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二十三弦曾拨动
一个时辰说长不长、说短不短。
司徒焉知疯疯癫癫,沾了血的长鞭也不见他清洗,就这么胡乱缠在了自己的一条腿上,肉瓮里煮的是兔子肉,渐渐有香气飘了出来。王觉坐在另一侧的石头上,仍旧是软绵绵浑身既没有骨头、也没有气力的样子。
司徒焉知眼睛瞧着瓮里浮浮沉沉的肉块儿,忽然问:“你想杀了我?”
王觉靠在石头上,眼睛只开了一条细缝,不知道是真睡着了,还是装做听不见。
司徒焉知也不愠怒,继续柔声道:“陈游、是你放走的罢?”
王觉睁开眼睛,司徒焉知回头,两个人目光对上,过了两瞬,王觉又将眼睛重新闭上了。
司徒焉知毫不在意,悠悠然仿佛喃喃自语:“司徒南来找我的时候,说要将玉牌全数揽入手中,并将此间能说话的、会喘气的全都杀死,我想也没想就答应了。”
他说这话的时候那瓮里的兔肉又挣扎着翻了个面儿,他拿起放在一侧的铜勺,舀起一小口滚烫的汤汁,低声继续问:“你知道为什么吗?”
王觉这会儿总算是认真想了想:“因为司徒南是这山上六大掌事之一,且是你的远亲,他要你做的事,你反抗不了?”
司徒焉知哈哈大笑,将那混着油腥味的肉汤一口饮尽,柔声道:“你这就说错了。我七岁整的那日夜里,因为一只蚱蜢,半夜割了司徒南长子的喉咙,司徒南因此将我父母拶指剖腹——哦,对,就是姑侄通奸的那二位......若不是武林皇帝恰巧那时候发癫,将司徒南等人抓到须臾峰上,我此身恐早已成烂泥黄土......”
王觉平静地道:“这么说来,你的想法,我确实猜不透。”
司徒焉知压低了声音,轻声道:“因为我和万倚楼一样,最喜欢看到天下大乱,所以司徒南要造反,我很高兴,你想偷偷救这些人,我也很高兴——总要有人不按照规则做事,若不然,活着多没有趣味,你说是不是?”
王觉平板地道:“我理解不了你的趣味。”
司徒焉知眯起了眼睛,柔声笑道:“但我却发现你这个人,果真是有趣极了。”
两人在远处“又说又笑”,周眠吸嗅着肉香,偏头瞪着他们,而那三个被选中的少年少女瑟瑟发抖地蜷缩在一齐,司马静正在低声安慰他们。
一侧的李森罗正忧虑地道:“这司徒是该杀,不过你们想好计策了没?我瞧他的功夫不弱于李......不弱于我那堂哥。哎,幸好他疯疯癫癫的也没来搜身,我囊中尚有一些小机关......”
周眠忽然一翻手腕,将那薄薄的图纸在地上甩出了“啪”的一声响,闷声道:“不背了,什么鬼玩意儿。”
司马静默不作声,将她的那张图纸捡了起来。
周眠道:“你捡它干嘛?”
司马静低声道:“我的背完了,我帮你背吧,等会儿我告诉你怎么走。”
几个人一起回头看他。
“我屁股还没坐热呢。”李森罗怪叫道,“你背完了?”
司马静似乎也有些赧然,道:“你们若是都不想背,我背四份,应当也是可以的。”
冯识以忽然插口道:“意思意思,背个两三步就行。”
周眠眼睛亮了起来,道:“你心中是不是已经有了具体的破局之法?”
她这才发现冯识以一直盯着殿内看,忍不住又问:“你到底在看什么?”
冯识以扭转头来,道:“我在想你之前问的那个问题,司徒的最终目的是破阵夺牌,在拿到玉牌之前,自然希望进去的人活得越久越好。既然如此,这画纸为何不能让人随身携带,这样岂不是不用浪费时间再背诵记忆,一边走一边看就行了?若是不小心记错了,岂不是枉送性命、又浪费时间?”
李森罗道:“对,还有一点我不明白,既然他们已有了前半部分的正确破法步法,为何不一路在外面指挥里面的人怎么走?除非——”
冯识以:“两种可能,一是我们一旦进去,就无法再与外面的人交流;第二种可能......时间。”
周眠问:“时间?”
“你是说......”李森罗恍然,“这莲花阵每步可能还有时限,外面的人即使手拿图纸,也无法及时安排好走法,所以必须每个人仔细记住自己的方格,尽快做出反应......”
说到此处,几个人都沉默了。
杀司徒,是如今每个人心中的想法,但面前仍有重重阻碍:既有这举步维艰的莲花阵,又有司徒背后的助力——而司徒本人,也绝不是能轻易对付的。
冯识以却好似浑然未想到这些,她的眼中带着一丝死气,绝少能在这个年纪的少年人的眼中见到,但这死气却并不消沉、反而带着隐隐的兴奋,若你要分辨,更像是一种一口咬定后、就胼手胝足也绝不能放的意志,因浓烈得太过,映出了一种如潭水的深与静。
她将目光落在大殿之中,忽然道:“你们看。”
众人目光随着她落到大殿中,正不知道应当看哪里,她又迅速补充:“横六竖八,横七竖十四,横二十一竖四十三......”
一连报了七八个位置,这才停了下来。
周眠费了大劲,瞧了半日,没忍住,道:“不都是砖块么?瞧什么?”
李森罗面色很凝重,轻声道:“血迹?”
殿中的机关显然已被触发过许多次,鲜血早已凝固,杂乱地遍布在整个莲花阵中。
李森罗接着道:“我们方才瞧见了这么多尸体,如人都是死在这阵中的,那这里的血迹,未免也太少了些......且这些血迹零散在我说的这个位置分布,却并没有朝外部拖行的痕迹,司徒和王觉更不像是会搬运尸体的样子——那么这些尸体是如何出现在偏殿之中的?难道是自己飞过去的吗?”
周眠皱了皱眉,想了半日,才道:“那就是从......下面?”
李森罗深吸一口气:“多半如此。”
这莲花阵表面瞧不出什么机窍,若不幸踩错了方格,那致命的攻击,恐怕都是来自砖块之下,并不是在地面上发生,而尸体只怕也是直接落入地下,然后经由某种途径,到达偏殿。
这也解释了为什么图纸不能带入,因为人一旦死亡,尸体便直接落入地下,图纸便再也无法取回了。
几个人不由得浑身发冷,司马静低声问:“你方才说,不用多背那图纸上的走法,是什么意思?”
“从上面走,危机重重。”冯识以压低了声音道,“但我们可以——”
几人略微耳语几句,很快就停下了话头,只因王觉已经拖着那仿佛负重千斤的步子朝他们走了过来,手里捧着一个石碗。等走到近前,仅剩的一口气已经只余三四分。周眠探头一看,只见碗里装了七八块已经放凉了的兔肉,不由得从嗓子眼里发出一声冷笑:“假惺惺。”
王觉却仿佛没听见,将碗往前一递,仍旧平板无波地道:“吃罢。”
周眠怒道:“你当喂狗么?”
王觉冷冷道:“我一点也不喜欢养狗。”
他语毕将那一整晚狗肉往地上一放,起身径直走了。
周眠冷哼一声,探出手来去够那碗,却不知道怎么绊了一跤,“哎呦”一声,整个人扑在了地上,将那碗肉盖住了。
她见众人都瞧过来,也颇有些不好意思,连忙站起来拍了拍衣衫,拿起了石碗,一转头瞥见那几个少年少女,正惊恐地、却也充满渴望地朝她看来。
她犹豫了片刻,轻声问:“你们......是不是已经很久没吃过东西了?”
两个少女僵着不动,身上有鞭伤的少年似乎也迟疑了少许,良久,才轻轻点了点头。
周眠回头看了眼自己这边的几人,用眼神询问了一番,见他们都没有阻拦的意思,暗自松了口气,将那个石碗,轻轻地放在了他们中间,想了想,又低声道:“你们口中尚有伤,吃的时候,要将肉再撕碎些......”
她瞧着这几张同样年轻、稚嫩的脸,觉得有些说不下去,站起身走了两步,回到了自己同伴的中间。
刚一坐下,李森罗就低声问:“碗下面是什么?”
周眠叹了口气,从袖子里变戏法似的摸出来一张蜡黄的、皱巴巴的纸条——纸条方才就紧紧黏在石碗的底部,展开来,上头一行极为潦草的小字,显然是匆忙写就:
大殿左侧槐树后有路下山。
纸条在她手心一展又一收,不过几瞬的功夫,但其余三人都瞧清楚了这行字,周眠将纸条收起,故意高声抱怨道:“这兔肉一闻味道便腥得很!叫人怎么入口!”
王觉已然走了回去,司徒却已经在假寐,虽然连眼睛都没睁开,却紧紧握着手中长鞭,如果有人以为他已经松懈,大约就要倒霉了。
冯识以率先站了起来,紧接着是李森罗、司马静,周眠走在最后面。
司徒没有睁眼,王觉背对着他们,那几个少年少女惊惶地看着他们,一时谁都没有出声。
冯识以的脚步很轻——她刚受过伤,本来脚步落地都是沉重的,此刻刻意一控制,却又可称得上轻若无物,似一只正在捕猎的豹。
她率先走到大殿右侧,一眼就瞧见了盘踞在一侧的一棵大槐树,走过去扒开草丛一瞧,见那下头竟有个宽约三四尺的洞,正可容一人通过,里头黑黢黢的,什么也瞧不见。她伸手一摸洞口,有一侧咸腥而湿润,仿佛能看到几个时辰前的陈游满身鲜血,惊恐地朝洞中爬去。
她盯着这洞瞧了半日,忽然站了起来,回头望去。
司徒当然并没有睡着,他眯起一只眼睛,眼看着冯识以等几个人查看槐树,原以为他们会拨开草丛往里钻去,他手中还有鞭子,心想:只要他们下去,我就走过去,洞口这么窄,一鞭子下去,是打脸好呢?还是眼睛好?亦或是咽喉?或者干脆直接绞断脖子?打最上面一个,一颗完整的头颅先掉下去,下面的人会是什么反应?
他满心期许,对方却迟迟没有动作,没有入洞,而那率先呼救的、看上去最为乖觉的少女站了起来,十分惊惶地朝他望来。
他赶忙闭上了眼睛。
他们又回来了,回到了原地,且全都坐下了。
然后他们仿佛又起了什么争执,那个脾气最暴躁的周眠几次要起身,都被一旁没用的那个李森罗按了下去,她的嗓门却不小,隐约听见了几个词:“......救助........忘义......”
长相最英俊的那人似乎在做和事佬,几个人又商议一阵,还是那模样最乖的少女站了起来,犹犹豫豫地朝这边走来。
司徒就在原地舒舒服服地等着,一直到少女走到近前,才装模作样地睁开眼睛,一副刚睡醒的样子。
他忽然睁开眼,却好似将这胆小的少女吓了一跳,朝后面退了两三步。
司徒越发觉得有趣,柔声道:“你有话同我说?何不站得近些?”
冯识以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期间似不经意地看了眼坐在一旁的王觉,立刻又低下了头去。
司徒笑道:“怎么?刚才呼救的时候,你跑得最快,嗓门也最大,此刻怎么又不会说话了?”
冯识以的脸立刻便挣红了,似乎压根不敢抬头看他,隔了半晌,才低声道:“我......我要告发。”
司徒瞥了一眼一侧的王觉,笑意更深,故意放缓了声调,道:“告发谁?告发什么?”
王觉仍旧面无表情,仿佛刚才的纸条不是他塞的,也仿佛此刻两人正在讨论的事情,和他自己毫无关系。
冯识以手足微微颤抖,似乎下了很大的决心,才将手中攥着的字条递了过去,轻声道:“他——他方才塞给了我们这个,教......教我们逃跑。”
王觉仍旧连眼皮也没有动一下,司徒看了一眼纸条,忽然放声大笑。
他内力比在场几人深厚许多,与没有受伤时的李唐棣不分伯仲,这一笑直笑得坐在远处的众人也心神激荡。
然而笑声倏忽而止,他人仍旧坐在原地,手中灵蛇般的长鞭再次飞出。
王觉站在原地不动,身上的外袍却碎成片片,露出里面的亵衣来。
就连远处的周眠,此刻也禁不住发出一声惊呼。
只见王觉原本应当是白色的亵衣,现已成了一种深赤色,血迹从一条一条的鞭痕处渗透出来,大多已然干涸、凝固——无怪乎他行动始终迟缓,人也总是一副无精打采、半死不活的模样——一般人受了这样的伤,只怕早已连动都动不了了,他却还能走路、能说话、能够阴阳怪气,实在是有过人之处。
司徒紧紧盯着他,目中甚至带着一丝惋惜,大笑道:“王觉啊王觉,我早就说过,从未见过似你这般有趣之人——如何,废了这么大的力气同我虚与委蛇,到头来这一副无用的菩萨心肠却被辜负,你想救的人反过来害你,这滋味如何呀?”
王觉闭起眼睛,也不去看冯识以等人,甚至声音都仍旧是平淡的、冷漠的:“我便是说出了感受,似你这等没有心肝的人,大约也是听不懂的。少问两句,给我个清静。”
司徒柔声道:“你嫌我吵?”
王觉干脆偏过头,不理他了。
“好!好!好!”司徒狞笑道,“那我便给你个清静。”
他手中的长鞭自然并非凡品,遇血不浸,足有二指粗,此刻他将一头握柄的金属龙头拧开,轻轻一抽,竟从中抽出一股金黄色的长绳来,他就用这根长绳,将已经脱力的王觉绑了起来,倒吊在一棵大树上。
他凑到王觉耳侧,笑嘻嘻地道:“人倒过来的时候,据说身上的血也流得快些,你且好好在这儿清静,等今天这场结束,若你的血还未流干,我便放你下来,再让你替我去寻些人来,你说好不好?”
王觉自然不会再理睬他。
司徒也不见愠色,伸手一推王觉的脑袋,瞧着他整个身体硬邦邦似个蝉蛹似的荡来荡去,面上又露出了笑容。
他做这一切的时候,冯识以就紧紧盯着他的背脊,等到他绑完人转过身,瞧见的就是一张略带畏缩的、有些楚楚可怜的脸。
他饶有兴趣地打量了她一会儿,柔声道:“你们也挺有意思的,想同我交换什么?”
冯识以小声道:“我.....我们看这图上已经行程过半,届......届时还是极有可能过关的,如我们能够过关,玉牌自然全都归你,看在我们对你十分诚恳的份上,能......能否留一条生路给我们?”
司徒眼波流转,又瞧了她片刻,莞尔道:“原来是怕死。”
说完,笑容又倏忽一收,冷冷道:“没意思,滚吧,好好背那图去!”
冯识以立刻就“滚”了。
约摸一个多时辰后,司徒的鞭子就来了,冯识以、李森罗、周眠、司马静,加上那三个少年少女,一同被驱赶到大殿前。
司徒指着周眠,道:“你,去踩门口的那朵莲花。”
周眠默不作声,向前走了几步。
那朵莲花本不是阳刻,花纹纹路也十分细巧,此刻被鲜血濯洗了不知道多少遍,正泛着一种清媚而瑰丽的红。
她两只脚都踩上去的时候,变化突现。
司徒一鞭抽在他们身后的地上,厉声喝道:“入阵!”
几人不明所以,但俱都依言跳入殿中,按照自己背诵的图纸,各自踩上了第一块青石砖——而下一刻,整座龙泉殿,忽然发出了一种震耳欲聋的轰轰声。
整座高楼微微颤动,一面沉重的琉璃墙自上方缓缓落下,看这情形,竟就此要将整个正殿封闭。
那墙十分厚实,瞧着重逾千金,纵是李森罗等人,也一时看得呆了。
也恰在此时,冯识以忽然动了。
她飞起一脚,先将离自己最近的、挨过司徒一鞭子的瘦弱少年,踢得直直飞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