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莲池歧路曾有座
谢十三2025-08-31 08:385,436

  

   

  第二十章 莲池歧路曾有座

   

   冯识以这张人畜无害、老实巴交的脸做起惊惶无措的表情来得天独厚,加上她掌控自己肢体的本领妙到毫巅,合身扑上之际也不知道怎么一运劲,面色刹时堪比拿来糊窗的白纸,从指尖到眉毛,无一处不在轻微颤动。

   因她是头一个扑过来的,惊恐之态又格外逼真,因此后面接连三个人跌跌撞撞跑过来的时候,司徒焉知甚至没来得及多看他们一眼。他蹙着眉头,伸脚先将冯识以踢了个跟头,歪过头来,仔仔细细瞧了会儿她瘫软在地的身子、没有任何血色的脸与几乎失焦的一双眼睛,没说什么,面带厌恶地朝后退了一步,仿佛自言自语般问:“什么东西?”

   李森罗下意识“啊?”了一声。

   司徒焉知疯疯癫癫、眼高于顶他是知道的,但众人毕竟曾在同一片山谷中一起生活了七八年,他竟真能一个都认不出来,瞧着每个人的目光,都是完全陌生的。

   幸好此刻原本跟在他身后的王觉十分自觉地向前一步,神情仍旧是恹恹的仿佛浑身没有二两力气,他深吸口气道:“肚腹有伤的这个是淮阳周氏,叫周眠,使软剑;头顶秃了一块的是个李家人,叫什么来的我也忘了......”

   李森罗:......

   他依言摸了一把自己头顶,这才发现当时司空榴切切实实地将他的头皮削去了一块,如今被手一碰凉飕飕又火辣辣,不由得十分气闷。

   只听王觉有气无力地继续道:“......模样最齐整的这个是司马静,至于这一个.....”

   他说着多瞟了几眼瘫软在地上的冯识以,理直气壮地接道:“——我也不认得,不知道哪里冒出来的阿猫阿狗。”

   “她不是什么阿猫阿狗......”周眠没忍住,小声嘀咕道,“她是石明月。”

   “哦,原来是那个喜欢蒙着脸的乌鸦嘴。”王觉目光重新落回他们身上,“你们方才大呼小叫什么呢?”

   李森罗偷偷瞥一眼另外几人,见司马静垂着头打定主意少说少错,冯识以十分卖力地演出上气不接下气也说不上话,只有周眠十分蠢蠢欲动,大有要好好发挥一番的架势。李森罗吃了一惊,心想以这位祖奶奶这张嘴的冒失程度,实在不像个能好好扯谎的,赶紧抢在她前面,哆哆嗦嗦地道:“死人——好多死人,我们从......从地道里爬上来的,偏殿里全是.......全是死人,这、这里到底怎么回事儿?”

   司徒焉知目光随意在几个人身上一转,又瞧了一眼王觉,道:“什么地道?”

   王觉面色不动,道:“我怎么知道——什么地道?”

   后面半句却不是反问,而是问的李森罗。

    

   李森罗斟酌片刻,低声道:“我......我们在林子里遇了狼,躲到个山穴里,结果发觉不知何人挖通了一条暗道,通往山腹之中,外头有狼,我们就顺着、顺着爬过来......”

   他此刻心态趋于平稳,倒也渐入佳境,声音越发颤抖得厉害,浑然是被吓破了胆的情状。

   周眠适时接上:“.....结果一地的死人!血都流到地底下去啦!”

    

   “哦。”司徒焉知笑了笑,“原来死人也会挖地道。”

   王觉面不改色地道:“这也不奇怪,上一批那个陈游就擅长遁地之术,说不定是他没有死绝,所以自己挖了条地道、跑出去了呢?”

   司徒焉知道:“哦,是么?那他可真是了不起,中了我的毒,还能挖这么远。”

   王觉皮笑肉不笑地道:“那大约是你的毒不大好使、这莲花阵也没有那样厉害。”

   司徒焉知柔声道:“哦,是么?”

    

   他忽将手轻轻一抬,手中的长鞭如蛇般倏忽伸展、伸长,“啪”地一声,抽打在队伍最末尾,其中一个身着杂役服装的少年背脊之上。

   那少年发出一声闷哼,整个人从站姿变作跪姿,也因此身体微微侧过,叫他们瞧见了一个侧面。

   天蒙蒙亮,四周还谈不上十分明亮。

    

   李森罗之前全副心思都落在司徒焉知与王觉二人身上,未尝留意这似牛羊一般被司徒驱赶过来的人,此刻靠近一看,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他们同之前发现的尸体一样,清一色是十几、廿多岁的少年人,个个面色青白,那被打的少年张口嚎叫,却发不出半点声音,半张的口中鲜血淋漓,整条舌头俨然已不翼而飞!

   李森罗这回不是装的,是真的吓出了一身冷汗,他朝后退了退,瘫坐到地上,哑声道:“你......你们这是.......”

   此际其余三人如果再呆着不动,戏码就有些过了,冯识以终于止住了颤抖,低声道:“.......偏殿里、那、那些人,莫非也全是你、们......杀的?”

   她嗓音转换,不知如何就变得无比嘶哑,显得又惊惶、又可怜。

   王觉在他们身后冷冷地道:“太子宴夺牌,只有一个规则,就是拿到牌子的人便可以上山赴宴——何曾说过不能杀人?”

    

   司徒焉知完全无视了几人的惊愕,他伸出手抓住李森罗的肩膀,轻轻捏了捏,大约是发觉他这个人筋骨软、内力差,浑身没几两肉,咧开嘴笑了笑,命令道:“起来。”

   他又用同样的手法,捏了捏周眠、司马静与冯识以,摇了摇头。

    王觉道:“不给他们喂一剂你那宝贝?”

   “那玩意儿金贵得很。”司徒淡淡道,“何况,以他们这等资质,吃下去若是发作了,只怕最后像陈游那小子一样,连那莲花座的底座都摸不着,岂不是有些可惜?”

   他说着一拍冯识以的肩膀:“都站起来,全部跟我走。”

   周眠忍不住问:“跟你去哪儿?陈游也在这儿?陈游怎么了?”

   山风吹来,司徒将自己花团锦簇的、敞开的袍子略微拢了一拢,低下头来看她:“你的话、未免有些太多。”

    

   他忽然伸手一压周眠肩膀,周眠下意识伸手去格,但对方手腕一转,一股大力自肩头传来,周眠面色一变,低头时瞧见冯识以对她使的一个眼色,手上假装一松,任那股力道冲至她肩井处,将她整个左半边身体都震麻了。

   她装作吃痛,心中却着实有些疑惑——这司徒虽然有些本事,但就凭她与冯识以,不见得就不能一拥而上按住了他,如今冯识以示意她不要还手,又是什么道理?

    

   她虽然满腹疑惑,却见李森罗与司马静完全不动,似乎早已知道冯识以想要做些什么。她略微犹豫了一下,意思意识呼了几声痛,喃喃道:“不说就不说。”

   几个人很有默契、装作对司徒十分忌惮,磨磨蹭蹭地先后站起身来,一行十几人浩浩荡荡、慢慢吞吞地,朝那亮着灯的龙泉主殿而来。

  

   主殿十分恢弘,但此刻灯未点尽,偌大的地方只亮了两三盏风灯,与这初晨的露气与风霜融合在一处,竟显出了一种森森鬼气,其内空空荡荡,只有尽头处一张长桌,上头摆放了四五个黑漆牌位。

   这地方他们从前自然也来过,只不过通常是一群人拥拥挤挤地占据了整个空地,谁也未曾留意这厅中的陈设,只见地面上铺设着整块的、磨得十分平整的青石,每块竟足有三四尺见方。而此刻,这平滑的青石上皆是干涸的、赤红色的血迹,一层叠着一层,仿佛海中那红色的珊瑚,蜿蜒、黏稠,即使四面透风,仍能闻见一阵阵的恶臭。

   司徒在殿前施施然停下。

   晨光之中,自他站立的地方起,地面上逐渐显现出一朵巨大的、若隐若现的莲花。李森罗开头还觉得是自己的幻觉,仔细一瞧,却大约是那青石上便刻有细微的纹路,因血色浸润慢慢渗入了石砖,等血一凝,便自然而然显出了这原本应当十分隐蔽的图案来。

       

   司徒曼声说道:“龙泉殿上七瓣莲,能见到这样精巧的机关,你们死得、也不能算是太冤枉。”

   李森罗“啊”了一声,道:“七.....七瓣莲花?”

   司徒低声道:“原来你也听过它的名字。”

   李森罗自知失言,低下了头。

   司徒似乎这时候才注意到了他,盯着他瞧了半晌,忽而道:“你姓李,你是李唐棣的那个废物堂弟。”

   李森罗吃了一惊,却不敢做出什么回应,生怕面前这位真疯子生疑。

    司徒又自顾自地道:“你是不是觉得很奇怪,明明你们我连一个都不认识,却认得你堂兄?”

   李森罗无言以对。

   司徒接着又道:“因为太上峰这许多人,我认得他一个就够了,其他的那些废物,实在没必要记着——他人呢?没和你在一块儿?”

   李森罗:“我......我不知道。”

   “方才,你听见我说了句七瓣莲,面色就忽然变得很不好看。”司徒柔声道,“你很博学,知道这阵法的由来与破法,不然不至于会这么害怕。现在,告诉我,我要你们来做什么?”

   李森罗瞧了一眼冯识以,低声道:“七瓣莲花,生八方乱相,我也只是从书上看到过,未知其详,只知道是一种......极需要试错的阵法。”

   这倒是句实话,山里藏书有限,许多书他都是幼年在家看的,只模糊有些印象,并不是每一处都能记得那样清楚。

   司徒瞧着他,一张俊秀的脸变得如春风般柔和起来:“说得对极了,所以我说,你们来得正巧、也正好。”

    

   他忽而高声道:“王觉!”

   拖拖拉拉缀在队伍最后的王觉,不情不愿地走上前来,瞧了众人一眼。

    

   司徒道:“人现在既然多出来了,谁先上,不如还是由你来选罢?”

   王觉朝众人瞧了几眼,古井无波地道:“那就这四个,加上那边三个吧。”

    

   他指的正是冯识以等四人,加上方才被鞭打的少年,以及队伍中间身形较为纤细的两个少女。

    司徒目光随着他手指,在这几人身上停了一停,目中忽然显现出一种冰冷的、诡异的残酷之色。

    

   “好。”他低声道,“就听你的。”

   下一刻,他那诡异无比的长鞭忽地一扬,如毒蛇吐信,倏忽飞了出去!

   这一下比他方才抽鞭、拿人任何一次动作都要迅捷上许多,且猝不及防,冯识以手掌猛然一握,抓住了点什么,然而却已来不及了。

    

   那鞭子仿佛长了眼睛一般,猛然擦过未被点到名的剩下四名少年少女——他们大约是因为害怕,站得极近,又十分整齐地排成了一列——一鞭过后,四人脖颈间顿时喷涌出大量鲜血,连一句哀嚎都来不及发出,便齐齐倒在了地上。

   冯识以眼尖,瞧见他鞭稍上有银光一闪,大约是嵌了刀刃之类的利器。

   她只觉手指微凉,怔忪了极短的一瞬,便又将东西收了起来。姜猫儿的那个拳套、戴在手上实在太过扎眼,于是她早早褪了下来,却不忘将那上头的尖刺剜了下来,收在袖中,想在必要时当做暗器——可惜慢了一步。

    

   她不动声色环视周围,众人反应各异,李森罗和司马静显然是真的愣住了,周眠牙关紧咬,眼神冷得似冰,看过来了一眼,一句话都没说,但又好似什么都说了,用手比了个“一”,意思大约是说我只能再忍一会儿。

    余下的三个杂役少年瑟瑟发抖。

   只有王觉,他背着手,站在一旁,眼也不眨地瞧着这一切,仿佛倒下的不是活生生的人,而是一群泥塑的木头。

  

   司徒焉知收了鞭,十分满意地瞧了瞧地上倒得十分规整的尸体,柔声道:“你们若是聪明的,就不要跑。”

   周眠忍不住道:“......他们并没有跑。”

   "你说得对,所以他们死得很快。"司徒注视着她,柔声道,“如果他们跑了,那我就会很不开心,如果我不开心,他们就会死得又慢又痛苦——你呢?喜欢很快地死、还是很慢地死,嗯?”

   周眠做戏的耐心显然差不多已经告罄,道:“你究竟想要我们做什么?”

    

   “记路。”司徒焉似乎想了想,问,“你的记性怎么样?”

    

   不怎么样。

    

   司徒焉知教他们做的第一件事,居然真的就只是记路。

   确切来说,是记七张图,一个人一张。

    

   图是王觉拿给他们的,他仍旧整个人仿佛被抽掉了骨头一样,没有一丝精气神外露,说起话来愈发气若游丝:“拿好,听着,我不说第二遍。”

    “你们身后这座大殿下面,便是昔日的七瓣莲花阵。百余年前,万氏万朝春杀入万宝阁,将其中的机关技师杀了个干净,顺便抢出一本密技宝图,数十年前,武林皇帝万倚楼又在此处复制比样,造出了万宝阁当初拿来做最后御敌手段的莲花阵。它又叫做七重莲花煞,除了万宝阁中人,其余人若不是有七条命,断然是无法通过的。”

   “此处大殿方约三十丈有余,共计青石一万又五百零六块,需至少七人,准确踩下其中四千五百七十八块,方能将其关闭,若踩错了一处——”

   他说到此处停了一停,道:“——会当如何,你们瞧见之前的尸体,想必也已经知道了。”

    

   冯识以低头去看手中的图样,只见上头密密麻麻画满了格子,其中许多格子上画上了鲜红的一个叉,想必就是他们等会儿要走的路线,但这红叉只覆盖了一半的格子,另一侧几乎是完全空白的。

   她对比着手上的图样,瞧了眼前空间广阔的大殿,心里也有了数:这前面一半的路,只怕就是之前那二十余具尸体趟出来的。

    

   但这却又不对。

   李森罗抢着将她的问题问了出来:“这阵法如此危险,我们为什么要听你的话.....去试这个错?”

   司徒焉知道:“因为我已经杀了很多人,也不在意再多杀几个,就凭你们这几个......”他说着瞟了一眼周眠,笑了笑:“除了这个大约还能抵挡一两下,其余的大约都是添头。如果你们不愿意去试,我保证你们现在就会很危险,还是那句话,是现在就死好、还是等会儿再死好?”

   周眠已快要暴起,冯识以却忽然在一侧抓住了她手,面色惨白地道:“我......我们还是听他的话罢,多活一会儿,总是好的,不、不是么?”

   她声音仍旧嘶哑,轻轻掐了周眠一把,周眠不明所以,但还是把一口气又吞了回去,道:“这便是之前试出来的路罢?你非叫我们背下来做什么?拿着这图过去,不是更容易些?”

   司徒低低笑了起来,王觉木然道:“叫你背,你背便是了,哪来这样多的废话。”

    

   周眠冷哼一声。

   她刺头的情态反正已经露了出来,也不大愿意装样了,拿着图就坐到一旁,气鼓鼓地装作开始看图,冯识以挨在她身旁坐下,同李森罗、以及那三个吓破了胆的少年少女们背靠着背。

   王觉仍在继续:“此阵每日只开启一次,你们至多还有一个时辰——不要动什么歪脑筋,赶紧背罢。”

    

   凭司徒和王觉的性子,自然不可能将眼睛牢牢地锁在他们身上,王觉不知道从哪里拖出来一个锦缎的绣墩,一个泥塑的炉子,一个瓦罐,司徒大喇喇地坐下了,也不知道在炖些什么,渐渐地有香气冒了出来。

   龙泉殿建在绝壁之上,从上至下只有一条道路,他二人也不必时时警戒,只需坐在那处,几人便不可能从他们眼皮底子下逃走。

    

   两人目光一移开,周眠头一个按捺不住,低声问:“不杀么?”

   冯识以:“还不能杀。”

   周眠:“为什么?”

   李森罗插口道:“我也觉得不能杀。”

   周眠瞪着他。

   李森罗压低了声音道:“你想,就算找到了正确的解法,这阵法,需要几人开启?”

   周眠:“七人啊。”

   她说完这句,自己也住了嘴。

    

   “一点也不错。”此刻用不着装与藏,冯识以目中的冰冷就清、明、厉地透了出来,“如果只有他和王觉,他就算将整个解法用人命试了出来,最后,又有谁来和他一起关掉机关呢?”

   周眠眼睛一亮:“所有我们要......”

   冯识以:“活捉他们。”

    

   她顿了一顿,轻描淡写地道:“我是说,所有人。”

    

   不远处的司徒焉知煮着肉,此刻山风轻柔,他闻着渐渐飘出来的肉香,却忽然感觉浑身上下,无端蒙上了一层冰冷的寒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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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下第一是我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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