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太子尊前奉玉牌
夜风习习。
少年人仍在崖上左一晃右一晃腾挪,似乎仔细思考了下,道:“听上去、确实不亏。”
李森罗咽了口口水,又小声叹了口气:“那数位掌门也是这么想的。他们被迫将门中事务交予他人,自己上了太上峰,做那位‘皇帝’的随侍。数月之后,便真的有一百多个垂髫幼儿,被千里迢迢送了过来。”
少年人似乎笑了笑:“一百多个这么大的孩子,可不太好管。”
李森罗轻声叹息道:“不错,本来这一百个半大的孩子,是要和那位太子爷同吃同住,一块儿长大的,谁知人刚到,便出了不大不小的一件祸事。”
“啊。”少年人道,“什么样的祸事?”
李森罗小心翼翼地道:“那送上山的小孩儿里,有个天生的刺头,浑身半斤的骨头,起码有七两是正经的反骨。”
少年人道:“送这种人来,是存心来拆台的罢?”
当年据说活不过二十岁的万别梅,其实瞧上去与寻常七八岁的孩童并没有什么两样,至多就是生得漂亮了些、表情也冷淡了些。
他矜贵地坐在高处,大约也未料到下面乌泱泱的一群小孩儿里面会突然冲出来个人,一巴掌干脆、利落地掴在他白皙的、精致的脸上。
他捂着自己的脸,抬起头,便瞧见一个浑身黑不溜秋的小孩儿,脚踩在放果脯的矮几上,瞪着一双格外有神的眼睛,恶狠狠地盯着他瞧。
“这个一见面就打人巴掌的小孩儿姓冯,大名冯识以,被带来太上峰之前,就是位令人头痛的小煞星。”李森罗在一片昏暗中,试图辨别少年的表情,接着道,“小煞星遇上了小太子,场面不可谓不精彩。”
“哦?”少年兴致勃勃地道,“后来呢?”
“没有后来。”李森罗叹了口气,“打完这巴掌,小煞星一句话不说掉头就跑,大约是知道闯了大祸,一路跑进了山林里,自此便再也没有出现过。这么多年谁都找不见。也正因为出了这件事,那百十来个小孩儿,自此再未被允许进入太子的须弥宫,直到这么多年过去,小太子忽然突发奇想,要举办一场重明宴。”
少年道:“重明宴?”
李森罗曼声道:“一日重明宴,尊前十八席。大约是那雀死书的承诺已经拖了太久,万氏终于决心要做弟子遴选——万倚楼现下虽不在太上峰,却叫人来传话,说这三座山头的范围内,共有一十八块重明牌,从今日太阳初升,至明日黄昏后,谁能取得这重明牌,谁便能在重明那日与太子同席,大约就是要传授那雀死书了。”
“与太子同席?”少年抓住的却是另一个重点,“那便是能见到他了?”
李森罗道:“是啊,传闻这位小太子如今长成,风华气度,百倍于从前,不知道如今又是个什么神仙模样?”
少年从鼻子里“哼”出了一声,忽然伸手微微一动。
一簇火焰蓦的从黑暗中跳起,李森罗被唬了一跳,等回过神来,才发觉少年手中捏的是个火折子——他就着火光往下一望,顿时三魂吓出了七窍。
这哪里是什么斜坡,分明是一处陡峭至极的绝壁,下方黑黢黢一片,也不知道是丛生的树木,还是什么别的。他们两个人,如今就单凭少年的一只胳膊,孤零零悬在这峭壁的中央。
他被这么一吓,连说话也开始结巴了:“你......你......”
少年转过头来,一双眸子晶晶亮的,带着笑意,道:“你害怕呀?”
李森罗颤巍巍地愣了半晌,才道:“这是做......做做什么?”
少年悠然道:“你这害怕,装得一点也不似。”
李森罗双手扒在他身上,不说话。
少年柔声道:“你要是不说实话,我就立刻松手,将你当做个人肉垫子——以我的体格,就算这样掉了下去,最多吐两口血,决计是摔不死的,但你就不好说了。”
李森罗脸色难看至极,半晌才道:“你要听什么实话?”
“就一个问题。”少年渐渐收敛了笑容,“你是什么时候认出我来的?”
李森罗闭上了嘴。
少年放开一根手指,两个人沿着他劲瘦的手臂,如风筝般在空中荡了半圈。
李森罗这回是真吓得声音打颤:“你打.....打狼的时候认出来的。”
少年:“......?”
李森罗期期艾艾地补充:“抡的那一拳,瞧着太......太眼熟了。当年你打太子耳光的时候,我就在下面头一排站着,实在忘不掉。”
少年:“......早说嘛。”
他突然松手,李森罗顿觉不好,整个人天旋地转,骤然快速下落。
他一声惊叫还停在喉咙口,又被人一把抓住腰带,稳稳停在半空——他睁开眼来,只见那少年抓住了一处粗壮的藤蔓,正娴熟地往下面遛,不过几息的功夫,双足便已触到了切实的地面。
李森罗环顾四周,发觉这是一处僻静的山谷,并不十分幽深,只是上方山石环抱,十分隐蔽。他们落脚的地方有一条小溪,少年将他随手往地上一放,伸手便去掬水洗脸,将面上、手上的狼血、尘灰一一濯净,露出一张谈不上十分英俊、却教人看着如沐春风的面孔。
李森罗想:光瞧这张温和、秀美,一瞧就是好脾气的脸,怎么也难以想象这竟然便是当年那个浑身是刺、一言不合便要打太子耳光的小煞星。
他倒在地上,四肢百骸一阵后知后觉的痛,喃喃地叫出了少年的名字:“......冯识以。”
冯识以眯起秀气的眼睛,连高挺的鼻子也皱了起来,居然还显出了几分少年人的稚气来。他擦干净脸,蹲下身来,仔细瞅了瞅李森罗,问:“姓李?”
李森罗气若游丝地道:“李森罗。”
冯识以:“哦,幸会。”
他嘴上说着客气话,脚下却一点也不客气,将人踢得翻了个面,从他身下拎出样东西来,扔在了李森罗呼吸起伏的胸口上。
李森罗低头看了一眼,呼吸一窒:“......这是......”
这是块质地十分润泽的玉牌,上头用细篆刻了几个字,李森罗手脚仍旧瘫软,没有恢复力气,一时竟分不出什么力气,爬起来看一眼。
“正面写重阳二字,反面写的是,太子有宴。”冯识以淡淡道,“此处也在三座山峰范围之内——这只怕就是重明牌了,怎么样,够惊喜么?”
李森罗张大了嘴巴。
冯识以又朝他微微一笑,将他重新从地上拎了起来,又将那块重明牌往他胸口衣襟里一塞,道:“现在,它是你的了。”
李森罗:“啊?”
冯识以却不再搭理他,拎着人哼着歌、向山谷深处走了几步,钻进了个茅草屋。这屋子是用毛竹搭的,上、下、左、右,每一处都有大小不一的几个洞,十分不讲究。
冯识以将他往这很不讲究的草窝里一放,接着大大咧咧地来扒他的衣服。
李森罗只能躺着不动,让他扒。
幸好冯识以并没有想要做什么奇怪的事——他只是不知道从哪里掏出一罐子气味奇怪的草药,胡乱往李森罗淤青的背后抹了一遭,然后就抓起他的衣服,将他兜头盖住,并且认真嘱咐:“你的肋骨没有断,这草药很有效的,你要快点好起来。”
他竟这样好心,令李森罗略有些感动,但对方话锋一转,又接着道:“......毕竟明日开始,你就要开始替我干活啦。”
“干活?”李森罗想起他往日的丰功伟绩,十分忐忑地道,“什么活儿?”
冯识以高兴地道:“多谢你的这个故事,让我有了一个很好的想法。重阳牌很有意思,我也想要,你必须协助我。”
李森罗小声道:“你可以拿我那块......”
冯识以道:“可我一点儿也不喜欢你那块。”
李森罗:“你......你喜欢哪一块?”
“除了你那一块。”冯识以兴高采烈地宣布,“剩下的十七块,我都很喜欢。”
李森罗呻吟了一声。
果然下一刻,冯识以笑眯眯地道:“所以,我全都想要。”
李森罗惊恐地道:“你想做什么?”
冯识以:“你不是说,小太子如今已经长大,有仙人风姿?我长这么大,还没见过仙人,我想去瞧一瞧,长长见识、饱饱眼福。”
李森罗:“......”
冯识以:“你不信?”
李森罗哭丧着脸:“我我我信。”
冯识以:“谢谢你,你人不错。”
李森罗:“......”
他在地上翻了一圈,仰面朝天,透过草棚子上的几个洞,窥见了一方黑洞洞的天空,一时间悲从中来,长长地吁出了一口气,怀中那枚令人趋之若鹜的玉牌,竟好似忽然变作了一个烫手山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