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血饮之仪
莫不凡保持着一项纪录,那就是一天内连骗海岚十七次,每次手段都不带重样,骗得羽人少女痛不欲生,一度怀疑这个世界的真实性。
没有人喜欢上当,海岚也不喜欢,但她是不是记恨莫不凡,却没有任何人知道,我们只知道,如果莫不凡没有把海岚骗上一条船号,她还流浪在瀚陵市井中耍飞刀兼卖大力丸,她是永远无法飞翔的羽人,是深林中跑出的粗野丫头,无论她走到哪里,都不会有人在乎她,她会永远遭遇冷漠和嘲笑,直到她孤独漫长生命的尽头。
“跟我走吧,你对我很重要。”
这是莫不凡对她说的第一句话。
她还记得那天阳光正好,莫不凡是她摊前唯一的观众,她傻傻转过头,看着阳光洒在他的肩膀上,就像一层温暖而灿烂的黄金之雪。
“对,就是你,跟我走吧。”
海岚眨了眨眼,她从来没见过,像他那么好看的笑容。
——《瀚陵夜话》宛州学者万东峰著
水稻和小麦,是双生岛最重要的农作物。
在双生岛腹地,有一片广阔的平原,岛上七成的米面,都在平原的良田中产出,而岛民们引以为傲的断流大城,正是处在这片肥沃土地的尾端。
现在正直秋季,是割取水稻,播种小麦的收获时节,但田间劳作的平民都苦着脸,今年的收成实在不如人意,岛上遭了两次旱,前月又打了几场雹子,如果给贵族纳完税粮,恐怕家家户户都要挨饿了。
“可怎么活哟……”
一位老汉仰起头,擦了把额上的汗,一辆华贵的马车恰在此时飞驰而过,吓掉了老汉手里的镰刀。
“说是岛上来了外人,不会就在车上吧?”
老人努了努嘴,拾起镰刀,继续“唰唰”地割取稻杆,而那辆银色马车则继续风驰电掣,转眼间就驶进了断流城高大的南城门。
车上的确是莫不凡和海岚,而南门所属的区域,则是贵族与富人居住的繁华城区,闷在车里的羽族少女,动手掀起了锦缎的车帘,她望着方正的房屋,热闹的街市,还有低头走路的行人,脑子里居然有些恍惚。
她想起了宛州,想起了海岸边的瀚陵城。
秋天的瀚陵城,正是宁谧美丽的季节,街上的梧桐树落叶了,桥边的木芙蓉正在盛开。阳光温暖的清晨,能听到画眉在屋顶聒噪,挑着红糖果子的货郎已经开始叫卖,而欢饮达旦的少年才刚刚走出酒肆,骑上系在树边的白马。
多好的瀚陵啊,只要有一阵温柔的风吹来,桂花就会落满双肩。
“什么时候能回去呢?”海岚眨眨眼,“变成响当当的大人物,然后衣锦还乡!”
身边的莫不凡笑了,伸手敲敲羽族少女的脑袋:“别发梦了,到地方了。”
马车果然停了,停在名为震泽府的恢弘建筑前。
这座建筑依附着万丈海崖兴建,正是历代断流城主的府邸,海崖有山势高低,而震泽府也循着起伏的地形,划分成上中下三个部分。
地势最低的下方,与震泽府府大门持平,这里是所有士卒操练的校场,四周则是下人寝食的住所。每一天的清晨,侍长铁威都要在校场上检阅近卫,而震泽府总管祁小九,则会在下人住处奔走训示,好让手下的侍臣们都能各司其职,各尽其责。
地势次高的中部,是震泽府的会客厅,也是断流城中最大的议事厅,遵循古例,城主每年至少要召集双生岛贵族三次,在厅中参议政事。他们会改动农工政策,制定税赋数量,以确保双生岛政通人和,以确保贵族们,能永远掌握双生岛的统治大权。
而在会客厅的上方,水气澎湃的危崖之上,就是城主慕沉书的书房与寝宅,这座规模不大的精巧建筑,绝不容许任何人随意踏足。日常的打扫和侍奉,都由祁小九一人包办,就连城主使用的蜡烛和灯油,都要由震泽府总管亲自采买。
看到这样鬼斧神工的建筑,莫不凡和海岚都怔住了,负责接引的祁小九则偷偷一笑,出声提醒青年海头:“恩人,主上在等你呢。”
“啊,抱歉了。”莫不凡歉意一笑,立即收敛神态,带着海岚跨入震泽府的大门。
断流城主慕沉书,早已在校场边的高台上等待了。
年青的城主,身穿一身华美的朱红大袍,看到两位海客走上观礼台,他立即轻轻抬起袍袖中的右手,缓缓地开口:“莫海头,我送你的见面礼,可还合你的心意?”
“喜欢的要命。”莫不凡脸上露出笑容,眼睛看着慕沉书身后的一副彩画,这幅用细笔勾勒的工笔美图,刻画着一位站在云端的美丽女神,女神口中吐出袅袅雾气,双手带起不羁的狂风,沉默地注视着大地上的亿万生灵。
“这是海巫神么?”莫不凡眨了眨眼,想起祁小九说过的话。
“不错,正是海巫大神,”慕沉书轻声回答,“也就是我的先祖——大巫慕不染。”
“那今天的血饮之仪,就是祭祀海巫神的仪式吧。”
“不,天命祭才是祭祀海巫神的仪式,血饮之仪,是祭祀我另一位祖先,也就是海巫大神的亲兄,断流城的初代城主——慕震泽。”
慕震泽。
一个早已消失在时间中的男人。
数百年前,正是他带领追随者登陆双生岛,并在与世隔绝的岛屿上兴修水利,开垦良田,建立起双生岛最初的统治体系。他是断流城最初的建造者,双生岛平民的保护人,比起虚无缥缈的海巫大神,这个坚毅果敢的男人,才像一个真正杰出的领袖。
血饮之仪,就是对这位领袖的永恒颂歌。
但这支颂歌,不是每个人都资格高唱的。
事实上,这场被分为舞乐和取血两部分的特殊仪式,一直是专属贵族的内部活动,长久以来,没有一个平民能享有参与仪式的资格。而作为外来人的海客,能亲眼目睹血饮之仪,实在是前所未见的无上殊荣。
但年青的城主慕沉书,这项殊荣的赐予者,却对自己的行为毫不在意,他面无表情地看着身边的铁威,语声低沉地问:“四宗族的老头子还没来么?”
“主上,还没到。”铁威恭敬地回答,眼睛却紧盯着远道而来的外乡人,这位中年侍长脸色泛青,似乎对两位海客怀有莫名的敌意。
“不等了,”慕沉书嘴角一垂,“开始吧。”
侍长铁威没有作答。
总管祁小九一稽首,匆匆跑下高台。
“入场!”震泽府总管下令。
一群脸涂油彩,遍身白衣的舞者应声入场,迅速排列一个规整的大圆,而一名手持长剑,遍身血红的男子则站圆圈中心,微微仰起头,将手中的长剑高高举起。
“奏乐!”
钟声骤起。
舞者们闻声而动,伴着场边的乐器之音,跳起一种古怪又不失华丽的舞蹈,他们时而奔走跳跃,如农人垦辟荒野,时而引颈咆哮,如野兽出没于深林,但那圈中的红衣舞者却一直高望苍穹,脚下寸步不移。
钟声再响。
红衣舞者终于开动,他肩膀猛然一震,随后长剑舞动,弹铗狂歌。
“
XX百舸争流
浪
歌
葬我沧海里,
前尘随水流。”
“是支气魄雄壮的歌啊,”莫不凡闭目聆听,“但又处处透着悲凉。”
“这支歌,叫逐浪歌行,”慕沉书轻声回应道,“是先祖慕震泽所作的狂歌,也是海巫神最爱的长调,传说只要能听到这支歌,神明就会让双生岛风调雨顺,五谷丰登。”
“有用么?”莫不凡想起路上的稻田,“我看岛上的农人,似乎有些疲倦……”
“对贵族是有用的,”慕沉书声音十分低沉,“平民饿死算什么,反正我们永远都有酒肉,永远都有吃不完的粮食。”
慕沉书说完话,立即陷入一种意味深长的沉默,而喧哗的声音此刻又从大门口传来,莫不凡转头朝后方看去,只见一队银甲武士正从门外高喊着列队而入——这些人不是普通的军人,而是海牙军最为精锐的雾罗武士,足以与墨云死侍匹敌的剽悍战士。
值守的门侍肩膀抖了抖,没敢阻拦他们。
“老头子来了,”慕沉书皱起双眉,“连通报的耐心都没了。”
随着慕氏城主话音落地,四位老人徐徐从武士后方走出,这四位老人一位身穿紫衣,一位身穿绿衣,一位身穿黄衣,还有一位,穿着纹饰最为华丽的白色长袍。
“主上万安。”白袍老人身体肥硕,发量稀少,斜着眼轻慢地朝慕沉书行礼,等他行完礼之后,其余三个老人方才抬起双手,向年青的城主打躬作揖。
“越世伯的派头越来越大了。”慕沉书对着白袍老人冷冷一笑:“海牙监军,政令书仪,典律刑尉,钱粮都府,四家职位向来不分高低,可现如今,都变成监军的下属了。”
绿衣老人和紫衣老人脸上一红。
干瘦高大的黄衣老人却面不改色。
“主上,何必阴阳怪气呢?我们再怎么不识大体,也不会和外乡人串通一气。”监军越艮毫不示弱地回应,并领着其他三族的家主,径直走上了观礼台:“主上,你年纪还轻,别以为找几个来路不明的泼皮,就能收拾我们几个老头子。”
“老贼,你说谁是泼皮!”海岚秀眉一蹙,正要发作,却被莫不凡一把拉住。
“海客莫不凡,见过监军大人。”莫不凡恭敬地朝越艮一躬身。
越艮根本没有回应青年海头,只是轻蔑地抬了抬眉毛,然后便朝校场中的舞者一抬手:“够了!年年都唱,唱得哭天抢地,全都退下去,开始猎兽取血。”
“现在就取血?”慕沉书一瞥老监军,“三唱逐浪歌行,是先祖留下的古礼,难道世伯想更改初代城主立下的规矩?”
“规矩,不是主上先改的么?”越艮依然盛气凌人,“祖训说拜雾锁岛,禁绝外人,可主上却把外乡人当作了客人,怎么,规矩只能主上改,老朽就不能改?”
改字一出口,雾罗武士当即抽出利刃,蛮横地将舞者们驱逐出校场。
“世伯,”慕沉书脸色阴沉,“你不是想改规矩,是想改城主吧?”
“主上说笑了,”越艮脸上露出值得玩味的表情,“城主老朽是不敢改的,只想让海牙军的雾罗武士,代替城主的墨云死侍进行猎兽,不知道主上能不能同意?”
“越老,不可啊……”一旁的侍长铁威低声相劝,似乎与越艮十分熟悉。
“铁侍长,”越艮抬了抬手,“这是我和主上的事。”
慕沉书半闭着眼,许久没有说话,台下的祁小九无法坐视主上受辱,于是高声开骂:“越老贼,狩猎取血,从来只能由城主侍卫操刀,你存心僭越,究竟是什么居心!?”
“老朽的事,也轮到你说话?”越艮勃然大怒,“你是个什么东西!不过是偷盗奴隶留下的孽种——来人!赏他三百鞭子,给这贱种治治疯病!”
令出,武士动。
两名银甲武士将祁小九踢翻在地,以马鞭狠狠击打少年的身体,他们都是身长体健的大汉,手里的马鞭更是牛皮编织,细细浸过数遍桐油,这鞭子抽到细皮嫩肉的少年身上,不出三两鞭,就让祁小九皮开肉绽,血流如注了。
但祁小九紧咬下唇,始终一声不吭。
“这孩子,真是硬骨头!”莫不凡心里颤了颤,赶紧凑到慕沉书耳边:“城主,监军是打给你看的,不如答应他的要求吧,祖上的规矩再重,也重不过人命啊。”
“我明白的。”年青的城主叹了一口气,对着冷笑的越艮一挥手:“世伯,停手吧,我就依你的意思,让雾罗武士上场猎兽。”
“主上不反悔?”
“不反悔。”
监军越艮终于满足一笑,抬起右手让武士停止鞭挞:“不用打了,去叫葛兰都。”
“喏。”
半盏茶时间后。
云低雾重,苍穹里投下惨白的阳光。
受伤的祁小九早已被抬下,现在的校场之上,盛放着一个巨大的铁笼,一只头长双角,豹尾虎身,体型足有马车大的异兽困在笼中,发出震慑人心的可怕嚎叫。
这是释厄兽,双生岛特有的食肉凶兽。
很多年以前,慕氏兄妹登陆双生岛之时,无数百姓命丧释厄兽之口,是慕震泽,年青而英勇的首领,手持长剑闯入深林,将杀人的恶兽斩尽杀绝。
后继的城主为了追思先人之功,就会在血饮之仪上放出释厄兽,由城主本人或者亲信侍卫狩猎恶兽,并恭请城主饮下滚烫兽血。这种极富象征性的仪式行为,是对城主权利的肯定与颂扬,越艮用雾罗武士替代墨云死侍,就是在挑衅断流城主的无上权威。
毋庸置疑,越艮成功了。
称心如意的老监军春风满面,代替慕沉书成为了仪式的主宰,他在观礼台上尽力把肥胖的身躯挺得笔直,看着引以为傲的雾罗武士缓慢走入校场。
那是一个身材高大,几乎能和周呼比肩的男人,和肌肉强壮的夸父巨人不同,这个武士骨瘦如柴,移动起来像根细长的竹竿,他手持一杆常人无法使用的长枪,略显歪斜的大脸上表情冷漠,右眼上还有一道很深的伤疤。
“葛兰都!” 越艮兴奋地高喊,“海牙军的野兽,我最强大的武士!让城主和外乡人看看,我们海牙军真正的实力!”
雾罗武士全都狂妄地叫喊起来,而名叫葛兰都的枪手却一语不发,静静走到兽笼面前。他用仅有的左眼盯着笼中的释厄兽,笼中的凶兽也张开兽嘴,对葛兰都发出低沉的咆哮。
葛兰都没有动,只是紧了紧手上的枪,喉咙里发出含混的音节,这种挑衅的行为让释厄兽愤怒了,它死命撞击着铁笼的大门,坚固的铁笼不断发出猛烈地摇晃,笼门的大锁随时可能断裂,看守牢笼的两名甲士,小腿已经开始轻微发抖。
“打开笼门!”
老监军在观礼台上尖利地吼叫,这个肥胖的老人已经陷入癫狂,看守铁笼的甲士早就不想站在笼边,他们迅速地劈开铁索,然后头也不回地从校场中跑开。
笼门摇晃了几下,朝着侧面缓缓打开。
笼中的释厄兽伸出头颅,用硕大的鼻子轻嗅着枪手的气味,它在笼中的两条后腿渐渐弯曲,做出准备纵扑的攻击姿态。以一人一兽相隔的距离来看,只要释厄兽发动攻击,葛兰都必定会被扑倒在地,然后被释厄兽轻松咬断喉管。
但葛兰都还是没有动。
枪手就这么紧盯让人战栗的怪物,脸上的表情没有一丝变化,观礼台上的莫不凡不禁深吸了一口气,见惯风浪的青年海头非常清楚,葛兰都表现出的耐心是令人恐惧的,只有真正面对过死亡的人,才会拥有这种无与伦比的冷静。
但笼中的凶兽不会明白,它早已从铁笼里弹射而出,向葛兰都发动了攻击。
“小心!”海岚大声发出提醒,在羽族少女心里,敢于面对剽悍野兽的猎手,都是值得敬重的,无论他的主人有多么卑鄙。
但这种提醒是多余的。
葛兰都轻松躲过了释厄兽的攻击,身材高大至此的男人,身体却灵活的让人吃惊,他的右脚轻轻一屈,迅速转过身体,再次持枪面向扑空的释厄兽。
可枪手还是没有动。
他只是用长枪护住心口,喉咙中依旧发出挑衅的声音。
释厄兽再次发动了进攻。
像它这样凶猛的食肉动物,攻击方式一般都是锁喉,背咬,袭杀后颈三种,三种攻击方式,都是利用自身的速度和体重,以绝对的爆发力配合巨大的咬合力,破坏敌人的气管与脊椎,力求一击致命,让敌人完全丧失还手之力。
葛兰都不敢大意,高大的枪手绷紧神经和肌肉,用尽可能简单利落的动作,规避着释厄兽足以撕碎一切的爪牙。
“葛兰都,你在做什么!进攻!给我杀了这畜牲!”老监军越艮坐不住了,在这个养尊处优的贵族眼里,葛兰都一直在被动防守,完全没有展现出战士应有的勇气。
“蠢老贼,根本不懂狩猎。”海岚嘴角泛起冷笑,她曾经也是深林里孤独的猎手,所以比任何人都清楚,只会拼命和送死的人,根本无法称为合格的猎手。真正的猎手只用最为合理的方式猎杀野兽,以保证下一次猎杀时,还能拥有充足的体力,这种丛林生存的法则并不深奥,但老监军越艮永远都无法理解。
葛兰都的想法当然和海岚相同,他一直在等待释厄兽露出破绽。
三轮攻击之后。
释厄兽再次飞身扑来,但动作却明显趋于缓慢,高大的武士不再躲闪,他用脚尖点地,腾身而起,如雄鹰一般张开双臂,毫无畏惧地迎向前方的巨大凶兽。
这是他第一次主动出击,如同一阵不知来路的风,释厄兽眼睛里只有一团模糊的黑影,出于野兽自卫的本能,它立即伸出巨大的利爪,扫向葛兰都干瘦的腰部。
一切正合心意,枪手需要的,就是一个借力之点。
只见葛兰都右手翻转,用枪尾拍向释厄兽左爪,这一击势大力沉,释厄兽的尖爪顷刻断裂,而葛兰都则依靠反弹的力量形成了短暂的滞空。
敌乏而我盛,敌伤而我威。
正是一击得手之时!
高大的枪手双手合握长枪,右肩微微倾斜,用一种劈斩的方式,以枪身猛击释厄兽背部,凶兽口中传来一声哀戚的呜咽,随即飞速坠落在地,校场中当即腾起巨大的沙尘,兽身落地的地方,被砸出一个人眼能见的浅坑。
没人敢相信,枯瘦的枪手居然拥有如此巨大的力量,释厄兽脊柱已经被完全击碎,那头凶悍的野兽完全丧失了战斗力,它瘫软在校场中,像是一团肮脏的棉被,红色的血液从它嘴角淌出,如同一眼永不干涸的泉水。
死亡就要降临了,巨大的野兽,缓慢地闭上了眼睛。
葛兰都看着面前的释厄兽,独眼里似乎有种黯淡的光,这种百感交集的神态绝不是得胜后的兴奋,只见他轻轻抽动了一下鼻子,然后转身跪倒在地,喉咙里发出含混的咕哝声——原来,这个技艺高超的枪手是个无法说话的哑巴。
“看到了么?”老监军高高仰起头:“在双生岛上,海牙军拥有绝对的实力,任何图谋不轨的人,都会像释厄兽一样被碾碎!”
这句话是说给莫不凡听的,但也是说给城主慕沉书听的,莫不凡用余光去看慕沉书,却发现年青的城主一点也没有动怒,他只是伸出藏在袍袖之中的双手,口中不断念念有词。
“秘术么?”莫不凡心里一沉,眼睛看向校场中的葛兰都,此时的枪手已经站起身子,把枪尖对准释厄兽的咽喉,他只需要轻轻一刺,就能让这头野兽得以解脱。
但葛兰都没有立即动手,被称作野兽的枪手在释厄兽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子——或许在双生岛贵族的眼睛里,自己跟释厄兽根本没有区别吧。
“葛兰都!动手!”越艮发出不能违抗命令。
葛兰摇摇头,终于再次提起长枪。
但他还没有出手,奄奄一息的凶兽身上,就陡然生出了异变。
释厄兽动了。
不是回光返照或者垂死挣扎,而是出人意料的重获新生,只见释厄兽身上闪现出暗灰色的奇异光芒,然后就以闪电之势攻向了枪手葛兰都。
高大的枪手明显吃了一惊,他正处在战后的放松状态,满身都是可被攻击的破绽,尽管反应已经快于常人,但他还是被释厄兽直接击中,胸前被抓出一道深可见骨的伤痕。
长枪瞬间脱手,鲜血喷涌而出。
校场中陷入一片死寂,原本脊柱被毁,左爪断裂的释厄兽,如今竟诡异的站了起来——现在它才是猎手了,躺倒在地的枪手葛兰都,则是它释放兽性的猎物。
“海岚,救人!”莫不凡平地一声吼,抬手将自己的黄铜酒壶掷出,酒壶像是苍穹中闪现的流星,重重击打在释厄兽鼻尖,让正走向葛兰都的凶兽微微一怔。
这是救命的一怔。
就在释厄兽一楞神的功夫,观礼台上清脆的铃铛声响起,数支透明的月力长箭袭向释厄兽的身体——是海岚动了,羽族人少女从观礼台上一跃而下,踩着台下雾罗武士的肩膀,飞速奔向校场中心。
“不要再动了,你会死掉的!”海岚挡在葛兰都身前,朝着重伤的枪手大喊,这个坚韧的男人鲜血淌了一地,仍旧一手按着伤口,一手撑着沙地,试图捡回自己掉落的长枪。
“海岚,注意战局!”
莫不凡在观礼台上大声提醒,羽族少女终于收回心神,她迅速对释厄兽射出月力长箭,但箭矢击中释厄兽之后,却被凶兽身上灰色的光芒瞬间消解。
真的是秘术么?
月力长箭对释厄兽没有效果,只有身为断秘之身的莫不凡能够将它击中。
“让我去吧。”莫不凡对慕沉书说。
“你不能去,暂时不能,”慕沉书斩钉截铁地回答,“猎手,只能有一个。”
莫不凡一咬牙,沉重地叹了一口气。
而此时的校场中,海岚正用羽族特有的敏捷躲避释厄兽,凶悍的野兽张开嘴往前一探,羽族少女便脚跟一蹬,用轻巧的空翻跃到释厄兽头顶,再顺势跳到释厄兽身后。
释厄兽暴怒了,海岚的行为被它当成了挑衅。
它不再关注重伤的葛兰都,而是掉转身体,追逐体能充沛的羽族少女,它的速度比受伤前更快也更灵敏,但仍旧无法比拟身体轻盈的海岚,羽族少女带着释厄兽在校场边来回转圈,就像逗弄一只巨大而顽皮的宠物。
“帮忙呀!”
海岚朝着高台上的莫不凡大吼,羽族少女非常清楚,轻松只是暂时的,等到她的体力耗尽,不知疲倦的释厄兽必定将她当场击杀。
“城主,”莫不凡抓住慕沉书的双手,“如果海岚受到伤害,我可是会胡来的。”
年青的城主一怔,随即又咧嘴一笑,终于将双手收回袍袖:“莫海头,击杀释厄兽的荣耀,就送给海岚姑娘了。”
慕沉书话音一落,校场中的释厄兽瞬间静止。
海岚回头看着石雕一样的释厄兽,脸上写满了疑惑与吃惊。
“别看了,放箭!”莫不凡一声高呼。
海岚不明就里,但还是手开长弓,利落的射出一支长箭,这支箭不偏不倚,正中释厄兽的咽喉,并从凶兽喉前钻入,后背穿出。
释厄兽倒地了,甚至没有发出哀鸣。
似乎在海岚射出夺命一箭之前,它就已经死去多时。
羽族少女立即冲向只剩半条命的葛兰都,这个瘦长的男人牙关紧咬,一张脸完全失去了血色,他躺倒在浅黄色的沙地上,眼睛盯着向她走来的海岚,嘴角轻轻抽动着。
“还好么?”海岚半跪在地,往葛兰都的伤口,撒上随身携带的伤药。
葛兰都沉默许久,喉结轻轻抽动着。
“不能说话么?”
葛兰都点头,用手指沾了沾胸口的血,在地上吃力的涂抹着。
“为什么帮我,我,只是野兽。”
这就是葛兰都想说的话。
海岚觉得眼眶发热,想说什么,说不出口。
“你不是野兽,你和我们一样,是人,是有权力活下去的人。”
身后传来莫不凡的声音,在释厄兽倒地的同时,青年海头就冲进了血腥的校场。
此时,校场边传来震天动地的欢呼。
欢呼声全都来自震泽府的侍卫,城主的近卫被海牙军压抑的太久,外乡人海岚的胜利,也被他们当作了自己的胜利。
“恭请城主割取兽血!”
黑衣的甲士们振臂高呼,海牙军的武士却不发一言。他们望向观礼台上的监军越艮,这个踌躇满志的老者脸色铁青,五官因愤怒而扭曲成狰狞的图案。
“越世伯,海牙军最好的武士,也不过如此。”慕沉书笑得意味深长,紧盯着校场中释厄兽的尸身。
“杀了葛兰都!”越艮沉默半晌,终于丢出这句话。
老监军需要一个挽回颜面的台阶,这个台阶将由葛兰都的尸体来建造。
一名银甲武士抽出佩刀,走向校场中的独眼大汉,葛兰都身边的海岚看到武士的动作,立即张开雕工,手中凝起月力长箭。
“我看谁敢动他?”海岚表情冰冷。
雾罗武士只能停下脚步——他刚刚才见识过海岚的箭术。
“外乡人,想在双生岛撒野么!?”高台上的老监军声音嘶哑。
“撒野又怎样?”羽族少女的眼神比刀刃更锋利,她将弓箭转向台上的海牙监军,一字一句地说:“三十步内,取你性命,不需我出第二箭!”
“你敢放箭么!?”越艮的脸胀地通红。
“你可以试试。”海岚的手即将松开劲弦。
气氛陷入胶着。
稍有不慎,越艮就会命丧海岚箭下。而莫不凡与海岚,也会被雾罗武士千刀万剐。
“算了,越老,”一直沉默的黄衣老人开口,“这种场面,只能合了别人的心意。”
黄衣老人说完话,转头看着眼神冰冷的慕氏城主,他的话没有错,借海岚的手杀了越艮,让海牙军群龙无首,得利的人只能是断流城主慕沉书。
“钱老说的是,”越艮双眼圆睁,往地面啐了一口:“差点中了小辈的毒计。”
“越世伯,你说的小辈是谁?”慕沉书长袖一挥。
“那人心里清楚!”越艮恨恨一骂,再也不跟慕沉书说话,他向着台下的雾罗武士一招手,然后沉默地走下观礼的高台。
“世伯,你最好的武士,不一起带走么?”慕沉书在他身后发问。
“只是个废物,就送给主上了。”
老监军越艮阴阳怪气地回答着,连头也没有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