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几次帮颜欢处理了招待所门口的主播和围观群众。但他们总会在某个我照顾不到的时候冒出来。我不想颜欢被欺负,也不想她因此龟缩不动。我让小鱼帮颜欢找了房子,搬家。
人脉广,执行力高,一天,小鱼就在濂城最老的巷子深处寻了一个安静干净的小院。推开门有一个小小天井,两间小屋,屋内简单到了简朴,一张单人床,一个老式梳妆台,另一间屋做厨房,屋角有一架小屏风,屏风后头有一个木桶,洗澡用。
小鱼挠挠头,不喜欢吧?要不再找找。
我和颜欢一起说,很好。这里很好。
再找难。颜欢知道,我们都知道,朱雪莲散布的流言变成了火,烧毁了颜欢在濂城的名声。少有几个想赚一笔的人,愿意高价把房子租给她,无奈她又拿不出钱来。这院子独门独户,院子后头直通海边,能看见第一眼日出。她出来进去都方便。
颜欢说,“谢谢你们。”
小鱼还是觉得有些欠妥,但也没别的办法,挠挠头,说,“别客气,又不是免费,收你租金的。”
颜欢有些尴尬,我白了小鱼一眼,小鱼红了脸。颜欢愣了一下,然后若有所思。一时间我们三个都沉默了。
还是小鱼找到了话头,“颜小姐,你要喜欢散步,可以到海边走走,一直走到那边的礁石下头,落潮的时候有一道天然廊桥,从这边礁石爬上去,走不多远就是濂湾山背面的栈桥。一般人都不知道,小时候我和同学常过来玩,当探险。”
颜欢见我盯着她,勉强笑一下,“好啊,有机会我也要试一试。”
我说,“不如一起。”我掏出手机,看到上面显示的落潮时间,在颜欢眼前晃了一下,“择日不如撞日,走吧。”
颜欢没有动,我和小鱼已经打开了小院木栅栏围的后门,我们等着。
云沉天低,潮湿风里颜欢站出了天荒地老的感觉。时间凝固在某个瞬间。
“你们知道了。”颜欢总是会在最要紧的时间点露出一抹笑,她能笑出一万种意思,求饶,讨好,疲倦,自嘲。“是呀,你们怎么会不知道呢。”
“你知道她现在在什么地方吗?”小鱼承担了唱黑脸的任务。
我退了半步,把一切尽收眼里。
“我不知道。”颜欢眸子清澈,态度坦然,好像她早知道这一天总会来的,“都已经过去那么久了。”
“之前怎么没说?”
“我想不会是她。”
“为什么?”
“她不是个好女人,但是个好母亲。她舍不得女儿。”
2、
三年前颜欢发现周乔生和“看海临风”店主施思搞在一处,并因此失去了腹中仅有三个月的胎儿。
“你们应该也知道了。”提到孩子,颜欢脸色苍白,手不由自主按在小腹处,好像里面还有残留的生命痕迹。“所以呢,你们以为是我杀了他?还是你们觉得我和哪个女人的消失有关?在你们眼里,女人被背叛之后,就一定要报复?你们想没想过,我累了。做妻子很累,做人也很累,他们都散了,施思消失了,我们都再没提过这个人。说白了,我没有力气了,我原谅他了。”颜欢一步步走出门外,海风裹着她的身体,似乎要把她推到海里面去。
小鱼看着我,眼里写着“你信吗?”
我有些恍惚,我不确定。所以现在最要紧的是找到施思。
“不是每个男人都会出轨的。”离开后我在副驾驶沉默了好一会儿才开口。
小鱼想,这本该是他的话。
“我父亲就没有出轨。”我嘴角有一抹冷笑,“他不会爱其他女人,不,所有女人。他只爱他的事业。”
小鱼想起曾听人说过我的父亲在省厅任职,母亲和其他亲属遍布各执法单位。他们说的时候表情统一,不屑又羡慕。但头次从我口中听到,他保持了礼貌上的不动声色。
“他说真正的男人不应该屈服于欲望。我母亲说女人也应该战胜自己的欲望,这样才能在男人的世界里拥有一席之地。”
“其实……这个世界是大家的。”小鱼一本正经,“真的,我爷爷说,世界本来就是所有人的。包括男人和女人。”
“要么是曾经爱过,要么是压根不爱,你觉得那种好?”我说的含糊,但小鱼懂,要么周乔生,要么是我父亲,那种好?
“其实还有第三种。爱,并且一直爱。”小鱼一本正经到自己都忍不住嗤笑了。必须笑,不然怎么下台。
3、
其实颜欢隐瞒了很多。
比如她后来找过施思。在她身体刚刚恢复不久,便再次走上了那条栈道,可惜民宿已经挂上了暂停营业的招牌。问了周围人,也打了留在门上的电话,都说施思已经离开濂城。走的匆忙,只留了一张纸条,将民宿委托给中介。至于去向,没人知道。当然有人好奇打听过,无非是民宿经营不善,老板不想继续泥潭深陷。这理由人信,因为那些年濂城开了很多新店,有些能坚持半年,有些连三个月都挺不过,招牌换来换去,昨天还卖咖啡,第二天就转成了炸鸡。民宿更是此起彼伏样,中式,西式,禅修园林,渔家乡野风,当然也有混搭。创业者拿着自己或别人的钱想要在濂城挖走一桶金,成功者少,但传说多,足够后来者效仿,把自己也当成幸运的个别。
颜欢也想过从中介手中得到关于施思更多消息,比如她去了哪里,比如她到底是什么样的人,这些念头经常让她夜不能寐,几乎成了诅咒。她以为破除咒语的方式就是找到施思,然后呢?唾骂,甚至厮打,颜欢不知道,可能要到真的面对面时才能想出来。
中介东叔是个话多热情的本地男人,之前开过货运站,后来炒股,赔了大部分身家后决定干些不需要本钱的买卖,比如依靠自己在濂城的人脉做房屋中介,收取佣金,也算是靠力气赚钱。他满脸诚恳的告诉颜欢,真的想帮你,但也只有一个手机号,有时能拨通,大部分时候要靠微信联络,留下口信,等施思不定时回复。
颜欢加了微信,对方久久没有通过。久到颜欢不得不放下,流水样的日子能够治愈一切,所谓执念,可能也仅仅是因为时间太短的缘故。
民宿在三个月后出手。有次在街边遇见东叔,他正和熟人喝茶吹水,远远见到颜欢,几步过了马路,不管两边车辆都按了喇叭。
“终于出手了。本来不应该这么麻烦,可是那个施思也是,坚决不肯还价。搞了好几个买家最后都没成交。换成别人早就不管了,我是看她一个人带个孩子不容易才好心帮她。”东叔口沫四溅。
“孩子?”颜欢愣了,脑海中已经模糊的那个欢愉妖魔的画面渐渐清晰。怎么也没想到是个已婚已育的女人。怎么会?怎么敢?看来总有人活成了她想不出的样子。
“可不是,一个女人带个孩子不容易,”东叔点点头,“小女孩,还挺招人喜欢。不过挺好,有人接手了,没还价。总算是功德圆满。我还跟她说你在找她呢。对了,你找她什么事来着?你们联系上了没有。”
颜欢好像没有回答,匆匆离开。东叔有些纳闷,但不至于影响心情。满街的商铺东家换西家,洗衣店换盐焗鸡,都是他的买卖,他高兴还来不及。
从此彻底断了心思,偶尔想起施思,也没什么怨恨,还会生起一些惦念,不知道她和女儿生活的如何。有时候看周乔生,她便有种想打问一下的冲动,他会知道吗?他会安顿他们母女吗?周乔生多半安静的坐在躺椅上读书,立式台灯罩出一层柔软的光,光晕下,他还是俊朗的。
应该是经过一番犹豫,一天后颜欢在诺咖啡将所有细节讲给我听,然后问,“你们怎么知道她和他的关系?”
我没有回答。她没有继续追问。这世界上没有真正的秘密。所有发生过的一切,终将被所有人知晓。
颜欢从阿诺手中接过刚刚好的手冲,她最喜欢的深烘味道扑面而来,人也暖了些。她好像有了点力气,她用眼神询问我是否能让阿诺坐下来。这让我意外。
“他是我朋友。”这句话带着一点哀求,对阿诺,生怕他否定。“有些事,他知道。”
我调查过阿诺,S俱乐部的人经常造访,我怎么会放过?结果是,阿诺和她们确实无关。阿诺告诉我的是,“客人和店家,为了生意。”
现在阿诺坐在我和颜欢中间,努力回忆他知道的,并且不会给自己带来麻烦的事儿,很简单,关于死者的事儿,起码死去的人就算介意,活人也无所谓。
“他有时候会和一些女人在海边散步,我不确定他们是什么关系,也许是客户,也许是朋友。我?我有时候在游泳,有时候只是无意中抬头看到。”阿诺点上了雪茄,好闻的草木味道把三个人包裹起来。
颜欢笑容惨淡,“这里确实会看见很多东西。”
“李可来过吗?”我问。
“有时候也来……”阿诺拢了一把茂密的头发,适度的可以称之为洒脱的长度,加上天然卷曲,甩动时候很是让某些女人痴迷,哪怕他已经年近半百。
见我盯着他的动作,他稍微收敛了下。
“打包一杯咖啡带到海边,一个人的时候居多。李太坐在这儿……看。”他不再做公孔雀的时候面容寡淡,老态陡然出现。
我问,“他们俩,我是说周乔生和李可,他们会不会一起?”
阿诺认真的想了想,摇了摇头,“没见过。”
“周乔生约会的那些女人,李可见过吗?”
阿诺继续摇头,“……我只能说我没看见过。”
我和颜欢一起半转身子看着不远处的海滩,那些男人在这里约会,也把这里当避难所。他们没有交集,殊途同归。他们在寻找什么,在逃避什么?他们到底为什么不满足?为什么说知足的都是女人?我有很多问题,书课堂父母和刘图强都无法解决的问题。我想我要用很长时间才能找到答案。也许永远没有答案。所以才会有层出不穷的罪案。
阿诺想起了些什么,不知道该不该出口,雪茄烟雾萦绕,他有义务配合警方,“李可有次叫了外送,送到施思店里去。”
颜欢看向我,我们几乎同时想会不会那个叫施思的女人和李可也有一段不可言说的关系?如果有,那周乔生和李可的死会不会和施思有关?
那天颜欢看清了施思的样子,后来她觉得奇怪的是在某些白日幻想里,她成了施思,她很想知道那种没羞没臊寡廉鲜耻的激情到底有多快乐。
4、
有店就有记录,营业执照,税务登记,工商、卫生、街道不定时检查。我和小鱼很快找到所有能够搜集的关于施思的情况。
施思来自辰州,那边分局同行说她十六岁就离开了家乡到东南沿海打工,三年后回乡结婚。当然不够年龄,不过在辰州乡下,很多女孩子十六岁就嫁人,到了年龄再补证,上下都知道,大家习以为常。施思第一任丈夫是当地某干部家的小儿子,胎里带出腿脚不便,倒不至于生活不自理,不过走路颠簸,被人叫跛子。跛子文静腼腆,不喜欢出门,干部家境优越,索性养在家中,一日三餐照顾妥当。他们相识于网络,聊了三个月才知道算老乡,回来见一面决定结婚。父母起先表示反对,跛子只绝食了一天,父母便点头同意,哪怕施思真如他们想的那样是图钱和地位,他们也不忍心儿子挨饿。等到7个月后施思生了大女儿,他们才恍然大悟为何当时她着急结婚。他们恼火,跛子不以为然,把母女俩当成宝贝,于是父母再次妥协——他们觉得欠了儿子的一辈子都还不清。至于施思,她有好好过下去的心,甚至还打算给跛子生个儿子。
如果一切顺利的话。
如果女儿的亲生父亲阿良没有找来的话。
阿良生在辰州更偏远的村中,行政归属辰州,但地图上看距离另一个省更近,村落三面环山,民风彪悍。他和施思一样,十几岁到了沿海城市打工,不过只工作了一天便用手中的扳手敲了拉长的脑袋。“那家伙欺负人,飞机拉(累活)都给新人,该死。”他如此说。
因为年纪小,加上拉长居然是逃犯,阿良丢了工作,逃脱了牢狱之灾,还得到当地混混头目的赏识,从此做了正式流氓,收保护费,在夜场卖摇头丸,参与走私,斗殴群架。年少气盛面庞俊朗,得到不少女人青睐。
南方城市不乏在夜店按摩店等声色场所讨生活的女子,妖娆开放,比男人更混不吝。阿良和她们插诨打科可以,但绝不会有更多牵扯。他看中了在小吃店做服务员的施思,年轻,干净,是个好女人。认识三天,阿良搅黄了施思的工作,老板几乎是求施思离开,不然天天店里坐着凶神恶煞,谁还来光顾?施思觉得老板不识抬举,阿良和他的伙伴没少点东西,结账时候还不用找零。施思要了薪水,搬离了宿舍,成了阿良的女朋友。
“能不能不打架?”施思劝,如阿良盼望的好女人样,她也希望得一个世俗意义上的安稳,“我们可以做一点小生意,开个食档,或者洗车行,还是你喜欢别的生意?我可以去学,我学东西很快的。”
“你傻,做什么生意能保证不赔钱?跟着我,你什么都不用做,我养活你。”阿良叼着烟,眼波闪闪。
施思那会儿真年轻,听什么信什么。“那你要小心点,不要受伤。”
“放心啦,小时候村里跟隔壁村开战,我都被选入冲锋队。谁也伤不了我。”阿良喝了一口冰啤酒,笑容满面,“对方又高又壮,我手里拿着砖头,先躲在他们看不见的,蹦起来,专门拍后脑勺。”那是他人生最初的春天,快乐和成就完全源自勇敢凶猛的动物性。后来他沉迷于此,不愿摆脱。
施思过上了好日子。起码她以为这样就是好日子,不用做事,睡到中午才醒,躺在床上想吃什么,想好了随便穿着睡衣下楼,肠粉鱼丸车仔面,汉堡鸡翅披萨饼,吃完了再晃回床上,半睡不睡,做白日梦,多是不远的将来如何风光,结婚时候要穿红色礼服还是白色婚纱?要么两样都要,回老家办喜酒要穿婚纱,村里才觉得她洋气。回来请朋友吃酒穿龙凤礼服,显高贵。想到抿嘴笑,捂脸笑,笑声从手指缝里挤出来,在屋里慢慢消散。阿良要睡到傍晚才起,她看到夕阳显身,把凉了的午餐放进微波炉,等阿良抽完烟,刷了牙,看着他狼吞虎咽。
晚上阿良是要去忙的,施思也不愿意在屋里发呆,好在多得是地方可以转,酒吧,排挡,歌厅,夜总会,她不急,细细打扮好了才出门。她没几件新衣服,阿良说她天生丽质,不用打扮已经够惹眼,若再穿得花红绿柳,出了事怎么办?好在她有心思,三条裙子三件T恤两条牛仔短裤,配好了,给人感觉整月不重样。她在吧台边坐着,多数时候都有人请喝酒,她只喝一杯,然后便飘然离开,有人想拦,总会有开眼的人提醒,这是阿良的女人。她会在午夜之前回到家,卸妆,洗漱,躺在床上,想阿良正在某个场子耀武扬威,嘴角便又上翘。对,那会儿她最大的烦恼不过是衣服太少,想要不让人看出窘迫来,真是要花不少心思呢。
变故在她怀孕之后到来。阿良皱眉,现在不是结婚养崽的好时机,钱上不足够,外面还有仇家对手蠢蠢欲动。她不想打胎,两人开始争吵。她疑惑阿良并没有宣称的那样喜欢她,很快得到印证,在她某次逼阿良表态是否要马上结婚给孩子一个完整的家时,他动手打了她。虽然只是一巴掌。但他习惯了力气,没有意识到要控制。,她牙齿松脱,一边脸颊满是粉红色的指痕。
施思见过被打的女人,比如邻家阿姨和远房表姐,她们无处可去的时候躲来她家。她妈妈从小叮嘱,男人做什么都没关系,有钱没钱日子都能过,但如果动手,千万不能忍,忍了一次就有第二次和无数次。她满心的肥皂泡在这一刻碎裂。
和所有女人一样,她想到了孩子,因此犹豫不决。和大部分男人一样,阿良道歉,保证永远不会再犯。于是施思知道,永远可以是一天,准确的说,是20个小时。至于原因,同上。她另一边脸颊上也布满了指痕。
她继续犹豫,原因同上。
然后便是第三次第四次,从扇巴掌到抓着头撞墙,从单方面殴打到两人撕扯。她不是对手,遍体鳞伤。她想要逃走和阿良把她反锁在出租屋几乎同时发生,阿良比她想的聪明。现在她不想什么爱不爱了,所有白日梦的内容都成了能否逃走。
“求你放我走,我保证我再不会打扰你。”她哭,求,下跪。
阿良抽烟,喝冰啤酒,脸上有两道已经结痂的指甲痕。他笑,露出两排不算白的牙齿。
她忽然明白,曾经亲密时候他说的那些事,打架,卖药丸,走私,现在都成了枷锁。他不会放她走的,她早已经被捆绑上了他的船。他说,“如果你出卖我,茶我,绿我,我一定拍死你。”
她陷入绝望,人迅速消瘦下来,以为孩子也保不住,不知是孩子命大还是她命好,居然没事。转机发生在阿良那些潜在对手终于找到对付他的办法,有人去给警察报信,在阿良接一批水货手机的时候被抓了一个现行。她终于逃出生天。
在被阿良软禁的时间里,她用QQ和跛子联络,她说想死的时候,跛子说活着就有希望。她夜不能寐的时候,跛子也陪熬到天亮。她逃出来,第一个念头是去见跛子。她没想太多,只是想见一面,。好像是给过去画上一个真正的句点。
跛子说,你比我想的还漂亮。
跛子说,你嫁给我,我保证对你和孩子好。
跛子小心翼翼的爬到她身上,怕弄疼了她,怕弄伤了胎儿。她发现跛子是第一次。她把跛子抱在怀里,荒芜的心里长出了草。跛子有天分,很快入了巷,她觉得跛子比阿良还好。
女儿三岁的时候阿良找了来,脸上多了一道疤,头发剃光了,笑出一口不干净的牙。施思问,你想要什么?
要钱。阿良说他现在过了海,承包了一张赌台,缺点本钱。
“我也是为了你,为了女儿,不能让你们一辈子跟着个跛子受委屈。”他说的颇诚恳。
她不信,可还是给了钱。因为阿良说她不给,他就把孩子带走。
两年时间,阿良把她的私房和跛子的积蓄都榨干净了。她知道阿良不是承包赌台,而是沉迷赌台,赌是没有底线的,而她不能把跛子一家,把待她女儿如同亲孙女的跛子爸妈也拉下水。她决定走,带着女儿走,跛子求她,他们撕扯在一处,她狠心要把跛子甩开,跛子怕弄疼她,瘫跪在地上抱她的腿。
“我让他们卖房子。他们听我的。我把钱都给他还不行?只要你别走,不要走。”跛子哭得像个孩子。心里忽然裂开一道缝,他不知道他是真的爱她,还是爱上了可以拯救别人的感觉。像男人。甚至像英雄。他沉迷于此,忘记了自身的残缺。所以他怎么可以没有她。
施思还是走了,用“为他好”为理由,伤心,却没有太过自责。她是无奈的。
5、
竹县,蓼城,星城,濂城,施思带着女儿辗转,几百公里迂回,其实并没走远。开始还总怀疑身后有眼睛在盯着,忐忑不安,过了一段提心吊胆的日子,终于确定阿良已经被甩开,松了一口气。说不定是主动离开,他是苍蝇,只会叮有好处的腐肉。总还会有人倒霉。但她没有力气去替别人忧心了。
她必须把所有注意力都放在谋生上。女儿小,要长大,要读书,要活得比她好。这是爱,使责任和不能不考虑的社会压力。带着孩子怎么找工作?把孩子单独扔在破旅馆也不是办法。只能求人。幸好远房姨婆孤身一人身体健康,幸好女儿会笑会讨好,见面不用教便张着两只如藕的白胖胳膊跑过去抱紧对方,含混的喊着奶奶,奶奶。姨婆多年没人如此亲近,舍不得放手。说好了一个月两千生活费,上学生病等等另算,衣服杂物也另算。姨婆说别以为我占你便宜,这个价格管吃管住管伺候,几乎算是白干。施思笑着点头致谢,心底一片凉薄。这不是参与了情感价值的价格,但她别无办法。
同样别无办法的是求职。眼下的行市,就算正经大学毕业生也找不到大几千月薪的工作,而她和女儿没有大几千是活不下来的。难过了一会儿,想起了跛子的好处。然后擦干眼泪进了夜总会的门。她没时间真去难过真去想如果,日子要往下走,赚钱比什么都要紧。
说是卖酒,实际是陪酒,偶尔看顺眼了也跟着客人去开房,一夜赚一两千,遇见大方的客人,最多时候一夜赚了两万。也有客人说要包养,或者说是“谈恋爱”。她笑,她已经不是年轻的会相信这种话的女孩了。何况她不是刚刚毕业的女大学生,因为家中重男轻女还要负责母亲的医药费才无奈落入红尘。她也不是公司文员,前男友重病需要换肾,她答应了分手,但一定要承担他的医疗费。她更不是父母双亡的孤女,懵懂天真,只想给自己赚一个家。以上种种,是骗客人随口编造到故事。她是带着一个女儿的已婚女,有一个要等着她回家的跛子,还有一个她当他死了,但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诈尸出来闹人间的阿良,她笃定客人在知道真相的第一时间就会逃走。当然就算她是那些她杜撰出来的女人,他们也会走,只是不会走的那么干脆。
所以她和他们调笑,她给他们唱歌,如果他们足够大方,她也会他们上床,但她和他们之间只是买卖关系。她不觉得靠床技赚钱有什么羞耻,很快真的享受其中。
她在床上有天赋,旁人可能还需要看些视频电影来提升,她完全是无师自通。她有很多回头客,老男人说和她做爱是享受,年轻点的男人觉得和她在一处鏖战能够满足男性所有幻想。她会在他们进入的瞬间湿润,如汁液饱满的葡萄,她光滑的皮肤也如葡萄。同行笑说,她是店里回床率最高的女人。这话是恭维也是嘲笑。她笑笑,请大家喝奶茶。她想明白了,攒够本钱,自己开店,将来后半生都有指望。
两年,和她前后进入行业的女孩都有快于同龄人几倍的苍老,熬夜,烟酒,不舒心的性生活从内在夺走了女人的健康,在表面也留下无法用打针和美容修复的痕迹。只有她,好像得到了滋养,光彩照人,水嫩风流。她们说,你是天生吃这碗饭的。这话多恶毒,多刻薄。她笑笑,请大家吃鱼头和口味虾。这是她最后一夜,她攒够了开店的钱,可以开始新生活。
选濂城是因为喜欢海。并且毫无理由的认定阿良不会找来。开民宿,做老板娘,交往几个男人,不是情人,不是小三。当然不是,情人要钱,她收取礼物,但从不开口要钱。小三要上位,她会和他们牵手接吻做爱,但从来不会要求结婚。她对他们的生活不感兴趣,只选择能够让她开心的陪伴。她不需要太多陪伴,因为要打理店面还要抽空去看女儿。她答应女儿再攒一些钱她们就去国外生活。她让女儿一遍遍看麦兜的故事,让女儿在心里种下椰林树影水清沙幼。她这些行为在周乔生、李可等人眼中幻化成了魅力——独立,自主,不会过度索取也没有过分依赖,简直是天选情妇。他们在激情澎湃后甚至会许诺一生。她笑笑,多谢,心意收到,不会当真。她更喜欢他们介绍生意给她,让民宿的入住率常年爆满。
本来一切都很好。可生活总会起伏,她因为并不意外的原因再次出逃。
这是我在调查后拼凑出来的关于施思的故事,显然她是凶手的可能性很低。不过我可以通过她找到阿良。那个一只盯着钱,很容易死缠烂打的阿良,或者他案件有关。
刘图强想了一会儿,点点头,“继续调查。”
6、
我见到跛子的时候,他邋遢,恶臭,满嘴酒气。他一直问,她呢?她去哪儿了?我女儿呢?她们在哪儿?
跛子没再娶,在施思离开后开始酗酒。我从他泛黑的脸色感觉他已经伤了肝,但他并不介意。他只想再见一次他爱过的女人,那个他拯救过的天使。我问他,阿良有没有出现过?跛子挺直了身子,“他该死。”
“在施思离开后,你见过他吗?”
跛子点头,阿良来过两次,闹着要钱,宣称不交出施思和孩子他就要放火烧了跛子家。跛子冷笑着把打火机递过去,他本来就活够了,阿良熬了几天,本来已经消沉,离开时又振奋,还说什么跛子是天生戴绿帽子的货,不过那个女人确实有法子。跛子眼睛闪了一下亮光,“他找到她了?对,他一定知道。”
我离开的时候遇见了跛子的父母。他们刚刚请了山里的老师父出马,清邪祟,镇恶鬼,帮跛子重新生活。他们想这次或者有效。
我把嫌疑锁在了阿良身上,决定进山。我想他的家乡或者有人知道他的下落。
这是个现在依旧贫困的山村,人们警惕所有外来者,并且众口一词的说他们已经很久没见阿良。
“发财啦,早就不认识我们喽。”
“他老汉老娘都没喽,老屋也塌喽,他回来做什么?”
“你要是找见他跟他说,村里要修路修祠堂,叫他回来做点善事喽。”
也不算一无所获,起码我知道了阿良爹娘的往事,且在我离开村子时,被一个带着口罩的年轻男人拦住,卖给我一张阿良的近照。
“我哥们的哥们跟他是哥们。”男人眼珠颜色偏淡,透着不太聪明的精明,“五百。”
我给了他一百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