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三思入彀
李森罗一向觉得自己的这个堂哥乖僻邪谬,因聪敏得太过外露,总予人一种精于算计、毫不真诚之感,此刻见他被一剑穿胸、却强撑着不肯倒地,再加上方才在冯寸风面前的一番言论,竟叫人觉得面前这人分外陌生起来。
李唐棣吐完那一口血,只是面色微微发白,倒也没什么别的表情,反倒是司空榴拔出剑后,胸膛起伏,似乎尚有许多情绪在腑、尚不能自抑。
两人身后的冯寸风站了起来,面无表情地将自己脱臼的右手胳膊“咔嚓”一声安了回去,毫不客气一脚踹在李唐棣的背上,将他踹得整个人跪坐在潭水边,艳红色的血浸透了面前湿润的泥土,李唐棣却似乎并不在意,低声道:“你心里觉得舒服些了么?”
这话他并不是看着司空榴说的,但却分明就是说给他听的。
司空榴眼眶微红,一开口,声音已十分嘶哑:“我以为你要问一句为什么。”
“何必问呢?”李唐棣叹息道,“你突然要杀我,无非两种原因,一是不愿久居人下,二是心中怨怼之情已久——”
司空榴咬着牙、用发红的眼睛看着他,不说话。
李唐棣低声道:“那看来是两者皆有了。我猜一猜,我对你虽然不错,但却并不只依仗你、信赖你一个,有时候对旁人显出的兴趣更多,你觉得自己对我万事依从,我却不能以同等报之,久而久之,便生出了怨恨,这怨恨又牵出了点别的东西,譬如嫉妒——我说得对么?”
司空榴也已平静下来,握着手中仍在滴血的长剑,柔声道:“不错,大哥,我对你,比对自己的亲生兄弟还要炽烈、忠诚,但你却固守着那点虚无缥缈的血缘,偏还要去顾念那什么都没有、什么都不会的一个李森罗,反倒将我们当做了外人蒙骗。”
李唐棣也不生气,只淡淡道:“你瞧出来了?”
“我瞧出来了,令你觉得很意外么?”司空榴冷冷道,“你知道此间危机重重,便诓骗着我们,提前把人送到荒无人烟的落日坡去,以为那样就能让他避开夺牌的乱局;就连跟着他的石明月,你也处处手下留情——你在意他的生死,那姜猫儿呢?我呢?我阿兄呢?”
李唐棣柔声道:“所以,你便伙同他人,杀死了姜猫儿?”
司空榴蹲了下来,略微靠近了俯视着他这位昔日的“大哥”,也同样温柔地道:“怎么能说是我杀死的他呢?杀死他的,正是大哥你的偏心呀。”
李唐棣闭上了眼睛,长长地叹了口气,道:“你说得半点也不错,是我错了——”
冯寸风不耐地道:“同他说这许多做什么,赶紧杀了罢。”
司空榴低低“嗯”了一声。
这一切发生得都太快,令黑暗中的司马静十分无措,他刚想问问自己的难兄难弟,伸手一抓,却发现对方并不在原地。
他大吃一惊,连忙回头寻找,只见不知道什么时候,李森罗已经从土坑中爬了出去,正蹲在上方,双目灼灼地望着外面。他想劝一句万莫冲动,但看到对方此刻的眼神,便知道自己什么此刻已什么都不用再说。
“守住她。”李森罗嘴唇微动,压低了声音道,“别出来。”
司马静大惊,伸手去抓他手腕,却抓了个空,李森罗超前踏了一步,用极低却也极慎重的声音交代道:“等我出去,如果有人追着我跑了,你就数,数十三息,拉下头这根赭色的细绳。”
还没等司马静反应,他已一翻身从石头后滚了出去,出去的时候一扯石头底部的一根细线,潭水旁骤然响起一阵细密的破空之声。
机括连动,如牛毛般的细针自四面意想不到的方向袭来,冯寸风与司空榴全副心神都放在了李唐棣的身上,自然没有防备无人的密林中会有敌袭。冯寸风就地一滚勉强避了开去,司空榴手中软剑还未放下,不似他那般狼狈,但也顾不上动手,挥剑将冲着他面门来的几根细针打落,反而是李唐棣已无法动弹,身上骤然被扎中了好几针,
被打落的、打空的数根针撞在石壁与石头上,发出连绵不绝的“叮叮声”。
李森罗站在当地,一张脸在月色下被潭水旁的三人瞧了个清楚明白,李唐棣顾不得身上的伤痛,放声大笑,而就在他的笑声之中,李森罗毫不犹豫地调头冲入了苍茫夜色之中、身后一片的深林之中!
“他方才只怕都听见了。”冯寸冯脸色惨白,疾声道,“此人绝不可放脱!”
司空榴眼神如冰,冷哼一声,倒提着细剑,目光紧紧盯着倒地的李唐棣,忽然一脚踩住他衣角,用他衣袖将剑上本就属于他的血迹尽数拭去,柔声呓语道:“大哥......”
下半句他不曾说完,不过李唐棣已然读懂。
那绝不是“我放过你”,而是“待我回来杀你,且等着我。”
这看上去温和、甚至有些腼腆的少年,吞下未出口的半句狠话,转身毫不犹豫地朝李森罗离开的方向追了上去,不过几息的功夫,两个人的身影俱都消失在林中。
司马静连气也不敢喘一口,眼见着冯寸风翻身起来,一把扳住李唐棣肩膀,露出一个意味不明的笑容来,五指成爪,低声道:“他一时下不去手,我当没有这个顾虑,李兄,这就送你上路去罢!”
李唐棣胸口贯穿一道伤口,赤色的血沿着身躯流淌,将他撑在潭水旁的手掌几乎浸湿,他仍旧不乱,笑意不减。
冯寸风忍不住道:“你笑什么?”
“我这小堂弟,没什么本事,胆子也奇小,敢跑进林子,只怕是有什么依仗。”李唐棣淡淡笑道,“一个司空榴对付一个李森罗或者绰绰有余,但若加上......一个始终躲在林子里的石明月呢?”
冯寸风瞳孔微微收缩,但手上动作到底略微一滞。
便在他犹豫的这一刻,他们身底下忽然松动,泥土破开,依仗细密的网猛然张开,然后急速收拢,骤然上升,将两人连人带网吊上了半空!
司马静浑身早已沁出一层层细密的冷汗,他什么也顾不得,只记得李森罗出去前嘱咐的那十三息,十三息一到,他便伸手去拉那赭色的细线——就在他挖坑的那几个时辰里,李森罗这里忙一会儿、那里忙一会儿,自衣兜里掏出来奇奇怪怪七零八碎的小玩意儿不知道有多少,司马静一样也不认得,自然也没想到这短短的几个时辰,他竟能做出这样多的布置。
罗网收起的时候司马静脑中一片空白,在原地愣了少刻——他也想过要趁机出去,将这祸害人的冯寸风趁乱了结,但又想到李森罗嘱咐他不要妄动,便略微犹豫了一下。
正是这片刻的犹豫后,他再也不敢动了。
因为刚刚离开的司空榴,已经重新出现在潭水旁,非但如此,他手中还揪着一人衣领,这人一张圆脸鼻青脸肿,嘴角还带着血丝,正是方才狂奔而出的李森罗。
完了。
司马静脑中冒出来这么两个字,眼见司空榴冷着脸将李森罗掷到了地上,抬头一看挂在树上的绳结以及罗网,一脚将李森罗踢得翻了个面,低声道:“手段确实挺多。”
他抬头一看网中的二人,又冷冷补了一句:“废物。”
这句废物不用说指的是谁,李唐棣又十分合时地哈哈大笑。
冯寸风:“......”
司空榴抽出剑,却并不先为吊着的两个人解围,反而居高临下地对李森罗柔声道:“你算盘打得不错,先将我引开,然后叫你石头后面的同伴触动机关,将他们先捉住,逐个击破——”
他说着轻蔑地伸手拍拍李森罗肩膀,似笑非笑地道:“那石头后面是谁呀?我来猜一猜,是石明月么?她一直不出现,是行动不便、受了伤么?”
李森罗浑身瘫软在地上,显然穴道已然被制,无法动弹,但面色却变了。
司空榴看见他深色,嘴角微微勾起来一些,将他又踢得远了些,又朝李唐棣的方向瞧了一眼,笑道:“大哥,你要护着你这堂弟,又对那姓石的怪物青眼有加,我这就送他们来陪你。”
他说着提起剑,往山石后面走去。
司马静简直已快要疯了。
他想不明白李森罗的计划,照理说,他对自己的一应布置应当了若指掌,这些散布在潭水旁的小机关,压根拦不住司空榴,他迟早会发现石头后面的两人。
如今“石明月”犹自昏迷不醒,如暴露了行藏,三个人岂不是要被一网打尽?
他百思不得其解的当口,司空榴的脚步却忽然停了,他忽然回过头来,瞧着躺在地上的李森罗——他的面上,赫然有一种隐秘的、快意的神色。
这不合时宜的神情虽然一闪而逝,但不曾逃过司空榴的眼睛,他微微一笑,彻底停了下来,蹲下身子,双目紧紧盯住了李森罗,柔声问:“你好似松了一口气?那石头后面,莫非还有什么别的在等着我吗?”
李森罗的脸上闪过一丝明显的慌乱,但他连别过脸去都做不到。
司空榴低低地笑了起来:“埋伏,还是机关?或者石明月还有一击之力,躲在后面等着抹我的脖子?”
李森罗瞳孔微微收缩,充满愤怒地回望着他,但此刻丝毫不能动弹,
他施施然站起身,拍了拍身上并不存在的尘土,朝他眨了眨眼:“多谢你提醒我,我暂时还是不过去了。”
他回转身来,走到被吊在空中的那两人身旁,以软剑插入细网的间隙——但他很快发现那网是以十分奇异的材质织就,哪怕是周眠这把软剑之利,都无法不借力就将其破开。他略一迟疑,终于伸出手来,抓住了那细网,一入手冰凉刺骨,但他也没有多在意,只是用一种极其复杂的神情,望向网中的李唐棣。
李唐棣此刻的脸色愈发苍白,鲜血顺着绳网微微淌下,他垂目看着司空榴,哪怕是此刻,嘴角一似若无若有的笑意仍未消退。
司空榴茫然片刻,忽而古怪地笑了一下,低声道:“我叫你莫要怪我,但你真的一点都不怪我的时候,我又偏生觉得难受得紧。”
他一手握着绳网,一手缓慢以软剑锋刃去磨结成细网的绳索,继续柔声道:“你且放心,我先放你下来,再用最体面、最漂亮的方式杀死你。之后,我一定会想法子得到那雀死书,在你坟前烧上一份,全了我们的这份兄弟情谊。”
“你可真有良心。”李唐棣叹息般道,“谢谢你。”
他闭上眼睛不再说话。
冯寸风满头大汗,忍不住催促道:“你快些!”
司空榴同李唐棣说话时细声细气、语气温和,面对着这位临时的“同谋”,脸色却骤然沉了下来,剑尖一歪,锋利的刀刃立刻破来了冯寸风的脸颊。
冯寸风一声惊呼,也闭上了嘴。
司空榴专注地对付着绳网。
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他察觉出了一丝异样。
冷。
这种寒冷并不是从外界均匀渗透的,它甚至不是由皮肤先感知到,而是从手上的筋骨处慢慢弥散开来,散得很慢,因此他起初并未感觉到异样。
而此刻,何种刺骨的冰冷已然到达胸臆,继而开始影响他的整个行动——先是手指开始不听使唤,手腕、手肘处微微颤抖,然后是膝盖......
他惊恐莫名,终于“噗通”一声,重重地跪倒在了地上,仿佛正正地跪在了李唐棣的面前、脚下。
李唐棣的面色仍旧苍白,同他身旁、陷入罗网里的冯寸风一样,他的面部也渐渐变得僵硬、即使没有失血,他也已经很难动弹,所幸还能说话。
他小声叹了口气,极轻、极慢地夸赞了一句;“好手段。”
而被他夸赞的人,仍旧一动不动地躺在淤泥里,与狼狈跪地的司空榴相去不远,他甚至不能翻身,脸上也没有半分笑意,和从前那么多年一样,尽职地扮演了一个废物、一个累赘。
司空榴咬着牙,勉强支撑自己不以扑地的姿势倒下,不可置信地望向地上的李森罗:“你——是你——!”
李唐棣柔声叹息道:“三次示弱,头一次故意打空,因为那细小的针器无法对你们二人产生决定性的伤害,第二次被抓,若不然你就不会得意地回转、彻底蔑视他这个人,第三次引导你觉得真正的埋伏在山石后面,如此一来,你便会对这早已布下的金丝网局掉以轻心......”
司空榴愣了半晌,瞧了瞧李唐棣、又瞧了瞧李森罗,终于忍不住惨笑起来:“好,好!所以你最终的手段原本就在那网绳之上,只不过是一步一步诱着我自己去触碰、最后中毒......如今我与姓冯的皆无力动弹,只消有人解了你的穴道......”
地上一直没开口的李森罗忽然嘶声叫道:“司马静!”
这空旷之地,声音远远传了开去。
司空榴心头一惊,果然此话话音未落,那块导致他疑神疑鬼的石头后面忽然爬出个人来,此人满身污泥与尘土、原本雪白的面孔此刻全然已辨不清颜色,但一双眼睛在月色下亮得惊人,
还真是被他趁乱一镫子踢下山坡的司马静!
司马静跌跌撞撞地跑了过来,先哆哆嗦嗦地去解李森罗的穴道,解了好半晌才解开,李森罗动作到底有些凝滞,但极快地往身旁泥土地里某个位置一按。
那巨网顿时落地,李唐棣与冯寸风一起跌落在地上。
他做完这一步,浑身仿佛泄了力,但仍旧支撑着去扶起了李唐棣,咬牙对司马静道:“你去背上她,此地不能再留了,我们走。”
司马静却没有动。
他的目光落在毫无招架之力的司空榴与冯寸风身上,忽然用袖子包住了手掌,一矮身,捡起了原本属于周眠的那柄软剑——司空榴中招的时候,剑掉在了地上。
李森罗还来不及说话,这位温柔、谦和、胆子略小、也不太仗义的美男子,忽然反手飞快一削,唰唰四下,四道血箭自司空榴双足、双脚关节处飞溅而出。
李森罗:“......”
他清楚地瞧见此人握剑的手抖如筛糠,但还摇摇晃晃地打横多走了几步,对着另一侧地上躺尸的冯寸风,故技重施,复将其手筋脚筋挑断。
他手势相当不稳,显然不甚熟练,甚至溅了一身星星点点如梅花般在泥衣上绽开的血,等冯寸风的惨呼声止住,他才瘫软在地,长长吁出了一口气,一回头见李森罗见了鬼似的看着他,似乎也有些赧然,轻声道:“对不住啊,他们若是还能动弹、我大约逃跑都要腿软,谨慎起见,就......就处理了一下。”
李森罗:“......”
好极了,大生死前畏畏缩缩,小受惊后杀伐果断,这到底是个什么品种的墙头草?
他生自己闷气的当口,却瞥见了地上的司空榴.....方才他手脚受到重创,并没有发出一丝声响,如今却忽然张口。
李森罗猛然意识到了什么,下一刻,司空榴口中的什么东西被他咬破,继而,一种嘹亮的、极其刺耳的声音,穿透了整个林子!
李森罗晚了一步,只来得及从他口中抠出个已经咬断的、制作精巧的哨子。
司空榴被他毫无章法地抠挖,嘴角崩裂,鲜血直流,但仍咯咯笑着,以口型无声道:“你们完了。”
林子中仿佛已经有了别的动静,好几个方向,都似乎有人正往这边赶来。
“他们还有同党!”李森罗咬了咬牙,“走。”
司马静还没回过神来:“走去哪儿?”
林中声响太多太杂,一时根本辨不出哪里有人来。
他的目光,最终落在了面前幽深得仿佛巨大兽口的水潭。
李森罗抓住堂兄渐渐软下去、冷下去的身躯,感觉自己也在微微地颤抖,但说出来的话,又是冷静的、不容拒绝的。
“我们下水。”他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