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尽力对刘图强解释了什么是S俱乐部,绝对他第一反应中的“非法集会”,跟歪门邪道也不沾边,只是女人们的娱乐。刘图强可能对女人和娱乐都不太了解,所以,“有什么问题?”我想了想,“她们是颜欢最要紧的人脉。”我应该一早就说这句话,提什么俱乐部,简单的问题复杂化,我的不对。
颜欢给了我成员名单,她有些无奈,“她们……我们已经没有联络了。”她们没有拉黑她,有些可能暂时屏蔽了朋友圈,但又解除了屏蔽,她能看见她们丰富的日常,也识趣的没发任何东西过去造成打扰。
“也许她们在等你先联络,也许她们怕说话没有分寸,会让你不开心。”我试图安慰,因为她眼中的落寞。
颜欢便笑了。显出我的天真。我确实少了和女性朋友打交道的经验,做心理咨询的同学算吗?我们也失联了。
怕我尴尬,颜欢宁愿揭开伤处,“不管是交朋友还是谈感情,谁不愿意锦上添花呢?何况各自都有难处,好不容易攒的力气,对付自己的日子都勉强。我现在……只会让她们觉得麻烦。”
是觉得麻烦,不是添麻烦。她轻轻叹息,在交给我名单的时候还叮嘱,千万别为难了她们。
她没想到,没等到我去“找”麻烦,她们中的李太自己便遭遇了麻烦。
2、
李太从小便知道没有东西是可以轻松得到的。她生在湘西美丽又传统的山里,父亲虽然在县城有了公职,还是和所有村中男人一样渴望男孩——鬼知道他们家的祖宗和血脉有什么实际意义上传承的必要,让他们在看到她降生的时候并无喜悦。他们无奈接受,当然谈不上虐待,甚至不能说对唯一的女儿不好。旁人有的她都可以有,不过她需要证明自己“值得”。
她考了一百分,值得过年穿新衣。她帮忙做了家务,值得奖励一盒巧克力。当然巧克力只能一天吃一颗。所以家务要继续做。在这种环境下生活,她自小便知道要“争取”,争取老师喜欢,争取同学爱戴,争取父母认同,她性格和善,团结同学,热心助人,这让上了高中后读书吃力成绩平平的她拿到了加分,够上了本科线,也让她很早就明白,做人不用太出色,因为那些过于优秀的女孩,不论是长相出众,才艺过人还是智力成绩超群,都会有敌人。哪怕她们并没有伤害到任何人。是因为她们的存在对别人已经产生威胁,更多的大众,所谓芸芸众生,更愿意把人性中善的一面给到“弱者”,可能不自知,但潜意识里会因此出现高人一等的错觉。李太在体察到这一点后,在人际交往上如鱼得水。她不怕被人笑“笨”,“慢”,“傻”,深谙傻人有傻福。因为“傻”,某些时候也会被认为“值得”。
在婚恋中,李太依旧遵循了这套法则,男人比女人更喜欢高高在上,更喜欢教育拯救“傻瓜”,尤其是还没成功的男人,他们需要以此来获得能量和成就感。所以很多看起来出色的男人,他们的配偶反倒普通。李先生也如是,当初他刚开始创业,身边不乏目光独具的优秀女人,但他偏选了刚应聘来做办公室助理的李太。
某次,某几次,李太毛手毛脚弄坏了茶壶,打错了文件,送错了标书,躲在茶水间哭泣的时候,李先生叹口气,不乏宠溺的说,“没有我,你可怎么活?”然后去解决李太留下的麻烦。于他而言,都是举手之劳。可李太会睁大无辜的眼睛看着他,“你可太厉害了。你怎么什么都会?”
顺理成章结了婚。父母给了十万块做嫁妆,因为她嫁得“值得”。婚后李先生的生意一帆风顺。,她在怀孕后辞职,孩子出生后肺一直不好,李先生便决定搬到濂城。海边空气湿润,孩子能够健康成长。李太连连点头,“没错没错,你决定就好。”这次她没从李先生脸上看到被赞美崇拜后的满足,而是在眉梢眼角流露出一点厌烦。她当时没看出,也没有任何其他痕迹表明李先生对她已经有了厌倦。怎么会厌倦呢?家里所有事她都要听李先生的主意,有出不完的新鲜事呢,且不说一日三餐,吃喝拉撒,亲戚往来礼品预备,还有孩子用什么奶粉吃什么配餐到买什么品牌的书包去哪家幼儿园上什么兴趣班,还有最要紧的事,李先生的事,内裤买什么牌子,袜子是要新疆棉还是要进口棉,早上是要加钙牛奶配全麦面包还是包子和豆浆。她每天都要不厌其烦请示,样样都要李先生点头同意才算数。
她把他当成皇帝样恭敬伺候,用足心力,因为这样她才“值得”住在李先生全款买下的别墅里,值得“李太”这个头衔。后来李先生把父母也接到濂城,李太第一时间把一楼南向客房整理出来,当然是征求过李先生的意见,父母年纪大,上二楼不方便才做了如此安排,然后又采买了大量适合老年人的保健品和生活用品,当然也是事先让李先生看了购物清单才付款。
公婆对李太表示了满意,在接风宴上他们对李先生说,“你这个媳妇不错。”
看吧,她“值得”。
知道李先生出轨是在一年前的全食超市,她正在货架上选适合晚餐煲汤用的莲藕,一个个看,不新鲜的,有伤痕的都不行。李先生指示过,家中一顿正餐必须有汤,对老人和孩子都好,她当然要认真对待。那女人走到她身边,抓起一根莲藕,看了一眼又轻佻放下。她抬眼看,女人直勾勾看着她,眼神里有尘埃落定的轻蔑。就这一眼,她便知道了。她不是真傻。
“肖小姐,”她在超市门口堵住了女人,“肖露露。”她叫出女人的名字,女人不见慌乱,所以她慌乱了,本没有的,本打算理直气壮的。
“李太,有事?”露露比她坦然。
忽然恼火了,很少动气的人,火气来的时候先脸红脖子粗,声音也高了,“好好的人不做,非要给人当小三,不要脸。”她啐了一口,有些吐沫溅到了红色JIMMY CHOO高跟鞋上。
只是溅了些吐沫,她发誓,然后女人便转身离开了。她自以为胜利,想说不过如此。她甚至想女人多少还是要脸的,现在被揭穿了面皮,说不定以后就自动消失。
她想的美。
她还是炖了莲藕排骨汤,做了李先生最喜欢的三杯鸡,素炒空心菜,孩子喜欢吃的白灼虾和婆婆喜欢的发糕当然不可少,还有公公小酌时候喜欢的麻油豆干,满满摆了一桌,一家人其乐融融。她偷眼看李先生,没见任何不愉快的迹象。
她想过去了。一切都过去了。一切都可以当做没发生过。她洗碗,整理厨房,确保每一块瓷砖上都没有留下油渍。她换上了新睡裙,洒了一点香水,还点上了王太推荐的鹅梨帐中香。这是她和李先生每个月都有的温存夜,她想她要让李先生快活,要让他知道她多么值得。
李先生站在床边,家居服整齐,眉头微蹙。她挤出一个笑容,讨好,献媚,皆而有之。
“离她远点。”李先生压低声音,孩子老人都在,他是要脸的,“管好你自己。”他眉宇间满是嫌弃。
李先生说完回了书房,他经常睡在书房。这没什么,很多人家的先生也都不跟老婆睡一张床。他们努力买大房子,是不是就是为了能够分房同居?而她怎么就没管好自己,怎么就不值得了?
3、
李太开始学西餐,学插花,学茶道,瑜伽和普拉提当然早就报了名,以前有一搭无一搭的,现在是一周三次雷打不动。医美也加了频率,之前半年打一针去皱,现在每个月都要加项目,水光玻尿酸肉毒激光炮私密保养,有些项目很疼,医生说不吃苦怎么美?她认同。付出之后收获,才是真的值得。
她变得忙碌,婆婆偶有怨言,但还是承担了接送孩子的职责。当然她还是会每天回家做晚餐,不重样的汤水更像是她的武器,厨房是她的阵地,她要赢回值得,基本盘不能丢。她期待等到完全准备好的那天,捧着一碗好汤从厨房走出来,身姿婀娜,容光焕发,让李先生重新评估,她当然强过肖露露,那个除了年轻些,瘦一些,兴许一无是处的女人。她不会把肖露露当对手,她“傻”,可李先生是聪明的,对那些只为了钱扑上来的贱货,他自然有应对办法——一双鞋,一个包,一条项链,不会再多了。她还是了解李先生的,这一部分她猜对了。只是没想到,走了肖露露,还有楚沈杨陈,还有苏苏雪雪玲玲。李先生好像上了瘾?李太只能等着他冷静清醒,可是他怎么会把她们带回了家?他怎么这么不小心让她看见了?
全怪医生。本来定好了她要做全脸提升,可忽然医生家里漏了水,需要赶回去。她信不过旁人,脸的事怎么好随便交给不熟悉的人。
全怪孙太王太,本想说空下来正好一起吃个下午茶,可两人居然都有事。
全怪电影院,居然没排出一部她想看的片子来。
全怪阿诺,居然出去进修,挂上了休息的牌子。咖啡师为什么要进修?
她只能回家,比走之前说的提前了三个小时。婆婆和公公去了海边散步,门口李先生的鞋边有一双女人的高跟鞋。她俯下身,把东倒西歪的两只鞋摆整齐。看起来应该没什么教养,鞋底膜还在,鞋里居然粘着死皮。她感觉到一阵恶心。
她踩着楼梯一步步上楼,心一点点跌落。她希望他们在书房,她最后乞求,不要是她的床。
卧房门虚掩着,李先生躺在下面,他身上赤裸的女人癫狂如鬼。她站在门外,她想她应该马上离开。她慢了一步。李先生看见了她,短暂的惊诧过后是恼火。她看懂了,那意思是说她故意如此,不体面,不规矩,偷偷摸摸,窥视。天大的不该。女人也察觉到,回头看她一眼,又回过头,不知奉上了什么表情,她只看到女人大大方方起身,穿衣,经过她身边的时候莞尔一笑,好像是寻常客人。她马上意识到女人不是第一次来,也不是第一个被李先生邀请到床上来的。她看着李先生,他眉头深锁,似乎在思考什么。她下了楼,在厨房剥蒜,摘菜,擦拭灶台,整理冰箱。
“离婚。”李先生经过慎重考虑,谨慎开口,“你想想你要什么,想好了跟我说。对,我个人建议这件事还是不要让孩子知道,不管怎么说我们做父母的要承担起父母责任来。”
她愕然。看来公婆早就知道。她想起某次她回来,看见婆婆在小区花园里闲坐,见到她,非要拉着她扯了一个小时的家常。为了让她安坐,婆婆把她的手握在手心里,说出的话贴心又善良,什么要体谅丈夫呀,什么一家子都知道她的心力呀。什么把她当亲女儿看待呀。从没有过的熨帖,她为此感动。
她开始恶心,忍不住干呕。
从此她落下了病根,之后每次和婆婆或者李先生说话,就会恶心干呕。看过医生,做过详细检查,但查不出任何问题。问题不是出在身体上,怎么可能光靠吃药就会痊愈。
三天后李先生问,你想好了吗?
她好像已经忘记了所有,想什么?哦,晚餐吗?还是你最喜欢的三杯鸡,今儿的鸡特别好,你晚上要回来吃饭吗?李先生满意了。
晚上李先生准时回家,她端着汤菜出来,满屋飘香。孩子和公婆也都很满意,他们甚至还开了一瓶红酒,庆祝平平常常的一天。
一切照旧。
在S俱乐部,躲在面具后的李太说她的朋友怎么可以离婚呢,当年恩爱时候丈夫喜欢拍视频,她什么样子都在丈夫的手机里。她要么净身出户,要么装傻充愣。她凭什么净身出户?一把年纪,孩子没了,家没了,又没本事,难道要去喝西北风?丈夫一万个不好还有一个好处,钱上没委屈过她。这样就够了吧。比如出去打工,赚辛苦钱,不也一样要受委屈。钱难挣,屎难吃。李太说完,躲在面具后又开始干呕,人都习惯了,没多一句无用的宽慰。
毕竟是她“朋友”的遭遇。
李太说她朋友最近看中一款新的定制名表,已经把链接发给了丈夫。李太呵呵笑,一般人家要赚好几年十几年才能买下的表呢。
现在李太坐在我面前,泪眼婆娑。
“他怎么会死了?”她问。
4、
濂城分局里气压低到连最没眼色的食堂胖厨都收了动静,平日里他的大嗓门能穿透屋顶,菜不新鲜啦,水案动作慢了,有人剩了糟践了粮食了,都能让他好好吼上一番,也不是真的动怒,不过吼出来人畅快。现在他对食堂所有人说,都小心点,别撞枪口上。人都点头,轻手轻脚干活,谁愿意没事找晦气呢。
又死了人。死在海边,被晨跑的游客发现。
又是游客。这次他们没有先报警而是发到了网上,猜测流言铺天盖地,有人说这是娘娘山上神仙发怒,濂城失去了庇佑。有人说这是有变态杀手蛰伏濂城,这里已经不再是安全的乐土。还有人说警察无能,死了一个又一个,把人命当儿戏。
刘图强火速带队奔赴现场,我和小鱼也在其中。
死者李可,经营一家贸易公司,专门做进口家具,三年前搬到濂城,在望海别墅区购置了一套别墅,现在和父母妻儿住在一起。刘图强看着李可一半浸泡在海水里的尸体,发现他左手缺了一根食指。从切口来看,应该是死前被人割断。法医很快给出了初步判断,确定为氰化钾中毒,海滩不是案发现场,应该是死后被转移而来,因为涨潮,现场已经找不到可供调查的痕迹。钟余和市局刑警队曾队长赶到海滩时,刘图强正在和记者斡旋,有些是记者,有些是自媒体人,手中拿着各种录像录音设备,连珠炮一样的提问。
周乔生的命案还没破,现在又死了人,会不会是同一个凶手?
为什么释放了颜欢?会不会是颜欢继续杀人?
释放颜欢有没有暗中操作?为什么要把一个认罪的人释放出来?是不是漂亮女人有特权?
警察到底有没有尽心办案?濂城难不成是连环杀手的天堂?
刘图强几乎要按捺不住了,要不是小鱼和董佳明几个拦着,要不是我先冲了出去,抢下了一个手机,恐怕他会爆粗口。当然我犯了错误,很严重的错误。丢了手机的阿珂转身对着其他主播的手机大声控诉,“警察动手打人,试图掩盖真相。大家一定要继续调查,不能让他们官官相护只手遮天。”
把好好的濂城说成了旧社会。我哑然,然后在钟余和曾队长的目光催促下毫无诚意的道歉。阿珂,这个粉蓝色头发流苏T恤破洞牛仔裤比女人还要瘦半圈的男人盯着我,“我不需要,我只想知道凶手到底是不是那个杀了丈夫的女人。”
“我受委屈不要紧,但我想你们必须要找到凶手,,给百姓一个交代。我要全程跟踪报道。”他要流量,要钱,要出名。
刘图强很想拧断他的细胳膊,但他不能,他也只能看着钟余。
“我们会有专门的同志对媒体进行案情通报。但在此之前,如果你们的猜测和推论造成舆论后果,影响调查,你们也要付法律责任。谁还有问题?想好了问!谁有话,想明白了说。”钟余拿出了很久不用的官威,见阿珂和他那群人老实了些,才换上平和,“如果大家有线索或者任何发现,都可以直接和我联系。如果大家觉得我们有什么违规的地方,随时可以投诉。我代表濂城分局对大家保证,我们一定会找到凶手,还濂城一个安全的生活环境。”
我被小鱼拉到后面,其实没必要,因为我的职级还够不上成为他们攻击的目标。我只是想,他们到底为什么要针对颜欢,我想应该是有人在背后指使。
5、
李太坐在我对面,问了几遍为什么,然后不再开口,只流泪。李可父母看着也是朴实忠厚人,许是一辈子也没想到如此祸事会发生在自家,面对刘图强的问话,多是回答不知道啊,哪里有什么仇人,从来都是过自己的日子,没听说有什么生意上的麻烦,家里都好,他们从不吵嘴,孩子也好,这几年在濂城身体养的不错,学钢琴练骑马。总之是没有任何有价值的信息。他们怎么会想到天忽然塌了?他们看着李太,悲伤和变故把她的精神带走,填充进皮下的化学物质只够撑起一个空壳,她是苍老衰弱但没有皱纹的女尸。让人看一眼之后,怜悯惊讶更多是“万不能这样”,他们此时对这个儿媳充满了真实的怜悯。
“还有孩子呢。我们以后都指望你了。”李母拉着李太的手。李太点点头,忍住干呕的冲动。
刘图强把注意力集中在了氯化钾上,这些年药品严格管控,这种东西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搞到的,有卖有买需要费周章就有痕迹可以寻找。曾队专门请了省里的专家对药物进行彻底分析检验,发现是从海盐的苦卤中提取出的,刘图强知道这种制作海盐的工艺早就被淘汰,只有极少数人还会使用。小鱼倒是想到有次下到渔村,见过留守老人为了打发时间在晒盐。刘图强要小鱼和我马上出发,务必查清最近是否有人去购买苦卤。我点点头,保证完成任务。
路上小鱼说,你和之前不一样了。
我低头看看自己,哪有不一样?牛仔裤,白衬衫,短发,粗糙的脸。
小鱼笑,“大家都说你最近有女人味了。”
我白了他一眼,现在不是说这话的时候。虽然我们也并没有其他有价值的东西可以说。我放下车窗,吹海风。我在想死去的两个人都和俱乐部有关,应该不是巧合。所以颜欢还隐瞒了什么?
我必须把颜欢当成嫌疑人,从这一刻开始,我要认真分析她的一言一行,找到破绽,这是我的职业要求,和是否情愿无关。
我努力看着窗外,风很大,我感觉到脸上有些冰凉。好像某种梦境的破碎,或者是某个梦魇忽然成为现实。
6、
可惜白跑了一趟。渔村荒凉,年轻人都已经离家,只有十几户老人还在留守。他们干力所能及的活,种一点屋后菜园,也偶尔晒盐,但是已经很久没人来过,更别说购买。他们用浑浊老迈的目光看着我和小鱼,努力从记忆挖出一点东西,好让我们能多留一会儿。
“兴许是有人学会了呢。这个又不难。”一个老汉操着沙哑的嗓音说,“你们要是想学,我现在就能教你们。”
小鱼似乎有些兴趣,不顾我已经有些不耐烦,我很想马上回去见颜欢,虽然我现在还不知道我该问什么。
他真的虚心请教起来。于是我们在渔村踏踏实实耽搁了三个小时,老汉热情,盛邀我们吃过饭再走。虾酱是老汉自己做的,小菜是园子里自己种的,一碗海带汤透出很久没见过的鲜味。当然,海带是他自己捞的。
老汉见小鱼吃的香甜,老脸堆满了笑纹。
“我孙子跟你差不多大,在外地打工呢,说过年回来,还要带对象回来。让我好好活着,四世同堂。你俩啥时候要孩子?”
我茫然,确实走神了。小鱼有些害羞。
“别耽误了,再忙工作,也得结婚,人这一辈子,总要有个伴。”老汉说着所有老人会说的话。
我笑笑,走到院子里。
小鱼看着我的背影,又看看老汉,吐了一下舌头,确实像孙儿一样调皮。
“女娃好,实在人。”老汉看了一眼干净的饭碗,低声说,他觉得低声,实际上屋里屋外都能听见。
我正在扫院子,老汉是个勤快人,但人毕竟是老了,干活总有不到的地方。我一边挥着扫帚一边想起颜欢家的纤尘不染。过于洁净,便会少了很多痕迹……是否故意?
我和小鱼回到濂城时天色已晚,分局全体干警都在自动加班。董佳明告诉我,颜欢从酒店搬出来了,眼下没有地方住。濂城人都不愿意把房子租给她,嫌晦气,怕惹事,不对,但能理解。没办法,她只好暂时住进了分局招待所。
“为什么?”我有些明知故问。
董佳明有张四方脸,人也规整,皱眉,“那个叫老樊的主播说,颜姓女子破坏了娘娘庙的仙气。他有证据,真拿出视频来了。”
视频上有颜欢到娘娘庙口祭奠周乔生的影像。老樊对着镜头冷哼,“杀人诛心。猫哭耗子。黄鼠狼给鸡拜年。触怒了菩萨,娘娘看不得这种事儿,离开了濂城。这才接二连三的出事!”
我讪笑,分明就是为了博取眼球的胡说,董佳明点头,谁说不是呢,但偏偏有人信。人说怪不得最近濂城一直阴雨连绵,几十年没见过这样的天气。人说怪不得最近一直睡不好,原来是有阴魂作祟。人说要么把她关起来,要么把她赶走吧,干嘛要祸害一城的百姓。
“她在房里不吃不喝的。”董佳明叹息一声,男人对漂亮女人都会有的那种叹息。
我点点头,“我找时间去看看。”
刘图强对我们无功而返并没有太多惊诧,另一条线有了回信,李可多年来和不同女人有不正当关系,有些是付费,有些是免费。据别墅区的保安透露,有几次李太都有可能把他们堵在屋子里呢。保安摇头,面露不忍,看吧,只要是得体的女人,再略微有些姿色,总会有男人付出同情。
所以有可能是情杀,只是未必是李太。刘图强已经彻底查过李太所有社会关系,发现她除了和几个太太一起练瑜伽喝下午茶外,并没有和其他人的接触。换句话说,这是一个本分踏实的家庭主妇,连离婚和吵闹的勇气都欠奉,只会在既定身份轨迹里本分活着,更别说杀人了。
我说,“白夜行。”
“什么?”刘图强没听懂。
我说,“或许是喜欢她的人,不忍心看她受苦,决定帮她出苦海。”我想颜欢是不是也有这样一个“守护者”?
刘图强也是在忍耐我,他要证据!证据!“她没有前男友,也没有任何暧昧对象。更没有证据表明她有这样一个……守护者。所以现在我们的调查方向应该是那些和李可有瓜葛的女人。”
没有证据不代表没有。我想说,但忍住了。还好,刘图强同意我再去找李太问话,看看是否还能挖出新的东西来。
“我不想离婚。”李太脸和眼睛都是肿的,皮肤变得稀薄,化学物填充饱满,眼角嘴角没有皱纹。好质量的衣服上堆着褶皱,看来已经有好几天在哭泣和失眠中度过。
“男人怎么会不偷腥。如果男人出轨,女人就要离婚,那这个世界上哪里还有夫妻?”
“我为什么要吵?我吵了有什么好处?我干嘛要戳破呢。窗户纸在,大家都还有体面。这是想要维持生活必须的规矩呀。只要他还认这个家,我无所谓的。”
“他刚定了一个新款的表,说是等我们结婚纪念日的时候送给我。他给外面那些女人花不了几个钱。她们只是他泄欲的工具,说来我还要谢谢她们呢,帮我伺候我男人。省了我多少麻烦。”李太笑了,笑容苦涩古怪,没有半点笑意的笑容。
“哪有男人一辈子不偷腥?身体没有,脑子里也没有?还不是怕,怕被发现,怕承担成本。男人太会算计了,做生意的男人,哪一个不是算盘珠子打得灵,他们不管爱不爱,只管值不值。”
“人一辈子说长不长,怎么过不是过?为什么要较真,逼死自己呢?好歹我还值一个月五万的生活费,值一个堂堂正正的名分,我比她们强了不知道多少,我干嘛不知足?”
“要说恨,有呀,怎么会没有。不当我是人呢。没关系,不用我动手,老天爷看着呢,那些骚货,早晚给他过上一身病。到时候看他怎么活?”李太控制不住咬牙切齿,扁平的脸上终于有了波澜。是真的恨,但也是真的无奈,所以才会乞求老天。善恶有报。
我能从她的话里找到怨怼和怒火,但我知道她不想李可死。谁也不愿意摇钱树枯萎。
刘图强开了几次会,大家都觉得还可以从李可的经济上入手——切断手指,这一般是赌场追债的法子。刘图强同意,婚外情和赌博,那种都有足够的动机。
继续排查,范围从濂城扩大到星城。和周乔生一样,李可在星城有分公司,还有一家开在一个女人名下的茶楼。李可死的时候,女人在国外旅游,回来第一时间被曾队请到了公安局。她坦白,她曾经是李可的情人,不过只维持了不到半年,李可太喜欢教训别人,把自己当成皇帝,对任何只要不是他决定的事指手画脚,哪怕就算让他决定他也会如此。打压,冷嘲热讽,哪怕是在床上最亲密的时候也会突然翻脸,因为女人“技术好”,是跟了哪个、哪几个男人在一起才如此会浪会骚?女人受不了,提出分手,但是不能白白分手,她要钱,两百万。李可开始不同意,甚至找人来威胁。女人只好拿出李可之前在茶楼行贿官员的监控视频。后来便是谈判,李可表示一次性支付两百万现金是不可能的,不过可以每个月打到茶楼账面一笔钱,分两年付清。
女人冷笑,“他无耻又卑鄙,还那么小气。我真的特别同情他老婆,怎么会跟这种人渣生活在一起。”
“死了?挺好的。早就该死。”女人玩着指甲,水晶雕花甲,在灯光下五颜六色。
刘图强对女人的妒,恨,不甘心都不在乎,他只想知道李可贿赂了谁?这是黑暗中一丝亮光,案件好像有了新方向。
女人冷笑,“早就被抓了。我是赶上了最后一班车。妈的,还欠老娘一年半的钱呢,我找谁说理去?”
那也要查,刘图强在曾队的协助下把李可在星城的关系网翻个底朝天,可惜一无所获,不,应该说有所收获,比如找到了某些人受贿的证据,比如某些人受到惊吓主动交代,只是都跟李可的死无关。
案子又回到了起点。
7、
钟余没心思染头,顶着半头白发眉头紧锁。别管什么规定时间了,上级给了压力,他们没能完成,丢脸的是整个分局。
刘图强几乎住在了局里,抽烟,开会,骂人,眼见着瘦了一圈。我和小鱼和其他同事一样,分区划片,下到街道走访,拉网筛查。其实已经走访了多次,但总还要再试一次,兴许这次会有一些收获。
到了大丽姐的摊位,我停住脚步,这已经成了惯例,甚至不用点单,大丽姐了解我们的口味。
“应该是同一人。”我一边吃米线糊一边想,当着小鱼我可以说出口,我需要有人帮我参详。小鱼是最合适的人选。
“直觉?”小鱼已经适应了我的出牌方式。何况现在确实没有任何线索和证据能证明这一点。“李可死于中毒,这点法医已经有了检验报告,并且是死在办公室里。从杀人手法上来说,和周乔生截然不同。两人也没有任何共同点和交集,除了李太和颜欢都在一个俱乐部,但从时间上看,李可死的时候颜欢和她们已经没有任何关联。没见过面?”
我点点头,没错,颜欢从看守所回来后俱乐部再没举办过活动。
“你忘了一点。李可和周乔生都是丈夫。”我抬起头,“怎么说他们没有共同点?”
“这也算?”小鱼有些惊讶。
“当然。他们都是后来搬到濂城的新贵,他们都有外人看起来不错的家庭。他们体面,幸福,起码看起来幸福,还有,他们都有外遇。”我说的轻巧。
小鱼想了一下,“周乔生?没查到……”
“没查到不代表没有。”
“又是直觉?”
“不然他为什么在办公室准备那么多衣服?没事自己玩变装?还是想躲过谁的耳目?”我想了想,“其实我们还忽略了一点,他常常出差对吧,核对酒店入住记录和车票,就知道他到底离没离开濂城,和谁一起离开,见了谁……”
小鱼确实没想到这一点,眼睛一亮。“我觉得可以哦。”
我被逗笑了。难得的开心。
我看着大丽忙碌的身影,听说大丽也离过婚,男人家暴,她写了一张二十万的欠条才把自己从婚姻里面赎出来。大丽会恨她的前夫吗?会杀死他吗?就算没有行动,但一定是想的。
“你觉得会不会是颜欢和李太联手杀了他们?”小鱼被我传染了,“交换杀人,有个电音就是这么演的。”
“也许是别人。正义使者?”我说完也笑了,挺严肃的事儿,这话听起来像儿戏。但我真的有种感觉,自从和刘图强聊过后,这个念头在心里挥之不去,我觉得好像有个人一直隐藏在濂城,盯着这些女人们,然后用自己的是非和道理判定是否出手。
小鱼抓了抓头,想想,“所以你和刘队说过吗?你猜测的这些?”
如果确定两件案子有联系,就是连环凶杀案,如果这边拿不出什么办法,按照惯例上级就要派人进驻,成立专案组。当然,这是为了破案,可让上级出面让兄弟单位来主导,钟局和刘队的脸面往哪里放?现在曾队隔三差五人来,天天电话不断,已经让刘图强快要应付不过来了。
“不想影响他们的思路。”我笑笑。“不想找骂。”
小鱼皱眉,最近大家都在挨骂,不过仔细想来,刘图强倒是没骂过我。可能是在没外人的时候骂过。
“他才懒得骂我,有骂我的时间他还不如多想想案子。”这也是实话,在我提出那个日本著名小说后,被派去到档案室帮了一天忙。
“所以你要不要帮我?”我翻钱包找现金,大丽姐谢着接过。熟客都知道桌上的收款码会把钱直接转到她前夫的账户。所以我愿意麻烦点换了现金再来光临。
小鱼紧跟在我身后,老街上行人少,几只猫晃来晃去。
他问,“你想怎么做?”
“她们共同的朋友都在俱乐部里。我打算从这下手。”我下了决心,“你想好,万一被刘队知道了,估计他是会骂你的。”
“那就下班时间吧。”小鱼没太多犹豫,“反正也不耽误工作。”
我看了一眼小鱼,挺好的男孩,干净,热情,善良,最要紧的是懂得尊重女人。
“怎么不交个女朋友?”转过一条接口,我不知怎么就把这句话说出了口,说完就后悔,想咬舌头的那种后悔。
“你怎么不交男朋友?”他笑嘻嘻。
“我不喜欢男人。我觉得我就是个男人。”又是一句玩笑。不好笑,所以更要笑着说。
“胡说。”小鱼认了真,他看我,认真的看,好像见过很多次,但每次都看不够,看到我想要脸红,想逃走,想骂人。
“你百分百是个女人啊。还是一个特别不错的女人。哎,你等我下。”
我几乎是跑了。后来小鱼说,他看到我背影婀娜,我说你是瞎,我是英姿飒爽。这词儿是当年在警校时候对女学员的最高褒奖,也是父母对我的期待。
别娘们唧唧。母亲经常这么说。
8、
我把孙太王太请到了奶茶店,我想知道颜欢有没有“男朋友。”开宗明义,让她们心安。她们果然松了一口气,“我们怎么知道呢,不过是认识,没那么熟的呀。”
应该是没有,我从她们的眸子里找到一点失落,如果有的话,她们是愿意帮助警方的,哪怕在某种意义上算“落井下石”。
“周乔生呢?”我调转枪口。
她们果然变了脸色,“我们怎么知道呢,更不熟呀。”语气不似刚刚的淡然,视线也开始闪躲。
应该是有。我掏出证件放在桌上,“协助调查是你们的义务。还是你们想跟我回去?”
王太摆了摆手,“曲小姐,其实我们是不喜欢说别人的闲话的。不过我听说周先生之前经常去一个海边的民宿。你可千万不要告诉别人是我说的啰,死者为尊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