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我、月
风又疾又冷,冯识以和柔弱大美人浑然搭不上边,此刻李森罗在日光下、密林中与她共骑,双手不得已紧紧抱住对方细而有劲的腰,却半点旖旎之意都生不出来——这腰这腿瞬间爆发出的力量十分骇人,仿佛随时能绞断十七八个大汉的脖子,打死李森罗也不敢有什么旁的心思。
他只好低头看他们骑着的这匹貌美强悍、时怂时勇、显然颇具智慧、很通人性、特别会权衡利弊的“临时伙伴”,白狼此刻正纵情狂奔,它的身形本就比普通狼大上许多,此刻驮着两个十六七岁的半大少年在林间疾驰,速度竟然丝毫不慢——好像也不怎么惹得起。
李森罗左右环顾,十分怅然,手上抓得更紧了些,心中也前后合计过一遍:司马静是无用、但不是无知,看他方才的眼神,神智也清醒正常。一个正常情况下的司马静,为什么会忽然跑到荒僻的深谷之中,来和一群凶性未驯的野兽抢崽?
是谁逼他的吗?目的何在?
他心头一动,扯了扯冯识以的衣襟,但不用他提醒,白狼鼻子动了动,脚步忽的也慢了下来,冯识以似乎也察觉到了什么,指了个方向:“那里?”
白狼呲了呲牙,爪子刨了两下地,算是回答。
日静林深,两人一狼都刻意未发出什么声音,渐渐深入了林子,李森罗先是闻到了一阵若有若无的血腥味,然后就被眼前的一幕震惊了。
此处正居山腹,一面贴着山壁与幽深洞穴,远处有一小方空地,显然是不久前人为开辟出来的,此刻不知为何已然是一片焦黑,而方才已经狼狈到极点的司马静,如今情状竟然可以变得更加凄惨——这片焦黑的空地上竖着一根木桩,他被剥光了上衣,用粗麻绳绑在了上面,麻绳上斑斑血迹,样子十分可怖。
白狼呲了呲牙,在原地转了两圈,十分焦躁,两人这才瞧见,司马静的脚下伏着小小的一具狼尸,雪白的皮毛上此刻鲜血已经干涸。
令李森罗欣慰的是,冯识以没有说话,也没有大剌剌地冲过去,只是歪着脑袋静静地观察远处的这一幕,冷不防说了句:“他好白啊。”
这话说的铁定是司马静。
哪怕是被剥得赤条条的,司马静的筋骨也仍旧是好看的,不胖亦不瘦,哪一处的线条都瞧得人心旌荡漾,此刻美人垂睫、昏迷不醒,竟平添了几分落魄动人之色。
她竟还有功夫瞧这个,实在李森罗佩服不已,他又叹了口气,道:“这事情看起来有点蹊跷,谁绑的司马静——那些狼呢?”
冯识以比了个噤声的手势。
仿佛是在回答李森罗的疑问一般,树林的另一侧,零零散散有几只狼缓缓地靠近,皮毛上都有灼伤的痕迹,一双双绿莹莹的狼眼紧紧盯着柱子上绑着的司马静。
白狼想要有所动作,被冯识以一把按住,她另一只手十分熟练地上去,紧紧捏住了对方的上下颚。于是李森罗从一头畜生的脸上,看出了一种心酸与委屈。
也就是这么耽搁了一瞬,那边的几头狼踟蹰了小片刻,终于朝这边空地而来,前后嘶吼着,径直朝木桩子上的司马静扑了上去!
就在第一只狼爪子划破司马静肩膀的时候,变故突生。地下松软的土地突然破开,一张巨大的网破土而出,将冲过来的三头狼严严实实兜了起来,而后猛然一收,吊在半空。
树上紧接着跳下来一人,身形灵动轻快,一只手借力在网上轻轻一搭,另一只手毫不费力地避开了爪牙与利齿,握着一把寒光闪闪的匕首,极快地一抽一拉。
血喷涌而出,这一落匕瞧着轻飘飘的,但其实力气极大、准头与角度也惊人,竟是一举抹了两头狼的脖子——第三头狼挤在另一侧,被同伴的血浇了一身,惊惶之中竟也咬破了绳网,落到地上翻身刚要往林子里窜,树后又伸出来一双手,一抓一别,“咯啦”一声,将它的脖子硬生生扭断了。
树上割喉咙的那个跳了下来,与树下扭脖子的站在一处,两张一模一样的脸,在树荫遮蔽下的细碎日光中对视,显得分外诡异。
司空榴与司空柳!
李森罗顿时浑身冷汗都沁了出来,眼看着这欺辱过他的兄弟俩笑嘻嘻地坐下来,将三具狼尸排成一列,然后一个一个地剖腹。
司空榴仍旧是一身紫衣,一张文静、柔和的脸,连半点血迹都没沾上,他剖完一具,柔声道:“没有。”
绿衣的司空柳却要暴躁许多,剖完后显然也一无所获,泄愤似的将狼尸踢得滚了几滚,当场指天骂地。
司空榴也不劝诫,等他骂完,才柔声道:“别生气,埋了罢。”
司空柳哼了一声,不情不愿地转回来。两个人显然极有默契、不过半盏茶的功夫就挖好一个坑,将狼尸埋了。土都被填平,血又被盖住,除了若隐若无的血腥味,仿佛一切都未发生过。
接着司空榴带头,两个人又开始忙碌。
冯识以瞧了半天,大约是没看懂,好奇地问:“他们在干什么?手里那黑黢黢的东西又是什么?”
李森罗闭了闭眼睛,压低了声音道:“他们在设置陷阱,那东西叫‘玲珑透’,精铁所制,吃重量,一旦踩上去,就会被淬毒的细针扎成刺猬。”
冯识以点了点头,赞叹:“这么远,你真能看见啊?”
李森罗声音闷闷地道:“那是我做的。”
他手头的稀罕玩意儿不少,平时也不全带在身上,想必是李老大一伙人阴了他之后,连夜去他居所翻出来的。
“我知道了。”冯识以看了看那俩兄弟,又看了看李森罗,道,“这就是把你放棺材里的那伙人罢?”
李森罗没搭腔,算是默认了。
冯识以道:“我看明白了,这群人不是东西,不但欺负你,还欺负了这个白嫩嫩的——叫什么来着?”
李森罗:“——司马静。”
冯识以:“对,小静。他们肯定是逼着小静偷狼崽,引来狼群,然后又设下诱饵与埋伏,分批杀狼、剖尸。”
“所以,在这种关键的时候——”她的眼睛笑得眯了起来,亮晶晶的、仿佛天上的星辰,“狼肚子里可能会有什么,值得他们这样做呢?”
李森罗:“.......”
他只觉得自己怀里的那块玉牌,又开始隐隐发烫。
不错,这种时候,能让这群人拼命争抢的,还能是什么呢?
司空榴与司空柳刚刚设置完陷阱,忽然听到密林中传来一声惊呼,下一刻,一人如乳燕投林般飞掠而来,身材纤细、头发蓬乱,口中叫道:“救命!”
这是个瞧上去长得分外温婉、和顺的少女,裹了件不怎么合身的衣裳,神情惊惶,身后还跟着一人、干脆连外衣都没了,同样灰头土脸,看上去像刚在泥潭里打过滚。
追着两人的赫然是一头体型巨大的白狼,双目通红、睚眦欲裂,利爪在日光下莹白发亮,凶恶程度与方才那几只不可同日而语。
司空榴认不出前面的少女,但后头跑着的那个他却是认识的——正是昨夜他们种在棺材里的窝囊废李森罗。这人居然没死,着实是意料之外。
就这么一愣神的功夫,少女和李森罗已径直朝两人冲来!
两个少年吃了一惊,脚下却并不挪动,司空柳的眼中甚至露出了兴奋的神色,狞笑道:“又来一只!好呀!”
他不退反进,与那少女及李森罗擦肩而过,空着的拳头上骤然多出一个深赤色拳套,不知是什么材料制成,五指关节处俱是闪着寒芒的尖刺。白狼扑咬上来的时候迎面就碰上了这么个拳头,半空中动作猛然一滞,硬生生停住,向后一退,落在了地上,朝众人不住呲着牙。
司空柳舒展着拳头,注视着那头白狼,柔声道:“小心肝,过来呀,让我仔细瞧一瞧你的肚子......”
白狼注视着对面的四人,又低头嗅了嗅木桩下的小狼崽的尸体,目露不甘,不停后退,终于调头朝密林深处奔去。
司空柳叱了一声,就要追上去,司空榴低声道:“莫忘记李老大的话,此刻实在不宜......”
他话只说了半句,目光瞥见身侧的少女与李森罗,顿时收住了话头,转而道:“李兄,好久不见。”
李森罗:“......”
他脸上神情免不了有些尴尬,一时半会也不知道应当用什么表情来应对,这伙人前脚刚把他活埋了,后脚就能笑意盈盈地当面打招呼,脸皮实在厚比城墙。
但说起脸皮之硬、厚、无坚不摧,谁又能与身侧的冯识以相比?
几息之前,他在密林中低声劝诫她:“......他们在找玉牌的可能性确实很大,但如果是夺牌,司空柳和司空榴不可能会离开李老大单独行动,李唐棣和逄狸一定在附近。你虽然厉害,但以一敌四,恐怕一时难有胜算。”
冯识以眨了眨眼:“谁说我要以一敌四?我疯了吗?”
李森罗:“那你打算怎么办?”
冯识以神秘一笑,突然双手抓住了他的衣襟,向外一分。
......
司空榴打了招呼,还在等他回应,李森罗看了眼身旁“茫然无措”、紧紧抓着自己外衣的冯识以,深深地叹了口气,有气无力地道:“是啊,又见面了。”
司空柳倒不似他孪生兄弟一样爱做表面功夫,一见他就是一副嫌弃的表情,指了指冯识以:“这又是谁?”
冯识以一脸局促,一双晶亮亮的眸子含了那么点要掉未掉的眼泪,活似只体型巨大的兔子。
李森罗深吸了口气:“......石明月。”
山上百十余少年,即使互相不熟识,彼此也至少听过个名字,李森罗说的这个石明月自然也不是杜撰,而是确有其人。少年人出身不同性格不同,有张扬招摇的,便有古怪孤僻的,这石明月便是后者之一,平素里寡言少语、离群索居,非但如此,还十分怕见人、脸上常年戴着斗笠或面具,仿佛旁人多看她一眼,她便要浑身溃烂而死。但这少女虽然孤僻,身上却有些本事,寻常人不敢惹——冯识以要来夺牌,自然最好不要用自己的身份,不然李老大只怕一上来就要先群攻拍死她,借一借石明月这不大不小的名头,再好不过。
“石明月?你原来长这样。”司空柳好奇地道,“我还以为你头脸生疮,这才不敢见人呢。”
司空榴也略微有些讶异,但也未多说什么,上上下下又打量了两人几眼。
冯识以偏过头,目光有意无意掠过他的袖子。
刚才那把用来杀狼的匕首想必还藏在袖子里,有那么一瞬间,那袖子仿佛轻微地动了动,司空榴浅色的瞳仁也有那么一个瞬间,迸发出一股杀意。
但这股杀意很快又散了,他注视着两个人,真正显出了一种和煦的温柔来,低声笑道:“你堂兄就在前面山洞里,先随我去见一见他罢。”
冯识以回头看了眼被陷阱包围的司马静,司马静仍在昏迷,肩头的血汩汩不住,她的目光在这美丽的废物身上逡巡了一圈,最后还是偏过了头,跟着众人走了。
山洞就在不远处,一路上司空柳仿佛讲李森罗和冯识以当做了空气,抱怨道:“一个死都死不成的废物,一个舌头还摆不利索的野丫头,带回去有什么用?”
司空榴当做没听见,笑盈盈地问冯识以:“你们俩是怎么遇上的?”
冯识以眨了眨眼,她迅速地从司空柳的抱怨中总结出了“石明月”大概是个什么种类的奇葩,十分应景地开始瞎掰:“太子宴,我不太感兴趣,想找个地方睡觉......去了落日坡。”
司空榴柔声又问:“所以从棺材里把李兄刨出来了?”
“嗯。”冯识以平板无波地道,“但那口棺材是我早先就拣好的.......后来不知道怎么的,那头狼就追着我们跑......”
听着倒是没什么破绽。
司空榴笑了笑,没再说什么,四人一起进入了洞穴。洞中倒并非一片漆黑,空窍的山腹约摸有十七八尺见方,可供七八人站坐,洞上方有窍,细弱的阳光自上方透入,照得内里明寐兼半。
李森罗那心狠手辣的堂兄李唐棣就在洞里,面前也是一具狼尸,他手上满是鲜血,正细细地剥那一张狼皮,面上的神色却柔和地像在体味去岁不知哪一场、秋收冬又藏的美梦。
他抬头瞧见了当先走进来的两人,先是愣了愣,接着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
“呦,小堂弟。”他对着日光、向着来人,将普普通通的招呼,变作一声忧柔的、甚至是伤情的喟叹,“还活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