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赵彦之2025-07-03 14:2310,900

1、

星城有家老茶馆,背街,原本是某工厂的仓房,在三十几年前席卷全国的那次浪潮中工厂经营不善,几近破产倒闭。为求生路,推墙开店,用租金贴补工资。有人租了下来,开了这家茶馆。

开始只是本地人光顾,吃八块钱一碗的粉,喝十块一壶的大叶茶,吃饱喝足后打牌,输赢也在十元上下,不伤和气。颜欢有次陪周乔生到星城出差,周乔生要开一整天会,她四处乱转,撞进了门。不稀奇,这几年总有游客寻迹而至,把裸露在外的砖头和墙上依旧鲜红的”抓革命促生产”标语当做背景,手里还要抓着藤罩老式暖壶,或者蹲在一桌瓜子皮前搔首弄姿。老茶客都习惯,他们专注于手中的牌,碗里的粉,表情是自然的紧张或淡定,他们也不在乎自己的样子会出现在各种APP上,被遥远的看客品头论足。颜欢不喜欢拍照,只惊讶于粉的地道。

“你一定要跟我去试试。”回到酒店晚宴,颜欢低声对周乔生建议,眼前丰富精致冰冷的食物真的很倒胃口,如同眼前一群彬彬有礼却毫无温度的人。

这是周乔生的日常,高级,华丽,虚与委蛇。颜欢入乡随俗,套上黑色晚礼服,裙边有隐约的银线点缀,连出一朵水中青莲。要很懂行的人才能看出这是最高级的湘绣技法,她跟着周乔生在人群中穿梭,对每个人报以平均妥帖的微笑。这种笑与善意热情无关,只代表身份和修养。

“保证你吃了之后大叫过瘾。”颜欢在周乔生耳边轻声说,在人群中亲密,也是身份和修养的表现。起码周乔生是这么说的,也如此要求,颜欢接受。

周乔生轻揽颜欢的腰肢,慢慢点头。接下来他们一起听到了很多诸如“你们感情真好。”“你们真的很般配。”的话。他们一起举杯,香槟或者葡萄酒,五星级酒店的品质,确保第二天不会头痛。几杯之后,颜欢感觉到一点温热,脸上荡起胭脂。“周太好漂亮。”“周太保养的真好,”“周太平时喜欢去香港还是东京?”颜欢点头,微笑,说,“我很少逛街。”周乔生的手指扣了两下,她说错了话,“有机会我们一起?”这才对,这才是社交礼仪。

晚宴在十点结束。颜欢有些累,但想到二十四小时不打烊的茶馆还是兴致勃勃。

“现在就去,好不好?”颜欢甚至不想换衣服,因为那里真的不会有人注意她和他穿了什么。

周乔生微微蹙眉,还是同意了。是不想坏了颜欢的兴致?也许是。那会儿他们刚结婚不久,如同所有新婚夫妻,有甜蜜,也有对彼此的试探。

夜里的老茶馆人声依旧鼎沸,大桌都被占据,牌局麻将局都在正酣处,烟雾缭绕,混着汗味和其他味道——店内分分钟出品的粉味,跑腿外卖送来口味虾口味蛇的辣香味,乃至门外街口的油炸臭豆腐浑厚抢滩的冲味,颜欢头回觉得味道是有形的,看得见摸得着,她几步走到空着的一张小桌,招手让止步在门前的周乔生快来。

周乔生阴阴的笑。颜欢温的血凉了一下,还要硬撑,希望是自己的误读,于是走过去,拉起周乔生的手,她素雅明媚,牵出了柔情似水的旖旎姿态,不同于此地出现的其他女人,她们不吝惜和男人肢体接触,搂抱亲吻上下其手,过于豪放,让人少了窥探欲望。而现在他们因为颜欢细长的指尖心弦震动,他们从各自的鏖战出分出一股眼风和精神,把颜欢和周乔生上下打量了一个通透。

说不定是那些眼风促动了周乔生,到底是坐到了油腻桌边,颜欢松了一口气,两碗粉?或者一碗分来吃,加些小吃,田螺,豆干,醋蛋如何?周乔生不置可否。颜欢看得出他藏在平板面皮下的嘲讽,但也要硬撑着,万一呢,万一吃对了胃口,可以峰回路转?周乔生几乎没动筷,不管是表演或是献媚,总需要些正向反馈,颜欢强大的精神因为周乔生的冷漠很快消耗殆尽。

“吃。”周乔生带着嗤笑,“都吃光。你不是喜欢吗?”

颜欢没了胃口,但依然继续,味同嚼蜡也要嚼,眼睛努力睁大,眼泪才不会蓄积。她不知道周乔生为什么要如此惩罚她,不知道她做错了什么。

“再加点什么?有卤味……”周乔生看着墙上手写的菜单,“卤鸡爪,卤鸭腿。一样一份好不好?吃饱。”

颜欢用力吃,一口口咽下去,然后用力吸气,就算眼前已经模糊,也当成是雾气。心口忽然针扎一样疼,赶紧左手两只指甲狠掐住右手虎口下最嫩处,心口不疼了。继续吃。

回到酒店,以为酷刑终于结束,没想到周乔生洗了澡出来,看着她说,“你怎么还在这儿?”哦对了,刚在车上周乔生说要给她单开一间房,因为她身上都是味道。“好好休息,明天还要忙。”他当着司机,语气温柔妥帖。颜欢点点头,满心都是别的,精神有些恍惚,像受了惊吓的鸟,她要努力集中注意力,比起晚上睡一张床,她有更要紧的事儿。

“我想和你聊一下。”颜欢从沙发上站起来,周乔生裹着浴巾,从行李箱里拿出干净的内裤,又回到卫生间,很快传出吹风机的声音。颜欢只好等着。

“你怎么还在这儿?”周乔生再度走出来时,话音里多了不满和不耐。“累了。”

“我们聊一下,刚刚……”

“有什么明天说,”又是一脸阴笑,嘴角是弯的,目光沉着,比不笑更恼火。“我要睡觉了。忙了一天。”

“我……”颜欢还在挣扎,“我错了好不好,我道歉,我不知道你不喜欢这种地方,以后我不会了。”都是违心的话,说着便落下泪。

“你在抱怨什么?”周乔生把浴巾扔在地上,“不说了。你赶快过去……”

颜欢整夜未眠,她开始担心以后的生活,并且准确的预判出这将会是她生活的常态。当然她还天真的以为只要努力,也许会有改变,毕竟他们已经是夫妻,不说什么白头到老的胡话,但总要继续携手到真的心灰意冷那一天。对某些人来说,那一天就是人生尽头。

眼下颜欢睡在小院简陋的房间里,平静的等待着,等日光初升,等尽头出现。

2、

我真没想到小鱼居然在这个关头申请休假。我还以为我们一夜醉酒,已经足够他回复力气。我真是有些天真。

小鱼说奶奶需要人照顾,他不放心保姆和看护,也不能总麻烦邻居。刘图强知道这要求在情理之中,但眼下还有两件命案,几个月里把濂城底朝天的翻了好几遍,挨家搜索,任何一条线索哪怕只是跟线头都要拽到底,刑警队乃至整个分局所有人都已经到了极限,人疲马乏时候容易小心眼,个个都有家有老人有孩子有一大摊子柴米油盐的烂事,放了一个走,另一个呢?何况之前因为于三省失踪,为了照顾小鱼,大家默契的分担了不少工作,不给一点回馈说不过去。除非直接辞职。刘图强隐晦了表达了这一层意思,小鱼一时没转过弯,以为自己遭到排挤嫌弃质疑,冲动下居然说,好,我辞职。刘图强拍了桌子,“你还算个警察?你就不想找到你爷爷?”

小鱼留下,但是没办法继续待在刑警队,钟余征求了刘图强的意见,让董佳明和小鱼对调了岗位。

董佳明追着我喊“师姐”,因为刘图强让他先跟着我继续查找周乔生和李可之间的关联。我苦于寻找新的切入点,正在挠头中。有新人新思路加入总是好的。

小鱼整理了抽屉里的杂物,平时那么琐碎的一个人,其实没多少私人物品,水杯带走,袋泡茶和苏打饼干都给了董佳明。离开时候看了我一眼,什么都没说。我追了出去,“一定能找到。”小鱼顿了一下,然后继续走远。其实不远,都在一个楼里,不过隔了两间办公室,每天都会遇见,但感觉就是不一样了。

刘图强看了看窗外。窗外是分局大院,院子里有篮球框和停车场,再往外便是大门,门口站着朱雪莲,她不定时来,手里有一副血红的冤字。她不喊不闹,供人摆拍。

我和董佳明从朱雪莲身边经过,目不斜视。没走几步,听见身后脚步纷乱,朱雪莲气喘吁吁追过来——不是追我们,她目不斜视,跑开了。

3、

朱雪莲约了东叔来看房估价,这么好的大平层,应该值不少,只要出手,够她在星城交首付。星城有处花园洋房,大户型精装修,一楼赠送花园,业主有私家泳池用。唯一缺点是位置稍偏,不适合通勤上班族,所以业主多是创业成功金盆洗手的商人,退休官员喝知名学者,朱雪莲的目标群体,当然也是很多人的目标群体,所以不多的几栋楼倒是颇抢手。朱雪莲本想等到案件了结,周乔生的全部资产都到了自己名下再全款购入,现在看,还是要先占一个名额,不然到最后只剩边角,钱虽然少点,面子更少,为长远考虑,不划算。

东叔套上蓝色塑料鞋套踩遍了整间房,留下一地脚印,朱雪莲不满,冷哼也不掩饰,这就是小地方的素质,想装职业,又舍不得只穿一次就扔掉,说不定已经踩了多少屋,灰尘泥土沙粒不比真的鞋底少。东叔不在乎,笑容扯到耳朵边,露出假牙挂钩,连烤瓷都舍不得,还号称是濂城第一中介。朱雪莲又是一声冷哼,等事情了解,她这辈子不会再到这个乡下地方来。

“房子保养的真好,装修也好。最近正是好行市,天时地利人和占全了。”东叔从包里掏文件,“咱们先签一个授权协议,还有您把房产证找出来,我要复印一下。以后的事儿就都交给我啦,保证不让您多一点麻烦。”

朱雪莲矜持,“我可是要一次性全款付清。其实我也不是缺这点钱,可是伤心呀,不想留着,看着就难受。”

东叔赶紧收起笑容,换上十足的同情理解,“节哀顺变。老姐姐,您一看也是经过见过的人,能人,您不我劝,这也没法劝,亲儿子呢,要是我摊上这种事,说不准就疯了,就死了,保证不如您。”

朱雪莲不吭声,东叔不知道哪句说错了,也不知道该不该继续说。其实他就错了三个字,老姐姐。朱雪莲狠剜了他一眼,不一定谁比谁老,叫姐姐。

幸好老樊回来了,气喘吁吁,天不热,一身汗,好像忙了天大的事儿,粗声大气,“有吃的吗?饿死了。”

朱雪莲脸色更差,东叔得了机会,“房产证。”他小声提醒,赶紧签字版手续赶紧走人。老女人不好对付,有钱的老女人更是天大的麻烦。

“房产证还没更名。”朱雪莲叹口气,“应该没问题吧?是我儿子的名字。”

东叔摇摇头,白忙,儿子的名字,儿媳妇是第一继承人,还没尘埃落定,凭什么你来卖?但他不能这么说,不得罪任何一个可能带来生意的客户。

“那这样,我先去问问,看有没有人感兴趣。您呢抓紧去过户。咱们双管齐下,不耽误。”东叔说着已经走到门口,摘下鞋套,团了塞进口袋里。

朱雪莲忍不住皱眉,老樊那边已经开始翻冰箱,声音大到像打劫。“慢走。”她调动了最后的耐心。关上门,再看老樊,已经是横眉立目了。

“那个律师到底什么情况,收了钱不办事?难不成是你们做套骗我?”朱雪莲一把推上冰箱门,砰的一声,把老樊也推出了一米远。

“算出来所有银行户口加上这个房子,几百万是有的。”老樊眨眨眼,“主要是卡在了公司,看着红火,其实已经快要维持不下去了。我跟老费研究了,他的意见是和解。把公司给她,剩下的都归你。能谈。”

朱雪莲脸色比冰箱还冰,“就这么点?”

“我开始也不信。所以一直在查,幸好我们动作快,先把那边的账户都冻结了,她是一分钱没弄走,全算上,都在这儿。”老樊也遗憾,他收六个点,这里头还有分出去三成给阿珂,还能剩多少?所以才想出让阿珂查颜欢,多条路,算吃两家,最好能吃三家,网络上炒一把,多些变现的渠道。这些当然不能让朱雪莲知道。这老女人吃了新鲜吃个饱,现在已经厌倦他了,只是觉得他还有点用才没开口直接赶他走。

朱雪莲咬住了牙,不够,都算上也不够全款拿下星城的房,贷款是不考虑的,且不说银行能不能批,就算能,要她每天睁开眼就要去奔着找钱还钱,不如死了。得另想办法,赶紧找个办法,她已经跟几个老朋友说了要买房,这会儿再说不买,面子怎么下得来?

老樊还在喋喋不休,“你好好想想,那个破公司真没什么可争的,除非一把火烧了,保险公司赔一把……”

“闭嘴!”

“啊?”

“我叫你闭嘴!出去,给我滚出去!”朱雪莲想找一把扫帚,老樊现在是她眼里最大的一坨垃圾,散发着臭味的垃圾。

“行啊。给钱,我现在就走。”老樊笑了,翻脸有时候是好事,不撕破最后一层窗户纸,谁也不能痛快说话。

“什么钱?”朱雪莲兴奋起来,“你还找我要钱?信不信现在我报警说你强奸?你个不要脸的王八蛋!”

老樊瞪大眼睛,脑门油汗烁烁发光,“是你他妈的强奸我,老太婆,要不是冲着钱,你求老子,老子碰你一根手指头?松得能跑汽车!”

杯子砸过来,老樊躲开了,杯子砸在料理台,碎了一地。不错的杯子,可惜了。

“滚!”朱雪莲嘶吼,“火柴棍,牙签样,谁在你这儿都紧不起来!”

“老娘们死绝户,还不想着积德?”

“臭要饭的,活着脏人,死了臭地。”

越骂越难听。这些日子的憋闷都成了话里的刀剑,硬邦邦你来我往,专门挑最疼的地方下手。柔情蜜意时候掏的心窝子,这会儿都成了对方的把柄和目标。吵到后来,面对面喘粗气,几乎一起动了手,扯头发,抓裤裆,然后就滚到了地上,灰,土,汗,水,还有刚刚东叔踩进来的沙粒,把两个身子污了。那就污到底。肉粘着肉,狠歹歹,用牙,用指甲,用……

半晌才分开,各自滩成泥,阳光从落地窗倾泻下来,都不忍看彼此,老皮糙肉,触目惊心。各自泛了恶心,知道也就剩了钱上的交情了。

“少不了你的。”朱雪莲先抓起衣服,多少遮挡些,像捡起了脸面,“可是就这点,你也不够,得想办法。”

4、

诺咖啡起了火。火不大,只烧了半间厨房。阿诺和颜欢站在熏黑的厨房里,分别看出了油画般的美感和恐怖。

“幸好你每天都会断了电闸再离开。”阿诺摸了一把冰柜,指尖从黑灰上划过,油画又多了一份意境。他遗憾没有带相机,只好用手机拍照留念。

“所以断了电,怎么会起火?”颜欢撞上了阿诺戏谑的目光,没回答就是回答。

天气好的让人没由来的高兴,哪怕眼前的烧灼废墟真的不太值得高兴,阿诺还是决定游泳冲浪,他不想浪费时间。

“中午之前整理好,继续营业,我不想增加更多损失。”阿诺做出了愁眉苦脸,无比造作。“需要报警吗?”他在走出门外才想到,回头盯着暗影处的颜欢。

颜欢从阿诺的眼神和语气里看到听到了调戏的意味,不是男人对女人的无礼,是人对另一个人因为洞悉了某件隐秘后的轻视耍笑,是猫对老鼠,猎豹对羚羊。他知道什么?

“你来决定。”阿诺走到阳光底下,笑容比阳光还灿烂,真的得意呢。“对了,重点是找售后来看看冰柜,还在保质期,修还是换,你来决定。”

坏事情接二连三,颜欢还在为阿诺语焉不详的态度满心狐疑时,姓费的律师打来电话,正式提出要她主动放弃周乔生所有遗产,至于理由,费律师随后发来一张颜欢和一个穿着黑色西装的男人拥抱的照片。这算什么理由?颜欢深吸一口气,她不在乎那些财产,就算都给朱雪莲也没什么。只是她不能忍受他们如此下流。

“这能说明什么?用一张光天化日之下的拥抱来证明我出轨?”颜欢打字的时候手指微微颤抖。

“当然还有更多证据。颜女士,朱雪莲女士给您三天考虑时间,请您务必在三天内给我回复。”费律师操着一口蹩脚的普通话,力求字正腔圆。

“我现在就可以给你回复,法庭见。”颜欢觉得朱雪莲和这个姓费的都疯了,匪夷所思,做梦到天际,还幻想现实世界里的人都要跟着他们的梦想行事。

在颜欢的印象里,朱雪莲从来不是好相与的人。结婚前周乔生很少谈及,偶尔跨不过去,便淡淡表示,“以后不会在一起生活,她有自己的事忙。”忙什么?大部分这个年纪的女人不是应该享受退休生活顺便盼着抱孙子吗?颜欢难免好奇,不过周乔生不说,她绝对不会追问,有心想看,蛛丝马迹也能大概绘出眉目来。比如周乔生大学时候的勤工俭学,说明朱雪莲要么经济状况窘迫,要么过分自私。比如朱雪莲偶尔来电话,周乔生若正在和她一起吃饭散步,一定会走到一边,其他电话他从不会躲开。她站定了,天知道没伸长脖子偷听,是风把话音吹到耳朵里,周乔生恼火的压抑的话音,你能不能消停一点?你懂什么杠杆?我没有钱给你填无底洞。最后一次,哪次不是最后一次?他板着脸走回来,总要一点时间才缓和了心情,她装看不出来,专心在景色中,表情是一贯的淡然欣喜。其实彼此都心知,装不知是默契也是继续交往的前提。

第一次见朱雪莲是在双方父母都要出席的酒席上,她努力要给未来婆婆留下好印象,过于紧张,反倒忽略了观察对方。还是母亲饭后点评,“不是过日子的女人。”父亲点点头。“没什么修养,不过人是精明的。这种人最喜欢算计,你不是对手。”父亲又点头,然后接着说,“以后少来往。我看周乔生倒是明事理,只要他跟你一条心,也不用怕。”她半懂不懂,只欣慰一顿难咽的饭终于吃完了,并且算有个好结果。况且,离开父母是她当时当下第一需求,其他,可以先掩盖过去。

第一次真正打交道是在筹备婚礼的时候,朱雪莲坚持婚礼要在普吉岛,她表示会联络那边的酒店,全部筹备工作她都可以负责,周乔生只需出经费,当然她不会赚儿子的钱,不过她的朋友都在受邀范围,而周乔生理所当然要承担机票和住宿。朱雪莲坐在周乔生面前说干了嘴唇,没得到想要的回应。朱雪莲转而来找颜欢,“我是想呀,结婚到底是大事,男人可能不注意细节,但女孩子需要仪式感啊,何况又是你这样的女孩子。”

朱雪莲亲切地如同保险推销员。“普吉岛可能有些麻烦,这是我考虑不周了,毕竟是出国,万一出现什么问题,最后好事变坏事。那就在国内,海南也不错。那边我有朋友在,所有的一切都能办妥,不需要你操一点心。跟你爸爸妈妈说,这是我们家的诚意呢。”颜欢啜着拿铁,嘴角含笑,心里盘算七八个转,要不要点头。拿铁味道普通,朱雪莲在她来之前点好的,若是她,一杯美式就好。“那就这么说定了。反正你喜欢,乔生一定也高兴。”朱雪莲自作主张。颜欢忙开口,声音细细柔柔,让未来婆母找不到态度上的毛病,“我听他的。”还是年轻,以为这样不会得罪人,其实是大大得罪下了。因为不识抬举,因为太过狡猾。朱雪莲马上换了脸色,“你们年轻人的事,多余我一个老太婆来管,费力不讨好。你们喜欢怎么样就怎么样吧。”说完站起便走,把未来儿媳妇扔在尴尬里。

本想说少接触,不去招惹,相安无事。她能做到对周乔生和朱雪莲之间的经济往来不闻不问。反正钱是周乔生赚的,给不给,给多少,跟她有什么关系?没想到朱雪莲在婚后两次找周乔生“拆借”未果后,笃定是颜欢从中作祟。愈加恨。颜欢无从解释。周乔生死了,她二话不说搬出来,已经给了朱雪莲最大的诚意,这年头说不要爱有人信,说不要钱,就必须拿出实际行动来,她做到了,甚至在朱雪莲找律师冻结了她的银行户口也没有提出异议。那是一个失去了儿子的母亲。她这样劝慰自己。但现在,过分了。是的,如果朱雪莲亲自出现,要求她签署放弃全部财产,她会同意,甚至要她留下那些名牌衣服化妆品首饰乃至结婚戒指,她都会二话不说摘下来脱下来。可朱雪莲没有,也许是明白自己过于卑鄙,所以才用他人攻击来掩饰逃避本质。颜欢冷笑,这是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从现在开始,她不会忍了。从现在开始,朱雪莲让她感觉到恶心,特别是想到之前还层为了表面和谐曲意奉承,还拿出自己的钱给朱雪莲购买生日和新年礼物更添恶心。打狗不该用肉包子,应该用棍子。

颜欢用接下来的两个钟头整理了厨房,阿诺回来时,咖啡店已经开始正常营业。他站在阳光下,头发湿漉漉,古铜色胳膊上滚动着水珠,手臂上能看见闪耀着金光的沙粒。他戏谑的看着颜欢,“看来你没报警。”

接下来便是所有人震惊到需要拿出手机抢录并且火速发到网络上博取关注的一幕,颜欢操起厨房门上的泡沫灭火器,对着阿诺喷射了足足一分钟。阿诺在艳阳下顶了一头一身的泡沫雪花,像走错了时空即将融化的雪人。一分钟耗尽了颜欢的力气,灭火器从手中滚落,滚下几级木台阶,撞上了阿诺粗壮的小腿。人们几乎要叫好,他们当然不清楚其中恩怨,不过没关系,他们会脑补,起码在他们发出去视频之后,看客们都会脑补出一个完整的剧情,不难,跑不出男女情爱,爱而不得,不得生怨,然后大庭广众洒狗血。加上颜欢禁不起考究的背景,很快人们得出结论,一个私生活混乱的寡妇,谁知道她丈夫是怎么死的?也许和阿诺有关,是了,一定是为了新欢谋杀丈夫,然后新欢翻脸无情,遂崩溃爆发。多好的故事,有情有色有谋杀有背叛还有未解的悬案,之前似乎只在电视里看见过,如今活生生在眼前上演。

我和董佳明在接到报警后第一时间出了现场,客人都在,阿诺为了表示“歉意”,每桌都有赠送。

“她呢?”

“回家了。”阿诺已经清洗干净,还是那个有好看肌肉的干净中男。看不出情绪不对,因为满脸笑容。“要不要试试新到的哥伦比亚豆子,我做了中度烘焙,保留了果香。”

我问,“为什么?”

阿诺耸了耸肩,“她的压力太大了。谁报的警?其实就是不小心,真的,没必要惊动你们。”

董佳明恪尽职守,前后探查了一番,着火的事儿瞒不住了。

“电线老化。我还要找售后来看,哦,来了,当时做这个厨房的时候我说过必须保证用电安全,没想到还是发生了这种事。”阿诺把冰柜厂家的工程师迎了过来,“后厨。我马上来。两位,那我先忙了。”

董佳明问,“师姐,看出什么来了?”

我说,“一杯美式三十,一杯手冲最便宜要八十八,一块蛋糕四十八。开咖啡店真的很好赚。说吧,想喝什么,我请。”

在董佳明一点点品尝一百二十八块一小杯的水洗巴拿马果香加酒香手冲咖啡的时候,颜欢找上了刘图强。她特意回家换了高跟鞋,在分局走廊干净的大理石地面上走出了铿锵的气势。

她坐在钟余办公室,后面沙发上坐着刘图强,面前站着钟余。她抬起清水一样的脸庞,白皙皮肤,黑色眼眸,睫毛微翘,脸上表情说不上悲戚,但写了足够多的底气和不再隐忍的决绝。连落在刘图强眼里的背影都是无辜的,只有真正的无辜才能把背拔的这么直,只有足够的胆气和决绝,才坐成了破釜沉舟的架势。

“我现在可以离开了濂城了吗?”颜欢说话的时候嘴角微微上扬,眸子会有灵光,让人不忍心拒绝。

钟余看不出什么裸妆,只觉得这女人天生祸水。这念头不足为外人道,有对女性不尊重的嫌疑。但这样的女人放在家中是会出问题的,这是事实。“现在还不行。”钟余不自觉放缓了语速,慢点,听起来柔和些。

她没问为什么,深吸一口气,唇轻抿在一处。

刘图强站起来,走到钟余旁边,侧身站着,他觉得有必要解释一下为什么,“现在案件还没有侦破,需要家属配合。当然我们了解你的情况和处境,如果有需要,我们可以派人找朱雪莲,你们面对面把事情聊一下,家庭问题算内部矛盾,没有隔夜仇。”

颜欢看刘图强的眼神里写着,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婆媳关系不是内部矛盾,是敌我矛盾。是不可调和也不用调和的。她们不是隔夜仇,是世仇。

但结论已经有了,钟余和刘图强也尽到了安抚的责任,“要不要喝杯茶?”这是送客的话。

颜欢得到了结果,不意外,她早就知道她会留在濂城,也许永远留下。

奶奶说,你要走出去呀,你要往前看。前路也是后路,也或者人生从来没有路,大家都在原地画地为牢作茧自缚,还自以为前途光明,当然也有聪明人,知道身处禁地,最大的妄想是找条规则的缝隙能短暂脱身。哪怕只有几天几个月也好。

她站起身,裙摆没有一丝褶皱,她伸出手,指尖青葱,点过钟余的手,又点了刘图强的手。他们的手粗大,写满了半辈子的不畅快。但他们都觉得自己活得不错,理直气壮,正义化身。他们还试图救别人出苦海,殊不知他们也身处苦海,案件绑住了她,也同样绑住了他们。所以他们和她一样,甚至比她更迫切在等一个终局。

5、

阿诺送了我一杯隐藏菜单款手冲,准确的说只有一小杯,五十毫升?我拿不准。阿诺说这是极品马来西亚猫屎豆子,他做了轻烘,保留最原本的口感和香气。我听说过猫屎咖啡,好像是猫出了咖啡豆不笑话拉出来再加工,因为在猫肚子里走了一圈,类似发酵,香气格外不同,再加上数量稀少,吃咖啡豆的猫不多,猫吃的也不多,格外金贵。董佳明扫桌角上的二维码看了一下,店里标注的价格是“时价”,那说明一定比最贵的还要贵,不少于五百?他咋舌,有五百块钱,他可以吃一顿不错的海鲜。我把咖啡推到董佳明面前,免费品尝,干嘛不开开眼界?

董佳明笑了,他是个容易满足也容易开心的家伙,表现日常便是咋唬,大事小情都夸张,笑也夸张,眼睛睁大,嘴角弯到耳边,露出足足十六颗牙齿。这样的人相处起来简单且让人愉悦,但是不太适合做刑警。试想审讯调查时候,嫌疑人还在表演顽抗,他先露了底,岂不是前功尽弃?所以我让他好好细品猫屎的味道,再次转进了后厨。

阿诺正在切蛋糕,好像知道我跟在身后,“让你抓到了,弄虚作假。我承认,店里糕点类都是我从外面进的,不过保证口感和新鲜。绝对不是超市里带防腐剂的那种。”

“你和颜欢到底是什么关系?”我开门见山,她盯着阿诺的后背,肩宽背直,臀翘腿长,隔着牛仔裤,能看见流线型的肌肉线条。这样的男人甘心窝在小咖啡店,窝在厨房,本身就满足了很多女人的幻想。怪不得诺咖啡不分季节生意都颇佳。

“现在我是她的老板,将来也许是合伙人。不过这个也许的实现性已经很小了,她讨厌我。”阿诺一本正经。“喜欢芒果还是草莓?或者巧克力?”

天知道,我一个字都不信。

“我是问你们的私人关系。”

阿诺转过身,现在面对我的是饱满胸肌,若隐若现的腹肌,白色背心下头一定还有人鱼线。我心里骂了自己一句,什么时候开始关注这种东西了?这种东西难道我见的还少吗?警校男同学不是人人必备吗?那会儿怎么看见也当看不见?是男人变了?不,是自己变了。我确实变了,用颜欢的话说,“你很有女人味的,只是你自己不知道。”不知道就是没有。现在知道了,有了。他妈的。

“我们现在算朋友,之后可能是陌生人。”阿诺摆明了不想合作。

我冷下脸,“我会再来找你的。”

6、

几乎在同一时间,颜欢对阿珂也说了同样的话。阿珂还被捆着,嘴里的抹布拿掉了,目光有些涣散,连哀求都有气无力,“是老樊,跟我没关系。大姐,奶奶,亲妈,我就是想挣点钱。老樊说跟着你,找出你出轨的证据,就能拿到钱。”阿珂说的有气无力,他已经三天没吃东西了,据说人要七天不吃才会饿死,可他现在觉得自己马上就会活活饿死。

像是看到了他的念头,颜欢拿出一盒便利店买的包子,阿珂活了,口水分泌到快要流出来,偏颜欢不想现在就满足他。

颜欢蹲下来,手指滑过阿珂的脸颊,“他为什么自己不来?”

阿珂眨眨眼,“我不知道。我真不知道!我发誓!我就不该搅进来。妈的,他跟那个老女人滚在一处,坑死我了。”

颜欢要的就是这句话。她早就该想到的,人都说眼睛是镜子,你看到的别人其实是真正的自己。朱雪莲疯了一样咬她不贞不轨,因为在朱雪莲的世界里女人都如此。

“我会再来找你的。”颜欢站直了身子,高跟鞋,过膝裙,一截白皙的小腿。她有些怜悯的看了阿珂一眼,后来阿珂想,颜欢那会儿可能是因为说了谎而感觉到愧疚。一个能因为谎言而真的“不好意思”的人,算好人还是坏人?反正他从没有,并且他似乎是靠谎言活着的,那些在直播间里顺口流出的话,假话,空话,那些为了让女人心甘情愿刷礼物而给出的爱意和许诺,那些在酒桌上拍着胸脯给出的豪言壮语,都是谎话。但他从来不觉得有什么不妥。所以他是好人还是坏人?

包子就要眼前,可惜他手脚都被捆住,不过难不住他,他侧躺下,匍匐着,像狗一样咬住了包子,连同外面一层包装纸,囫囵吞了下去。

颜欢走出校园的时候天色已经暗了几分,李普靠着灰色院墙席地而坐,身边有一簇淡蓝色野花。见到颜欢,或者没看见,只是感觉到她站在他旁边,脸上浮现一层笑意。也许是因为黄昏景色欣喜。

“你不走了。”李普眉梢眼角都是笑,是对某件事担心了很久,终于放了心的那种笑。

颜欢只想欣赏黄昏,那些瞬息变幻的光影,那些冲进眼帘随后映进脑海的晚霞,如果说人注定要走,身外之物带不走,这些却可以永久保存。

“他怎么办。”李普站起来,捡起刚压在屁股底下的帽子,甩了甩灰土,扣在头上,黑色棒球帽,帽檐上有金线绣出的P。全然不顾棒球帽和黑色西装完全不搭。他拼尽全力演出了一个疯子。

“你早就想好了,不是吗?”颜欢第一次发现晚霞是被海吞吃掉的,之前她还以为是消散的,如薄云淡雾,自己来,自己走。看吧,都是错的。主观,直觉,自以为,都是错的。可对错又有什么关系,总之是没了。“你想怎样都好。”她淡淡笑,淡淡说,淡淡离开。在晚霞被彻底吞噬之前。李普没什么好,不过疯子总是真诚的,这算是优点,特别是在人人都虚伪的时候,更加可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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疑罪之阳光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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