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们真敢胡闹,看多了侦探小说,还是好莱坞电影?”殷剑敏板着脸,重重的语气说。
办公室里无人回应。
殷剑敏转向高伟,语气稍稍缓和。“老高,你怎么也不制止他们?”
“是我的错,不怪他们。我同意的,也参与其中。”高伟平静地说。
“和高支没关系。”宇文浩在自己的座位上望着窗外。“点子是我想出来的,我是警长,我说……”
“好了好了。”殷剑敏不耐烦地打断他,“现在不是在追究责任,用不着拼命往自己身上揽。”
房间里又一次安静下来。
坑洞里的女人背影是许晓宁,她戴了一头黑色的长假发。沈鹏飞喊出的女人名字是他当年的一个情人,一个有夫之妇。程安菲失踪那天,沈鹏飞到医院的确是个借口,他混了病假去和情人幽会,偷偷过两人世界。
在查找凶手方面并没有突破,但是基本排除了沈鹏飞的嫌疑。
殷剑敏的生气在于讹沈鹏飞这件事虽然有收获,但是做得既冒险又过火,完全不是侦查工作的正确方式。照殷剑敏的说法,当时只是侥幸奏效,而且这么做还会有诸多后遗症。
在座的都是老侦查员,他们的默然无语代表了殷剑敏的批判并没有说错。
殷剑敏终于不再走来走去,他在沙发上坐下,皱眉沉思片刻。
“不用再管沈鹏飞了,他要是给我们找麻烦,有政委挡着,你们还是专心在案子上。”殷剑敏的语气舒缓许多。人人都明白他的意思,等到沈鹏飞想明白那天的事情,保不准会因此去投诉。“案子的确难度很大,你们还有什么需要支持的地方吗?”
第三次无人应答。
“别蔫啊。平时一个个眼睛长在头顶上,心高气傲,有什么能难住你们?”殷剑敏站起来往外走,“这个案子你们一定能破。”
大概有三五分钟时间,房间里的人毫无动静,直到许晓宁放下二郎腿,站起来伸了个拦腰,调侃的语气说:“他到底是想批判我们还是表扬我们?”
高伟“哼”了一声。“你对表扬是不是有什么误解?”
“高老,你连网红话都会说了,厉害。”
高伟摇摇头。“把案子破了再耍嘴皮子。”
“行,你等着吧。”许晓宁收拾桌上的包,“今天到点下班,回去照顾女儿。”她看了一眼邓旻,“小邓,你怎么安排?”
“如果今天不加班,我就去和女朋友碰个面。”
“不加班。”许晓宁快人快语地说,“又不是没脾气的机器,就算机器还需要定期检修。”
“等一等。”宇文浩终于开口说话。
许晓宁白了他一眼。
“查到一个当年邻居的下落,现在人在郊区乡下,明天一大早谁能和我一起去?”
“我。”不等邓旻说话,许晓宁已经没好气地抢先,“女儿放假,我事少。”
邓旻和夏嘉薇坐在角落的位置,此刻餐厅里人不多,所以更加安静。
“怎么了,是工作不顺心吗?”夏嘉薇问,“挺长时间没见你这样了。”
“什么样?”邓旻连忙说。
“闷闷不乐,你的开心不开心都写在脸上。”
“你不也是这样嘛。”
“和你比差远了。”夏嘉薇微微歪头,神情有些俏皮。
邓旻笑了笑,感觉好些了。“手上的案子一时卡住。”
“骨头案?”
“嗯。”
“我还以为你上次出差抓人,案子已经结束了。”
“出差抓人是查这件案子时带出的其他案子。”
“为什么卡住了?”
“找不到嫌疑人。”
身为警察的纪律,不应该随便谈论办理的案件。但毕竟谁也不是六亲不认的大罗神仙,有时候难免会和身边人说起一些工作上的事,不过大家都有意识和底线,什么可以说,什么不可以说,心中敞亮明白。
夏嘉薇皱起眉头凝神思考,似乎是想要帮助自己攻克难关,邓旻连忙扯开话题。
“最近没怎么听你说起你的闺蜜。”
“李子吗?上次我和你说过的,她又交往了一个男朋友,不过这回李子好像挺认真的。”
“但愿吧。”邓旻用叉子卷着盘子里的意大利面,“今天时间早,我们等会儿一起看个电影?”
“你不会在电影院睡着吧?”夏嘉薇担心地说。
电影很不错,邓旻看得津津有味。据说是打破当地票房纪录的港片,剧本、演员、台词、场景、分镜……无不透着浓浓的香港电影巅峰时期的味道,让人怀念。电影题材不错,主打悬疑,煽情也算到位。
反而是夏嘉薇好像一点都不投入,好几次邓旻发现女友虽然一双眼睛盯着屏幕,却明显有些愣神。
电影散场,两人来到了河边的步道,边聊天边散步。
“电影不合胃口?”邓旻问。
“嗯?”
“你一直在走神,就像现在一样。”
“才没有。”
邓旻装模作样地叹气。“我的脸上写着我的情绪,你的脸,能把所有的事情都写下来。”
“那你说,我的脸上写着什么事?快说。”夏嘉薇嗔怪说,“说错了,看我怎么罚你。”
“我错了,我错了。”邓旻连忙讨饶。
“哼,我还不都是为了你。”
夏嘉薇甩掉邓旻的手,走到前面,邓旻连忙快步跟上,又一把牵住女友的手。夏嘉薇甩了两下,这次邓旻没让她挣脱。
“都是我的错,让你爱上我,让我不知不觉满足被爱的虚荣……”邓旻唱着自己改编的“月亮惹的祸”。
“吐了。”夏嘉薇说。
话虽这么说,手却牢牢抓紧了,两个人一起晃着手向前走。
“刚才看电影的时候,我想起以前看过的一本推理小说。你就随便听听吧,我总觉得好像有点意思。”夏嘉薇一本正经地说。
“好啊。”邓旻饶有兴趣地看着女友。
“一位独居的女士在家里被害了,她的家大概在三四楼的位置,客厅的窗户居高临下对着热闹的车站口。办案的侦探拉起窗帘,悄悄架上伪装过的照相机,开始拍下每一次抬头看窗户的人。”
邓旻认真听着。
“每天都会有几十上百人抬头,目光掠过窗户,没人知道这些目光是有意还是无意。侦探连拍了五天,每天他都会比照照片,找出那些反复抬头的人,两天、三天、四天,连续五天被照相机拍下抬头看窗户的,最后只剩下个位数的五六个人。于是到了第六天,侦探拉开窗帘,打开窗户,光明正大地露出照相机,继续拍下一张张抬起的面孔,直到一个家伙看到打开的窗户和照相机时,露出异常惊愕的表情,而他正是每天都会看一眼窗户的人其中之一。”
“他就是凶手。”邓旻喃喃自语说,飞快地思考。
“是的。”夏嘉薇兴奋地说,“侦探判断凶手会暗中观察警方的破案举动,所以才会用这样的方式引蛇出洞。”
“不是每个凶手都会偷偷回到案发地,流窜犯更不会。但是如果我们的案子是熟人所为,而且尸体藏得如此隐秘,让人根本找不到被害人的下落。隔了这么多年之后警察突然重新开始调查,凶手一定会忍不住回去看看当年埋尸的地方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邓旻转过身使劲地把女友抱离了地面。“嘉薇,你太厉害了,你一定是个名侦探。”
夏嘉薇还来不及得意,身子又被放了下来,人影从眼前窜过。
“你先回去吧,我直接去单位……”
对面的老头干瘪瘦小,老得很有精神。许晓宁觉得对方光溜溜的头顶如果戴上黄色假发,活脱脱就是童话书中走出来的“老玉米糊”杰佩托。
“我是一眼一眼看着钱家的兄弟俩长大。老大呐,是个闷葫芦,平时一声不响,哎,可你不要小看他,这小子的心眼一点都不少,精得很,就算一根毛都给你算得清清楚楚。倒是老二,看上去一张精明面孔,脑子也是的确活络,但是做人要比他哥哥爽快许多,讲义气。人和人不能比,就算是一个爹娘的种,差别也好大。”
才聊了没几句,许晓宁就觉得老头应该是个宝,东家长西家短基本上是一个门清。老头家在弄堂口开了个小“烟纸店”,他在柜台后面坐了三十多年,直到五年前年纪大了,才关了店住回乡下。
“老二没少在我的店里买酒喝,买的都是低档货,一包花生米能喝半瓶酒。就算酒是粮食精,身子骨也架不住这样灌,那时候我还劝过老二几句,他不听,也就算了。”老头颤巍巍地叹了口气。
“老人家,你有没有印象?钱卫国住在老宅的时候,有一段时间外出过,大概有两三个月。”许晓宁问。
老头摇摇头说:“想不起来啦,年纪大了,有些事情记得特别牢,有些事情过眼就忘。”
许晓宁微微失望。
旁边的宇文浩突然插嘴。“你再想一想,钱卫国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来买酒,这个事一点印象都没有吗?”
老头皱起眉头想了半天。“你这么一说,好像是有这么一回事。”他眯缝起眼睛,一只手在满是褶子的脸上轻轻撸了一把,“让我好好想想。”
许晓宁看了一眼宇文浩,后者瞪大了眼睛,满脸想要帮老头一起回忆的神情。
“有,有这回事。老二好几个星期没来买酒,我还挺吃惊的。对对,是有这么回事。”老头絮絮叨叨地说,“不知听那个家伙瞎扯,说老二是去找以前的老婆了,想要重新一起过日子。后来老二回来,我还问了他,结果他老大的不高兴。你别说,他那次是出去了挺长的时间,我少卖了不少酒。”
“那段时间,他的房子谁住?“许晓宁连忙问。
“哪有人住?空着呗。”老头又摇头说,“这房子都是自己住的,而且老大还像防贼一样防着。”
这个时候,宇文浩突然问:“老二有什么朋友吗?”
“你是指他有钱的时候,还是没钱的时候?”
“没钱。”
“有钱的时候没朋友也会有人天天上门,没钱的时候,就算自家人都会嫌弃。人不为己,天诛地灭。”老头自言自语地说,“老二的事情,街坊邻居没有不知道的,当年他发财的时候大手大脚,请街坊邻居吃过饭,谁没有拿过他的好处?后来破落了,他从南方回来,因为住老宅的事情还和老大闹过不开心,照我说,就是老大小心眼。”
听得出,老头对大哥钱保国没什么好印象。许晓宁和宇文浩都没插嘴,任由他说下去。
“老二落难之后,身边哪有什么朋友,他哥哥更不管他。最多也就是当兵时候的战友来看他。”
钱卫国当过兵,外出的那段时间也是去各地看望战友。
“经常有战友来看他?”许晓宁问。
老头眯缝起眼睛。“好像是有那么关系挺好的战友。”
“这些人你有印象吗?”
“见过老二和别人一起来买酒,说是自己的战友,有那么三四次吧。”
“战友是哪里人,或者有什么特征,大概什么时候来的?”许晓宁一连串地问。
老头连忙摆手。“不记得了。”
“老人家,你再想想。”
“说不记得就是不记得了。”老头不耐烦地说,“我就是个开小店的,又不是包打听。”
从郊县回去的路上,许晓宁总觉得有点什么东西在脑海中忽远忽近,模模糊糊,她闭上眼睛,努力地想要抓住它,可总是功亏一篑。
车猛地刹住,如果不是保险带,许晓宁怕不是要撞上挡风玻璃。
“怎么了?”她睁开眼怒气冲冲地说。
警车开过了横道线,宇文浩怔怔地看着前方的红灯。
“已经开出横道线了,你就小心一点继续往前开啊,亮着警灯呐。”许晓宁抱怨说。
“钱卫国当过兵。”宇文浩忽然开口说。
“废话。”
“如果是钱卫国的战友呢?在钱卫国不在的那段时间。”宇文浩转过头盯着许晓宁,“烟纸店老板说的未必全对,毕竟隔了那么长时间。而且就算是邻居也未必知道到底有没有人悄悄来过。”
许晓宁顺着宇文浩的话往下说:“这个战友一定要和钱卫国很熟悉,而且是本市人。”
“不一定,只要当时在本市。”
“那和程安菲怎么扯上关系?”
“有没有可能就是程安菲的同事!当过兵,转业或是复员。”
许晓宁的双眉紧紧皱起。“当时赵元清他们调查过每个人的背景,资料都有,就在办公室。”
一阵喇叭声传来,许晓宁抬起头,发现红灯早已经变绿了。
宇文浩猛踩油门,警车直冲出去。
办公室里空荡荡的没有人,许晓宁来不及坐下就从抽屉里拽出档案袋,宇文浩站在她身边,两人迅速翻到一摞调查材料,都是程安菲同事的档案复印件。
他们俩迅速翻看着,猛然停在了其中一张上面。
就在这时,许晓宁的手机铃声响起。
“你们在哪儿?”高伟的声音带着回声。
许晓宁愣了愣,对着大喊:“就在办公室。”
走廊里传来了急促的脚步声,随后高伟和邓旻的身影出现在办公室门前。“小邓找到线索了。”高伟说。
“我们也找到了。”许晓宁脸上扬起笑容。
艾伟民端坐在沙发上,神情不像宇文浩第一次见到时那么友善和诚恳,他沉着脸,除此之外再无其他表情。“刚才的会议非常重要,关系到公司未来三年的重要规划和战略发展。我希望你们把我叫出来,应该是有一个非常充分的理由。”
宇文浩和许晓宁都没有接话,这种时候都是由最有资格老谋深算的家伙开口。
“的确是让艾总从百忙中抽时间了。”高伟语调舒缓地说,“之前我们和罗总进行了沟通,也得到了罗总的谅解。”
高伟嘴里的罗总是公司董事长,艾伟民自然能从高伟嘴里听出门道,他一言不发地点点头。
“主要是有件事情想和艾总沟通一下,上次警方来公司调查十九年前失踪的员工程安菲的情况,现在有了新进展。”
宇文浩盯着艾伟民,后者的脸上表现出一丝关心。“找到人了?”
“很不幸,程安菲已经遇害了。”
艾伟民半张着嘴,露出些许痛心的表情,唏嘘说:“太不幸了。我还以为……”他的身体微微前倾,“警察同志,你们抓到凶手了吗?”
“没有那么容易。”
“拜托了,你们一定要抓到凶手啊。”艾伟民诚恳地说,“小程,还有老丁,他们都是好同志,希望能够告慰他们的在天之灵。”
“我们在努力,一定会有一个交代。”高伟严肃地说。
“有线索吗?”艾伟民的话出口之后又连忙辩解,“噢,我只是想了解一下情况,要是涉及办案的秘密,你不用告诉我。”
“其实我们来,也是想得到一些帮助。”
“没问题。”艾伟民爽气地说,“是我们应该做的。”
高伟看了一眼宇文浩,宇文浩从档案袋中拿出照片递给艾伟民。
“我们找到程安菲的地方,房子的主人名叫钱卫国,这是他的照片,艾总你先看一下。”
艾伟民面无表情地看着手中的照片。
“我们调查发现,钱卫国本人已经在十八年前病亡了,就在程安菲失踪后不到一年的时间。”
“他和小程的死有什么关系吗?”
“目前没有线索能够证明。”高伟沉声说,“我们想了解一下,程安菲还有她的丈夫丁国盛是不是认识钱卫国?”
“从来没有听说过。”艾伟民摇头说,“你们还可以问问其他人,我的确不太清楚。”
“那么据艾总了解,和程安菲相熟的人中间,有没有人认识或者熟悉钱卫国?”
这次艾伟民沉默了片刻,摇摇头。
“好的。”高伟收回艾伟民手中的照片,“接下来可能要麻烦艾总再和保卫部打个招呼,我们需要和当年程安菲的那些同事再进行一次调查访谈。”
“当然可以。”艾伟民立刻说。
烟雾弹放得恰到好处,宇文浩不得不佩服高伟,姜是老的辣。
高伟一边把照片交还给宇文浩,一边做了个细微的隐蔽手势。
许晓宁立刻问:“艾总知不知道这个地方?上次做调查的时候应该已经问起过吧?”她把另一张照片递给艾伟民。
艾伟民拿在手中端详了半天。“没印象。”他转脸看着许晓宁,“这是……”
“钱卫国的老宅。”
“噢。”艾伟民点点头。
房间里陷入短暂的沉默,艾伟民微微地蹙起眉头,忍不住问:“警官,需要我把保卫处的人叫来吗?”
“再稍等一下吧。”高伟低头翻着手中的材料,“其实上一次我们来做调查的时候,已经证实了程安菲遇害的事实,不过当时我们有意不公布这个消息,也是想为了寻找凶手的某些蛛丝马迹,因为除了凶手之外,没有人知道程安菲的真实情况。”
艾伟民面无表情地听着。
高伟继续说:“我好像记得艾总上次说过,你刚到这家国企的时候,就是和程安菲一起共事。”
“是的。”
“找到了。”高伟从材料中抽出一张纸,随口念道:“我和程安菲共事并不算长,大概两年多的时间,但我对她的印象很深。因为我是部队转业之后来到现在的单位,刚上班的时候几乎什么都不懂,当时我和小程在一个部门,她和其他几个同事对我都很友善,尤其是小程手把手教了我很多东西,对我来说是非常大的帮助。”他抬头看着艾伟民,“艾总,这是你上次和我们说的,我们没记错什么吧。”
“没有。”
“艾总之后是调任公司党办的负责人?”
“是的。”
“听说艾总口才好,文章也写得特别棒,是公司的笔杆子。”
“还好了。”
艾伟民微微笑了一下,宇文浩感觉到他在掩饰自己的不自在。
“能不能再和我们聊一聊程安菲?我知道这个问题前前后后已经讲了好几次了,还是想艾总回忆一下,那段时间程安菲和丁国盛的关系到底怎么样?”
艾伟民低下头想了半天。“其实该说的也早就说过,那时候小程和老丁的关系一直很好,在单位里基本是模范夫妻,不一定非要说什么夫唱妇随,至少也算是相敬如宾。不过……”他看了看高伟,“有件事你们应该也已经早就知道了吧,我是后来听说的,小程好像收到过别人写给她的情书。”
高伟问:“艾总是怎么知道的?”
“没有不透风的墙,是原来的老同事说的。”
“奚丽华?”
“是的。”艾伟民连忙说,“那时候我已经在党办了,还特地关照她,让她不要在外面瞎说,如果真的有证据要和警察说。”
“你说的对。”高伟口风一转,“艾总,程安菲最后失踪的那天,你也不在单位。”
“是的,我请假去参加了战友的聚会。”
“嗯,当时有过调查。我们再核对一下吧,你应该还想得起来吧。”
艾伟民点头说:“战友聚会的事情是早就定下来的,我也提前和单位请了假,其中一个战友是在郊县开企业的,订了当地最好的宾馆接待我们。我记得聚会是从周四就开始的,我是晚上赶过去的,当晚喝了不少酒,又唱歌又聊天,直到天亮我才睡下。当时我喝多了酒,一觉睡到太阳落山才起来。然后又是聚会,有些人是这一天才赶到的,将近二十个人,总之我在郊县待了三天,直到周日下午才回的家。”
“艾总的这次战友聚会,是当初你在警备区装备部的那些战友吧?”
“是的,都是同甘共苦很多年了。”
“艾总的从军经历也挺丰富的。”高伟笑着说,“那么以前部队的战友呢?”
“以前的部队?”艾伟民缓缓地重复说。
“参军以后在部队表现优秀,选拔进军校培训,之后一路升迁,调入警备区的装备部直至转业,除了装备部,也有其他的战友吧。”
“是的,不过我大部分军旅生涯是在装备部,其他战友联系得比较少。”
宇文浩立刻接口问:“那你认识钱卫国吗?”
艾伟民明显愣了愣,他依旧看着高伟甚至没有转向宇文浩,就匆忙地摇摇头。
“钱卫国也当过兵。”宇文浩继续说。
“他是什么兵,在哪里当兵?”艾伟民看着宇文浩反问说,此时他的脸上已经恢复镇定。
这个家伙果然反应很快。
艾伟民不止当过兵,还当了领导干部,心理素质一定很好,是个难啃的骨头。之前商量审讯办法时,高伟提醒过。
宇文浩报出了一个番号。“这是钱卫国所在部队的番号,他进这支部队的同年,你也参军入伍进了同一部队,而且你们还在一个团。”
“我不记得这个人。”艾伟民微微眯缝眼睛。“另外,警官,你知道军改之前一个团的建制有多少单位,有多少人吗?”
“即使在新兵连同一个排,也没有交集?”宇文浩问。
艾伟民的脸色阴沉得像布满乌云的天空。“这是快四十年前的事情了,警官,你还记得你所有的小学同学吗?”
“明白。”高伟不慌不忙地把话接了过来,“我们在艾总的档案中看到了和钱卫国有关的一些情况,出于慎重,一定要问问清楚。这也是对艾总负责。”
“你们提醒的对,也许我和钱卫国的确见过面,战友嘛,只要是一个部队里的都是自己的同志,肯定会有过接触。只是时间真的太久,我的年龄也上去了,记性在走下坡路了。”艾伟民故作轻松的语气说。
“既然你记不得钱卫国,肯定也不会认识他的家。”宇文浩又一次突然发问。
艾伟民面无表情地看着宇文浩,仿佛听不懂他的话。
房间里安静了片刻。
“我不太明白这位警官的意思。”艾伟民说。
“你不认识钱卫国,也不会去过他的家,是,还是不是?”
“你们是在怀疑我吗?”
“你不认识钱卫国,也不会去过他的家,是,还是不是?这个问题不难回答。”这次是高伟发话,他神情已经转为严肃。
“是的,我不认识他的家。”
宇文浩连珠炮般的发问:“也没有去过钱卫国的家?”
“没有。”
“从来没有?”
“没有。”
“你家住在什么地方?”
艾伟民又是一愣,报出自己家的住址。
“那么你去解放西街干什么?”
“什么?”
“解放西街,钱卫国的老宅。就在我们第一次调查之后,你去了解放西街,在那里转悠了半天,帽子、墨镜,把自己遮掩得严严实实。”宇文浩厉声说,“你为什么去那里?”
艾伟民沉默了片刻,缓缓说:“那次你们来访谈,给我看了莫名其妙的一张老宅子照片,也不说怎么回事,只是问我有没有印象?当时我的确不知道那是什么地方,不过后来脑子里模模糊糊地想起以前好像路过几次解放西街,有点像照片中的环境,所以我就特地过去看了看,求证了一下。”他微笑了一下,“至于帽子、墨镜,警官,大夏天太阳这么晒,这些都是必需品吧。”
宇文浩转脸和高伟对视了一下。
高伟的脸上露出一丝笑容,语气却冰冷。“有些事情,真的就是真的,假的就是假的,否认也没有用。艾伟民,人的经历都是有迹可查的,并不是说什么就是什么了吗。”
一阵轻轻的敲门声传来,随后邓旻推开门,他的身后还有另外两个人,一个人穿着军装,另一个身着便装,饱经沧桑的脸庞,满头灰白发。
“高支,人已经到了。”邓旻说。
高伟站了起来。“感谢,麻烦你们了。”他做了个手势,“小邓,你陪人家坐一会儿,我们等会儿再谈。”
“是。”邓旻利索地回答。
穿便装的灰白发男人站得笔挺,自从站在门前他就始终看着艾伟民,直到在邓旻的引导下才退了出去。
看见对方之后,艾伟民的脸色愈发难看。
灰白发的男人是艾伟民入伍时的班长,之前的电话沟通已经说明了情况,老班长提供的证词足以说明艾伟民和钱卫国的交往。
“你现在还有机会把所有的事情说清楚。”高伟说。
“是的,是我的错。”艾伟民说,“我是认识钱卫国,那是新兵连时候的事情了。后来我们就没有交往了,我几乎已经忘了这个人。直到你们刚才提起他,我承认,那一刻我是被猪油蒙了心,我怕说出我和他是旧识,到时候在外面会传得风言风语,毕竟我也是公司的领导,一言一行都会引起……”
“够了。”宇文浩厉声打断他。即便走投无路的困兽也会试图挣扎,但是这个人的无耻出乎意料。“你说的越多就越暴露你的虚伪和无耻。”
“你说你忘了钱卫国,可是小卖部的老人家不会忘了你和他一起买酒的模样。别急,还有这个。”他边说边掏出一个证据袋对着艾伟民。“这是案发现场找到的耳环,被害人程安菲的耳环,和被害人的尸体几乎在同一位置,恐怕你不会陌生。”宇文浩死死地盯着艾伟民的脸,后者的脸庞完全失去了血色,“耳环上面留下了血迹,艾伟民,你肯定也知道是谁的,是怎么弄上去的。昨天公司是不是安排了给几位老总上门体检,说每个人都要抽几管子的血?我告诉你,来的不是体检中心的人,来的是公安刑侦技术部门的法医,拿到了DNA的比对,艾伟民,你完蛋了。”
艾伟民从沙发上滑下,一下子跪倒在地上。
“非常感谢刑科所和唐法医对我们的支持,也感谢这次不止给我五分钟的时间。”
“这次也不多,有三十分钟的时间。”
宇文浩和唐萋莫坐在刑科所的食堂里,唐萋莫拿起面前的咖啡杯,轻轻啜了一口。“味道不错。”
“是新品。”宇文浩犹豫了一下,想起了名字,“生椰拿铁。”
“听说过,现在很流行的。不过咖啡我还是习惯喝黑咖啡,纯粹些。”
“这是同事选的,我一窍不通。”宇文浩老老实实地说。
唐萋莫直视宇文浩,她的目光饶有兴致,不再像以往那样冰冷坚硬。
“我记得和你说过,耳环上的血迹因为长时间受到环境污染和分解影响,已经无法做出准确的DNA鉴定。”
“是的。”
“所以这是一次牌桌上的Bluff?”
“是的,诈唬。”宇文浩有些惊讶看着唐萋莫,“唐法医,你也了解德州扑克?”
“小爱好,喜欢看些WSOP、WPT的比赛。”发现宇文浩的不解,唐萋莫补充了一句,“世界扑克系列赛和世界扑克巡回赛。”
宇文浩点头。
在做警察之前,自己连麻将也不会,是师傅说的,警察什么都要懂一点,什么都要会一点,并非要精通,但是要知晓其中的门道。之所以要了解麻将、牌九和扑克,是在抓赌的时候别让赌徒以为你好糊弄。
“说说这起案子的经过。”
“嗯?”宇文浩有些意外,没想到唐萋莫会有兴趣。
“作为刑事技术人员,我们其实并不关心案子的结果。”
“什么?”
“我们通常只关心自己做出的检测是不是科学,最后的结果是不是符合事实?至于案子有没有破,或是怎么破,这完全是你们的工作。”唐萋莫的嘴角微微上翘,她双手交叉抱在胸前,背靠椅背,像是一副审讯犯人的派头,“不过既然现在有一些空闲时间,这件案子又比较特殊,我还是有兴趣听一听的。”
宇文浩苦笑一下,还好不辱使命,他想。
艾伟民从部队转业回来之后分进国企,和程安菲成为同事。程安菲的美丽娴淑、落落大方,尤其是在文学上有着相同的爱好,一下子吸引了艾伟民。艾伟民的妻子是他家乡的同学,知书达理,但毕竟是从小地方出来的,当艾伟民接触到灯红酒绿的大都市之后,他开始嫌弃自己的妻子既不够时尚,也没有他想要的所谓知性和品味。
表面上艾伟民还是和妻子相处融洽,他长久以来一直把自己扮演成一个负责任重感情的男人,甚至连妻子都深信不疑。
近距离的接触让他对程安菲越发产生好感,而程安菲在日常中对艾伟民的一些同事间的关心帮助,每次都让艾伟民激动不已,他觉得自己和对方是在心心相惜。他终于忍不住开始有所动作,以自己擅长的方式决心投程安菲所好,于是为程安菲写了充满热情的诗歌。
最初程安菲完全以一个文学同好的身份和艾伟民交流这些诗歌,两人的关系看上去和谐又默契。在这期间,又发生过另外一件不同寻常的事情,隔壁办公室的同事沈鹏飞时不时来向程安菲献殷勤,那个人是个彻头彻脑的花花公子,经常开些不三不四的玩笑,程安菲表现出了一些不豫,艾伟民抓住机会,某次狠狠地把沈鹏飞训斥了一顿。
这件事让程安菲又对艾伟民增加了好感,还专门请艾伟民吃了顿饭。艾伟民把程安菲的善良当作了对方对自己的欣赏,更加意淫两人之间的关系。他从不动声色地示好,慢慢开始越来越过界,写出了热情洋溢的情书。
程安菲在吃惊之余产生了极大的犹豫,因为不善拒绝以及柔弱善良不愿伤害他人的个性,让她没有及时地做出制止的回应,而是开始刻意和艾伟民保持距离。
此时的艾伟民处于头脑发热的状态,以为程安菲是一种忐忑娇羞的状态,于是更加热烈地开始自己的追求行为,艾伟民的目的甚至非常简单又龌龊,这个男人并没有考虑过要和妻子离婚,以及吸引程安菲离婚后和自己结婚,因为这样做会影响他的前途,他想要的只是和程安菲发展成情人关系。
终于程安菲感到了事情的严重,她约了艾伟民,明确地表示了拒绝。这次碰面让艾伟民非常难堪,他原本是抱着十拿九稳水到渠成的心态,没想到对方是要把情书以及以前的那些诗歌还给他,并表示互不打扰,他当场发飙,没有拿走自己的东西就愤怒离开。
此时再次发生了意外,艾伟民被暂时借调公司党办工作,这让程安菲终于舒了口气,也让艾伟民暂时顾不得自己那些肮脏的念想和不甘心。
在党办工作了一段时间的艾伟民得到了领导的赏识,想要提拔艾伟民,而这个时候公司中有些关于程安菲的风言风语(事后艾伟民了解到是心怀不满的沈鹏飞在作祟),他开始担心自己留在程安菲手中的情书,于是他想到要找一个万全的机会拿回那些东西。
艾伟民和钱卫国的关系始终没有断,他们在新兵连时就关系很好,之后艾伟民一路升迁去了警备区的装备部,钱卫国则是退伍开始做生意。钱卫国生意红火的时候,一有机会就和艾伟民碰面,请老战友吃饭唱歌。艾伟民转业来到这里之后,也联系上了那时候已经失意的钱卫国,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艾伟民见到穷困潦倒的钱卫国,也时不时地来接济一下。
原本,钱卫国想邀艾伟民一起外出见战友,不过艾伟民的确没空,钱卫国临走时把房子钥匙交给了艾伟民。
所有的事情都恰巧凑到了一起,艾伟民收到在装备部时战友的聚会邀请,他正想着要避人耳目,于是用谦卑甚至带着一点点忏悔的口气,约了程安菲在钱卫国的老宅碰面,程安菲答应了。
艾伟民周四参加的战友聚会,当晚喝得特别尽兴,一群战友个个都是醉醺醺的。艾伟民多生了个心眼,小心翼翼不让自己醉得太厉害。第二天他一觉睡到大天亮,没有惊动任何人,悄悄赶回市区,等在了钱卫国的老宅。
中午时分,程安菲如约而至,把艾伟民写的诗词情书全都还给了他。程安菲俊俏的模样让原本就有些不甘的艾伟民心猿意马,再一次向程安菲示爱,并用自己现在有了升迁机会,一定能够做成领导,可以关照对方来引诱程安菲,不料被对方呵斥。艾伟民一时忿忿,又是宿醉之后精虫上脑,露出原本的卑劣面目,在老宅中强行玷污了程安菲。
事毕之后,艾伟民又感到后怕,跪在地上请求程安菲原谅。原本柔弱的程安菲一声不吭,眼神中满是冰冷和愤怒,这让艾伟民越发担心,直至最后他横下心,扑上去死死地掐住了程安菲。
艾伟民把程安菲的尸体暂时隐藏,然后重新赶回去继续参加战友聚会,伪造出不在现场的证据,当晚又是一场欢宴,结束之后他再次潜回老宅,在院子里偷偷埋掉了程安菲的尸体。他把程安菲所有的衣服物品全都处理干净,唯一的意外是埋尸体的时候想起对方的耳环,在担惊受怕的忙乱之中,不小心被其中一只耳环扎破了手指,耳环掉落之后又不知所踪。艾伟民不敢亮着灯仔细寻找,抱着侥幸心理埋掉了装着尸体的编制袋。
“案件的经过大致如此。”宇文浩说,“让这家伙侥幸地躲了十九年,总算法网恢恢,他逃不掉的。”
唐萋莫沉默了片刻。“我只是好奇,为什么被害人没有告诉她的丈夫?”
“被害人的女儿说夫妻俩相敬如宾,彼此信任。也许是两人的性格使然,他们俩都过于善良,也把这个世界想象得太善良,善良到无需一点防备之心。”
唐萋莫既没有赞同也没有表示出反对,只是凝神看着远处。
宇文浩一时不知该说什么,于是也沉默不语,直到唐萋莫站了起来。
“谢谢你们的咖啡。”她拿起桌上喝了一半的咖啡杯,语气又变回了那个冰冷专业的法医,“以后遇到麻烦的案件可以直接来找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