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锦绣连环
其实勿用李森罗多此一举,司马静也万万不敢再乱动。
任谁也想不到,囫囵剥掉冯寸风那层“真君子”的面皮,下头藏的竟是这样一个人。
两个人屏住了呼吸,只见冯寸风弯下了腰,从地上拾起了一件什么东西。李森罗眼尖,自缝隙中瞧见那是把细如柳叶的剑,他这才想起周眠这个小姑娘平时惯带在身旁的,就是一柄软剑。
冯寸风取了剑,又从地上捡起了一张纸条,约摸就是他先前递给周眠的纸条,喃喃道:“ 你猜得可真准,我便是按着这名单来杀人的,这太上峰懂得藏拙的人可真不少啊,你也藏得很深,连我都瞧不出你竟能和李唐棣实力相当,若留着你夺牌,我获得太子青睐的机会就又少了一分——你说是不是呢?”
他语气也不见得如何森冷,反而温柔平静,李森罗却禁不住打了个寒颤,肩膀一动、碰见昏迷中冯识以的肩膀,心中也不知道怎么就一定,止住了颤。他这辈子,前头七八年也算是享过福了,后头这七八年混迹凶山恶水与一帮浑人之间,已经养成了万事多疑、除自己外天王老子也不信的性子,如今碰上了这冯痴子,却好似孙猴子戴上了紧箍咒,莫名有种欲信而为之死的血气。
他想来想去,大约是当年她那一巴掌,打的并不仅仅是太子万别梅,也打在了他们这群人的脸上、身上、以及平时日不能不敢也不愿进一步窥探的内心深处。
等他定下神来,林子里、潭水边重新变得静悄悄的。
冯寸风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走了。
隔壁的司马静略微动了动,似乎想从坑里爬起来,李森罗猛地抓住了他,低声道:“别出去。”
司马静如今变得十分听话,闻言一动不动,只小声问:“他还会回来么?”
李森罗额头上又沁出了冷汗,低声道:“方才......我们埋姜猫儿的时候,他身上......少了什么没?”
司马静仔细想了会儿,疑惑地道:“少了......什么?”
“方才没留意,瞧见那姓冯的拿人东西,才忽然想起来。”李森罗只觉得自己眼皮跳了跳,“他手上的那指环没了。”
姜猫儿气力无穷,平日里四指戴着铁指环,因此拳出如山崩,但方才捞起尸首的时候,他却双手空空,什么也没有剩下。
司马静道:“......或许是遗落在水潭里了?”
李森罗苦笑道:“那四枚指环互相连接、姜猫儿轻易都不离身。若说不是谁刻意脱掉取走的,难道是水底下那八爪鱼成了精,还会扒人身上这种细软了不成?”
司马静想到那瞧都没瞧真切、但莫名拖自己下水的大家伙,也跟着打了个寒颤。
“不是畜生干的,就只能是冯寸风......拿指环、取剑,他杀人就算了,拿死人东西是想做什么?”李森罗喃喃道,“方才他是怎么杀死周眠的?”
司马静试探着:“瞧不真切,大概是用掌?”
李森罗“嗯”了一声。
司马静忍了一小会儿,低声道:“怎么了?”
“我觉得,只要那单子上的人不曾死绝,他大约就一定会再回来的。”李森罗望了眼不远处因为极深而泛着深碧色波光的水潭,喃喃道,“论到藏起尸体,诺大个太上峰,还有比这里更隐蔽、更合适的地方么?”
司马静说不出话了,隔了好半晌,才低声问:“既然这样危险,不如我们带着她暂且离开?”
李森罗叹了口气,道:“只怕不能了,你莫忘记我和冯识以都在那劳什子的名单上,若此刻跑了出去,谁能保证不遇见冯寸风?就算我们能避开他,谁又知道这名单有几人看过,又有多少人抱着与冯寸风相同的心思?”
司马静彻底安静了。
“所以。”李森罗闭上了眼睛,“等着罢。”
司马静小心翼翼地问:“等什么?”
李森罗老实不要脸地指了指身侧:“等她醒。”
冯识以的呼吸平稳,她睡过去的时候说自己最多七八个时辰就能醒,如今时辰尚未过半,危机却接踵而至——但他们还未挨至冯识以醒来,却先等回了冯寸风。
这回他也不是一个人来的,远远地就已经听到了他十分惶急的声音,再同什么人说话:“便是此处了,我瞧见的时候已经不见人,只拾到了这个......”
隔了半晌,另一道十分平静的语声响起:“确实是姜猫儿的东西。”
潭水旁还醒着的两个人同时愣住。
这声音再熟悉不过——此番和冯寸风一块儿来的,竟然是他们好不容易才摆脱的李唐棣!
李森罗嘴里忍不住暗暗发苦,他这时候也顾不得别的了,略微挪动了下身体,借着石头之间的缝隙去看外面,幸有明亮的月色、他凭着过人的目力,瞧见他那倒霉堂兄的手里确实拿了样东西,正是姜猫儿原本戴在手上的指环。
那指环中间以铁链相连,李唐棣拎起来瞧了半晌,发出细碎的金铁交击声,他背对着冯寸风,站得离水潭并不远,似乎在低头观察着岸边的情形,忽而道:“这水下有东西。”
冯寸风的手本已摸在腰间,此刻动作一滞,装模作样地低头一同查看。
李唐棣指着一处,低声道:“你瞧,这应当是人的掌印与指痕,这么长一道,扒着岸边,是被什么东西拖下去的。”
李森罗嘴里又有点发苦——他这堂兄的眼睛确实厉害,他们方才急着挖坑埋尸体埋自己,浑然忘了另一侧还有司马静被拖下水去的痕迹,冯寸风方才显然也没注意,这会儿看到,倒是货真价实地怔了怔。
李唐棣又客客气气地问道:“敢问冯兄,指环具体是在何处捡到的呢?”
冯寸风指了指如今平静无波的水面。
“哦,想来他就是在此处遭遇的不测。”李唐棣叹息了一声,“这林中果然迷雾重重、遍地危机,昨日我们兄弟几人分开探路,直至黄昏也不见他回来汇合,我便知道怕是出了意外。”
冯寸风目光闪动,试探着道:“两位司徒兄......”
李唐棣道:“惭愧,傍晚时候起雾,不慎同他们走散了。”
他叹了口气,道:“多谢冯兄,此地既有会拖人下水的怪物,我们也不应久留,还是赶快走罢。”
冯寸风:“......走?这......姜猫儿可能死在这水下了,不.....不下去看看、是否能捞到尸体么?”
李唐棣叹了口气:“他若还有救,想必自己已经爬上来了,如今还不上来,说明已然死透。死都死了,捞与不捞,又有什么区别?”
这番话他说得诚恳又真切,李森罗本应觉得他寡情薄意、没有心肝,但此刻听他这真小人同假君子对上,又觉得无端地有些解气。
冯寸风本应是想利用姜猫儿的死、令李唐棣放松警惕,若李唐棣下水去捞人,他自然就多的是可乘之机,将名单上的李唐棣也一并除去——但他决计未想到李唐棣竟只是看了几眼,掉头就走,仿佛姜猫儿这么大个活人,与养着消遣的猫狗无异。
他迟疑了片刻,似乎也不愿意放过这个机会,低声道:“李兄,稍待。”
李唐棣转过头来。
他苍白的面颊上还有一道明显的抓痕,应是狼爪所致,显然未及处理、皮肉翻卷,仍在流血,衬得秀眉俊目中藏着的那点阴诡气又泛了出来。
冯寸风轻声道:“实不相瞒,我大约知道,姜猫儿是何人所杀的。”
“哦?”李唐棣闻言,倒真的停下了脚步,回过头来,“他不是被这水里的东西拖下去的么?”
冯寸风低声道:“姜猫儿这样的气力,寻常三四个人都拖他不动,若不是事先受了伤,如何能这样轻易地被拖下水去呢?”
李唐棣似乎略微迟疑了一下,道:“你说你知道是谁杀了他,你瞧见了没?”
冯寸风叹了口气,似乎十分踟蹰,半晌才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似的,道:“今日傍晚,这林中起了大雾,我无意中走到这潭水附近,撞见个人......此人当时十分慌张,手里提着剑。大雾中一开始也瞧不清是谁,对着我就刺过来,我来不及拔剑,便用衣袖兜了一把......”
李唐棣微微一笑,道:“冯兄这一手‘扶风袖手’的功夫,我一直很是佩服。”
冯寸风赧然道:“哪里,我这么一兜,对方一剑没刺中,似乎心虚,也不纠缠转身就跑,我一摸袖子,才发现上头赤色一片——”
李唐棣沉吟道:“对方剑上沾了血。”
冯寸风低声道:“正是如此,且我兜住那剑的时候,剑陡然弯折,弧度十分惊人,我怀疑此人乃是缅剑宗的周眠。我遇到她后,又走了没几步便到了潭水旁,然后就捡到了姜猫儿的指环,若说姜猫儿的死与她没有半分干系,我断然是不信的。”
李唐棣听完皱起了眉头,道:“兹事体大,冯兄方才为何不说?”
“我其实并未看清来人面目,只凭一把剑认人,颇有些草率。”冯寸风叹息道,“我思虑再三,还是将此事告知李兄,也是希望你心中有个章程,他日遇见周眠留一两分心眼,先将事情弄个清楚明白,莫要无端遭了人暗算。”
李唐棣道:“多谢好意,我会的。”
他油盐不进,转身又要走,冯寸风无奈道:“其实约李兄来此还有一事,那持剑人走得十分仓促,落下一副纸卷,上头写了些名字,我看完不明其意,又隐隐觉得其中必定大有蹊跷——李兄,能否帮忙看看?”
李唐棣果然又停下了脚步。
李森罗的掌心又沁出汗来,这位堂兄向来瞧他不起、又屡次带人捉弄他,虽说并不曾下什么死手,其存心不良毋庸置疑,此刻他自然不会暴露自己去出声阻止。但他瞧见冯寸风这样真正的恶人就要算计得手,心里多少还是有些不是滋味,总盼着对方能早些识破,莫要被算计。
但李唐棣却教他失望了,接过字条后,就着月色认认真真地看了起来,看起来并无防备,李森罗心如鼓捶,眼见冯寸风一手探入衣襟之中,双目紧盯着李唐棣后颈要害处,不禁紧握双拳,差点从土坑里站起来!
只不过他还未及动作,冯寸风衣袂翻飞,袖中寒芒闪动,直取李唐棣耳后关窍处,便在此际,一直在专心看字条的李唐棣忽然做了一件事——他略微动了一下肩膀,左手以一个匪夷所思的角度一扭,向后探出,飞快地抓住了冯寸风的手腕。
冯寸风的动作顿时僵住,李唐棣顺势转过身来,用力一扳。
“咔嚓”一声脆响,冯寸风握着自己手腕,半跪了下来,不可思议地望着李唐棣:“你......你怎么......”
李唐棣伸出一双修长的、白玉也似的手,轻轻放在了他的脖子上,接着他的话头柔声道:“怎么反客为主,先下手为强?”
冯寸风脸上冷汗涔涔,显然一时不知道如何回答。
李唐棣面上和煦的笑容不再,凑近他的耳侧,低声道:“这名单上独独无你,未免有些蹊跷,我随意试探了下,你果然便出了手——所以,姜猫儿是死在你手上的了?只怕周眠也已在这水下了罢?你诱我来此,是想做什么呢?也想杀了我么?”
他一句比一句问得温柔,手上力道却在一丝丝加重,因其手指正按在血脉交流之处,冯寸风连动都不敢动一下。
李唐棣又道:“我若在此处杀了你,倒也干净,这名单还有旁人见过么?”
冯寸风脸色青白,连忙摇头。
李唐棣又道:“除了姜猫儿和周眠,你还杀过谁?”
冯寸风赶紧又摇头。
李唐棣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又问:“见过李森罗么?”
黑暗中的李森罗愣了愣。
冯寸风也被问得愣了愣,半天才反应过来他问的是哪个,低声道:“没......没有。”
“他就是朝这个方向来的。”李唐棣柔声道,手指略微又收紧了些,“你若敢骗我,当知道会是什么下场。”
冯寸风:“真.....真没见过。”
他似乎意识到了什么,忽然挣扎了起来,咬牙道:“你.....你别杀我!我......我知道你一向看此人不顺眼,又碍于亲故,不方便动手.......我可以帮你!你如今松一松手,我可以帮你神不知鬼不觉地弄死他!”
李森罗:......
他想要跳起来破口大骂,隔壁的司马静还嫌他不够火大,伸手过来,还拍了拍他的脑袋,以示安慰。
李唐棣听了这话,似笑非笑地低下头,右手仍旧捏住他脖颈,左手却落下来抓住他的手臂,用力又是一扳。
冯寸风惨叫一声,右手手臂、手腕都软绵绵地垂了下来,他瞪大了眼睛看着李唐棣,颤声道:“......这是何意?”
“没什么意思。”李唐棣皮笑肉不笑地道,“我费劲心机,想在这片乱局中保住舍弟,阁下却一开口就要杀人,我卸掉你一只胳膊,已经算是很客气的了。”
这话实在太过惊悚,李森罗愣了半晌,才反应过来这“舍弟”指的是谁,不由得打了个寒颤,瞪大了眼睛,望着如今笃悠悠站在那里的李唐棣。
冯寸风显然也愣住了,道:“你.....你不是极厌恶你的这个堂弟,还时常捉弄他么?”
“我觉得他愚笨不争气,喜欢捉弄他,是我乐意。”李唐棣淡淡道,“我想要他安安稳稳地活到终局,为此不惜杀人,也是我乐意,你若有意见,不如到地下同周眠他们讲罢。”
此话振聋发聩,李森罗脑中嗡嗡发响,无数细节此刻串了起来:李唐棣为何要伙同别人,将他绑至偏远无人的山谷、为何走时不搜走他身上的器物、为何几次遭遇都始终留有一线?
他脑袋乱哄哄的当口,李唐棣手上已经发力,眼见冯寸风就要被他徒手掐死,林中忽又跌跌撞撞走出一人。
雾气此刻已散得差不多了,来人身上衣服破烂不堪,脸上也满是血污,一瞧见潭水旁的两人,目光亮了一亮,欣喜道:“大哥,总算找见你了。”
竟是之前在大雾中走散了的司空榴。
李唐棣手上动作下意识松了松,冯寸风呼出一口气,李唐棣声音里也带上了一丝关切,道:“你怎么样?”
司空榴一面朝这边走近,一面道:“几只畜生而已,没什么大碍,就是擦破了点皮。”
他走近二人,去瞧半跪在地上的冯寸风,疑惑道:“这是谁?为何跪在此处?”
李唐棣刚要说话,瞳孔却微微一缩。
电光火石间,司空榴忽然动了,他衣衫破烂,原来是因为裹了两层外套,要遮住里头的物事,此刻他从腰间抽出一物,在风雾之中陡然伸长,变作一把细剑,抬手将剑送出,一剑便送入了李唐棣的胸腹之间!
同时地上的冯寸风也突然暴起,猛然屈膝顶在李唐棣后膝,将他整个人往剑上又撞入几分。
剑自胸而入、透背而出!
李森罗清楚分明地瞧清了这把剑。
它很长,窄得过分,之前是像腰带一样,被司空榴缠在两层外套中间的——这正是周眠的那把剑!
错愕间,有什么东西瞬间自脑海中闪过——姜猫儿的指环、周眠的剑........杀人、名单!几重冷汗之下,李森罗望向月光下嘴角微微勾起的冯寸风,不由得攥紧了拳头。
杀姜猫儿,取他的指环,戴上他的指环一拳拍死周眠。
取周眠的剑,再杀下一人。
如此既往,只怕就算把名单上的人杀个干净,哪怕其中有一具或几具尸体被发现,一时半会也绝联想不到他的头上!
好一出连环毒计!
李森罗咬着牙,瞧见那剑又被抽了出来,李唐棣咯了一大口血出来,并不说话,抬起头来,看也不看一侧的冯寸风,反而望向一侧,一言不发的司空榴,低声叹息了一声:“这倒的确是......未曾想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