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回到濂城,我第一时间去了小院,把照片给颜欢辨认,她努力分辨,像是在记忆的海洋中打捞某粒沙,我盯着她,试图找出某种痕迹。我们都失败了。
“周乔生有没有跟你提过受到什么威胁,勒索?”我不死心。
颜欢抬起眼,“他……很少和我说他的事。”说完她回到厨房,片刻出来,手上端着一壶飘香的手冲咖啡。
我们坐在阳光下,一时竟无话。
“你知道我有多久没这样生活过吗?”许久的沉默后,颜欢轻声说,像在说朋友的故事。
对,她的朋友。颜欢的平静也是一层面具,这让她有了说话的欲望和勇气。
“没有压力。不用担心做错事会被吼。比吼更可怕的是后来他一言不发,但是你能听到他的呼吸,紧张的心都快停跳了,吼出来吧,说我哪里做错了。不要冷着脸。不要让我等。”
“问题是我永远不知道什么事情算是错事。没有在网上找到一家最好的当地风味店?导航出了问题找不到地址?对刚刚超市里陌生的收银男人笑了一下?都有可能。有次他累了,在后排休息,让我坐在前面,司机开车,我翻手机,路过休息区司机去卫生间,他问我,为什么要笑?无缘无故的笑,导致司机看了我好几次。我真的没有察觉,或者是看到了某些好玩的东西才忍不住笑出来。我解释。他冷笑。司机回来了,旅途继续,他全程一言不发。我不知道该如何,和他一样假寐不礼貌,看手机可能会引发表情,一动不动,目视前方,最好是个木偶。”
“我开始怕跟他出门,但又盼着跟他出门,我想下一次或者会好点,我只要不犯错,他就不会不高兴。在乱石古城,我想拉他的手,他躲开了,我想和他一起拍一张照片,他拒绝了。我做错了什么?我用了很长时间反省,我问他,可以不可以给我一个提示,他没回答。我继续反省,后来终于想到是在酒店吃早餐时,我自己拿了一只鸡蛋,然后他又给我带了一只。你看,他会想到我,而我没有想到他,是我的错。简直开心。我可以改呀。不让他不高兴,就能幸福的生活下去。”
我看着天上变换的云,无法理解一个女人为什么要最自己做出这样刻骨的阉割。我只觉得疼痛,好像被阉割被迫道歉的那个人是我。随后又生出一点庆幸,天知道,我居然感激父母,他们对我的规训让我避免了很多伤害,或者说每种选择都有伤害,起码现在我不会被别人欺负。
“知道施思,我居然觉得轻松多过伤心难过,没有被背叛的痛苦,松了一口气的感觉,他终于也犯了错。他总不好再一直挑剔我了吧?施思不见了,我比他还难过,我去找施思,我不知道想跟她说什么,我会求她留下,说我不在乎?别这么看我,那孩子……留不住的,医生说它根本不会长大,最多五个月。”颜欢把头转到一边,眼角泪对着前方。她连哭都是好看的,哀而不伤,我见犹怜。“我也是个坏人,我想用五个月的死胎来绑架他的道德,让他一辈子亏欠我。看,我多自私。”
我惊愕,随后沉默。我不知该如何判断。自私不是原罪,是本能。但这样伤敌八百自损一千的行为,我实在无法赞同。
“想他死是真的。因为真的受不了了。他多疑,敏感,阴鸷,时时刻刻伺机找出我的错。谁能经受住每天二十四小时不间断的挑剔打量?走路声音重,午睡时候会翻身,居然还有咖啡瘾!更别说不赚钱,没本事,寄生虫,离开他活不下去。什么都是错。”
“我每天都小心翼翼,睁开眼就担心哪里出了错。他从不会动手打人,但眼神里有根针,他一言不发,看着我的时候,我真的感觉到了疼。我知道我受伤了,出血了,但我没办法向任何人求助,因为除了我,没人看得见这些伤口。”
“他赶紧死了吧。我这么想,去庙里求,让他死了吧。我知道他是不会同意离婚的,我这些错都不够净身出户的标准,也没法让他在外面得到道德和人情的支持。所以唯一的办法,就是他去死。我天天求,应验了。”
我在天黑之前告辞,她轻轻拥抱我,身体冰冷。她一次次推翻我对她的印象和认知,我不知未来她还会带给我多少惊喜。我拭目以待。
2、
小鱼近来有些心烦,爷爷罹患了阿尔兹海默,记忆消退的症状还不算严重,只是脾气变得急躁,为人处事文雅且有礼一辈子的于三省老先生居然对相濡以沫的夫人吼叫叱骂,像个村夫。第一次,小鱼瞠目结舌,他看到奶奶眼圈泛红躲进厨房。他想和爷爷谈谈,但爷爷转眼就忘记了这件事,钻进书房拿起毛笔,挥毫“人生海海,山山而川”。
这种情况已经持续了半个月,短短半个月,愈演愈烈,爷爷拔了奶奶最喜欢的茶花,把奶奶的衣服装进行李箱,让她回家去,“赶紧走赶紧走,我不认识你。”小鱼求助了医生,得到的只是摇头叹息表示遗憾。这是不可逆的症状,就算是用药,也是安慰大于实际效果。医生曾经是爷爷最得意的学生,险些失学时得到爷爷资助,并吃了不少奶奶亲手做的饭,他想要回报,所以选择了说实话。
所以现在应该怎么办?小鱼需要一个解决办法。
医生认为尽量让爷爷开心就好,家属能做的就是提供最大的耐心和爱心。
小鱼叹口气,奶奶怎么办?日渐消瘦,愁容不展。让他看着心疼。
爷爷早上问,能不能帮忙给淑芬带一个口信,他学成回来,一定会去娶她。
淑芬是爷爷远房表妹,拐了几道弯,大家族的好处是再远的亲戚也会有来往,幼时还曾在一处玩耍。或者是从那时就埋下了情愫。奶奶不知道,她嫁给爷爷后曾听说过一个亲戚家的女子被兵匪掳走,下落不明。据说那女子兰心蕙质,红颜薄命。是淑芬吗?奶奶不知道。久远到消亡的记忆因为爷爷的病回来了。
爷爷说,你是谁?是淑芬的奶奶吗?淑芬和你有几分相似。
奶奶哭了。
小鱼很少见奶奶哭。父亲离婚再娶,和爷爷吵架离家,奶奶没哭。他小时生病,高烧三天,医生说搞不好会留下后遗症,奶奶没哭。爷爷糊涂,吵闹,毁物,奶奶没哭。现在奶奶哭了。
他该怎么办?他懂水电,会简单的木匠活,可以帮邻居修好坏掉的老式洗衣机,也能帮小孩子补习英文和数学。但他不能修好爷爷的脑袋和奶奶可能再也无法抚平的伤口。小鱼第一次觉得无能为力。
拜了好人缘所赐,老邻居老朋友多来探望,也因此奶奶的苦楚被人尽收眼底。老太太们多同情,她们并不知道她们的叹息和眼泪会让骄傲的奶奶更加痛苦。
“上帝,带走我吧。”他听见奶奶在煮米线糊时自言自语。奶奶是濂城为数不多的教徒,“结束这一切吧。如果您真的无所不能。”
小鱼给父亲打了电话。他们一年通一次话,多是大年三十夜里,在爷爷奶奶的提醒下,他会打过去,开免提,然后认真祝贺父亲及他的妻子和孩子新年快乐。父亲也会认真道谢,然后祝他的父母新年快乐。前后不超过一分钟。挂断时候,大家如释重负。所以当话筒里清楚传来父亲的惊讶,小鱼并不意外。
“出什么事了?是不是需要钱?”父亲离开濂城多年,已经开创了自己的事业,据他的朋友爷爷的弟子说,父亲在三亚最贵的楼盘买下一层三百平的房子。
小鱼深吸一口气,让语言尽量简短准确,像在做案情报告。中间穿插着父亲的叹息。
“所以你有什么打算?”父亲问。
“如果有合适的养老机构……”小鱼忽然有些气恼,对自己,对父亲,对一切,“你觉得呢?”
“还是在濂城找个人照顾吧,养老机构也可以,濂城更方便看望。”父亲不想把爷爷接过去,不想接住麻烦,不想要一个烫手山芋。但他说,为了爷爷好,为了奶奶好,为了小鱼好。
“费用你不用担心,从这个月起,我每个月给你转五千块钱。”父亲真大方。三百平的房子,娇妻,小儿子。父母一个月只需要五千生活费治疗费。“过几天我会抽空回去,老宅的事情我们也要商量一下。”
对,老宅,父亲之前说这里可以改建一个私人会所,古朴文雅清净,他的朋友们一定喜欢。至于爷爷奶奶和小鱼,他会帮他们安排住进楼房里。濂城不乏安置小区,父亲说那边生活方便,环境也不错。爷爷让小鱼转告父亲,做梦。
父亲可能想要促成这笔“交易”,主动提高了价码。“一个月一万。如果牵扯到治疗费用或者其他费用,我会给你出具证明和发票。这是你的义务,他们在你十八岁之前承担了抚养责任,现在你有赡养义务。如果你有异议,可以去咨询律师。”
小鱼平静,他会谈判,尤其是和不相关不在乎的人谈判,“老宅已经转到我名下,我会处理,不用你费心。这是爷爷奶奶对我的私人赠予,同样具备法律效力,当然你会去问律师的。”
父亲说,“好,我会让我的律师联络你。”
小鱼笑笑,他们不用说再见,同时挂断了手机。
为什么会这样?小鱼不得其解。他能接受父亲对他的冷漠,但无法接受父亲对爷爷奶奶的疏离。没人告诉他因为什么。从他的经验判断,爷爷奶奶都不是那种会苛待孩子的人。他们培养了父亲,给他最好的教育和生活。但父亲在母亲过世后一周便离开濂城,抛下了尚未满周岁的他。
或者是因为母亲的死太过伤心?他曾天真的想,但从父亲后来在情场上的征战表象看,他想错了。父亲喜欢女人,太过喜欢,难以钟情于某个人。
有年爷爷生日,父亲托人送来一封红包。很少在外人面前表露情绪的爷爷因为被羞辱,手开始发抖。
“我当没有这个儿子。”爷爷估计也想不到自己会说出这种“野老村夫”的话来。
小鱼恨父亲,多半由此而来。他必须站在爷爷奶奶一边,如果他不能保护他们,他们还能指望谁呢?奶奶不想小鱼和父亲太过淡薄,私下告诉小鱼,其实父亲小时也曾听话懂事,只是爷爷不喜欢他“自作主张”。老辈人经历太多,希望子孙平安,但父亲却要更多世俗上的东西,难免冒险。又都是倔强个性,总想用事实来证明自己正确对方错误,所以越来越僵。奶奶说你应该能理解。小鱼理解,但不能原谅。
钱很快到账。律师打来电话,要小鱼每个月出具正规发票。小鱼把病例转了过去,购买的进口药物还在路上。稍等。他回复了文字信息,确保每个字都无误。然后才赶回办公室。
3、
小鱼进来的时候,我正在说阿良,本名贺良,辰州县尔镇凤村人,遗腹子,父亲是战斗英雄,牺牲在和境外势力的某次对抗中。母亲因悲伤过度精神状态不稳定,在他出生没多久便想把他溺死,“催命鬼,是你弄死了我男人。”幸好邻人发现,才躲过一劫。从此殴打谩骂饿饭乃至赶出门都是常态。阿良勉强念完小学,和成绩或者个人意愿无关,活下来已经属于幸运。初中时候母亲病情加重,时常跑出门,要么破坏邻人物品,要么赤裸上身在街头闲逛,他总被人从教室里叫出来,去找母亲,送她回家。
她不死。他就要死。在把母亲锁进牛棚后他脑海中夯死了这个念头。杀死母亲,他不敢,但他要走。
“村上人说他是被打跑的,挺野的孩子,打架从来都下死手,偏对母亲没辙,村人叹息,他们觉得这是孝顺。夜里很多人都听见了他母亲的狂吼怒骂和用皮带抽人的声音。过了几天,人看不见他,也没见他母亲。发现他跑了,他妈死在门槛里,没见伤,死于心脏病突发或者其他,没报警。一个疯子死了,人都觉得正常。”
阿良的照片放大挂在黑板上,所有人目不转睛的看着。
“你听见我说什么了吗?”我看小鱼心不在焉,他到底怎么了?他有什么不能让她知道的心事和秘密?“你到底怎么了?”
小鱼说,“你觉得他和这件事有关?”
不止我,刘图强和其他人也都觉得阿良有嫌疑,所以现在重点是要把人找出来。我和小鱼一组,继续挖施思的行踪,刘图强说阿良一定不会放过施思。
我们忙了整夜,天快亮时,小鱼接到奶奶电话,爷爷不见了。所有人放弃了回家洗澡换衣服吃早饭,所有警车都出动了,钟余站在分局大门前告诉我们,一定要把老人找回来!我看着小鱼,我说你放心。
4、
颜欢在小院住下,小鱼奶奶来了三次,每次都是送东西,包括雪平锅,研磨机,咖啡杯。
“都是新的,没用过。不要嫌弃。”奶奶有老派人的礼节,在院门口刮掉脚下泥土,在进门前掸了掸衣襟上看不见的灰尘。
“于奶奶,真的麻烦你。”颜欢赶紧烧了热水,端出一个小蛋糕,没有奶油和裱花,如果拍摄得当,可以冠以古早味。她刚学会用电饭煲做蛋糕,感谢网络,现在她想用砖砌的灶台和不锈钢杯子做蛋糕都有可能。
奶奶点头致谢,老派人很少七情上面,用眼神表示感谢,欣慰,喜欢和拒人千里之外。她的眼神能说的话很多。
第一次来奶奶吃了一块蛋糕,劝慰颜欢暂且忍耐,因为一切都会过去。阿门。
第二次来奶奶带了自制银耳羹,“不是什么贵重东西,不过女人总要滋补一下,哪怕是心理安慰都好。不然就会觉得自家太恓惶,自怜说白了就是自厌,不然干嘛不好好待自己?”颜欢听得诚惶诚恐,细细品尝,些许甜,很是润滑。她给奶奶做了一杯澳白,奶奶不忌生冷,老派中的洋派。
第三次奶奶带了花。野花,黄黄紫紫,在路上摘的,海边草地,街边石缝,墙边砖脚,随处可见,没人觉得稀奇,也不会觉得好看,每朵指甲大小,在奶奶手中簇拥在一处,有些急慌慌的繁茂感觉。颜欢没有花瓶,索性开了一瓶红酒,用马克杯倒满两杯,酒瓶空了当花瓶,随便灌了水,随便插进去,随便放在窗台上。不经意的花如此不经意的对待,花也舒坦。她和奶奶在院中靠着墙坐下,举着马克杯小酌。若真有人会隔着院墙看见,一定以为她们在喝茶或者咖啡。两人想到一处,更觉有趣。
奶奶说小时候淘气,年节走亲戚,女孩们在长辈跟前立完规矩,躲到花园假山里头,央着堂兄表弟去厨房偷酒,也是这样装在茶壶里倒进茶杯里,一边喝一边说些体己话。喝一会儿,话就不成话了,嘻嘻笑闹无非都是想要嫁给什么样的郎君,谁家的少爷人品不错,谁家的公子有翩翩风度。女孩们眼睛水汪汪,好像一辈子都能是心想事成的好日子。后来便是人生,经历世事纷纭,战乱离愁,悲苦贫瘠,偶尔想起少女时代的幻想,只觉得可笑。可相比很多人,奶奶已经是足够幸运了,有些姐妹早亡,死于疾病,意外,战火,其中有个在过海时候遭遇了那场伤亡惨重的沉船,葬身海底。有些姐妹在运动中被批判,好好的旗袍撕成布条再被裹在身上,被人扔臭鸡蛋和污秽,被曾经的下人抽耳光的时候还趁机捏了一把胸脯,当场疯癫。风吹云散罢,好像能看开一切。只是好像。因为人这一辈子,只要还有口气,就总有更大的考验在前头。谁也没好命到可以幸免于难。
“我有一个姐妹……”奶奶眯着眼睛看天,阳光给乌云勾出金边,就算马上落雨,也不会觉得压抑。
远处似乎有雷声,像一颗过于大的铅球,压着风滚动。颜欢把自己藏在马克杯后,杯子够大,让她想起许久没戴过的面具。
奶奶的姐妹觉得这辈子最后悔的事儿,是做了一个好女人。
后来她们什么都没说,一边喝酒,一边看着雨滴落下来,在院子低处汇聚成河,海浪在身后不远处一点点吞噬沙滩。不要紧,它总会落去。
“走吧。等你能走掉的时候,别回来。”奶奶放下空杯,脸颊微红,上好的胭脂也做不出的好气色,眼睛亮晶晶,时间留下的灰和尘都被酒精驱散了,想也知道这样一双眼在多年前该多楚楚动人。“一辈子能由自己的时候不多,总要痛快一场,不要等到没办法了再后悔。”
“你后悔吗?”颜欢知道答案,所以觉得自己有些残忍。
“后不后悔也来不及了。”奶奶的眼里又蒙上了雾,“如果能再选一次,我可能跟着堂哥去西北。不过就算去了又怎么样呢?可能早点死,也可能随便被安排嫁给谁。”奶奶摇摇头,所有为止的美好,仅因为未知。
颜欢喜欢奶奶。她觉得奶奶可能会成为她真正的朋友。
5、
坏消息是于三省失踪已经超过七十二小时。排除了走失的可能,因为濂城里认识于三省的人很多,若有人看见他在街头游荡,一定会送他回家。为了确定这一点,刘图强亲自带队排查了车站,码头等处,确定于三省并没有离开。起码没有一个人主动离开。
好消息是街边连锁超市外摄像头捕捉到了一个可疑男人的背影,小鱼虽然认不出超市转角处露出的黑色风衣是否属于于三省,但男人手中拿着的是于三省近几个月最为喜欢的虫草三七水。这是一种在网络上炒作热闹的饮品,口味怪异,少有人日常饮用。有次小鱼和朋友吃饭,朋友玩笑样拿了几瓶,大家都不喜欢,小鱼带回家一瓶,本来是逗老人开心,没想到于三省大赞,一次便上瘾,成了习惯。小鱼只好隔三差五买一箱放在家里,不然老人闹小孩子脾气,遭殃的是奶奶。
小鱼和奶奶看着于三省放弃了喝了大半辈子的绿茶,只喝虫草水,又气又笑。奶奶想或者是爷爷年轻时候到过隔壁省干校下放,养就了这样的口味。小鱼在电脑上查了隔壁省干校位置的地方特色,确实有一种农人自己熬制的解暑茶汤,口味和虫草水相近。然后脑补了一下当年的情境,不过短短几十年,那些传说中的惨绝人寰穷凶极恶已经鲜有痕迹可寻。在小鱼的幻想中,可能是某次劳动中暑,或者是某个美丽的农家女孩曾经以此对爷爷表达过心意。小鱼不知道自己对未知事物的幻想太过善意美好,这不重要。或者是这是小鱼乃至所有没经历过那个年代的人的幸运。虫草水不贵,小鱼也没忘了把发票都交给律师。跟钱无关,做这些事,小鱼是带着一些恶心对方和报复的快感的。总之这不过是爷爷病中一个不大不小的插曲,现在却成了寻人线索。
刘图强要人调查了濂城所有卖这种饮品的超市便利店饭店酒吧,果然查出有人刚刚买走了全部十瓶。便利店的监控坏了好久,老板愁眉苦脸,一直要换新的,因为老婆生孩子耽误了,这真的不能怪我呀。
收银台里勤工俭学的小哥戴着深度近视镜,眉头皱着回忆,“四十岁,带着帽子口罩,看不见样子,说话声音有些怪,不是本地人,具体是哪里人不知道。”
小哥没说谎,他来自濂城郊县,出的最远门就是濂城,如何分辨其他口音?刘图强还是叫人来根据小哥的描述做了画像,挂在大办公室的白板上,旁边是阿良的照片,两人之间没什么相似。
小鱼嘴上起了一圈燎泡,精神紧绷,电话响第一个冲过去,可惜次次失望。
我每天给小鱼带早餐,咖啡,吐司,偶尔还有水饺和煎包。有时候颜欢一早弄好送到我家里。她说帮我问候小鱼警官。我谢过,婉拒过,太麻烦了,路上可以买到现成的。颜欢坚持,反正也要做,顺便的事。我到办公室的时候,颜欢已经到了于家。
奶奶在爷爷走失后病了,去过医院,医生说一是年纪大了,二是心情不好,三是急火攻心,也没有太好的药,无非调养休息。颜欢每天给奶奶送两餐,早上弄馄饨,煮鸡汤面,中午有汤有青菜和虾,多做一点,晚上小鱼回来再搞一点清淡新鲜的,确保奶奶在没胃口的时候多少可以吃点东西。我有时候下班跟着小鱼一起回去,我不擅宽慰,也不擅家务,搜肠刮肚说些乱七八糟的闲话,帮奶奶宽心。我看到小鱼疲惫的脸上终于恢复了一些生气。
6、
没人把于三省的失踪和周乔生、李可的命案联系在一处。刘图强在钟余办公室喝了一大口枸杞水,钟余又从抽屉里抓出一把士力架,两人一人一颗放在嘴里,补充体力,避免低血糖。
“什么人会对一个老头子感兴趣?”钟余脸颊抽搐,他刚接到星城警方的消息,他们仔细调查过小鱼的父亲于远的社会关系,新朋旧友,没人有作案动机和嫌疑。他们告诉钟余,小鱼的父亲于远算是学而优则商的那种,产业多跟科技新技术有关,生意竞争激烈,但对手多为知识分子,这些人可能会涉及经济案件,高智商犯罪,但说绑架对手的老父亲,还是一个阿尔兹海默病人,他们做不出来,不是不够心狠,而是不想“低级”。
刘图强牙疼样吸一口气,“所以说大概还是本地人,为什么?”
钟余点点头,“什么样的疯子会对老头子下手?一个星期了,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奶奶的,这是想干什么。”他爆了粗口。
刘图强想笑,没笑,因为心里涌起一股恐惧,刑警有直觉,兴许多年平安日子让天赋退化,但近来高强度的工作虽然疲惫但状态确实回升,所以,他盯着钟余,压低声音,“会不会已经?”
活人要吃要喝总有痕迹,但除了那次发现有人去买虫草水外,再没找到任何有关线索。
“小鱼说老爷子一天至少要喝个五六瓶。”刘图强回头看了一眼关闭的门,怕声音长了翅膀,飞到不该听见的人耳朵里。“怎么会一点动静都没有?”
钟余早想到了这一层,但是做警察要证据,不能靠猜测。“说说,有什么办法?”
“现在不能只查人,光凭一张看不到面孔的照片是大海捞针。可处理……”刘图强把“尸体”两个字咽回去,“要地方,要车。我想要派出所配合,以人口普查为名,挨家挨户搜索。我已经让队里的人去查最近有没有人买过冰柜,有没有人用过冷冻车。双管齐下。”
这是笨办法。也可能是唯一的办法。“周乔生和李可那边也不能放松。上面还在等我们的消息。”
刘图强点点头,“大家最近是辛苦,但精神头比之前足。”
我敲响了钟局办公室的门,汇报调查出来有关阿良的情况。刘图强说过,有线索必须第一时间让他知道。
“现在可以确定,用施思的手机微信号和房产中介东叔联络的就是阿良。而在周乔生死之前,阿良来过濂城。”
“他一直在濂城?”刘图强眼里冒出光,像在黑暗的隧道中摸索了很久的人,终于找到出口方向。
“在我们推测出的李可死亡时间,阿良已经离开。这也有视频证明。”我据实交代。
刘图强咽了一口吐沫,牙齿隐隐作痛,不该吃那么多糖。
钟余插话,“所以你凭什么认为是他?”
“他有可能偷偷潜回来。也有可能通过其他人,他的帮手。”我提出自己的看法,事情到了这一步,所有可能都不应该被忽略。
“必须找到证据。”刘图强和钟余同时开口。
“李可在死之前有一笔去向不明的转账,收款方是星城一家地下赌场。”我把打印出来的文件递过去。
“你是说阿良可能通过这家赌场来收钱?”刘图强深吸一口气,“他和两个死者都有关联。”
“他嗜赌成性,当初在澳城也参与经营赌桌。”我掩饰不住兴奋,是的,我们看到了光亮。
“他收到钱为什么还要回来杀人?”钟余保持领导该有的冷静理想,“这些都是假设,假设周乔生被敲诈,拒绝付钱,所以被杀。那李可付了钱,对任何敲诈者来说,这只是头盘,他们会接二连三的继续勒索,直到榨光最后一滴血。为什么还要杀死李可?”
“我们现在就去查。”刘图强和我一样都等不得了。
“必须马上找到这个阿良,三天,能办到吗?”钟余站起来,目光炯炯。“我现在就联络星城警方,彻底调查赌场相关人员账目。记住,我们面对的是一个冷血凶残的敌人,团结合作,发挥每个人的力量,才能让我们克敌制胜。”
“是!”我和刘图强异口同声,然后脚步铿锵的离开。
钟余坐下时,手下们已经各自忙碌,他叹口气,本来以为快要退休,可以享受人生,谁知道居然发生了如此大案。在某些睡不着的夜晚,他甚至祈祷菩萨和上帝,带着病急乱投医的虔诚祈求他们能够出手相助。不该的。但总又忍不住。
希望真的是这个阿良。
可到底是谁带走了于三省?他现在还活着吗?
会不会是同一个人?钟余脑海中闪过这个不切实际的念头,随即否决。杀死周乔生和李可的人可能谋财,或者出于嫉妒,或者兼而有之。伤害于三省的原因又是什么?最大可能是陈年旧事,一些已经被人遗忘的旧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