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鱼炙
下水并非万全之策,水下情况如何他一概不知,唯一一个略微知道点的这会儿还没醒——这一点李森罗自然清楚得很,但眼下林中危机四起,司空榴与冯寸风的同伙正在赶来的路上——他甚至想过要不要捡起地上的软剑,先结果了这两人......
来不及了,此刻若再犹豫,他们四人的性命,只怕全都要交代在此地。他转头看自己扶着的李唐棣,李唐棣双目微闭,显然因为重伤、以及被他涂在绳网上的药物影响,已昏昏欲睡。
他咬了咬牙,眼见着司马静慌里慌张地去石头后面“起”出了冯识以,一咬牙,抓着李唐棣,率先扑入了潭水之中。
身后又有响动,李森罗不回头,也知道是司马静跟了上来。
水潭很深,水下居然十分平静,略微浅表些的水底有一些游鱼,瞧着不似有害的样子,也不见冯识以提到的“八爪鱼”,他略微松了口气,示意身后吃力拖着冯识以的司马静快速跟上。
停在此处也十分危险,司空榴和冯寸风未死,他们的踪迹无法隐瞒,上面的人就算不清楚水下的状况不会立刻追击,但也绝不会耽搁太久。
他们都是常年习武之人,虽不一定会凫水,但闭气的时间终归要被普通人长些,即便如此,也不可能一直呆在水下。李森罗如今赌的便是这深山之中,腹窍众多,他们方才躲藏的洞口便是一例——只消这潭水够大,能通向山腹的空窍之地,他们不但能够上去呼吸、休整,也有机会在追兵赶上来之前博一博生路。
但他甫一入水、游出了许许,心下便觉得不好,四处光线暗沉无比,手中抓着的人吃了水,变得分外沉重,短时间内要找一条出路,谈何容易?
他正慌乱无措时,忽然肩头被人重重拍了一下,一人游去了他的前面,怀中揽着一人,居然仍旧身姿优雅。
司马静的水性居然比他想象的要好上许多,他游至前方,回头朝李森罗招了招手,便径直拖着冯识以,率先朝一个方向游去。
李森罗无暇分辨,硬着头皮跟了上去。
深潭之中,水波无声,李森罗只觉得时间已过去了许久,就在他觉得自己也快要憋不住气的时候,水面忽然变得宽阔,他奋力往上一冲,不过片刻,居然“刷啦”一下浮出了水面。
李森罗茫然一阵,尚未适应这突如其来的劫后余生,下意识将身边的冯识以也托出水面,继而大口呼吸起来。
空气居然十分清甜——此处确是山腹中的一处孔窍,并不太大,上方有隙,透落一线明光,勉强可以视物,就在两人的身旁,是同样大口喘息着的司马静。
两人俱已精疲力尽,好不容易将自己与手里的人一起推上岸,李森罗一个翻身,两手食指一左一右,搭在两个丝毫不动弹的人颈侧,待感觉到了搏动,才敢后知后觉地出一身冷汗、彻底瘫软在地。
他一口气将李唐棣伤口附近的穴道一应点了,又扒开对方衣襟,见没有再汩汩流血,这才转过头,目光沉沉望向司马静。
司马静:“......”
“方才被那大家伙拖下水的时候,我也不是一碰就晕了的,多少还挣扎过那么一两息。”他平静也有些无奈地道,“......此物两侧虽有腮与须,但我摸到它......头顶还长有气孔,恐怕也是要上岸呼吸的,我猜洞中肯定有孔窍般的山穴,所以就照着它拖着我走过的路线游......”
李森罗神色复杂地望了他半晌,一时也不知道该说此人到底是运气极好还是极差,只得压低了声音道:“这水道虽然复杂,但算不上很长,夺牌时间只有七日,司空榴和他的同伙们一定会优先解决我们,找到这里只是时间的问题——”
不用他再说,司马静也已经紧张起来。两个人借着头顶的微光,仔细观察起此处情况。
光确实是从头顶透下来的,上方只留了数根手指粗细的窄缝,他们四个大活人,哪怕是爬了上去,也不大可能从这样的细缝里把自己挤出去。而除此之外,只有其中一面靠水的不是整块完整的石壁,而是瞧上去还有缝隙的一些乱石,此刻光影明昧不定,瞧不清楚具体情况,只依稀可见周围有许多碎石。
李森罗抹了一把脸,认命地重新下水,游到那一侧,忽然觉出一丝不对来,回过头,朝司马静招了招手。
司马静正缩在岸上,用尽全力令自己发抖的动作显得优雅,此刻略微有些茫然地抬头,看着李森罗。
李森罗皱着眉头道:“你有没有……闻见什么味道?”
司马静愣了愣,下意识朝水边挪了挪,李森罗手搭在那些块头仍旧巨大的碎石上,摸见了一手黏腻,还未及回头,身后的司马静喃喃道:“好浓重的血腥味!”
之前他们凫水进来的时候,虽然处于极度紧张的状态,但李森罗能肯定水中绝没有这样的血气,他嗅了嗅如今自己手上的玩意儿,确认是鲜血无疑,但这血腥气背后,却隐隐还夹杂着着另一种奇特的、不应当出现在这里的气味。
炙烧的味道。
他心头一动,伸手去拨眼前的巨石,手上力道用得并不大,但那石头却晃动了一下,李森罗侧过头朝那石头一侧一看,接着上方的光亮,竟在距水面七八寸的地方,瞧见了一只清晰的血掌印。
那手掌瞧着比李森罗自己的纤小了起码一圈,李森罗咬了咬牙,试着把自己的手按上去,推了几下,这回石头却不动了,他叫道:“司马静!”
两个人一起动手,终于将最外面那块松动的巨石往一侧推开了许许,露出一道尺隙来,似乎是个甬道,里头乌黑一片,瞧不清楚。
司马静打了个寒颤,道:“这.....这是出路么?”
李森罗:“我也不知道。”
两个少年泡在冰冷的水潭里面面相觑,隔了一会儿,李森罗又咬了咬牙,道:“我先进去......瞧瞧,若是走得通,再回来叫你。”
司马静看了看面前这片幽深的黑暗,又看了看如今平静无波的潭水,知道此番退无可退,只得默默地点了点头,道:“我.....我在这里看着他们两个。”
李森罗不再说话,瞧了一眼岸旁跟两条咸鱼似的并排躺着的堂兄和冯识以,转过头,从水里出来,摸索着往那甬道中探出身去。
通道极窄,四周十分黏腻、光滑,血腥味犹在,他挤进去之后,身体便将最后一丝光亮都堵住,真正地伸手不见五指。
但此刻光亮也已不紧要了,如果再没有能躲藏的地方,就凭他和司马静两个人,就算有再多的机关道具,也绝抵抗不了司空榴等人,他硬着头皮往前爬,感觉自己仿佛置身什么巨蛇大蟒的腹腔之内,鱼腥味渐渐盖过了血腥味,然而那鱼腥味之后,那种炙烤的味道渐渐也变得更加明显,甚至变作了一种——香味。
李森罗居然不由自主地咽了口口水。
除了前日里傍晚冯识以给的一条烤鱼,他已起码有四五个时辰没有进食,此刻被这味道一勾,肚腹中居然十分不应景地咕咕叫了起来,他心头莫名一凛、加紧速度往前爬,谁知道手一伸出去,却摸到了一个冷冰冰、滑腻腻的物事!
好在这几天下来,他所受到的惊讶已经足够多,竟然已有些波澜不惊,大着胆子又摸了几把,确定了那东西是个长条状,肉质,软软的有几个圆形的凹陷,被他不小心一把抓在手里,也没什么动静,显然是个死物。
他松了口气,想了想,将那物事捏在了手里,又向前爬了起码几十丈,前头居然有了光亮。
不是那种自然倾泻的光亮,而是火光。
李森罗奋力从湿滑的甬道中爬了出去,目光一落到前方空地上,差点忍不住惊呼出声!
甬道的尽头,是一处更大的山腹溶洞,见不到与外界的通路,中央燃起了火堆,一头大约有两三人高、触须虬结的怪物,正正地盘踞于火堆之上,其皮肤黝黑如墨,一双比碗口还大的眼珠子,正瞬也不瞬地盯着刚爬进来的李森罗。
李森罗脚下一个踉跄,刚想掉转头钻回甬道里,却又愣了愣——他忽地发现,火光映照之下,那双碧绿的眼珠子竟森然不动、连眼皮也不眨一下。
他迟疑片刻,见那东西贵岿然而立、横竖不似有任何反应,又想到如今无论如何也退不回去,当下大着胆子靠近了两步,伸手去触那东西的表面。
谁知道指尖方碰到那滑腻的表皮,从这东西的背面骤然伸出一只白惨惨、湿淋淋的手来,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腕。
李森罗从喉咙口发出了一声短促的惨叫,下意识地挣扎起来,这只手却如铁箍般纹丝不动。
他浑身开始发颤,冷不防却听见有人漫声漫气地叫出了他的名字。
“李森罗?”
这声音仿佛在哪里听过,又确实算不得太熟悉,李森罗实在听不出来,但挣扎的动作不由自主地停了,只见抓住他手的人从那“怪物”后面探出头来,头发乱糟糟的,面上也都是血痕,一双凤目微微挑起,面上的惊讶之色并不比李森罗少上几分。
李森罗瞧清了这张脸,又瞧清了她雪白冰凉、抓住自己不放的手,从脑门到脚跟一路凉了下去,只觉身遭阴风阵阵,鸡皮疙瘩争先恐后地冒了出来。
“周......周眠?”他颤声道,“你你你没有死?”
周眠狐疑道:“谁死了?我干嘛要死?”
她整个身子都露了出来,手脚都十分完整,只肚腹处的衣衫隐约有一处破损,破口附近有些血迹,但显然已经包扎过。李森罗看了一眼那伤口,便知道她实在是个大活人——死人何必再给自己包扎伤口?
他心念电转的当口,周眠也瞧了他半晌,忽然从身后取了一物,塞到他手里。
李森罗下意识地接过来,只觉得香气扑鼻,一手的油腻,竟是烤熟了的、不知道什么玩意儿的一截肢体,尺余长,手腕粗细,与他方才在甬道里捡到的一般无二,只是大了少许。
这一股温热气息实在太有人间味道,顿时将之前的阴诡气冲散了,李森罗呻吟了一声:“这是什么?”
周眠抬头,用另一只手里握着的树枝点了点火堆上的“怪物”:“烤......这个不知道什么的脚。”
李森罗的目光终于又回到那火堆正中的庞然大物之上,这才真正看清了这是个什么玩意儿,竖起来超过两丈,身如鱿蝙般是个梭状,身侧各有三四条触手——如今折断的折断、丢失的丢失,那双盯着他的大眼早已失去光芒、一片死气,唯有肉香四溢。
李森罗:“......”
周眠在一旁体贴地催促:“你的肚子在叫,快吃罢。”
李森罗瞧了眼神色如常、甚至神态还有些娇憨的周眠,又低头瞧了会儿自己手里的炙肉,一时竟不知身在何处。
这场景实在诡异至极,以至于半刻钟后,狼狈爬过来的司马静也保持了同样的一个表情。但熟肉的香气又令他很快接受了这一切,和李森罗并排坐下来,开始吃肉。
此刻冯识以还在安然昏睡,李唐棣在甬道里被拖动的时候清醒了一小会儿,指点司马静将他们来时推开的那块石头重新堵上——姑且能拖上那么一时半刻。
李森罗填饱了肚子,终于有余力探究别的事儿,绕着那巨大的尸体走了一圈,瞧见它肚子上有个巨大的裂口,瞧着竟像是被人硬生生撕开的,不禁骇然望向周眠。
周眠却浑然不觉,忿忿在那里大骂冯寸风:“你们也是被那个坏胚子打下来的罢?亏得我皮糙肉厚,要不要一爪子就给他捅死了!人怎么能这样不要脸!就为了块玉牌!太子有什么了不起,雀死书有什么了不起,为了和他吃顿饭,人都不要做了吗!”
她话实在太密,李森罗插不进去,只得在旁边点头。
周眠看了他一眼,又愤然道:“水下还有这么个大家伙,张牙舞爪地就扑过来了,若不是它之前不知道被什么东西打了个半死,它大概还想就地吃了我!”
李森罗默默地看了一眼地上躺着的冯识以,心道:不是什么东西,八成就是这位仁兄了。
先前冯识以轻飘飘说的“踢了它一脚”,讲得实在太含蓄了,真实情况约摸就是他们互相把对方打了个半死,而这位八爪兄今日时运不济,刚送走冯识以,又迎来了个周眠。
李森罗摸了摸鼻子:“所以你就把它烤了?”
周眠以为他是不赞成,噘起了嘴,不高兴地道:“它都已经要吃我了,我当然要以牙还牙,以吃还吃!——你不是也吃了吗?”
李森罗:“......”
他往那巨物空空如也的肚腹中瞧了一眼,心知那所谓的“鱼腹”中有玉牌,指的也并不是这一条怪鱼,它死得可谓十分冤枉——他抹了把汗,不由得觉得面前小山一样的这头怪物虽然可怕,但一天之内遇到这么两个“飞来横祸”,也着实有些可怜。
就在他百般感慨的当口,身旁同样吃饱喝足的司马静忽而低声道:“这地方还有别的出路吗?”
此人一旦有物饱腹,便立刻恢复了翩翩佳公子的模样。周眠看了他一眼,耳朵一红,身子坐正了、声音也变得柔和了几分,扭扭捏捏地道:“有的。”
李森罗:“.....”
司马静问:“在何处?”
周眠指了指身后、他们爬过来的甬道对面的一块山壁,低声道:“那儿。”
她说完,又补充道:“但是没用,那门,打不开的。”
司马静与李森罗一起抬起头来,道:“门?”
周眠说的“门”,与其说是门,不如说是一块巨大的石头,勉强有个门的囫囵样儿。周眠之所以一口咬定这是一扇门,主要因为石头的中间,镶嵌着一个奇怪的东西。
那是一个石盘,微微凸出,根部长在了巨石上,上头花纹雕得异常繁复、精细。
那是一尾鱼的形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