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佳半靠在病床上,头上还缠着纱布,入监以后剪成的短发因为手术完全剃光了,她的脸似乎变得圆润了,脸颊也微微有了血色,唯独那双眼睛依旧有些黯然无神。
高伟问候了几句,刘佳简单地回应,她的态度并非抵触,但也毫无情绪可言。高伟轻轻拉开窗帘,阳光透进房间,落在病床以及刘佳的脸上,高伟在窗户旁的椅子坐下,可以看清刘佳所有的细微表情。
邓旻架起一个摄像头。“我们今天还要给你做一次笔录。”他边说边打开笔记本电脑。
刘佳没有言语,只是点点头。
邓旻又一次从从杨达明坠亡当天的情况问起,杨达明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刘佳和他之间发生的每一件事,邓旻问得很详细,点点滴滴,不厌其烦,但是问话的语气和态度更像是一种例行公事。这是高伟事先交代的,问什么,该怎么问,他们预先做好了计划。
刘佳回答着每一个问题,大多数时候她面无表情,而在另一些时候,她的眼神中带着疲倦和哀伤,她会愣愣地盯着床单的某处褶皱,或是在低沉地叹气之后陷入一段短暂的沉默。
误入歧途的爱情和婚姻背后逃不脱背后的某些必然,如今没有出路,也没有希望,就像是在最好的年华早早结束了生命。
只是这一切都不能成为做错时候的借口,人终究要为自己的言行负责。
时间慢慢过去,邓旻开始东拉西扯地问些杨达明和刘佳的生活琐事,两人喜欢去什么样的餐厅,有没有一起去旅行?婚后吵过架吗?何时何地,又是因为什么原因?不厌其烦。
刘佳有些迷惑,又过了不久,她语气渐渐开始有些不耐烦。
“这些事有什么关系吗?”她忽然问。
“有吧。”邓旻说,“问你什么就回答什么。”
“我不理解。”刘佳说。
“不需要你的理解。”邓旻态度强硬地说,“想想你做过些什么事还没有告诉警察!”
刘佳明显愣了愣。“没……”
她刚刚开口高伟就突然打断了她的话。“聊一聊安眠药,你一直没有告诉我们这件事。”
刘佳猛地转过头看着高伟。“什么安眠药……”她颤抖的声音说。
高伟没有回答,目光严厉地盯着对方,刘佳转过脸去不敢与他对视。“我没有……”她语无伦次地说。
“你面前现有一个机会,弥补之前犯下的错误。但是机会永远不可以被挥霍,刘佳,想清楚了再回答。”
刘佳的身体忍不住颤抖。
“安眠药、坠楼、毒品,任何一件事都不会无缘无故。既然今天这样问你,也不会无缘无故。”高伟步步紧逼地说,“想清楚了没有,刘佳!”
刘佳的表情混杂着太多的东西,绝望、害怕、后悔、伤心,还有解脱,这些都是高伟能够理解的,但不完全。她的眼神中还有某种坦然,像是要去完成一桩使命抑或即将踏上一段路途。
“不要再说了。”刘佳说,“是我做的,这一切都是我做的。”
“你做了什么?”
高伟用缓慢沉稳的语调问。
“杨达明不是自杀,是我干的,对,就是我。”刘佳歇斯底里地叫了一声,然后把头埋进双手中恸哭起来,她的双肩不断抽动,悲伤的哭泣声从指缝中传来。
高伟察觉邓旻投来的目光,年轻人的眼神中带着一丝兴奋。他微微点头,鼓励的同时也在提醒对方。
刘佳慢慢抬起头,满脸泪痕,邓旻递过去一盒面巾纸,刘佳抽出纸擦拭泪水。
“你的丈夫杨达明的坠楼和你有关?”高伟问。
“是的,都是我的错。你们都是一个样,不可以这样不可以那样,你们都是对的,是不是?每次都是我做错了事。”
刚才的话并不是回答,而是情绪。高伟并不着急继续发问,他看着对方,脑海中不断思索刘佳的话语,每一个字。
刘佳说完刚才的话之后,反而似乎一下子变得冷静,她不断折起面巾纸,一次次擦擦拭。“你们想听的,是吧?”她问。
高伟点点头。
“我准备了安眠药,那天下午回来之后,我趁杨达明不注意把安眠药混在啤酒里让他喝了,自己假装回卧室休息,等他在客厅里睡熟了,就像你们说的,我把他拽到窗户边,推了下去,然后假装他是跳楼自杀。”
房间里有些闷热,高伟轻轻拉上半边窗帘,刘佳却像怕冷似的,屈起双腿抱着膝,整个人蜷缩在一起。
邓旻停下打字,看着刘佳。“继续说。”
“没了。”刘佳说。
“没了?”
“就是这样,挺简单的一件事。”
邓旻又看了一眼高伟。毕竟是年轻人,有冲劲够机灵,但有时候沉不住气。
“不用着急,事情已经说开了,慢慢讲。”高伟沉声说,“安眠药是哪里弄来的?”
过了片刻,刘佳低声说:“是杨达明的。”
“杨达明为什么有安眠药?”
“是给我的。我睡不好,他就给我安眠药,反正我吃了几次也没有效果,就扔在一旁了。后来我对杨达明越来越不满,想起了安眠药,就把它找出来了。”
“他是怎么弄到这样安眠药……”
没等高伟问完,刘佳抢先说:“买的,找人搞的,谁知道呢?我才不去管,反正他连毒品都能弄来,何况这些药。”
高伟点点头。“剩下的药在哪里?”
“没剩下,我给他吃了一部分,大概多少粒我记不清了,忘了。剩下的连带药盒,我扔在马桶里冲走了。”
“安眠药全给他吃了?”高伟又问。
“是的。”
“那你呢?”
刘佳愣了愣,有些不自在地看着高伟。“我怎么了?”
“你当然没有吃是吧?”
刘佳紧闭嘴没有回答,只是更加警惕地看着高伟。
“你记不记得那天你的床头有一杯差不多喝完的威士忌?”高伟等了一会儿,没有等到对方的回答,他并不在意,自顾自地说下去:“那杯威士忌也化验出相同的安眠药成分。”
高伟停了下来,等待着刘佳的表情变化。刘佳眨了眨眼,此时她不自觉地挺直了腰背,眼神中闪过一丝慌乱,她依旧紧闭双唇,但是高伟已经得到了他想要的东西。
别着急,一步一步来,高伟想。
“在慌乱中难免会有记忆的偏差,很正常的事情。别说慌乱,就是在正常的时候,这里都会出错。”高伟指了指脑袋说,“谁没有遇到过呢?以前有次我们一组四个人去外地办案,十几年前的事情,长江上游的一座城,后来聊起这件事,我和一个同事记得是做江轮回来的,另两个同事赌咒发誓,说当时火车去火车回。”
他絮絮叨叨地说着陈年旧事,像《大话西游》中的唐僧。
“是我放的,放在威士忌里,假装喝了其实没喝。预先有个防备,万一真的被警察查到了,尤其是碰到像您这样的警察,可以给自己找借口。”刘佳突然说。
“想起来了?”高伟说。
“嗯,想起来了。”
“想起来了就好。”
房间里暂时没有人说话,
邓旻停下敲打键盘,用不易察觉的目光快速地看了一眼高伟。高伟明白年轻人在疑惑什么,或者说在担心什么。
“恢复得怎么样?”
“您是说身体吗?挺好的。”
“如果需要休息,随时可以提出来。”
“现在我还能坚持,警官你可以多问一下,免得我的记忆又出现了偏差。”她睁大了眼睛,盯着自己的一双手,似乎手中拿着一张看不见的稿纸,“我应该早点坦白的,什么都说出来,也免得自取其辱。”
刘佳的话语里带着一股冷冷的自嘲,让高伟稍稍有些惊讶,又很快释然。她一直受过良好的教育,因为遇人不淑而走上歪路,在看守所和医院的这些时间能够让她静下心来好好思考,不再是当初那个一会儿强作镇定一会儿歇斯底里的吸毒女。
“这个世界没有不犯错误的人,但是有的错是不能犯的。”
“道理都懂,可是现在后悔又有什么用?”刘佳停顿了半晌,低声问:“警官,我会判死刑吗?”
“刑法第二百三十二条,故意杀人处死刑、无期徒刑或者十年以上有期徒刑,情节较轻处三年以上十年以下有期徒刑。”
“您还是没回答我的问题。”
“我们只管侦破案件还原真相找出真凶,至于定罪,是检察院和法院的事。”
刘佳抬起头,笑了笑,一种悲伤的笑容。
高伟侧过头去看在窗外,远处高楼耸立,高架环线上车来车往。“平时在家你会做家务吗?”高伟等了一小会,又转回头,“随便聊聊。”
“我们雇了个阿姨,每天有阿姨上门打扫。”
“那你空闲的时候做些什么呢?”
“逛街购物,刷手机。”
“健身吗?”
“办过卡,去过几次之后就没兴趣了,我懒得动。”
“什么运动都不参加吗?”
“以前会去游泳,一个月一两次,两年前的事情了。”
“游泳挺好的,我以前在单位踢足球,主力前锋,我们分局还是公安系统足球的前四名。不过后来工作忙,也动得少了,再后来,年纪大了,肚子起来了,人是跑不动了。”高伟兴致勃勃地说,“有几个退休的老同事,都拉我一起去游泳,说就游泳这个运动不伤身体。现在我就等退休了。”
“那您什么时候退休?”刘佳淡淡地问。
“还有一年又八个月。”
“真好,可以去过自己的生活了。”
高伟停了片刻。“喝口水?”刘佳摇摇头。“那我继续问了。”他说,“在看守所是怎么回事?那个女人为什么要袭击你?”
“我不知道。”刘佳垂下头想着。“我不认识她,也不知道她的名字,我以前从来都没见过她。”
“她叫王佳梅,从西南来。据我们所知,唆使她来伤害你的可能是当地的毒贩。”
刘佳一脸茫然地看着高伟。
“杨达明从来没有和你说过什么吗?他的毒品从何而来?还有他每隔三四个月都会去一次西南,去了什么地方?干了些什么?见过什么人?”
“我曾经问过一两次,他告诉我说是生意上的事,让我不用管。那时候我隐约感觉他去那边不会干什么正经事,说实话,我一点也不想知道他的那些勾当。”
“他的那些勾当会害多少人,你知道吗?”
“泥菩萨漂在江里,正在一点一点往水底下沉。泥菩萨知道自己的最终命运是成为水底的一滩淤泥,但是它不会愿意去想这些的,它只有自我麻醉般的沉迷于每一个白天和夜晚的狂欢,警官,你说它又怎么会去想其他泥菩萨的事呢?”
“在命运面前,也许我们都是泥菩萨。”
刘佳惊异地看着高伟,高伟微笑了一下,并不准备解释。“还有一个问题。”他翻腕看了看手表,“这个大概是最后一个问题了。”
“杨达明的身高体重是1米73,70公斤,你的身高体重是1米62,49公斤。”高伟盯着刘佳,他感觉到刘佳开始变得不安,她垂下眼睛看着自己的手,那双手时而张开时而握拳,如同抓住了一团空气。
“刘佳,你是如何扛起昏迷的杨达明,然后把他抱上半人高的落地窗并把他推下去的?”
刘佳的身体往后仰去,似乎支撑不住原本就纤弱的身体,脸上又一次呈现出愕然和诧异,她彻底惊呆了。
“我……”刘佳张着嘴,什么也说不出。
“一个失去知觉动也不能动的人,你知道有多沉吗?你还想说是你一个人做的这件事吗,谋杀你的丈夫?”
高伟问完这句话之后,整个房间里陷入一片寂静。病床上的女人瞪大了眼睛,目光呆呆地看着前方的白墙,仿佛墙上挂着某些无法让人相信的东西。
就在这时,响起一阵轻轻的敲门声。
“进来。”高伟说。他正在等待。
门从外面推开,一男一女两个特警走进房间。“高支。”男特警稍稍偏了一下头,做了一个让对方马上明白的动作。
高伟站起来往外走去。“这里交给你们了。”
他出门左拐,大步流星地经过走廊之后停在了一扇门前,推门而入。
不大的会议桌两侧面对面坐着殷剑敏和卫佩兰,房间的一角放着一台电视机,屏幕中上投放着画面:病床上的刘佳,还有坐在一旁看守她的邓旻和特警。
高伟拉开椅子在殷剑敏身旁坐了下来。
卫佩兰的目光从电视机屏幕移向了高伟,她依旧画着淡妆,此刻脸颊上两块原本应该红润之处却苍白没有血色。桌上放着烟缸,卫佩兰的手中夹着一支吸了大约三分之一的细支薄荷烟,烟雾正盘旋上升。
高伟注视着对方的眼睛,和刘佳不同,卫佩兰毫不犹豫地迎着他的目光。
“卫女士说,有些情况需要尽快告诉我们。”殷剑敏说。
高伟搭了个腔。“好的。”
卫佩兰嘴角微微上扬,却并非微笑,仿佛看透了对面两个警察的一唱一和。“不知道今天我还能不能和刘佳见一面?我原本以为可以接她回去了。”她说。
“情况有了变化,你应该都看见了。”高伟看了一眼电视机。
摄像头把病房里发生的一切全部即时投屏在电视机上。这都是事先安排好的,包括昨晚高伟给卫佩兰打了电话,告诉卫佩兰可以安排她和刘佳见个面。今天一大早卫佩兰兴冲冲来到了医院,殷剑敏陪着她等在这间会议室,说警方再做一次笔录之后就可以安排她和刘佳的会面。
“因为现在的情况,暂时不能安排你们见面了。”高伟指了指电视机说,“不过,你也看到她了,情况也都知道了,作为家属有些事情可以预先有个准备,比如请律师。”
卫佩兰把还有一半的香烟摁进烟灰缸里。“我现在的感觉就像是被人下了套,你们果然都是老警察。”她的语气平静地说。
警察们没有搭话,殷剑敏掏出一包软中华,从烟壳里拍出烟,递了一支给高伟,两人各自点上。
“我现在只有一个问题,就是你刚才问刘佳的,我同样想问高警官,刘佳是如何把杨达明推下楼的?”
高伟转过头和殷剑敏交换了一下眼神。“很简单,刘佳不是一个人做的这件事,她有同案犯。”
“谁?!”
“我们还在调查。”高伟说,“刘佳已经承认了自己的罪行,同案犯也不会逍遥太久。”
卫佩兰从坤包里拿出细支的薄荷烟,点上之后狠狠吸了一口,她闭上眼仰起头,殷红的双唇缓缓吐出白色的烟雾。
房间里安静无声。
“你们搞错了一件事。”卫佩兰低声说,“刘佳没有杀杨达明,她是无辜的。”
“她刚才已经承认了。”高伟说。
“因为她太善良了。”卫佩兰睁开眼,眼神中带着一丝冷意,“我知道你们在想什么,一个吸毒的女人谈何善良?不,你们从来都不了解她,她虽然变了,走错了路,但是内心的东西还在,那就是善良。”
“善良从来都不能够作为证据。”高伟说。
“你们只会用一种眼光看人,犯了罪的人或者没有犯罪的人,这是你们的工作,无可厚非。可是,你们有没有想过,刘佳也是个受害者。”
“卫女士,我们现在要谈的是一个逻辑问题而不是道德问题。”殷剑敏冷冷地说。
“我们能够理解你关心刘佳的心情。”高伟放缓了语气,“如你所说,警察是一个执法部门,法律是公正的,我说的是相对不是绝对,目前这个世界上没有绝对的公正和公平,但是法律保护了绝大多数人的利益,这也是社会需要警察的意义。法律的公平还体现在它已经将人情冷暖和社会运行的规则包含在内,你所说的刘佳也是受害者,这是一个人情事理的角度,它和法律并非完全相悖,证据和事实,我相信这一切最终会在案件的判决上有所体现。”
卫佩兰看着电视机屏幕没有说话,细支香烟夹在她的指间,长长的一段烟灰微微向下倾斜,眼看马上就要掉落,而她一动不动。
“至于刘佳是不是无辜,现在的证据已经越来越明显了。”高伟盯着卫佩兰,“除非你有其他的情况要告诉我们。”
烟灰终于掉落,沾在卫佩兰的手背还有桌面。
卫佩兰像是回过神,伸出手拿起桌上的烟盒,随即又停顿下来,她看着指间还在燃烧的烟,将它掐灭在烟灰缸里,她的动作出乎意料的暴躁,半截香烟折成了一个L型躺在了一堆灰烬中。
最后卫佩兰深深吸了一口气,抿了抿嘴唇,然后朝着对面的两个警察笑了笑。“刘佳是无辜的。”她的声音很平静,近乎于冷淡,却带着一股自傲的情绪。“杨达明是被我弄死的,所有的一切都是我的计划,和刘佳无关。半年前我陪刘佳做了流产手术,那时候我知道了她在吸毒,也知道一切祸害的源头是杨达明,从刘佳走进手术室的那一刻,我就决定报复杨达明,我要那个家伙付出代价。”
卫佩兰准备了半年时间,想把整件事做得天衣无缝。她曾经也想过雇个人直接把那个渣滓干掉算了,不过自己的人脉圈子里都是些正经人,所谓黑道白道都是在影视故事。而且,卫佩兰心思缜密,性格上还有点偏执,这种事交给别人做,她怎么也不会放心。
她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偷偷在刘佳和杨达明家中装了摄像探头,监视两人的一举一动。搞到刘佳家的门锁密码对卫佩兰来说丝毫不是难事,刘佳流产手术当天卫佩兰送她回家就已经拿到了开门的密码。之后卫佩兰找到两人都不在家的机会,偷偷进了他们家,在客厅里安装了摄像探头,卫佩兰大学学的是理工专业,之后的工作经历也经常和电子产品打交道,再加上长期独身生活,动手能力远远胜过寻常人等。她在书房和卧室没有找到足够隐蔽的合适位置,反正有客厅的摄像头也就足够监控刘佳和杨达明是否在家以及了解两人的一些生活细节。
卫佩兰并没有着急动手,她接连观察了他们俩几个月,在家里的电脑和自己的手机上都安装了摄像头的监控程序。就像上世纪90年代的一部好莱坞的悬疑电影,变态的男主角在整栋大厦隐藏了无数的监控设备,每一个单元,每一处空间,多个视角,所有房客的一举一动在他眼中无以遁形。
除了监控之外,卫佩兰准备了安眠药,这是计划的一部分,把杨达明的死伪装成自杀,同时也要避免把刘佳拖进来。卫佩兰是了解刘佳的,无论刘佳如何痛恨杨达明,她终究是个善良甚至懦弱的女人,她只会伤害自己永远不会伤害别人,这也是杨达明把她牢牢控制住的原因。卫佩兰也有过动摇,觉得只要帮助刘佳摆脱杨达明,从此一刀两断,让刘佳过上正常的生活,她可以放过杨达明。可是不管她如何的暗示和明示,刘佳如同溺水已久的人毫无反应,完全是逆来顺受得过且过的心境。
为了拯救刘佳,卫佩兰知道自己必须除掉杨达明。
掌握了刘佳和杨达明的各种生活习惯,然后就是等待合适的机会。事发当天,卫佩兰刚从国外出差回来,从机场回到家之后,一边洗漱一边习惯地打开监控摄像,很快她就得知刘佳和杨达明准备外出吃饭。卫佩兰立刻觉得这是一次机会,她做了准备之后赶往两人的家。
卫佩兰先去拿了朋友的车,朋友这几年在国外陪读,把车钥匙扔给了卫佩兰。卫佩兰特意戴着墨镜、口罩、还有帽子,开车进了地库,然后走楼梯到了20楼进了刘佳和杨达明的家。安眠药碾碎了融在纯水里,她用针筒注射进冰箱里的罐装啤酒中,之后又在刘佳平时喝的威士忌中放了一点。做完这一切卫佩兰立刻离开,回到地库的车中。
差不多一个小时后,卫佩兰见到那辆保时捷卡宴驶进车库,杨达明和刘佳两人慵懒地下车走进电梯间。卫佩兰打开摄像头的监控程序,监视两人回到家的一举一动。她并不着急,只求稳妥,时间和机会都有,这次不行还有下次。天遂人意,刘佳和杨达明回来之后,各自喝了掺了安眠药的酒,卫佩兰又耐心等了很长一段时间,直到杨达明在客厅沙发上沉沉睡去。之前刘佳端着酒杯进了卧室,卫佩兰估计她的药性也差不多开始了,于是重新回到了20楼。
两人果然睡得正熟,处置杨达明花了卫佩兰很长一段时间。高伟说的没错,失去意识的人死沉死沉的,不过卫佩兰不是刘佳,她平时一直坚持健身锻炼,尤其是定了除掉杨达明的计划后,更是加强了力量方面的训练,她还专门参加了一些急救培训,学习如何单人搬运伤员。
卫佩兰想法设法地把杨达明背到窗口,让他背对着窗外“坐”在窗沿上。她事先考虑过如何模拟出自杀的场景,所以原本是准备让杨达明面朝楼外,但是这么做的确太麻烦了,卫佩兰一个人的气力不够,而且还要时刻担心会不会被其他楼栋的人看见。
正在卫佩兰犹豫的时候,情况出现了变化,刘佳晃晃悠悠地走出了卧室,这让卫佩兰始料不及。原因是卫佩兰犹豫之后没有在威士忌里加太多的安眠药,而刘佳也只喝了一小口,所以安眠药基本没有对刘佳产生效果,之后卫佩兰在客厅弄出的动静吵醒了刘佳,当刘佳蹒跚走出卧室,看见卫佩兰正使劲拽住昏迷的杨达明,努力让他在窗沿上保持平衡。
两人各自吃惊,刘佳一开始并不明白自己的小阿姨在做什么?卫佩兰冷静下来,告诉刘佳回卧室去,她不想让刘佳目睹将要发生的事情,她想让刘佳一直置身事外。但刘佳还是很快意识到卫佩兰做的事,两人发生了简短的争执,刘佳冲上来试图阻止卫佩兰,在她们俩的拉拽之中,卫佩兰把杨达明推出了窗户。
刘佳当场瘫倒在地上,完全不知所措。卫佩兰告诉刘佳,要么去揭发是她杀了杨达明,要么在警察面前一口咬定杨达明是自杀。她劝慰刘佳,杀人的事情和刘佳没关系,不需要担惊受怕,只要照着自己教的话讲给警察听就可以了,随后卫佩兰离开了房间回到地库。
卫佩兰并没有马上离去,坐在车中思考良久,从其他楼栋走出来到小区,她担心刘佳看到自己会有异样,于是站在远处窥探事件的后续发展。卫佩兰并没有听到刘佳和小警察邓旻的对话,当刘佳被带走的时候她还以为警察是在履行正常的询问手续,直到小区里一群大妈七嘴八舌的议论传进她的耳朵,卫佩兰才隐隐感到不妙。
她焦急地等待了两天,打听到了刘佳因为吸毒被治安拘留的消息,她知道自己采取必须行动,救出刘佳。
卫佩兰给北湾分局刑侦支队打了电话,向接电话的许晓宁表示能够提供刘佳之前的情况。之后就是和高伟、许晓宁的碰面,卫佩兰小心翼翼,一方面想知道警方究竟掌握了什么样的线索和证据,一方面也想尽量洗刷刘佳身上的疑点。
关于和杨达明的会面是卫佩兰编造出来的,她和杨达明从没有单独碰过面,尤其是知道了刘佳是被杨达明引诱吸毒之后,她恨极了那个男人。至于说什么杨达明觉得有人在监视他,也是卫佩兰编造的。通过之前和刘佳的交流,卫佩兰怀疑杨达明和毒贩有关系,她觉得如果警察已经开始怀疑杨达明不是自杀,不如就把警察的视线引向杨达明的贩毒。
“事情是我做的,和刘佳没关系,她是无辜的。是我害了她,把她卷了进来。她对你们撒了谎,还有刚才承认是她杀了杨达明,这么做其实都是为了我,她太善良了。我知道,刘佳知情不报,包庇罪犯也已经触犯法律,但归根结底这都是我的错,希望你们能够体谅她,她之前的那些遭遇,还有她的善良。就像高警官说的,法律的公平还体现在人情冷暖和社会运行的规则,我别无他求,该受什么样的刑责我都会承担,刘佳还年轻,她的人生已经被毁了一次,不要再毁她第二次了。”
说这段话的时候,卫佩兰终于失去了之前的冷静,她的声音微微颤抖,眼神中甚至带着一丝哀求。
“法律不存在毁不毁人生的问题,终究是一个人为自己的言行负责。”殷剑敏冷冷地说。
卫佩兰的嘴唇哆嗦着,没有说话。
“你能证明刘佳之前没有参与此事吗?”殷剑敏又问。
“安眠药是我去医院开的,剩下的还在我家里,你们可以去搜查,还有刘佳家中的摄像探头,我当天从他们的房间里拆卸拿走的,这些东西都还在。”
“那些监控录像呢?”
“之前的都有,你们看了就知道,刘佳没有参与这件事。”卫佩兰反复地说,“只有最后那天,我进屋之后先拆掉了摄像头,所以没有现场的录像。”
殷剑敏皱起双眉,看了一眼高伟。
高伟不动声色,于是殷剑敏继续问下去,案发时候的各种细节,卫佩兰对答如流,甚至还补充了警方并不完全了解的情况。茶几上喝空的啤酒罐是她事后换过的,放过安眠药的两罐啤酒还残存着酒液,被她直接拿走处理了,客厅里的威士忌也是同样方式处理,唯一的疏忽是她没有进卧室,所以床头留下了刘佳的酒杯。
案件的真相基本还原了。
卫佩兰再次伸手抓起烟盒抽出一支烟,她摁动打火机,几次都没又打出火苗。高伟起身,帮她点燃了手中的烟。
“谢谢。”卫佩兰说。
高伟又替自己和殷剑敏点上了烟。“为什么现在承认是自己杀了杨达明?”他问。
卫佩兰吐出一口烟,没说话。
“看见刘佳要为你顶罪,于心不忍?”殷剑敏接口说,语气带着一丝嘲讽。
“我以为我能保护好她的。”卫佩兰神情黯然地说,“我不在乎你们怎么看待我,杀人凶手,疯婆娘,无所谓,我只是想让刘佳好。”
“为什么不早点自首?”高伟问,“现在这样,难道不也是在害刘佳吗?”
“终究还是有侥幸心理。”卫佩兰转头看着窗外,“总以为自己能够替天行道,坏人就该恶有恶报,罪有应得。”
“你是读过书的人,应该懂得现在是法制社会,明明可以让警察来解决。”
“道理都懂,可是现在后悔又有什么用?”卫佩兰说出一句和刚才刘佳说的一模一样的话语。“何况,警察也不是万能的。”
高伟懒得反驳她。“张宝林的事也是你策划的?”
“那个保安吗?”不知为何,卫佩兰笑了笑,“刘佳家门口的监控是个麻烦事,我一直在想怎么解决这个问题,否则肯定会被警察查到。有一段时间我经常冒充小区业主往监控室里跑,偷偷摸摸加入了保安的微信群和业主的微信群。这个有办法的,弄点小恩小惠再找个理由就可以办到。以我对杨达明的了解,这种人早早晚晚会有出糗的时候,反正被我弄到了那段监控录像,是我传到了业主群里。然后不出所料,这家伙恼羞成怒,把自家门口的监控探头给关了。”
“录像是张宝林给你的?”
卫佩兰摇头说:“不是,是我偷偷自己去拍的。”
高伟狐疑地看着她。
“我没必要骗你,这种事情都要自己去做,多一个人知道就会多一份泄露的可能。那个保安也不是什么嘴紧的人,可我还是疏忽了,我不应该帮他的。”
“帮他?”
“因为监控泄露的事情,最后板子打在保安头上,被开除了。那时候我也不知道怎么想的,一时心软,觉得不应该连累了他,所以托一个朋友悄悄给保安重新找了份工作。我原以为这么一件小事不应该会被你们重视,等接到了朋友的电话,得知你们开始问询我的这个朋友,我才觉得有些不妙,不过又觉得应该没什么大问题。噢,我那个朋友什么都不知道,只是纯粹受我之托帮忙介绍个工作而已,你们不要为难他。”
“你挺仗义的。”高伟说。
“是在嘲笑我吗?”
卫佩兰看着高伟,高伟回以淡淡的一笑,摇摇头。“不是。”
“今天让我来见刘佳是请君入瓮?高警官,把审讯刘佳的场面直接投放在电视机上让我看也是故意的吧?”
卫佩兰用自嘲的口气说,她似乎慢慢恢复了镇定。
这次高伟直言不讳地回答。“刘佳无论如何都和这件案子有关,不管她是主犯还是从犯,或者如你所说只是被迫卷入这件案子。这次我也做好准备,一定要拿下她的口供。在这之前其实我们已经在怀疑你了,该查的也都开始查了,你的嫌疑越来越大。今天让你过来,多多少少也算是小赌了一把,赌你在这件案子里究竟扮演什么样的角色,究竟为什么要杀杨达明。”
“你们赢了。”卫佩兰把香烟燃尽后剩下过滤嘴摁在了烟灰缸里,自嘲般的轻笑了一声,“我真是多此一举,根本不应该去管那个保安的闲事。”
“不全是因为他。”高伟说。
卫佩兰盯着他。
“完美的谎言是件困难的事情。”高伟想起了木桶、洞,还有堵洞的纸,“刘佳在看守所遇袭的确影响了我们的判断,这件事至今还没有解决,不过有果必有因,我们一定会得到答案的。从事贩毒的杨达明,他的坠亡却和毒贩们没有关系,怀疑你是因为你无意识地多说了一句话。还记得我们上一次见面吗?最后要离开的时候,你提起你的表姐夫,说你想去老家看望他,被他拒绝了。”
卫佩兰看着高伟,露出不解的神情。
“你忘了我们第一次在你公司见面时说的另一段话,你说表姐夫在回老家前和你发过一条短消息,这是你们俩最后一次联系。因为这句话,露出了破绽,我们再从头回去调查这件事。”
卫佩兰轻轻地点头,随后想要说些什么却又停住,她转过头,目光扫过电视机屏,最后落在了窗外,脸上浮现出凝神专注的表情。从此卫佩兰再也没说一句话,似乎完全沉浸在她自己的遐想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