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暮见春波能吞鱼几何
冯识以的脚程无疑很快,尽管是在雾气未散尽的山谷里,她都几乎毫无迟疑,没有遇到任何阻碍。
李森罗其实也追得相当吃力,但却目光炯炯、兴奋异常,因为他果然没有押错宝、也没有信错冯识以。太子宴、百中一,哪怕这太上峰只选出一人去谒见太子,冯识以也当有一争之力。
他一念及此,顿时精神抖擞,潜力爆发,虽然气喘如牛,但竟堪堪跟上了身形提纵如燕的冯识以。
无风、雾不散,前方的冯识以忽然在一处停住了,她脚下是湍急的溪水,而她的目光则紧紧跟随着一处低矮的山穴——水到此处分流,一半沿着地面朝远处延伸,另一半则进入低矮的山腹洞穴之中,溪水在洞穴中汇潭,在雾气中仍能分辨水是极深的碧绿色,足见其深度可观。
李森罗气喘吁吁地在一旁停下,目光四处逡巡了一番,在洞口的溪水旁凝住了:泥土被压陷的痕迹从上方高处一直延伸到洞口,看起来像是有人从高处滚落,停在了溪水旁。他又急喘了几口气,问:“他方才在这儿?”
冯识以:“嗯。”
“他现在人呢?”李森罗再凑近一看,顿时不说话了。
就在洞口湿润的泥土旁,有一个清晰的、长长的拖痕,那是很清晰的五指印,指印很深,仿佛是用尽了浑身力气,仍旧止不住拖行之势。
“这是有什么东西......”李森罗打了个寒颤,道:“......把他拖下去了?”
冯识以点了点头:“显而易见,是从河里出来的东西。”
李森罗:“......河里有什么?”
冯识以狐疑地瞥了他一眼:“我又不是鱼,怎么知道下面都有什么?”
这人居然也有坦诚自己不知道的时候。
李森罗在心里叹了口气,道:“我们现在怎么办?”
“你在这里待着。”冯识以毫不犹豫地道,“我下去。”
李森罗不言不动看着她。
冯识以看到他的反应,顿时了然,道:“我知道你想说什么。”
他们确实心知肚明。
水潭深不见底,是什么鬼东西将人拖了下去尚且不知,冒这样的风险,救一个背刺过他们的、不堪大用的司马静,究竟是否值得?
“我知道劝你无用,所以就不开这个口了。”李森罗叹了口气,“我想,你大约有你的道理。我只有一个请求。”
冯识以:“什么?”
李森罗目光灼灼地盯着她,低声道:“你须记得,我是第一个跟着你、听你话,愿意帮你做事的人,今后不论是司马静还是司马动,都不能越过我。”
第一狗腿子还有人争着做?
换了旁人,大约会茫然、会局促,但冯识以显然并不这么想,好像人家生来就应该跟着她跑、做她的拥趸,因此眼也不眨地道:“行,我第一,你就是第二,谁都插不进我俩之间来——”然后无比自然、顺畅地接着道:“现在,我们需要一根牢固的绳索,我知道你怀里有,刚才我已经瞧见了。”
这个人的眼睛确实锐利过鹰隼。
李森罗那堆乱七八糟的小玩意儿里确实有根盘起来的线,是以兽筋与蚕丝混合捻成,因没有机杼、纯靠手做,七八年来也就搓成了那么一根,极细却也极长,他将绳子一头系在冯识以的腰上,另一头牢牢地绑在一处粗壮的树干上,低声道:“吃住两人的力道应该不难,但长度只有二十八尺,若超过了这个距离,你就回头罢。”
冯识以点点头,也不知道是表示同意,还是单纯地表达自己已经听到了,雾气氤氲之中,她对着自己这位“第一狗腿子”挥了挥手,脱去鞋履踩入水中,悄无声息地潜了下去。
冯识以的水性算不上很糟,但也绝对谈不上极好,毕竟落日坡大部分溪流都不过大腿深浅,没事谁也不会往不见底的潭水里钻,凫水技术再高超、变做条游鱼又有什么用?
但此刻她人一入水中,却颇有些后悔起来,如平时里多钻研一下这门技艺,今日想必更能游刃有余,如今稍一动作,便觉四面水流接踵压来,亏得她确实眼尖,即使在如此昏暗的情况下,仍能见四周情形瞧个大概——司马静入水也不过是几息之前的事,距离潭面还不算太远,冯识以看到不远处有个模模糊糊的人影,当下不再迟疑,向那个方向游去,接近时手臂尽力向前探出,猛然抓住了那人影的手臂。
也便在互相接触到的一瞬间,她瞳孔猛然收缩,闪电般向后缩去!
而那条原本应当被她抓住的“手臂”,竟瞬间改变了形状、化整为零四散开去,变作了极为细长、扭曲的模样,然后以一种十分诡异的角度,朝冯识以袭来!
饶是冯识以知机退得迅速,也还是在手背上被抽到了一下,极细的血丝顿时如红绸般,在水中散开。
她这才看清之前的所谓“人影”,竟是十余只身体比手臂略粗、生满触角的鬼玩意儿聚集而成,它们的触角互相缠绕在一块儿,从远处看糊成了一长条,确实瞧着似个歪着脖子飘飘荡荡的人。
冯识以七八岁后读书不多,七八岁前认字不少,小时候杂七杂八的闲书看了也不知道多少,脑筋飞快转动——八只触角一个脑袋,这不是海里才有螵蛸么!怎么会出现在内陆的潭水里!
谁抓了放进来了,答案不言而喻。
挖人家苦禅子在山里种,捞海里的螵蛸在水潭放生,万倚楼你大爷玩的什么“集天下万物于一隅”!一箩筐的稀奇玩意儿凑一堆这还是人待的地方吗!
哦不,他凑的活物远不止这些。
太上峰这一群十七八岁的混账东西们,包括她自己,不也是这位疯癫到位的武林皇帝搜罗来的么?
她一肚皮的水与怨气,一蹬身旁的一块大石,借力一个转身,顺势将腰间缠着的绳索解了开来,抓住中间一段捏在手中,当鞭子一样抽了出去。
这一抽正抽在潭底淤泥之中,顿时泥、沙飞扬而起,将那七头八脚缠一块儿的螵蛸兜头兜脑地包住,畜生们瞧不见水里情况、头下脚上地团团乱转。冯识以费劲巴拉地出了一口小气,扒拉着绳索绕到石头后面,果然见到了昏迷的司马静。
美男子如今自然毫无风度可言,瘫软如一滩烂肉,也不知道还有没有的救,冯识以不再犹豫,将绳子往他胳膊上绕了几圈,打了个死结,然后用力拉了三下绳索——这正是她与李森罗约定的暗号。
而当绳索动起来的那一瞬,另一样东西,紧紧挂住司马静的衣角,从潭底的淤泥中被带了出来。
岸上的李森罗满头大汗,在这一刻已然用尽全力,然而又不能松手。
其实他拉到一半的时候就觉得事情有点不大对,手上的力道太吃重了,以冯识以和司马静的身量,哪怕周身衣物都吃足了水,加上潭水的影响,也不至于重到这般地步,他做手上这股绳子用的兽筋本就是在太上峰遮遮掩掩陆续偷藏的,并不是什么品质极佳的货色,此刻眼见就要撑不住了。
但他好容易碰见个敢扇太子耳光的冯识以,实在不愿意就这样放手,一咬牙从怀里掏出个铁扣来,将自己的手腕与那绳子彻底扣上了,然后慢慢地往后退、以期在绳子不断的情况下,再多拉一把水下的人。
等他觉得自己手腕快要断掉的时候,司马静的手臂和脑袋终于率先露出了水面,他紧紧闭着眼,面上毫无血色,也瞧不出是死是活,冯识以好心给他裹上去的兽皮不知道被什么东西咬得七零八碎,一侧的手臂到肩膀上全是骇人的淤青,也不知道是被什么东西缠绕成这样的。
李森罗蹲下身将他从水里面拖了出来,却不见后面再有人,再一摸绳子——轻飘飘的,已经没分量了。
他的心吊了起来,再也顾不上司马静,站在潭水旁犹豫了两三息的时间,弯下腰就开始脱鞋袜,谁知道浅水里刚走了两步,再迈步脚掌就碰见了什么东西——有个软绵绵、冷冰冰的玩意儿骤然从水里冒了出来。
一只颜色青白、已经完全僵硬的手臂,有些过分粗壮,但绝不是冯识以的。
这是一只死人的手。
李森罗抹了一把全是冷汗的脸,觉得自己与冯识以厮混了十几个时辰后,想法确实已经有些不大一样,譬如现在,他的第一个念头居然不是往后退,而是想要再踩一脚看看,这能够飘上水面的手,是单独的一只手呢,还是连着个人的?若还连着个死人,它又是怎么忽然漂上来的呢?
冯识以呢?她怕不怕断手、怕不怕死人?
就在他蠢蠢欲动、打算再踩一脚的时候,“哗啦”一声响,冯识以冒出了水面。
她甩了两下头才勉强睁开眼,目光正对上已经抬起脚来的李森罗。
李森罗默默收回了脚。
“劳驾。”冯识以声音沉闷地道,“让一下。”
李森罗向后退了两三步,冯识以抓住水里的手臂往上一带,水中的东西完全露出来之后,李森罗忽然明白冯识以的脸色为什么这么难看、声音为什么这么沉闷。
这是一具相当完整的尸体,并没有李森罗臆想的什么断肢残臂,面色灰败、已经略微开始浮肿,显然死了并不久,“他”还很年轻,同冯识以、李森罗,以及这太上峰百十个少年少女一般年纪。
这大约就是冯识以兴致忽然不怎么高的原因。
李森罗的目光落到尸体的脸上,又是微微一怔——因为面前的这具尸体,他竟然是认得的。
无缘无故死在这潭水里的,竟是李老大他们一伙里唯一不见踪影、那力大无穷的姜猫儿!之前姜猫儿一直没有出现,他并没有觉得太奇怪,无非觉得他是出去探听情况、或者有什么别的安置。
但姜猫儿却已经死了。
这夺牌之难、之险,显然确实远远突破了他们原来的想象。
冯识以压低了声音问,“认得?”
李森罗轻轻点了点头。
“逄狸,力气大,嘴里总有味儿、喜欢嚼姜片,平时他们都叫他姜猫儿。”他沉默了一会儿,才轻声道,“昨日,就是他跟着我堂兄一起,把我驼到落日坡,放到棺材里的。”
冯识以:“他昨天欺负你,今天就死了,高兴么?”
没有人能高兴得起来。
李森罗没有回答这句话,两个人沉默了一阵。
李唐棣传达给他们的信息显然并不完整,迫使他们这么急着改变策略、联合他人的原因,并不仅仅因为那十六个字,而是因为这场争夺游戏,原来竟然是可以死生不忌的。
而太上峰已太平了太久,这群少年,也已经许久没见过真正的死亡了。
李森罗只觉得嘴巴里有些苦涩,看了眼平躺着的姜猫儿,又回头看了眼似乎还有气息的司马静,犹豫了下,蹲到司马静身旁,用双手去压他的肚子,一边问冯识以:“那水底下到底是个什么......”
司马静落水不过几息时间,被他这么压了没几下就吐出一口水来,便在同时,身侧站着的冯识以也一低头,啐了一小口血出来。
李森罗吃了一惊,抛开司马静,转而去看冯识以。
只见她衣衫从前面看尚且完好,后背却已四分五裂,不知道被什么东西撕开了,一个巨大的血印横亘在她的背脊上,瞧着没有破皮,似乎并不太严重,李森罗也因此偷偷松了口气。
“一只很壮硕的.......”那头冯识以显然压根没将这伤当回事,迟疑了一下,十分认真地回答了李森罗方才的问话,“......八爪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