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又回去了?”夏嘉薇问,“我一直以为你不想在刑队呆很长时间,急着回派出所和年糕他们在一起。”
邓旻眼中闪过一丝犹豫。“我只是回去帮个忙。”
夏嘉薇盯着他,邓旻知道她总是可以看透自己,而他也乐意被她知晓心意,但是现在,此地此刻,邓旻却不想讨论这件事。
“你想要什么样的婚礼?”邓旻用轻松的语气说,他端起杯子喝了口咖啡。
“我还没想过,只是想让那一天变得特别而已。”
“哇哦,这难道不是最难的要求吗?”
并排而坐的夏嘉薇斜靠着邓旻的肩膀,秀发碰触邓旻的脖子,他闻到发上飘来的清香,忍不住抬起手环住对方的肩膀,夏嘉薇轻轻换了个姿势,两人互相靠得更紧。
周日的午后,大街上蝉鸣不断,咖啡馆里送着凉气,舒缓的音乐轻轻荡漾在耳边,邓旻感受女友贴近自己的呼吸,一时忘记心头所有或重或轻的念想,任凭思绪漂浮。
就这样到地老天荒吧。
一阵抖动声不合时宜地响起,他下意识地伸手抓向小桌上的手机,却发现来电并非是自己的手机。夏嘉薇坐直了身体,拿起手机贴近耳旁。
“喂。”她轻声说。
隔着话筒都能听到一阵嘈杂的声响,邓旻看到女友微微皱眉。“李子,怎么了?”她朝邓旻无奈地笑了笑,站起身边说边往外走去。
又是那个又嗲又作的李欣颖,邓旻想。
夏嘉薇走出店门,站在街沿树荫下和闺蜜通话,时而倾听时而劝慰。邓旻一时无聊,靠在椅子闭目休息,刚才的温馨感觉一去不返,脑海中重新跳出那些让他心烦的杂乱事。
刚回派出所的时候邓旻的情绪还很高,重新回到原来的岗位和熟悉的同事身边,的确有一种久别之后的兴奋感,头几天连加班办案也干劲十足。
挫折感来得毫无征兆,辖区一家做理财的公司突然暴雷倒闭,百来号亏了钱投资人天天闹访。照理说,前些年搞P2P离财的倒了不少,人人都该长个记性,看到靠高回报来吸金的所谓理财产品都要谨慎再谨慎,哪有“天上掉馅饼”的好事,可是总有人贪小不信邪,或许是自信自己不会是最后的“接盘侠“,前面拿回报的时候眉开眼笑觉得自己慧眼识金,等到出了事亏了钱,个个都喊着要追讨,一分也不能少。
连着几天维稳,公司的负责人都被控制了,公司花出去的钱追不回来,于是有人哭有人闹也有人召集着要一级一级去上访,事情原本和警察并不相干,最后总是轮到警察托底处理。
遇到处置这种事,邓旻总是心情郁闷。办案也要加班,但终究是实实在在警察该做的事,惩恶扬善,不像现在,不仅毫无成就感,还要被原本是去保护的人反过来讥笑嘲讽甚至是谩骂。
另外一件事,老刘所长找他聊了一次,问他对将来有什么规划考虑?
邓旻想离开的事情,年糕和老王是知道的,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领导并不会因为他的想法就责怪或是看不起他,毕竟工作的态度和能力有目共睹,现在的警队也比以前包容很多,有想法可以聊,真的要走也不会强扭,尊重每个人的选择。
邓旻在老刘所长面前没什么想要隐瞒的。
他说他想走,但又舍不得,自己以前从来没想过做警察,但是真正干了这一行之后觉得很光荣很有激情,是把这份工作当成事业来做。问题是遇到了挫折,心里的坎过不去,就像维稳这种事,代入太强,心里真的不好受,人民内部矛盾遇到多了,人就低落了。还有一些条条框框,有的的确很重要,有的就是形式主义,看不惯。
人人都说老刘所长平日严厉,邓旻偏偏觉得每次和老刘所长单独相处,这位他一进公安队伍就跟到如今一直也没换过的领导,有种让自己无比信任,视之为长辈的亲和,他一五一十地说出心里的想法,有些话甚至没有对夏嘉薇和年糕说过。
老刘所长倾听着。最初他站在窗户旁边,随口叫住从恰巧从门前经过的邓旻,两人开始谈话之后,随着邓旻讲述的内容愈来愈深入,他拉过椅子坐了下来,也让邓旻坐在办公室的单人小沙发上,他一丝不苟地听着邓旻的讲述--年轻人心中种种疑惑、焦虑和不甘。老刘所长的表情不像平时严肃,取而代之一种长辈的和蔼,偶尔他会微微地点头,表示出明了和理解,直到邓旻倾吐完了心事。
离开和留下都是正确的选择,因为对和不对都是相对的。
邓旻吓了一跳,觉得老刘所长那一刻是不是庄子、克拉底鲁或是恩斯特·马赫附身。
“如果犹豫不决,别着急做决定,再多经历一些无论是对现在还是未来都会有好处。”老刘所长只说了这么一句,“不是你的所长,只是一个老警察的建议。”
不容邓旻静下心好好想一想,宇文浩的电话就来了,这次邓旻没怎么犹豫,一口答应下来。倒是年糕听说之后埋怨了几句,还有两三个治安组的老同志当着大伙的面对邓旻说“人往高处走”这类的话,邓旻笑着没回话。
晚上几个老友去了家小酒馆。
“弄不懂你。”年糕说。
“挺好。”老王说。
“他们叫我去,我不好意思拒绝,毕竟他们对我挺好的。”这是邓旻的真心话。
“我们对你不好啊?”年糕说。
“这不一样。”老王说。
“算了,这次去就别回来了。”年糕叹口气,“刑队的确是不错的地方。”
“嗯,是的。”老王说。
邓旻不想解释,举起杯子和两个家伙碰了碰。
身旁发出的声响把他拉回现实,邓旻睁开眼,女友已经重新坐回自己身旁。
“吵醒你了?”夏嘉薇略带歉意地说。
邓旻摇摇头。“出了什么事?”
“又吵架了呗,李子她每次一闹就是天翻地覆,让人感觉地球都要毁灭了。”她微微皱眉,“真是永远长不大呀。”
“她不是前不久才和男朋友分手吗?”
“是新男友,和朋友唱KTV时候认识的。”
“能受得了她的,肯定也不是一般人。这次又是富二代吗?还是有钱大叔?”
夏嘉薇不满地看了一眼邓旻。“你呀,有时候就是喜欢刻薄,宽容一些不好吗?”
“因人而异咯。”邓旻耸耸肩说。
“李子这个人是有挺多问题,可是她善良,还特别热心,对我又好,麻烦下次在一起的时候你注意点自己的言行,好不好?她还是我的伴娘呢。”
看着夏嘉薇一本正经的神情,邓旻忙说:“好的好的,我知道了。”他拿起手机看了一眼时间,“晚上吃什么?”
夏嘉薇想了想。“吃日料吧。”
手机铃声响了,这次轮到邓旻。
“现在能到单位吗?”许晓宁问。
邓旻看了一眼夏嘉薇,夏嘉薇抿着嘴,嗔怪又无奈的眼神看着他,默默点头。
“行,晓宁姐。”邓旻说。
每次坐在许晓宁的副驾驶侧,邓旻都会萌生各种各样关于赛车的想法,现在他的脑海中正在播放成龙大哥的那部《我是谁》,恍惚间雪佛兰警车正从沙丘上高高跃起,伴随耳边响着激动人心的音乐,Watsalanaajo,Watsalanaajo……
“听到我说的吗?”
“啊?!”
许晓宁皱眉看了他一眼。“刚才我问你熟不熟悉彭家湾?”
“还行。”邓旻连忙说,“以前中学就是在那里读的。”
“那里面还有中学?”
邓旻笑笑说:“其实改造了好几轮,我们读书的时候,就已经不是当年的‘下只角’了。”
“也是,我用老眼光了。”许晓宁感叹说。
所谓“上只角”“下只角”是解放前对城市富人区和贫民区的称谓,这里的人们给穿城而过的河流起了很多习惯用语,把河岸内凹的地方叫做“湾”,外凸的地方叫做“嘴”。所谓的某某湾某某嘴,又是以当年在这里聚居大族或是要人为名。许晓宁说的地方曾经是最具代表性的贫民棚户区,即便几十年前也是鱼龙混杂,有很多社会闲散人士。多年前的改造之后,这里早已不是原来的光景。
警车停在路边的车位,许晓宁脱下罩在身上的制服放在座位上。
这是一条并不宽敞的小街,早年是老厂房,如今改成了小型的文化娱乐园区,因为一座六十年代风格的钟楼被精心打造成小小的网红景点,如今周围开出了一整片的小餐厅,西餐酒吧、日式料理、港式茶餐厅和诸多天南海北的小吃店混杂在一起并不违和,每到夜晚和休息日倒也有一番热闹光景。
此刻钟楼下的小广场上摆满了周末摊位,半空飘着彩球和锦带,恼人的阳光不如之前那般骄横跋扈,大有偃旗息鼓之势,于是一大群打扮时髦的年轻人和诸多父母孩子闲逛其中,处处传来叽叽喳喳的各种欢声笑语。
周围的餐厅也已蓄势待发,等待一拨晚间的客流红利。
邓旻下了车,随着许晓宁走向街角的一家饮食店,店家的门面并不大,主打锅贴和牛肉粉丝汤,邓旻在其他地方也见到过这个招牌。此时只有两个年轻人顾客坐在落地窗前的座位上玩着手机。看见许晓宁和邓旻走进店里,收银机后一个三十多岁的女人热情地招呼。
“随便坐。想吃什么?有一锅锅贴刚刚好,座位上扫码点单也可以。”
女人的口音并非本地人,她有一张圆圆的脸,大眼睛,声音又脆又利索,给人一种亲切的感觉。
许晓宁往四周看了看。“周兴福在吗?”
女人打量着许晓宁,目光稍稍有些疑惑,转过头望向半开放的厨房间。两个男人正在包着锅贴,年轻的大概只有二十出头,年纪略大的看上去快要五十的光景。
“老周。”女人喊了一声。
老男人抬起头,女人指了指许晓宁和邓旻,他同样疑惑地看着他们俩,许晓宁走过去,隔着半人高的厨台问:“你是周兴福吧。”
对方警惕地看着,没说话。
“我们是公安局的,有些事情想问问你。”许晓宁晃了晃工作证。
周兴福愣了愣,忙把双手在围裙上擦了两下,匆匆从厨房间走了出来。邓旻听见女人低声问:“什么事?”
“我咋知道?”男人嗡声嗡气地回答。
他们走出饮食店,站在几步远的上街沿。“不用紧张,我们是来问些情况。”许晓宁说。
“噢。”周兴福忙不迭地点头。
一张典型的国字脸,粗眉,眼尾下垂,脸上布满皱纹,看上去老实木讷。
许晓宁报了一个中部地区的县级市,又报出了身份证号。
“是的,是我。”周兴福说。
“我们是北湾分局刑侦队的,找你了解一些情况。”
周兴福眨了眨眼。“出了什么事?”
“没什么事,核对一下信息。”许晓宁轻松语气说,“你来这里多久了?”
“十几年了。”周兴福抬头皱眉,使劲地思考,“不对,说错了,到年底是整十年。”
“之前在哪里?”
“老家呆过一段时间,然后出来打工,去了好几个地方。”他一一报着名字,大多是经济快速发展的几座南方小城市。
“来了以后一直在这里,还是又去过其他地方?”
“一直在这里,有时候过年回回家,平时都在店里。”
“你自己的店?”
男人使劲地点头。
“什么时候开的店?”
“七八年了。”
“一直做这个生意?”
“最早是卖饼卖面的小店铺,前两年才改成现在的。”
“你这个是加盟店吗?”邓旻插嘴问。
“是的。”周兴福赶紧说,“要交加盟费的。”
“生意怎么样?”
“还行。”
周兴福回头看了一眼小店,脸上不由自主地露出一丝笑意。他像是想起什么,冲店里的女人挥挥手。
“店里现在几个人?”许晓宁继续问。
“我和我女人,厨房里的是我的侄子,另外还有一个帮工,也是老家的亲戚,今天有事还没来。”
女人走了出来,往周兴福手里塞了一包烟。周兴福刚准备拆封,又觉得不对劲,把整包烟递向许晓宁。“抽烟。”他转头埋怨女人,“一包不够,再去拿。”
“不用。”许晓宁说,“我们不抽烟。”
“快去拿水,冰柜里有饮料。”周兴福又对女人吩咐说。
“什么也不要拿。”许晓宁摆手制止。
“这么热的天,就喝点水。”周兴福讷讷地说。
许晓宁神情严肃地摇摇头。
周兴福把烟交还给女人,脸上露出一丝责怪对方“不会办事”的表情。女人并不在意,反而拖拖沓沓没有立刻走开,一双眼睛盯着许晓宁和邓旻,努力想要从只言片语中了解发生了什么事。
“你们现在住在什么地方?”
周兴福报了一个附近的地址。
“租的房子吧?”
“是。”
“住几个人?”
“我和我婆娘,有个娃,还有侄子也和我们住。”
“孩子多大了?”
“六岁。”周兴福一副怕警察们不信的神情,冲着街对面的钟楼小广场使劲地大声喊:“帅帅,帅帅。”
“莫要喊了,刚才瑶妮不是说带着帅帅到河边去玩吗?”女人责怪说。
“噢,对。”周兴福连忙冲着许晓宁解释说:“是侄子的女朋友,刚才带帅帅出去玩了。”
许晓宁看着女人,似乎一下子有了兴趣。“你媳妇?”
“是哦。”周兴福忽然转头埋怨女人,“店里没人了。”
女人不满地瞪了一眼周兴福,却也不敢忤逆,往回走去。
“听口音,你媳妇和你不是一个地方的吧?”许晓宁问。
周兴福低低地“嗯”了一声。
“结婚多长时间了?”
“六七年了。”
“你以前住过哪里?每一个地方都说一下。”
周兴福显然被许晓宁东一句西一句的问话搞得摸不清头脑,他报了一个地址,想了想,又报了一个地址。
“还有吗?”邓旻察觉出许晓宁故意装出不耐烦的语气,“别浪费我们的时间,后面还有其他事情。”
警察态度的突然转变让周兴福变得局促不安,他想了想,报出了最后一个地址--白骨案的住宅。
“大概都是什么时候住在那里的?”许晓宁问。
周兴福一一回答,都是大致的时间。警察们所关心的住址,周兴福说出的时间基本和房东提供的数据吻合。
“结过几次婚?”
“就一次。”周兴福更加摸不清头脑。
“你媳妇叫啥?”
“殷明萍。”
许晓宁点点头。“走吧。”
男人愣住,哆哆嗦嗦地问:“去哪儿?”
“没事,跟我们回去做个笔录,就是刚才说的这些话。”
周兴福的女人原本准备跟着来,许晓宁解释说公安局需要调查一些事情,找她老公去做个询问笔录。如果实在不放心,公安局的地址给她,她随时可以过来。那会儿周兴福倒是镇定下来,和婆娘说别耽误了做生意,女人将信将疑,最后还是留了下来。
警车上,邓旻和周兴福坐在后排位置。
有一点微妙的感觉,不知道是不是撞了大运,邓旻想。
周兴福在房东提供的租户名单中,当时留了身份证号码,所以比较容易地找到了人。许晓宁原本也只是打算先问问情况,没想到发现一个大问题。
房东提供的信息中,当时周兴福和名叫孙年芹的女人一起租住,是同乡两口子,孙年芹显然不是周兴福现在的媳妇。
回到刑队,双休日除了值班组之外没有其他人。许晓宁带着周兴福进了办公室,关上门,房间只有他们三个。
邓旻倒了杯茶给周兴福,大概是警察的客气让周兴福感到意外,接茶杯的样子有些手足无措,之后他木讷地坐在座位上一言不发。
许晓宁把一大堆材料重重地放在桌上,坐在办公桌前一边翻阅一边记着笔记。下一刻,她迅速抬头瞧瞧给邓旻使了个眼色。
邓旻会意,在沙发上坐下,两个人开始你一句我一句地和周兴福闲聊瞎扯。
小店的生意怎么样,孩子在哪儿读书,老家还有些什么人,媳妇家有些什么人,有没有去过媳妇的老家,将来还有什么打算……
周兴福一一回答,他的言语和表情多少显得有些笨拙,还有一目了然的局促不安。警察们越来天南海北地闲扯,他越是心中没底。
“以前你租住的地方,发现一具尸体。”许晓宁突然说。
周兴福一下子被惊到了。
“我,我不知道。”他结结巴巴地说,“真的。”
邓昱盯着周兴福,许晓宁也是。
周兴福愣了半天,忽然想到了什么。“我们已经搬走那么长时间了,警察同志,如果房子里面出了什么人命案子,肯定和我们没关系。”
“尸体是埋起来的。”许晓宁冷冷地说。
“水泥楼房怎么埋尸体?警察同志,这个不能瞎说。”
周兴福的额头已经急出了汗水,神情不像是撒谎。
“你只住过水泥楼房吗?”
周兴福又一次愣住。“原来你们是在说九行老街的房子?”他用无辜的眼神看着对面的警察,一副快要急哭出来的表情。“我是很久以前住在那里,和同住的人关系都很好,你们可以去调查。而且……而且那个房子后来住过很多人。”
“所以叫你来是调查了解情况,没有说你和人命案子有关系。”许晓宁故意松了松口。
周兴福喘了口气。“是是,你们调查吧,我知道的事情全都会讲给你们听。”
“你在那里住了多长时间?”
周兴福想了想说:“前后加起来有两年多时间。”没等许晓宁发问,他已经继续说了下去。“是我刚来这里租的房子,然后就和带我来的老乡去打工,换了四五份工作,工地也去过,餐馆也去过。”
“几个人住?”
“小屋子我一个人住,旁边的大屋子是另外一大家子的人租住,他们比我来得早,在老街打扫卫生,我后来准备自己开店所以离开了,当时他们还在。”
“你一个人住?”
“是。”
“那么孙年芹是谁?“
周兴福的神色变了变。“我忘了说,她是我老乡,后来也是出来打工,到我这里借住了一段时间。”
“忘了说?”许晓宁冷笑,“你们不是夫妻吗?”
“不,不是。”周兴福急急忙忙地辩解,“我只结过一次婚,老婆就是现在的老婆。”
“房东的登记,说你和孙年芹是夫妻。”
周兴福的脸色有些发白,汗水顺着脸颊滚落。“警察同志,不是这样的。”他看上去口干舌燥,“那个女人只是我的同乡。”
“哪个女人?”
“孙,孙年芹。”
“说说清楚,到底是怎么一回事?”许晓宁拉下脸,“我之前就说了,不要浪费警察的时间,事情最后都能查得清楚,老祖宗有过话,要为人不知除非己莫为,知不知道?!”
周兴福频频点头。
“她是我的老乡,非要跟着我出来打工挣钱。刚来的时候,她身上也没啥钱,可怜巴巴地求我,能不能先让她暂住一段时间,我是心软才答应她。早知道这样,我才不做这个好人。”说后一句话的时候,周兴福表现得后悔莫及,在邓旻眼里多多少少带着点做作。
“房东为什么知道你们是夫妻?”
“不是夫妻。村里论辈分,她比我整整小一辈,不可以胡乱来。”周兴福急急忙忙地为自己辩护,“我们的房东不允许租客背着他让陌生人住进来,我也是这么和孙年芹说的,她求我骗骗房东,就说她是我还没过门的媳妇,就是为了省房钱能够有地方住。我也没辙啊,后来就和房东说了这话。”
许晓宁开始低头一页一页翻着桌上的资料,时不时拿起一张纸认真地看着。
姜还是老的辣,邓旻想。
在刑队跟着这几个老侦查员们参加审讯,他们各有绝活,最关键的是把握火候。有时候像一门火炮,连珠弹般地发问,根本不给人喘息之机;有时候又好像一点也不着急,看上去做着杂事,可偏偏动作也好表情也好都在给对方一种无形压力,让对方始终惴惴不安。
许晓宁停下动作,看了一眼周兴福。“继续啊。”她说。
“继续什么?”周兴福一副哭丧表情。
“往下说孙年芹的事。”
“她在我这里住了小半年,最初我给她介绍在一家洗脚店打工,后来她慢慢熟悉了,自己找工作换工作,去了好多地方,反正听她说越换地方挣得越多,再后来有一次她收拾了自己的行李,告诉我说又找到了一份新工作,提供员工宿舍,第二天她就搬出去住了。”
“孙年芹是一大清早走的,这件事我记得特别清楚,因为当时打工的早餐店,老板不想做了,准备把店面转让,问我想不想要?我到处找人借钱,那天是约了朋友一起专门跑几家小银行,所以也没有送她。”
“后来她还给我打过电话,说要谢谢我,约个时间请我吃饭。我正忙着店面的事情,告诉她不急,等过些天大家都有空了再说。再后来,我们也就没什么联系了。”
讲述过程中,周兴福嘴角因沮丧和担忧而下垂,声音也拘谨空洞。每说完一段话,他都会抬头飞快地瞥一眼许晓宁。
“之后你们没再见过面?”许晓宁皱眉问。
周兴福忙不迭地点头。“开了店之后我好几年没回老家,一直到我自个娶完媳妇才回去。过大年的时候我还准备去她家看了看,她的父母好巧不巧一年前遇到车祸双双去世,还有一个姐姐嫁到了邻县。反正听邻居说,孙年芹在外面嫁了人,不回来了。”
“父母去世她没回来?”
“说是没回来。”
“为什么?”
“联系不上吧。”周兴福低下头,不确定的神情,“具体我也不知道。”
许晓宁盯着对方。“你不是有她的联系方式吗?”
“有,有,她刚搬走的时候还给我打过电话发过短信,我也回过她,后来一下子就不联系了。”周兴福耷拉着脸,肌肉下垂,看上去就像个小老头,“后来我的手机给人摸走了,那时候也不懂什么手机通讯录可以存这存那,都是抄个小本本,重要的电话一个个输进去,不重要的号码等需要的时候再找,搬了两次家,把本本也弄丢了,号码就没了。”
许晓宁看了一眼邓旻。“都录下了?”
邓旻指着警用记录仪,点点头。
“那就先这样。”许晓宁对着周兴福说,“回去以后,如果想起来什么事,要和我们联系。”
周兴福不停地点头。“警察同志。”他唯唯诺诺地问,“是孙年芹出事了?”
“没事别瞎猜。”许晓宁说。
失踪人口数据库里没有孙年芹的信息,邓旻又查看了全国库,同样没有。在实有人口数据库里,孙年芹的资料停留在差不多十年前的信息。虽然这些年公安科技化进程力度很大,毕竟国家很大,地区经济有差异,有些地区的数据化的调整更新还是落后。
至少,孙年芹的年龄和白骨尸体相符。
但这只是个疑点,没有任何证据。
邓旻在各个资料库查了一夜,基本捋清了周兴福、孙年芹还有周兴福妻子殷明萍的信息,当时和周兴福同租住的一家人也找到了相关信息,临睡前他把资料放在许晓宁的桌上,
许晓宁是在九点多走的,她还有杜沁需要照顾。
值班室外面传来的喧哗声吵醒了邓旻,他躺在床上又迷糊了一会儿才爬了起来。走廊里很热闹,人来人往,周一上午是刑侦支队人员最集中的时候,和派出所差不多的模式,开会总结上周工作布置和本周任务,另外还有各种政治学习。虽然邓旻只是暂借人员,政委李涛也通知过要参加刑队的学习,趁着时间还没到,他赶紧溜回办公室。
许晓宁和高伟正在热烈地讨论。
看见邓旻进屋,许晓宁立刻说:“快收拾一下,我们马上出发。”
“去哪里?”邓旻还有点愣神。
“外调。”许晓宁看着手中的资料。“我列了个单子,主要是和周兴福同租的那户人家,你昨天查的,我给他们打了电话,他们还在老地方干活,这是换了住处。另外,再去和房东聊聊。”最后一句话她对着高伟说:“总之,这个周兴福有嫌疑。”
“还是要基于证据做出判断。”高伟边说边端起杯子喝了口茶。
“知道了,大胆推测,小心求证嘛。”许晓宁笑嘻嘻地说。
高伟大概听惯了许晓宁这样的话,微微摇头,随口问邓旻。“小邓,你有什么想法?”
再次回到刑队参加办案,邓旻隐隐约约感觉到高伟的喜悦,那种不会摆在脸上的亲切,把你当作自己人。
“我的观察不一定准确。”邓旻挠挠头,“但是我觉得周兴福没有看上去的那么老实木讷,有些地方他好像是装出来的。”
“怎么样,小邓和我的看法一致。”许晓宁语气中有些许得意,又补充了一句,“昨天问完周兴福之后,我们俩还没来得及商量哦。”
“行吧,那以你们的意见为主。”高伟说。他戴着老花镜的模样像个学识渊博的知识分子,刑侦支队长的威严犀利和掌控欲已经在身上慢慢褪去,他似乎越来越适应退居二线的辅助角色,“宇文浩还在查牙齿的线索,你们俩继续去跑外围情况,我来负责各种打电话找人。”
“关键是孙年芹的姐姐,一定要联系到她。”许晓宁关照说。
高伟哼了哼,大概是“不用你来教我做事”的意思,许晓宁“嘿嘿”笑出声。
外围的调查着实花了些时间,房东和当时同租的那家邻居都很配合,只是时间隔得久远,很多记忆已经模糊不清。说起来这几个人也都没有洗脱嫌疑,邓旻和许晓宁问话非常细致和巧妙,因为当事人之间的回答可以互相印证,越仔细越能发现其中有没有可疑之处。
每个人对周兴福的印象大致相同,看上去老实的一个人,没什么坏毛病,挺能吃苦,不擅长或是不喜欢和人交流。对于孙年芹大家也都有印象,尤其是合租一家人中的大女儿,和孙年芹年龄相仿,孙年芹住在这里的几个月里和她聊得比较多。
“他们俩不是夫妻。”大女儿对许晓宁说,“是小姑娘亲口告诉我的,说完又关照我不能让房东知道。她有点大大咧咧,不过性格挺好。听她说老家家境不好,所以出来打工赚钱,想找个好人家过日子。我当时还和她说过,那个周兴福还可以,小姑娘说可以是可以,就是年龄比她大不少,辈分也比她高,不合适。小姑娘还是想找个年龄差不多的,还问我有没有合适的可以介绍给她。”
大女儿一下子说个没完。这家人的性格倒是都很自来熟,最早是爹妈出来打工,揽到了街道清扫的工作,然后把女儿女婿和儿子都带了出来,现在还有儿媳妇和孙辈,人丁越发旺盛。一大家子人依旧住在附近,也早已听说了老宅的凶案。面对警察的询问,他们倒是没有任何顾虑和不安,反而说起来就滔滔不绝。
“照你看,两个人的关系怎么样?”许晓宁问。
“看不出有什么特别,但是也没有不好。”
“吵过架吗?”
“不会的,从来没有。”大女儿肯定地说,“那个房子太老了,隔音很差,有点大的响声动静整栋屋子都能听见,他们俩平时没什么话。”她忽然想起什么,“咯咯”笑起来,“做那种事情都会听到,所以我知道他们俩不是夫妻,两个人从来没有那个过呢。”
做完笔录往回的时候已经是下午,许晓宁去停车,邓旻独自回到办公室,推开门发现高伟正躺在沙发上熟睡,他连忙掩上门,蹑手蹑脚地回到座位上,把笔录材料梳理归拢好之后,又在电脑上输入案件调查的进展。
“邓旻……”
他听到许晓宁的声音,连忙回身做了个噤声的手势。许晓宁瞥了一眼沙发,轻轻走到邓旻对面坐下。
“老头子难得睡午觉,看来年纪真的大了。”许晓宁低低的声音说。
邓旻笑了笑。
“背后说人闲话,小心隔墙有耳。”背后传来高伟懒洋洋的声音。
“原来老头子是装睡。”许晓宁从来不在言语上落下风。
“装什么装,睡得再熟也能被你这个喇叭嗓门吵醒。”
两人一来一往,好像戏园子里说相声。
“说正经的。”许晓宁问,“联系到了吗?”
高伟慢慢从沙发上坐起,揉了揉脸,打了个哈欠,一副不紧不慢的样子。
“哎哟,这是故意卖关子啊。”许晓宁拿起高伟的茶杯,在饮水机前续了热水,端到高伟面前,“高老,喝茶。”
高伟接过杯子喝了口茶。“这还差不多,刑队的作风不能忘,要尊老爱幼。”
邓旻脸上挂笑,看着他们俩拿腔拿调,互相逗弄。
“快说吧。”许晓宁在高伟身旁坐下。
“联系到了。”高伟的神色严肃起来,“我通过当地派出所,直接联系到孙年芹的姐姐,姐姐叫孙年香,她在电话里和我讲了大半个小时。”
“她说了什么?”许晓宁迫不及待地问。
“孙年香说已经有近十年联系不上妹妹,她怀疑孙年芹被人害了,可是没有人相信。”
邓旻望向许晓宁,许晓宁瞪大了眼睛。
高伟讲述从孙年香那里听到的信息。当年孙年芹外出打工是悄悄瞒着家人的,当时父母想把孙年芹嫁给同村的一个老光棍,她死也不同意,趁着家人不注意偷偷跑了。起初家里根本不知道她去了哪里,几个月以后孙年香才接到妹妹的电话,说是在外面打工,一切都好,还留下了新的手机号码。姐妹俩的关系很好,孙年香也不赞同父母给妹妹安排的婚事,她把孙年芹打电话报平安的事情和父母说了,但是对妹妹的具体去向推说不知道,父母骂了几句,也无可奈何。
之后妹妹隔几个星期都会给她打电话聊天,每次都说现在的工作挺好,已经攒到一些钱。有一次孙年芹突然说自己交了男朋友,男朋友长得特别帅,像个韩国明星,孙年香担心妹妹少不更事被人骗,一再提醒妹妹要小心,孙年芹倒是答应得很爽快。
有一天挺晚的时间,孙年香突然接到妹妹的电话,不知道什么原因手机信号特别差,电话那头一直有各种杂音,然后是妹妹断断续续的声音,说自己要和男朋友结婚,现在一起去男朋友家里。孙年香吓了一跳,想要追问妹妹详情,那边已经挂了电话。
自从这个电话之后,孙年香再也没有接到过妹妹来的电话,打妹妹的电话也始终是无法接通的状态。隔了小半年孙年香终于放心不下,回娘家和父母商量,一家人还到派出所去咨询,也是毫无用处。一晃八年时间,孙年香到处托人打探找寻,仍然毫无妹妹的音讯。
“孙年香有没有提到周兴福?”许晓宁问。
“提到了,孙年芹告诉过她,自己一开始跟着周兴福在外打工,暂住在周兴福的住处。”高伟说,“不过孙年香也说了,后来孙年芹搬出去自个住,孙年香怀疑她是和男朋友一起住,孙年芹没认。”
“孙年芹的男朋友叫什么名字?”
“孙年香不知道,说妹妹没提过。”
邓旻插嘴说:“那么孙年芹失踪之后,孙年香找过周兴福吗?”
“找过。”高伟肯定地说,“打过电话,还专门来找过周兴福,但是周兴福说孙年芹搬走之后,他们就没有联系了。”
“周兴福一个字都没有和我们说这件事。”许晓宁略带怒气地说,“这家伙心里绝对有鬼。”她想了想,飞快地说:“必须马上出差去见一次孙年香,再把孙年芹、周兴福当地的情况都了解清楚。周兴福这边先稳住,我觉得有必要申请对他采取一定的监视手段……”
门从外推开,宇文浩走了进来,他看上去多多少少有些疲惫,不像往日那般精神振奋。
“正巧,人都在了,两边对一下情况。”高伟说。
宇文浩摇摇头坐下。“这几天差不多把医院都跑完了,没有任何进展。”他的语气透着一丝失望。
“原本就是大海捞针,没进展很正常。”高伟安慰说,“晓宁这里有些收获,你先听听。”
许晓宁目光炯炯,把掌握到的情况详细叙述了一遍。
宇文浩认真听着,浓浓的双眉纠结在一起,神色也越来越凝重。直到许晓宁说完,他不停用手指拧着下巴,半天没有言语。
连邓旻都看出有些不对劲。
“怎么了?”许晓宁皱眉问。
宇文浩的目光扫视了一圈。“白骨应该和孙年芹没关系。”
“你这么肯定?”许晓宁不服气地回应。
“晓宁这边也是刚刚有线索,虽然没有任何直接证据,现在也都是些推测,不过也是一个侦查方向。”高伟看着宇文浩,“”你是有什么其他的想法?
“我只是说白骨肯定不是孙年芹。”
宇文浩从抽屉里拿出一张纸放在桌上,邓旻伸长脖子,看清那是宇文浩从刑科所拿回来的耳环照片。
“我已经询问过了,这是一只钻石耳环,虽然式样比较普通,但是价格也不是打工没多长时间的孙年芹能够承受的。”
“第一,耳环说不定是男朋友送的。第二,耳环是不是属于白骨,也没办法求证。”许晓宁争锋相对地说。
“是,你说的没错。”宇文浩说,“最大的问题还在于此。这几天了解下来,白骨死者所做的牙齿修补手术,价格比钻石耳环大多了。我不倾向于所谓的男朋友给孙年芹出这笔费用,以孙年芹当时的情况,她不太可能在短时间内结交到这样一个身份地位相差悬殊的男朋友,更何况,她也不会在短时间内在意自己的牙齿需要做修补整形手术。”
办公室里一下子沉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