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赵彦之2025-07-03 14:235,029

1、

在我追查阿良的那几天,濂城送走了阴雨,天空晴朗,蓝色海岸线和泛白的天空融在一处,波光粼粼点缀着游艇、帆船和五颜六色的冲篮板。多是游客,他们不在乎没有告破的案件,网络新闻大家都看过,只当是热闹新鲜,白纸黑字和自身的生活总相隔千里。他们甚至更愿意有亲临现场的经验,方便假期结束后对同事和熟人“闲聊”,哪有那么夸张?他们在星城某栋大厦的咖啡厅户外太阳伞下,举着九块九一杯的咖啡耸肩,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这不是谎言,对他们而言,自身之外的一切本来就不存在。什么正义使者,黑暗行者,老樊绞尽脑汁编出来的耸人听闻的话题,不能说没在网络上砸起一点水花,也只是一点,因为经不起推敲,拿不出有力证据,转瞬即逝。阿珂几个想分一杯羹的主播开始还有关注,没钱和流量,注意力很快转移。他最近在跟踪一个杀猪盘事件,当事人愿意提供独家资料,包括杀猪盘内部所有培训文件和音频。

阿珂对找上门谈合作的老樊说,“哥,不好意思啊。”

老樊笑笑,理解,顺手从阿珂的烟盒里抽出一根,没点燃,闻一下,夹在指头里,“这样,发一条我给你一百。”

阿珂也笑,“别闹了哥。都是同行,不用搞这些。”

老樊知道这价格不够诱人,所以重点放在后面,“小子,买过股票吗?抄底进来才能赚大钱。”

阿珂收起笑容,有时候对人不能太友善,容易被人当傻瓜,“大哥,是你要借我的热度,别以为我不知道你跟朱雪莲那点事……说吧,她给你多少,我不贪,三成。你要是答应,咱们现在就过合同。”

阿珂做了三年主播,在此之前他在大学练体育,大二拿过全国名次,同届里冉冉上升的新星,想过趁热打铁,没想到女友怀孕,被父母发现后为自保居然反咬说他强奸。警察冲到学校,墙上的奖牌金光闪闪,他下意识夺路而逃。妈的就是电影看多了,楼下有警车,天台装了防自杀的两米高栅栏,哪里跑得出?他被警察按在大厅,挣扎时候踢碎了门厅的穿衣镜。女孩反反复复,一会儿说是强奸,一会儿说是交往,一会儿说不记得了。倒是父母咬定女孩无辜,一定是阿珂用了手段,强奸,迷奸,灌醉,天知道他到底能有多下流?

警察找不出更多证据,心理医生诊断出女孩有躁郁症。最后女孩被父母送上了手术台,先流产再治病。阿珂被学校开除。就算不开除他也没脸再回去,所有关于赛场的雄心壮志早就成了泡影。日后想起自己会哂笑。也不想回大西北的老家,大漠黄沙千年不死的胡杨林在某些人眼中是风景,在他看来只是贫瘠的象征。干脆租了一间房做主播,这是不需要太多本钱不要求过硬学历还最有机会发家致富爆红的职业了。

他皮相尚可,少了风吹日晒的训练后身材消瘦下来,颇符合时下流行的“碎感”男风。女孩们愿意为他刷嘉年华和游艇,总会接到添加好友的申请,他挑头像能看到全身的通过,见了几个,去之前还有些幻想,见了面开始走神,乃至到了酒店,他便彻底颓唐,不管是热情的还是青春的,他都打不起精神来。女孩开始还有耐心,想努力一下主动一点,他可以振奋雄风,他也配合,喝两口酒,看点儿片,把注意力集中在一点,之前他最喜欢女孩的乳头,“樱桃的滋味儿”,现在只剩厌恶和乏味,甚至觉得丑陋,不新鲜的粉红色,褶皱,不知藏了多少细菌和危险。女孩不多的耐心消耗殆尽,开始出言讥讽,他黑着脸离开,随后在直播间里,有人开始散播传言,他惶恐,以为事业就此终结,没想到柳暗花明,有不明真相但自以为看透一切的网友认为他是同志,衣着,说话,甚至消失了肌肉后的身材都是证明。在网络世界,一个有品位又痛苦的同志比普男更受青睐。男人可以幻想他,女人也可以幻想他——安全的男闺蜜,时髦了几十年,经久不衰。他平安度过了危机。

他确实很难再和女人进行亲密接触,虽然他依旧喜欢女人。他没放弃尝试,但总在女人脱光衣服后败下阵来。他知道他病了,因此仇恨前女友。他从老同学处得到前女友的消息,因为吃药发胖,满脸是未老先衰的皱纹和暗沉,头发掉的七零八落,谁能相信她还在华年?他松了一口气,地狱不可怕,只要有足够多的熟人。

本以为已经平和,在知道老樊这种货色居然还和朱雪莲搅到一处后,心里再度失衡。主播圈里都在说老樊财色兼收。就凭他?说不定到最后一定人财两空。阿珂手里捏着打火机,老樊几次探出手想要,他都躲开了。

“一半定金,今天到账,不然免谈。”阿珂做足了姿态。谁让他有几万粉丝,而老樊只有几千。

老樊很想照着阿珂那张细条小白脸给上一拳,若放在十年前,五年前,他会,现在他只想喝一杯,压下去火气。深吸一口气,冷静了些,脸上堆出两条褶皱,算是笑,“要是我说还会死人呢?黑寡妇吸阳是会上瘾的。”

“你有消息?”阿珂还是没抗住好奇心。

“你可以换个角度,这算不算是另一种杀猪盘?”老樊脸上又多了几条褶皱,皱纹里藏的都是狡猾。

阿珂帮老樊点上烟,火苗腾起,烧了老樊几根眉毛。

兴许这是一次机会,突破十万粉丝的机会。打造爆款的机会。阿珂想到颜欢那张人畜无害的脸,忽然感受到许久没有的冲动。天知道他真的冲动了,脸孔渐渐泛红,几乎是慌乱的放弃了坚持,不用定金,事后收两成,送客。关上门,拉上窗帘,抓起纸巾窝进沙发,他终于又活了一次。

2、

日子总要过下去,意思是有山的不能坐吃山空,没山的不能混吃等死。意思是总要搞点事情,不能沉迷在过去。意思是解决能解决的事情,搁置那些解决不了的。意思是你不去找点意思,那就只能没意思。

孙太看着颜欢穿着诺咖啡的工作服,听完阿诺这一篇看似有道理的话,还是难免震惊。不过孙太向来以恬淡柔美自居,震惊也只是稍微睁大了眼,拔了一点音调,“阿诺真是好人呢,你就不怕影响生意?”

阿诺一边清理咖啡机一边开口应,“警察都说不关她的事。大家相识一场,她想重新开始,能帮就要帮一下。不然你们也不会放过我呀。”

孙太轻轻点头,“没错。不许对周太不好,不然我们一定找你算账。”

颜欢正在整理户外三张刚空下来的餐台,游客多了,阿诺买了五把餐台放在雨帘下头,无遮挡海景,左边有灯塔,右边可看见入海的濂湾山,很快成为濂城一处游客必达的打卡地。客人多到要排队,利用短短一截木围栏,放上一杯拿铁能成就出一张氛围感照片,某书一搜,几百同款。颜欢不是很理解为什么那么多人沉迷“同款”,角度构图打光都追求分毫不差,那就下载一张好了,干嘛还要巴巴来拍?她不理解,但还是会对等着占位拍照的客人露出微笑。拿铁,澳白,容易出片,利润高,阿诺已经开始选址开分店,说将来这里交给颜欢打理,做店长。她笑笑,不置可否。

现在她想做店长也不错,起码可以找小时工来帮忙,她不怕清理脏咖啡杯和桌面上散落的零食碎屑,但地上各种饮料果汁混合出的黏渍却让人头疼,她每次都要单膝跪下,用毛刷和抹布用力擦拭好久,她感觉到背后贴着某个人的目光,知道她无意识俯身时会有一小截肌肤暴露在空气中,那道灼热的目光会让她疼痛。在腿彻底麻木前起身,往那边转头,都会撞见个把熟人,半生不熟,之前有过一面之缘的邻居,经常光顾的美甲店的顾客,点头之交,但会叫彼此“亲爱的”的那种,她们绝对不承认是专门来看她,所以会在和她面对面时转头,低头,无事找事的忙,哪怕是在包里寻纸巾,或者看并没有来电的手机。,她们以为这样会避免尴尬,其实是大写的鄙夷。

颜欢从满心刺痛到麻木,好像只用了半天。麻木不是不疼,是用其他掩盖了疼。她不缺痛苦,比如绝望。她只要低头审视内心,就会看见绝望的藤蔓在心底废墟里攀爬蔓延,堵住所有出路。如果说她还有奢求,那就是在藤蔓堆满之前,多一些自由痛快和尽兴的时光。

孙太走的时候留给阿诺两张话剧票。本来孙太是想邀请阿诺一起,不知怎么临到最后转了念头。孙太没说,阿诺知道另一张是给颜欢的。孙太没说,当然李太和王太都会去,李太也是新寡,但从没染上半点嫌疑,值得给她找点乐子。孙太走的时候似有若无的眼风飘到窗外,颜欢正在帮新来的小情侣点单,样子蛮专业。孙太叹口气,回程路上一直在想,以后还要不要来诺咖啡?又忽然想起袋子里还有给阿诺带的巴斯克,昨天从星城黑珍珠店买来的,巴巴打包带回来,显摆也是献媚。现在看都没必要了。车靠着转弯路边停下,用黑色金边包装纸装饰的巴斯克从车窗飞进了垃圾桶。

3、

我约颜欢晚上一起去医院看奶奶。于三省已经失踪了一个月,连小鱼都已经不抱任何希望。奶奶一周前突然晕倒,幸好被上门的邻居发现。医生说是急性脑出血,没有生命危险,不过某些功能会有损伤,说白了就是中风后遗症。小鱼踢墙,捶墙,回到病房还要保持微笑。于远派律师来到濂城,表示可以承担全部治疗费用,包括后续的康复,雇佣保姆,营养费,甚至还有小鱼的误工费。

“我以为我爸妈就够不近人情,没想到他爸更不是东西。”我站在小院等颜欢炖好鱼汤,边等边吐槽。

“小鱼也够气人。其他费用都要上调至少五成,误工费倒是抹下去了。你没看见,他们一条条计算,像两个掌柜的谈生意。奶奶幸好还昏迷,醒了也会被气死回去。”

“所以说结婚生子有什么好处?养儿防老只是古老的传言。”我用愤世嫉俗的语气吐槽。

“出差这么久,一定有线索了吧。”颜欢从厨房走出来,一手拎着装着鱼汤的保温桶,一手拿着包装好的蓝色绣球,一层木纹纸一层原浆纸,低调华丽,生机勃勃。

“别提了,大海捞针。都说现在科技发达,可人家只要有心,天眼还是有看不到的地方。不然你以为爷爷怎么能丢这么久?”

颜欢皱眉,“没有希望了吗?”

“希望永远有。不过需要耐心。”我打起精神,“好了没?赶紧,我都饿了。一会儿我请你去吃蒸海鲜。”

“这个算你的。”颜欢把花束递给我,“怎么没穿新买的裙子?”

黑底碎花半裙搭配黑色T恤,硬朗和柔和完美混搭,是颜欢专门帮我选的,我只需要点击付款就好。

“还说呢,昨天回来穿了去开会,你没看那些人的眼神。”我也皱眉。

“他们是喜欢。”

“那个董佳明居然说我是警花。神经!”

颜欢展露笑容。

我没告诉她,我们紧急开会是因为星城警察找到了阿良,准确说是阿良的尸体,他因欠债被运往境外做器官供体的路上死在集装箱里。阿良死了不值得大家难过,只是星城同行说他死之前曾被幽禁了很久,从时间上推断他和李可的死无关。最怕就是刚刚有些希望,然后眼看着希望的火苗熄灭。整个办公室充满了无力感和由无力引发的愤怒。

颜欢说,“你也忙了这么久,好好休息一下,不如和小鱼警官去看戏。”颜欢给了我两张话剧票,“就算你不想,小鱼也应该散散心。”

她的理由让我无法拒绝。

“你觉得凶手还会继续吗?”我把手放在车门上,忽然问。

颜欢愣了一下,“我不知道。”

“是啊,你怎么会知道。我们都不知道。”我深吸一口气。“好,我请他吃一顿好的。回头让他再请你吃一顿好的。”

颜欢笑了一下,眉眼温柔如旧。

奶奶,李太,下落不明的爷爷,李可,周乔生,所有这些人唯一的交集是她。可惜我没有任何证据。

奶奶很虚弱,见到我来露出笑容,眼神却在颜欢身上徘徊,有话要说,无奈已经说出不口。我觉得眼睛酸胀,用力忍住。母亲说不要哭。而我好像离母亲的要求越来越远了。

“小鱼最近忙的很,悄悄跟你说哈,估计要升职了。刘队可器重呢。”我把绣球插进花瓶,白色轻瓷,几何造型,应该也是颜欢送来的。她确实有高人一筹的品味,“奶奶,你可要快点好起来,不然怎么受他的孝顺?”

颜欢轻笑,“奶奶当然要好起来,过两年四世同堂,天大的福分呢。”

奶奶滑落一滴泪,我以为是欣慰,后来才知道她是因为说不出,心里清明,更难熬。

4、

话剧很闷,一个有些癫狂的女人在舞台中央抽泣,为什么?我没看懂。小鱼很闷,一言不发。好在话剧不长,一个小时后我们终于解脱。

“走走?”我提议。“大排档,我请。”

小鱼犹豫了一会儿才点头。

更深夜静,有月高悬。远处海浪细幼,是难得的白噪音。这是濂城最好的夜,多少外地人赶来花钱享受。之于本地土著,他们赚了钱,然后表示厌弃。其实是两下厌弃,都要调动出修养,才好表现出适度的热情和妥帖。

我和小鱼在海边排挡喝了一地啤酒。而在距离我们不过一公里的地方,颜欢见到了阿珂。后来我才知道,这是漫长的调查一来,我在物理距离上距离真相最近的一次,可惜,当时的我只顾在小鱼面前表演轻松愉悦,根本没有想到这一点。

“为什么不肯放过我?”夜风拂过,吹不散颜欢的无奈。她真是忍不住要质问,随即端上了下午熬好的绿豆沙。她近来痴迷在最简单的厨房用最便宜的食材烹饪,小奶锅和德国高端厨具之间的差距被她用双手抹平,这让她充满了成就感。

阿珂被绑在椅子上,嘴里堵着抹布,干净的散发着栀子花香味的抹布,比他日常用的毛巾更柔软。

“为什么?”颜欢拿出两个木柄贝壳勺,阿诺手作,不售卖。她作了一盒米糕换了来。一个放在阿珂眼前,他不能吃是他的事,礼数总要尽到的。

颜欢吃了一勺,唇齿留香,语气冷漠,“她到底还想怎么样?”

阿珂抖了一下,身上满是冷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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疑罪之阳光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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