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但为我故
冯识以其实没太看清那水底下的东西。
她只是去拉司马静,而司马静的衣服缠住了不知道为什么埋在水底的、姜猫儿尸体的手臂。
“应该就是那东西把司马静拖下去的,我下去的时候它就在石头旁边的尸体底下趴着,我一拉人它就被惊动了。”她道,“当时有点乱,乌漆麻黑的也看不清楚,但它个头应该很大——我踩了它一脚想借力向上,它就给我背后来了这么一下子。”
李森罗:“......”
冯识以补充:“我就跑了。”
好样的,不跑你还想干什么?
冯识以席地坐了下来,眼睛盯住了李森罗的穿在身上的里衣,忽然道:“好像有点冷。”
李森罗打了个寒颤,这次却不需要她动手,叹了口气,自己把仅剩的一件衣服脱了下来,递了过去。
冯识以也不避讳,接过来手势娴熟地往身上扎,本来就乱七八糟的衣服中间多裹了一层,仿佛一个粽子,但她的脸色却奇迹般地有了点血色,看向一侧——不知道什么时候,司马静也已经睁开了眼睛。
他流露出了一刻的茫然,在看到冯识以和李森罗的时候,眼神里的茫然又变作了疑惑。
“别看我。”李森罗打着赤膊,声音也有点发颤,指了指冯识以,顿了顿,道。“石明月捞你上来的。”
司马静愣了一愣,表情显得更加茫然:“......她真的是石明月?”
李森罗没好气地道:“除了石明月,你还见过同款的乌鸦嘴吗?”
司马静回忆了下李唐棣等人在林子里被狼追挠的惨状,勉强接受了面前这个奇怪的女人就是“石明月”的事实,他迟疑地看过去,嘴唇翕动,却终究没将那句话说出口。
我明明并未站在你们这边,为什么还要折返回来救我?
冯识以低头继续裹她的衣服,没再往那边看一眼,却好像背后长了眼睛一般,忽然开口:“那只狼崽肚子上的伤口,是我缝上的。”
司马静茫然地望向她的背影。
“李唐棣他们的计划,是用血气吸引狼群,因此伤口剖得很深。”冯识以平静地道,“照这个出血量,那只狼崽不应该活着撑到我们来。它能够活着,是因为有人一路上替它紧紧按压着伤口,给了它一线生机。”
司马静愣了愣,神情古怪地道:“你是为了这个救的我?”
冯识以道:“我觉得有意思,一个人,对周边的人充满了猜忌,对畜生却有种莫名其妙的友善,为什么呢?”
司马静转过了脸去,平躺着望着天空,忽然笑了笑:“你这样的人,我见得多了。”
李森罗本来心惊胆战地在一旁看冯识以怎么费力吧啦地把自己裹起来,这会儿没忍住横插一嘴:“什么样的人?”
随时都准备跳起来吓人一大跳的那种吗?
司马静低声道:“以为自己站得高一点、施点恩惠,就能随意揣度、摆布、评价旁人,不觉得自己很可笑么?”
“好吧,听着是有点蠢。”冯识以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倒也不露愠色,想了想,道,“不过我确实还有另外一个理由。”
司马静不说话。
幸好冯识以压根不在意他有没有在听,她手上终于绕完、将一件里衣胡乱地却也完整地裹在了衣服外面,活像背着个乌龟壳。
“听说须臾宫内那位小太子,是谪仙一样的人物,长得漂亮极了。”她给自己在胸前打了个蝴蝶结做收尾,慢条斯理地道,“我是要去那重明宴上出风头的,如能将你好好打扮、带着同往,必定艳光四射,羡煞四方,胜过那太子风姿......”
司马静:“......”
冯识以浑然不觉,认真地补充:“......气大约是气不死他的,但应该能够叫他不舒坦一阵子,你不觉得这也很有意思吗?”
司马静发出一声冷笑。
冯识以摸了摸鼻子,问:“你笑什么?”
“隔靴搔痒。”司马静冷冷道,“你若真的很不满意这皇帝与太子的行径,就干脆一些,似当年的冯识以一样,大大方方地去把万太子踩在脚下,我还能欣赏你有一二分血性与胆气......”
冯识以“啊”了一声,面带疑惑地看着他。
李森罗小声咕哝道:“也没有踩在脚下,就是扇了两记耳光。”
冯识以大约还在仔细回忆自己什么时候踩了太子两脚,还待再说什么,李森罗深吸了一口气,架住她的一条胳膊:“我求求你快别说了罢,这潭水边不安全,我们还是——”
冯识以却道:“不能走。”
李森罗:“为什么?”
“这水潭不是天然形成、八成是人挖出来的,里面这个大家伙爱拖人下水的大家伙以及一群螵蛸,也一定是有人养在里面的。”冯识以道,“既然此地的情况须弥宫的那些人一清二楚,那么所谓的兽口鱼腹就很可能......”
她望向水潭的时候,李森罗也听明白了,呻吟一声:“八爪鱼......”
冯识以点头,感慨道:“.....也是鱼嘛!”
一想到有一块玉牌可能在水潭底下那个大家伙的肚子里,李森罗只觉浑身起了一阵鸡皮疙瘩,司马静的面色却变了,也顾不上身上的疼痛,自己站了起来,道:“你们要在此处等死,莫要拖上我,我......”
他一站起来转过身,瞧见冯识以的背部,陡然愣住,指着冯识以,惊愕地道:“你.......你.....”
冯识以的后背,即使如今已经裹上了一层衣服,也已经从里到外被染成赤色,一股浓重的血腥味扑面而来,方才初瞧那毫不起眼的血痕,竟在这几人交谈的片刻功夫便快速崩裂、皮开肉绽。
这样的伤势,普通人只怕早就晕死过去了,而她非但能带着一个人一具尸体从潭底上来,还能站在岸边、清醒着和他们讲这许多话。
这会儿她才大约是真的有些撑不住,一张口结结实实呕了一大口血,全咯在司马静的脚背上。
眼见她身体就要滑落下去,两个终于回过神来的少年一边一个,及时架住了她。
李森罗:“阿弥陀佛——”
司马静:“这伤怎么——”
冯识以脑子嗡嗡的,谁的话都没有听见,只是略有些抱歉地道:“听我说,实在不好意思,我大概马上就要晕了。”
两个少年都停下了话头。
冯识以的视线略有些模糊,喘了口气,接着道:“本来不想吓到你们,我对下面那家伙.......估计有点错误,没抗住,但方才及时压住了一股气,死不了,让我睡会儿,最多七......或者八个时辰,我能自己醒。”
她深吸一口气,又道:“它被我踢了一脚,一时半会不会上来了。守着这里,别离开。”她咳了两声,又补充道:“危险。”
最后两个字她似乎说得很镇重,一边在胸前比了个奇怪的手势,就闭上了眼睛,彻底放松了身体。
司马静这才感觉到脚背很热——冯识以吐出来的血,有一多半铺在了他的鞋面上,这会儿血晕透了鞋面,触到了皮肤。他低头望着这一片赤色,整个人仿佛已经愣住了,李森罗将力道从他那边卸了,将冯识以其实并不高大的身躯抱了起来,轻轻放置到洞穴里的水潭一侧,不放心,又探了探她的鼻息。
呼吸虽然微弱,但是并未断绝。
他坐下来,低头看了一会儿,抓起她身上那乱七八糟的(原本是属于他自己的)衣服,胡乱将她面上的潭水与汗水都仔细地擦干净了,盯着她那张脸,发了会儿呆。
司马静忽然颤声道:“她......她莫非是下去救我的时候......”
李森罗冷冷地瞥了他一眼,没说话。
司马静失魂落魄地走到两人身旁,美人峨眉蹙,此刻瞧上去也没有那么赏心悦目了。李森罗心中烦躁,自然也说不出动听的话来,冷冷道:“她当然不是去救你的,是专门下去捞尸体的,顺便捞上来你这么个狼心狗肺的东西。”
这自然是气话,司马静在原地愣了一会儿,伸手去摸冯识以的手。
手是冰凉的。
他似乎忽然省起,回转身跑去姜猫儿的尸体旁,开始从尸体上扒衣服——姜猫儿瞧上去是被绞死的,身上的衣物并没有破损,衣服自然仍是湿的,但却是厚实的、有夹里的棉料。
李森罗也未想到这样讲究仪态的美少年,剥起死人衣服来竟一点也不含糊,目瞪口呆地看着对方将衣服剥完了,盖到冯识以的身上。
李森罗:“......”
司马静的双目微微有些发红,却也没有不好意思,低声道:“你总不想她没被怪物打死,反倒冻死在这里了罢!”
此时天色已经很暗,林中也渐渐有寒意袭来,李森罗知道他说得不错,偏过头去,忽然道:“等等。”
司马静回头一看,也愣了愣——姜猫儿的尸体被翻了过来,露出赤裸的胸口、心口下面两三寸处,竟有一道血痕。
李森罗走过去,蹲下来仔细看了会儿,用手试探着按摸了片刻,面色也变了变,低声道:“是利器伤,伤口很窄,但很深,洞穿心脾。”
他与司马静对视一眼,彼此都读懂了对方眼中的惊恐。
姜猫儿不是死于那怪物的袭击,看这情形,也绝对不是溺死的。
他是被人杀死的。
太上峰无进无出,此刻在三座山峰范围内的,应当只有他们这些参与夺牌的少年人。
这场比拼,不但有恶劣环境、夺牌难度的威胁,还有来自人的威胁。
显然,已经有人开始杀人了——这绝不会是第一例,也不会是最后一例。
李森罗这才想明白了方才冯识以晕过去前的交代,低声道:“方才她晕过去前那手势是点在心口,示意我们去看姜猫儿的尸体,叫我们不要轻易移动,是因为杀死姜猫儿的人只怕就在这林子里,以我们几个人如今的情况,如果再出去游荡,无疑就是个活靶子,不如以逸待劳——”
从这个结果来看,冯识以只怕之前就瞧出了不对,但之前以为自己能够强撑,因此竟然没有打算将此事告知他二人。
理由是:“怕吓着你们.....”
李森罗回过味来,颇为郁闷,司马静这会儿也听出了点端倪来,眼睛渐渐睁大了:“你的意思是说——”
“你看这个痕迹,正面出手、姜猫儿应当也是正面迎击,伤痕窄,却能送得那么深,可见对方无论是用的什么武器,腕力都必定十分惊人。若真的双方遭遇,本来我们三人中,便只有她还有一战之力......”
他无奈看了眼陷入沉睡的冯识以,接着道:“在她醒来之前,我们只怕要掌握一些主动,我堂兄他们固然危险,但这林子里、默不作声就开始杀人的这个人,显然更加要命。”
他注视着姜猫儿胸口那道又窄又深的伤口,喃喃道:“一旦照面,只怕对我们来说、就是真正的死路一条了。”
“所以现在。”他低声道,“我们第一件要做的事,就是.......”
“——先来挖一个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