剖此玉牌如剖我心
如此情形之下，李唐棣目中似乎全无这凶兽，反而一转头，直愣愣地望向了冯识以所在的方向，喃喃道：“原来也是你——原来她也是你！”
但冯识以早已不在原地。
浓雾一起，她就窜上了树，将挂在树上、仍迷迷糊糊的小狼崽抱在了手里，又游鱼般地下了树，双手一撒，朝着那白狼道：“接着！”
白狼一跃而起，将那小狼叼住，又拱入怀中。
“说好的给你找回来！”冯识以大笑道，“看好了，别再让那些痴的、疯的、傻的抢走了！”
李唐棣目光闪动，朝她的方向走了两步，冯识以看见他，也没觉得心虚，挑了挑眉，笑道：“还不跑？小心跑不了啦！”
她说完一拉李森罗衣袖，迅速往树后一退。
视线被遮蔽，李森罗很快看不清雾中的情形，只听得李唐棣的怒吼声，以及司空柳几人的叱喝之声，好似被什么绊住了。他还待再看，冯识以大约是嫌扯袖子麻烦，一把揪住他后脖领，姿势熟练地往地势低洼处滚，又一路狂奔、熟门熟路地到达一处地面比较平整、雾气也稀薄之处。
这会儿总算勉强能看见身旁的人了，李森罗急喘了两声，问：“什么叫她也是你？哪个她？哪个你？”
“你这堂哥莫名其妙阴阳怪气也不是一两日了罢？”冯识以没好气地道，“谁知道他又发的什么疯呢。”
李森罗还有一肚子的话要问，一转头，又吓了一大跳——冯识以竟是两只手都没空着，一只手抓着他，另一只手又抓了一头灰狼！
狼究竟怎么她了？？
这次落到冯识以手里的这头，比之前的白狼体型小上了不少，已然昏厥，李森罗眼睁睁地瞧见冯识以从怀里掏出一把闪着寒芒的匕首来——竟是方才司空榴手上握着的那把。
“挺锋利的，我喜欢。”冯识以坦然道，“起雾的时候就顺手拿了。”
见了活鬼的“顺手拿了”！
李森罗愣神的这片刻功夫，她摸着狼的肚腹，手按在了一处，李森罗这才顺着她的动作瞧见，这只狼的肚子上，竟有一道蜿蜒、刚缝合不久的长疤。
她动作熟络地用匕首挑断伤口上的缝线，还有空闲功夫看一眼李森罗，解释道：“这伤口是桑皮线缝的，手法独到、创口极小。”
李森罗打了个寒颤，已经不需要再问她为何会在此刻剖狼肚子了。
李蛮春的口信里，明确提到了兽口二字，而李唐棣等一干人追着狼走，也正是因为笃信狼群中藏有玉牌，但他们不知如何判断玉牌在何处，因此只能肆意杀戮狼群，一只一只地检验。
“我一直忽略了一点......就是玉牌的大小。”良久，他才开口低声道，“而你早就已经想到了，“玉牌长约六寸、宽四寸，没有那只狼能吞得下肚，玉牌必定是用别的方式放入狼腹中的——因此根本用不着一只一只查验，只需看哪一头狼肚腹有缝合的新伤便可。”
冯识以微笑点头，下一刻，缝合的伤口被她小心翼翼地撑开一点，她纤长、灵巧的手指向内一探，抓出一块湿哒哒、血淋淋的玉牌来，正同之前她交给李森罗的那块一般无二。
李森罗直愣愣地看着这块玉牌，叹息道：“你能够想到，我堂兄却未曾想到这个关窍，可见他还未见过任何一块玉牌，或许——还没有其他任何人，拿到过玉牌——除了你。”
他顿了顿，道：“百十人中，第一人。”
冯识以对这明显的马屁不以为然，又从怀里掏出之前给幼狼缝伤口的那根“针”，颇有耐心地给这只可怜的畜生缝上了伤口，她的动作轻柔，又瞥了一眼李森罗，道：“还有别的问题？”
“没有了。”李森罗轻声道，“原来有的，现在想明白了。”
冯识以撸了一把灰狼腹部柔软的毛，将它摆在树下，站起来示意李森罗跟着朝一个方向走，一边走一边道：“想明白什么了？”
李森罗吸了口气，道：“我歪打正着，说你是石明月。”
冯识以：“哦？”
“我早该想明白的，有什么人能在深林中来去自如、生活七八年从不在人前出现？除非她在谷内，是有着另一重身份的——这七八年来，我们常常见到的那个以纱覆面、不与人言的石明月，其实就是你！你住在那树居之上，人人都避开你，你平日里究竟去了何处，自然也没有人会知道。”
他深吸一口气，盯住了冯识以，道：“所以，真正的石明月，只怕早已经不存在了罢？你将她怎么了？”
冯识以目中的笑意收敛了，淡淡道：“我不想说——你还想明白什么了？”
李森罗轻叹了口气，道：“我想明白了狼群为何只追着我堂兄他们。”
他自嘲一笑，道：“这只怕也是你进洞见他们之前就计划好的罢？那苦禅子虽对人体无害，但气味却浓郁，虽对狼群有害，时效却短。傍晚此刻的浓雾，只怕也不是偶然，而是有规律地出现，你长居此处，自然能够计算得十分准确。”
“这几样本身无甚妨害的事加起来，就变得非常棘手：狼群恢复行动能力时，浓雾出现，即便是狼群，目力也无法见人。因此吃过烤鱼、身上带着浓郁气味的三人，自然便成了主要的目标——而你我便趁机抢走关键的、藏有玉牌的那匹狼，当真是.......妙计啊。”
冯识以笑了笑，道：“论思虑长远，我不如你。”
李森罗不明所以地抬头望着她。
少女侧过头看着身旁同行的他，道：“你来落日坡，真的是被你堂兄所迫？你常年被欺凌，但也未见你堂兄做出什么太过出格的举动来，为何重阳宴前忽然对你下这样的重手？是因为你刻意暴露了什么？你身上的那些小玩意儿？让他觉得你能威胁他夺牌？你设计将自己以一个弱者的姿态送到落日坡，是想来做什么？”
“找一个靠山？”她说着，指了指自己：“找我......吗？”
李森罗抬头看着她。
冯识以微笑地拍了拍他的肩：“由此可见，你比你那阴诡气十足的堂兄机灵了不少，起码在没收到任何消息的情况下，你就已经明白，要寻找有力的同盟了。”
雾气之中，李森罗停下了脚步，未再前行。
良久，他才叹了口气，道：“抱歉。”
冯识以淡淡：“用不着抱歉，你的眼光不错，运气也不错，正确的选项只有一个，而你碰巧已经选对了——我猜，如果我今天瞧不出这里头的玄机，只怕就不会是你的良选，你大约会找个机会一走了之，找个脑子更好使的做盟友，对么？”
李森罗瞧着她，半晌，笑容也舒展开来，整个人忽然焕发出一种别样的神采，低声道：“我只喜欢聪明人，不喜欢蠢材，所以连一句话都不想和他们说。”
冯识以好整以暇地看着他。
“我相信你也不会喜欢那些庸人与傻子，所以，你会喜欢我、留我下来的，对么？”此刻他身上之前那种谨小慎微、略带些老实人怨气的情态忽然全数褪去，眼神里透出一种与他堂兄李唐棣相似、但仍算得上收敛的傲慢，“我能证明给你看，我会非常、非常有用的。”
冯识以打量了他半晌，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忽然听见不远处、传来了一阵惨呼。
声音虽然已经扭曲变形，但仍旧不难分辨出它的主人。
“哎呀。”冯识以喃喃道，“怎么把小静给忘了。”
李森罗：“......”
冯识以将手中玉牌朝他抛了过去，李森罗下意识地接住，等到回过神，冯识以已朝喊声发出的方向疾掠而出！
一片混乱中，司马静无疑是最不知所措的那一个。
浓雾起来的时候，其余人离他距离甚远，转瞬便瞧不见人影，身旁的李唐棣已和一头巨大的白狼缠斗起来，他咬着牙矮身往地下一伏，因闪避不及，先后被几只狼在背上踏过，叠加了之前肩膀的伤口，顿时痛得牙呲欲裂，刚挣扎着向前爬了几步，背后忽地又是一阵剧痛。
他勉强侧身一望，便瞧见了司空榴，他惯用的那把匕首不知道为什么已经不见，此刻空着手，手上与脸上都多了几道血红的抓痕，鲜血流下来，衬得他温柔、白皙的脸有些阴森。
“这女人诓骗我们，肯定也有你的份。”司空榴压低了声音，柔声道，“所以，我请你去死，不冤罢？”
司马静来不及呼救，已被他重重一脚踹下了一道斜坡，顿时眼前一黑，翻转腾挪间也不知道撞了多少碎石、树根，等到终于停住滚势，人已几乎痛厥过去。
他似乎已滚出极远，狼嚎声、人声几乎已听不见，但却听见了另一种声音——那便是哗哗的水声。
谷中确有溪涧，落日坡后面的这片野山林，背靠峭壁，有自上方落下的、湍急的水流，司马静只觉眼前雾蒙蒙一片，也瞧不清周围情况，只觉得身下的土地湿漉漉的，伸手一探，便摸到了冰凉的溪水。
而下一刻，有什么东西咬住了他的手腕，一股大力袭来，直直将他拖入了水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