离开,宇文浩连忙说了一句。
“唐法医,那个牙齿……”
“什么?”
宇文浩踌躇了一下。“我看不懂医院的记录,牙齿的线索没办法往下查。”
“你没有受过这方面的训练,当然看不懂。”唐萋莫理所当然的语气,她看着宇文浩,沉思片刻,“我有两个来实习的徒弟,这件事我让她们办。”
“需要我们做些什么?”
“开车,还有事先联系医院。”
宇文浩觉察出对方略微的不耐烦。“明天上午我九点等在这里,其他没事了。”他说。
唐萋莫微微点头,转身走回了大楼。
褚局不知什么时候下了车,来到宇文浩身旁。“我不知道你和唐法医关系那么熟。”
宇文浩摇头。“不熟,见过两次。”他又补充了一句,“我见过她三次。”
褚局皱起眉头,宇文浩也不准备再解释什么。“白骨案子是她在协助你们吗?”褚局又问。
“嗯。”
“她挺难打交道,不过刚才我看她好像对你挺客气。好机会别放过,刑科所这条线可是咱们刑队来说至关重要呐。”大概是看出宇文浩没弄明白,褚局拍了拍宇文浩的肩膀,“我会和殷剑敏说的,请唐法医来帮我们分析分析案情,再请人家吃个饭,联络联络感情。不能只想驴拉磨,不给驴……”他一下子停住,“哎呦,瞎胡搞,说错话了。总之要好好招待人家,对我们的工作非常有帮助。”
目送褚局离开,宇文浩默默地坐进警车。他看着手中的U盘,和分局的一样的统一装备,上面贴着标签纸,“唐萋莫”的字样完全和娟秀无关,一笔一划反而处处透着锋利的感觉。宇文浩脑海中不知不觉地浮现出了一把把解剖刀,他赶紧把U盘放进口袋,发动了警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