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一场交易
在海侠生命的最后一年,他总是喜欢不断追忆往昔,曾经有人说:当你不再存有对明日的渴望,所剩的,就只有对旧日的回忆。
年青的莫不凡,或许早已预见到自己的死亡,他喜欢独自坐在船头,细数他曾经过的地方,做过的事,还有遇到过的人。他总是喝得酩酊大醉,嘴里念叨起离他而去的人,他会虚起醉眼看向大海,就好像这些人,仍然在大海的彼端活着。
越闲舟,这个听起来有些文弱的名字,被莫不凡提起过许多次,但每当有人问起名字的主人,莫不凡却总是笑笑,一句话也不说。
所有人都不知道原因,只有海侠一生的挚友,智慧的相者昔挽云才明白,看似无所不能的海侠,其实和早已死去的越闲舟一样,他们都是身不由己,无法为自己而活的人。
必须由他们完成的事,他们拼尽一切做到了。
可要说此生无憾,谁又能真的了无遗憾。
——摘录自《沧海拾遗》,宛州学者肖扬著
被称作双生岛的巨大岛屿,终年被厚重的灰色浓雾环绕,黄昏的阳光穿过雾气,变成一道淡黄色的丝线。镇海营统帅越闲舟就站在营地中心,看着停泊在岸边的海船出神,从他出生开始,就没有离开过双生岛半步,对他来说,岛屿的边缘就是世界的尽头,沧海远方的景色,仅仅是寂寞时编织的幻影。
“统领,日头要落了,晚上天寒,是时候生营火了。”
持刀的副将走到越闲舟身旁,打断了青年统帅的思绪,越闲舟对他点点头,然后大步朝海船的方向走去,在海船的正下方,一条船号的二十几名船员都被绑缚在地,越闲舟径直走向莫不凡,思索片刻之后,为莫不凡解开了的绳索。
“莫兄弟,请随我来。”
越闲舟丢下这句语焉不详的话,然后转身走向营地的僻静处,莫不凡不明白青年统帅的意图,但为了保全手下船员的性命,还是迅速抬腿跟了上去。
两人一前一后,无声无息地走了很远,直到巡逻的武士淡出视线,越闲舟才停下自己的脚步。
“越统领,有何指教?”莫不凡率先发问。
越闲舟没有回答青年海头的问题,他紧盯着远方的海平面,出声反问莫不凡:“莫兄,你能否告诉我,海的那边有什么?”
这个问题让莫不凡始料未及,青年海头先是愣了片刻,然后咧开嘴笑出了声:“有雪山,草原,沙漠,雨林,千奇百怪的种族,各式各样的美酒,海的那边是另一个世界,单凭几句话说不完,你真想知道答案,就应该亲自出海去看看。”
“出海去看看?”越闲舟默念着这句话,眼睛里迸发出闪耀的金色,但这道亮眼的光芒稍纵即逝,弹指间就从他眼中黯淡下去。“不,我不能出海……”青年统帅的声音显得有些疲倦,“你们这些海客也不该来,双生岛是被遗忘的土地,四百年来,不曾有岛民从岛上离开,也决不允许外人在海岸边登陆。”
“我已经跟你解释过了,海客只是商人,绝对不会带来战争,我们能给双生岛送来物资和粮食,也可以把岛上的特产变成黄金,这对所有人都有利的。”
“我很愿意相信你,”越闲舟双眉紧蹙,“但我只是一个小小的统领,双生岛的大权掌握在慕氏城主和四大家族手中,他们不会相信外乡人的话。”
“或者我可以说服他们,海客想要的,不过是可以停泊的港口。”
“太难了,”越闲舟回答的斩钉截铁,“至少你不可能说服我的父亲——海牙监军越艮,他手里握着兵权,不会给外乡人一点说话的机会,我也不再瞒你,最迟明天清晨,他就会带上海牙军的精锐武士前来,将你们整船人处决。”
“处决?”莫不凡一怔,“统领不能帮我们说情么?监军毕竟是你的父亲。”
“他不会听的,”越闲舟苦笑一声,把声音压得极低,“他从来就不喜欢我,所以才把我赶出城邦,统领驻守荒野的镇海营。你们想要活命,只能在守卫轮班的时候登船离岛,到时我会派心腹为你们割断绳索,搭好舷梯,你们切记安静行事,不要惊动其他士卒。”
“统领想放掉我?”莫不凡盯着远处熊熊燃烧的营火,“我很感激你的恩德,可我也得跟你说句实话,一条船号的干粮淡水都已经不多,好些水手身上还带着伤,你要我今夜驶进鬼雾之海,恐怕是九死一生……”
“九死一生,总好过坐以待毙,你是个好人,不应该死在这里……”
“好人?因为我救了小叶子么?”莫不凡深吸一口气,脸上露出若有所思的表情:“越统领,既然你有心要救我,不如帮我另一个忙?”
“什么忙?”
“我想见岛上其他贵族,除你父亲以外的贵族。”
“见其他贵族?”莫不凡的话明显让青年统帅吃了一惊,“莫兄,你想做什么?”
“我是商人,当然是想跟他们做生意,”莫不凡讳莫如深地笑了。
“但你没有东西可卖,你有的东西,他们都有。”
“那就不一定了,”莫不凡缓慢地眨着眼,“我的养父曾经说过,只有最愚蠢的生意人,才交易有形的货物,真正高明的商人,能看清他人深藏不露的欲望。人只要有欲望,就会有需求,我不相信岛上的贵族,都是无欲无求的圣人。”
“你简直像个疯子!”越闲舟难以置信地看着莫不凡,“拜雾锁岛,禁绝外人,是双生岛先祖立下的规矩,你觉得谁会为了你更改祖训?”
“很多人都说我是疯子,”莫不凡咧开嘴笑了,“但我这个疯子,就不信世间有不能更改的规矩,越统领,你到底肯不肯帮我这个忙?”
越闲舟哑然失语,作为双生岛贵族的一员,他无比了解城邦深宅中的掌权人物,在青年统帅的心目中,莫不凡只是在自寻死路。
“越统领,帮,还是不帮?”莫不凡再次开口,语气十分坚决。
“你确定要这么做?”越闲舟的声音反而显得有气无力。
“我确定,生死有命,如果我真的死了,绝不会对你有半点怨恨。”
“你就这么想死?”越闲舟举目望天,幽幽地叹了一声,“好吧……我答应你。”
“多谢!”莫不凡一抱拳,“只是不知道越统领,想把我引荐给哪位贵族?”
“双生岛有越,林,钱,柳四大宗族,四族之中,数我父亲越艮势力最大,其他三族早已和我越家结盟,断然不会接纳你。唯一能帮助你的人只有一个,但这个人个性十分古怪,而且又极具城府,他愿不愿意见你,见你之后,会不会留你一命,就要看你的造化了。”
“哦?这个人是谁?”
“断流城主,慕沉书。”
“慕沉书,是个漂亮的名字。”莫不凡目光闪动,倏然一笑,
两个时辰后。
日暮,风静,夜虫鸣。
太阳已经完全落尽了,双生岛的天空变为沉重的死灰色。越闲舟派出的密使离开了很久,但依然没有传来城主的消息。
作为囚犯的莫不凡不发一言,目不转睛地盯着远方,而他身边的周呼则两眼圆睁,沉闷地低吼起来:“还他娘的不来!姓越的小崽子,是不是骗咱们!”
“肯定是,这些人都不是好东西!”羽族少女海岚歪着头,阴阳怪气地迎合船把头,先前他们遭遇镇海营围攻,昔挽云见敌我人数实在悬殊,就让船员们干脆弃械受降,海岚没能酣畅淋漓地打上一架,又被青甲武士捆了个结实,所以早憋了一肚子无名业火。
“我看未必,”闭目静坐的昔挽云睁开眼,示意他们小声说话,“越闲舟想杀我们,随时都可以,犯不着煞费苦心进行作弄,小莫,你觉得呢?”
“昔老板是明白人,”莫不凡轻声回应:“越闲舟是个率直善良的人,的确不会害加我们,不过嘛,这个城主不像是个省油的灯,我们想钓他这条大鱼,就必须有耐心,会轻易咬钩的玩意儿,一般都卖不上好价钱。”
莫不凡的话音刚落,营地西南方就传来潮水般的马蹄声,原本暗青色天际线,腾起一道黄色的烟尘。远方的旷野上,全副武装的骑士正在破风而来,这些骑士全都头盔遮脸,身上批色如浓墨的纯黑重甲,看上去就像疾驰在夜色中的远古鬼魂。
“墨云死侍!城主的近卫!”
镇海营的士卒们发出惊呼,越闲舟的副将瞬间眉头紧皱,快步踏入营帐,通报正在挑灯夜读的青年统帅。
“知道了。”越闲舟淡淡地应了一声,然后理了理身上的铠甲,带着副将走出了大帐。
骑士们已经到了。
矫健的骑士速度惊人,眨眼间就已冲入士卒们搭建的野营,为首的骑士抬手勒住战马,胯下良驹仰头发出一声长嘶。
镇海营的士卒们本害怕了,全副武装的军士本能般朝后退却,他们非常清楚,黑甲骑士都是城主慕沉书引以为傲的亲兵,人数虽然不多,但个个都是长牙嗜血的猛兽,能够与他们匹敌的,只有监军越艮手下的雾罗武士。
“城主敕令!海外来者是双生岛贵客,现交由墨云死侍护卫,镇海营即刻后撤十里,另寻他处扎营!”
清脆的声音在骑士队中响起,身穿淡黄稠杉,身材瘦小的少年打马而出,就在他开口说话的时候,剽悍的墨云死侍全都凝神静听,勒马不动,看来这个黄衫少年的地位,还在这些披坚执锐的骑士之上。
“镇海营是隶属海牙军管辖,没有监军的命令,我们不会交人!”越闲舟的副将怒目圆睁,手里精钢长刀出鞘过半,刀身在火焰辉映下熠熠生辉,反射出一道晃眼的白光。
“混账东西!”黄衫少年勃然大怒,扬起手中马鞭,“你只知道双生岛有监军,不知道有城主么?越艮那老东西,也只是慕氏城主的家臣,莫非你还想造反!”
反字一出口,三十名墨云死侍齐齐抽出佩刀,黑甲骑士的佩刀也是通体漆黑,不知用何种金属铸造,配上刀身诡异的弧度和镂空的血槽,看起来就像一团捉摸不定的暗影。
死战一触即发。
“城主和监军的关系,看来颇为微妙啊。”
莫不凡看着眼前的变故,嘴里喃喃自语,连他也不曾想到,城主的死侍和监军的手下会如此剑拔弩张,而他们这些受缚的囚犯,反而成为了毫无干系的看客。
“谁能打赢啊?”身后的海岚瞪大双眼,一张脸上写满了好奇。
“打不起来的,” 莫不凡摇头,“人既然是越闲舟请来的,他就不会让场面失控。”
青年海头的话确实不错,正在双方僵持不下之时,越闲舟已经阔步走向营地中心,儒雅的青年统帅将手上长剑高高举起,发出一声银瓶乍裂般的大喝:“传我将令!镇海营所有将士,撤往十里外不归丘!”
将令不可违,镇海营武士齐齐往后退了半步,愤怒的副将还想争辩什么,越闲舟果断按住他的臂膀,沉声劝说:“双生岛毕竟是城主为尊,公然违抗敕令,于情于理都说不过去。”
“可他们也欺人太甚了……”
“那你要动手么?动手就是造反,想想你在城里的家人。”
“是,统领说的在理,是末将鲁莽了……”
副将无奈地叹了口气,转头带领士卒收拾军械与干粮,然后从营地后方列队退走,统领越闲舟故意走在队伍的最末端,对着依然受缚的莫不凡点点了头。
“万事小心。”越闲舟用唇语说。
“多谢了。”莫不凡也用唇语回答。
青年统帅浅浅一笑,挥鞭打马而去。
“这小子是个厚道人,老子错怪他了!”
周呼看着越闲舟的背影,由衷地发出了赞叹,这声赞叹音量着实不小,连率领墨云死侍的少年也听了个分明,少年若有所思地眨了眨眼,然后便迅速翻身下马,小跑到海客们近前,用极其恭敬的声音询问道:“请问哪位是莫不凡大人?”
“我就是,小哥有什么指教?”莫不凡张口作答,心中揣度着对方的意图。可任凭他如何思虑周祥,也完全没有想到,黄衫少年听到回答之后,竟然双膝一屈,重重跪倒在地。
“小人祁小九,拜见恩人!”
“恩人?”莫不凡大惑不解,“这位小哥,我可从来没见过你。”
“恩人确实没有见过我,但却救了我的妹妹。”
“你说小叶子?”
“恩人说的没错,妹妹名叫祁小叶,小叶子就是她的乳名。”
“这丫头,还真是个福星。”莫不凡心中暗笑,嘴里却极其谦让:“祁小哥,救小叶子不是我一个人的功劳,越统领也出了不少力,林子里的血蜥蜴,都是镇海营武士诛灭的。”
“恩人,别提镇海营!”祁小九嘴发出一声冷哼,“监军府的狗东西,只是假仁假义,收买人心罢了,你千万不能受他们蒙骗!”
“假仁假义?”
莫不凡看着眼前咬牙切齿的祁小九,这位少年似乎对监军府恨之入骨,眼睛里都是无法掩饰的怨毒,莫不凡还想继续追问,但祁小九却止住了话头,他转身招呼来马背上的墨云死侍,给船边的海员们一一松绑。
“他娘的!总算松开了!”
船把头周呼咋咋呼呼地咆哮着,引得水手们也乱哄哄叫嚷起来,海船边顿时人声鼎沸,一片震天响的喧嚣,莫不凡耳朵里嗡嗡作响,只能把祁小九请到安静的角落,开口询问道:“小哥,慕氏城愿意见我么?”
“回恩人的话,主上愿意见你,所以才差遣我前来解救。”
“我们什么时候动身?”
“立刻动身,马车已经备好,就在营地外侯着。”
“要去岛上的城邦么?”
“今天恐怕去不了断流城,天命祭将近,主上在万世陵祭拜先祖,你要去的地方,就是流光道的万世陵。”
“天命祭?这是什么祭典,从来没有听说过。”
“恩人有所不知了,”祁小九神情十分严肃,“天命祭,是祭祀海巫大神的仪式,海巫神是我们的护岛之神,岛民能在双生岛繁衍生息,全仗着海巫大神庇佑,而断流城的历代城主大人,身体里都流淌着海巫神的神血,所以在天命祭之前,城主必须在安葬先人的万世陵斋戒三日,以表达对海巫神的信仰与敬畏。”
“城主身体里,流着神的血?”
接话的不是莫不凡,而是相者昔挽云,一条船号的副舵原本站在十步以外的地方,仔细聆听两人的交谈,当听到祁小九对海巫神与慕氏城主的描述,相者不禁迈开脚步,悄无声息地走到了两人跟前。
“这位先生是?”祁小九看着清瘦的相者,立即止住话头,开口发问。
“相者昔挽云,”昔挽云一拱手,“我是一条船号的副舵,小莫的副手,听说慕氏城主要见我家海头,所以想陪他一同前去,拜谒身带神血的尊贵城主。”
昔挽云此语落地,莫不凡竟微微愣了一下——先前相者并没有告诉他,要与他一起面见城主,青年海头立即用余光瞄了一眼身边的副舵,却看到对方回以别具深意的眼神。
“一点不错,”莫不凡马上挂出笑脸,转头对祁小九说道:“这是我们商议好的,不瞒小哥说,海客有海客的规矩,事关船员生死的事,不能由海头一人决定,必须有副舵在场。”
“还有这种事?”突如其来的变故让祁小九面露难色,但认真思索了片刻之后,少年还是点了点头:“本来是不行的,但莫大哥是我的恩人,既然你开了口,小九只能答应。”
话一说完,祁小九举起手中马鞭,高喊了一句“驱车来”。
一辆双马四轮的华贵马车缓缓驶入营地,这辆马车整体由白银打造,车身上雕有精致的流云图案,华贵的雕纹之中,还镶嵌有一种特殊的贝壳,这种贝壳晶莹剔透,宛如玉石,在夜色的笼罩之下,散发着微弱的幽光,就像永不熄灭的烛火。
“好马车啊,”莫不凡出声赞叹,“王者车驾,不外如是。”
“请恩人和昔先生上车,”祁小九摆出一个请的手势:“车夫是主上亲信,生来就有一双夜眼,无论再黑的夜色,他也能看得清清楚楚,一定能将两位安全带到万世陵。”
“小哥呢?”莫不凡问,“不和我们同行?”
“小九也很想陪伴两位,可是祖母生了重病,妹妹又太年幼,我必须回家照看他们,免得小叶子又闯出什么大祸。”
“至亲家人才是头等大事,”莫不凡点头,“我也不便多加挽留小哥,等和城主谈妥了,我一定登门拜访,看望你的祖母,还有爱闯祸的小叶子。”
“小九必定在家恭候恩人!”
语落,海客登车。
眼神锐利的车夫扬起长鞭,巨大的马车瞬间消失于漆黑的夜色。
这辆马车将驶向万世陵,驶向一个流淌着神明血液的男人,未来的海侠还不知道,与这个男人的会面,将拉开一个传奇的序幕,黄金帝国的种子,将在这次会面中生根萌芽,此时的他只能静坐在疾驰的马车之中,朝嘴里灌着烈酒,脸上露出若有所思的表情。
半个时辰后,双生岛,流光道,万世陵。
流光道,整个双生岛最美丽的地方,沙滩一般浅白的土地上,布满暗红色的透明石块。依傍红石而生的,是名叫劝夜花的美丽植物,这种植物的花蕊像晶莹的船灯,散发着温柔朦胧的光,无论白天还是黑夜,流光道上永远流光溢彩,熠熠生辉。
九座巨大的陵墓,坐落在宁谧的旷野上,陵墓的主人,是双生岛九任断流城主。
岛民们将流光道称作神圣的安魂之地,因为在这片祥和的土地上,没有任何狂暴动物的踪迹,每个人都深信,天上的海巫神凝视着这片土地,她用无形的手驱赶生灵的喧嚣,让那些承继她意志的神血后裔,在流光道享受永恒的安息。
身着黑袍的年轻男子,此刻就站在墓群前方的平台上,他有一双颜色暗淡的眼睛,双眼中的瞳仁,就像被流水冲洗过,呈现出一种阴森的死灰色,他躲在石雕镇墓兽的阴影中,用诡异的眼睛看着远方疾驰而来的马车,随着马车越来越近,他的脸上逐渐显露出一种无法揣度用意的奇异表情。
“主上,”一名中年武士从平台下快步跑近,半跪在黑袍男子脚下,“马车将近,自称海客的人,半炷香时间内就会抵达,是否要将他们带上祭灵台。”
“不,将他们带去幻世碑林。”
“幻世碑林?”中年武士惊愕地抬起头,“他们恐怕会死在那里。”
“照我说的做,让我看看,他们求生的意志有多强。”
黑袍男子缓慢地眨了眨眼,逐渐退回无边的阴影之中。
中年侍卫不敢再问,只能趋着步退了下去,他已经无法看透自己的主上了,整整十五年了,他看着主上从一个孩子变成大人,又渐渐变成一个冰冷怪异的陌生人。
“这些外乡人不走运了。”
中年侍卫叹了一口气,沿着石梯疾步走下平台,他的脚步稳定而又迅捷,速度比普通人快上三倍。但即便是这种速度,也无法与夜眼车夫驾驶的马车相提并论,当他抵达万世陵入口的时候,莫不凡和昔挽云早已落车多时,两位海客正站在值守陵门的甲士身旁,望着光彩夺目的流光道出神。
中年侍卫闷咳了一声,走向陵门的前方,门下的士卒都向他躬身行礼,但他只对士卒们摆了摆手,便侧首朝着两位外来者发问:“外乡人,我是城主府侍长铁威,司掌墨云死侍与城主府禁卫,告诉我,为什么你们来了两个人?”
莫不凡看着问话的侍长铁威,这位中年人面如黑铁,喜怒不行于色,显然是个久经世故的人,青年海头不敢轻慢他,于是立即收敛笑容,正声回答道:“铁大人,我是莫不凡,海客的领袖,这位昔挽云先生是我的副手,无论大小决断,我们都需要商议而行,关于这一点,我已经向祁家小哥解释过。”
“是么?小九的主意越来越大了。”铁威的表情全无变化,鼻腔里发出含义莫名的闷哼,他用一种奇怪的眼神扫视着两名海客,就好像扫视着两具僵硬的尸体。
“铁大人,有不妥么?”莫不凡感到一丝不祥。
“没有,”铁威声音低沉,“两位随我来。”
语落,侍长铁威转身走向东南方一条小径,那条狭长小路宽度只有两尺,用打磨粗糙的卵石铺就,仅仅能供一人通行,道路两侧,疯长的劝夜花已将石路遮盖大半,显然,这条羊肠小道极少有人踏足。
相者昔挽云目视铁威的背影,劝夜花的微光将侍长的铁衣照得惨白,难以消解的愁云涌向相者心头,他皱起双眉,小声对莫不凡低语:“小莫,东南方有股强大的星力,这种星力残忍而且狂躁,这个侍卫,恐怕要把我们带去一个极其凶险的地方。”
“整个双生岛,哪里不是凶险的地方?”莫不凡笑着反问昔挽云,试图让对方暂且宽心,可他自己也清楚,相者对星力的感知从不出错,事实上,如果你从高空俯瞰双生岛,就能发现流光道是一片四边形的闪光沙地,要通往城主居住的万世陵别馆,需要从主路直上祭灵台,而不是沿着东南方向的小路,绕向流光道的深处。
“可我们,又有什么选择呢?”
这才是莫不凡真正想说的话。
一路上,莫不凡一直在旁敲侧击,但寡言的侍长始终一语不发,他就像个可以移动的铜像,只顾着在卵石的小道上稳步疾行,随着路程渐行渐远,路边的劝夜花也越发密集,等到小路抵达了尽头,眼前已是一片让人目眩的劝夜花海。
“止步吧,”铁威抬起右手,“请在幻世碑林等待主上。”
两位海客顺着铁威手指的方向看去,只看见银光熠熠的花海中,散落着许多条形石碑,这些石碑深陷于沙地,棱角已经被风霜磨平,显然已经闲置了漫长而悠久的岁月。
“铁大人,这里只有石碑,没有陵墓?”
莫不凡想向铁威提出疑问,但等他转过头来,中年侍长早已悄无声息的离开。
“城主的侍卫也不想在这里久留。”昔挽云伸出食指,拨开一丛枝叶繁茂的劝夜花:“小莫,你没发现这里的古怪么?”
“是说这里没有活物么?”莫不凡眨着眼睛,也仔细端详着脚下的沙地。
“看来你早就留意到了,你先前进入的瘴气恶林,尚且还有血蜥和昆虫生存,但这个冠绝全岛的流光道,却没有一丝生机,这不是很讽刺么?”
“还不止如此啊,”莫不凡蹲下身子,拾起一撮细腻的白沙,“我们进万世陵的时候,看到沙地上都是暗红色石块——就是镇海营武士佩戴的那种石块,血蜥对这种石块非常恐惧,为什么在这个幻世碑林里,却连一颗都没有。”
“你说血蜥对石块十分恐惧?”昔挽云似乎若有所思,“我很久以前听说,有一种石头叫作镇星石,这种石头可以压制被腐蚀的星力,让被星力狂化的物种回归温驯。”
“被星力狂化的物种,”莫不凡脑中白光一闪,“难道说须泽和血蜥,都是被星力狂化的生物?可这种被腐蚀的星力又从何而来呢?”
“我不知道,”昔挽云摇摇头,用手指着脚下的沙地:“但有一点我可以肯定,幻世碑林里,就有这种被腐蚀的星力,而且这种星力,应该属于暗月。”
“暗月,那可是司掌诅咒与仇恨的星啊……”莫不凡说着话,顺手将遮挡石碑的花叶掀开,当石碑的表面显露在眼前时,他才发现碑面上没有任何文字。
“是无字碑?”
一个念头冲入青年海头的脑海,但立即又被他否决,因为石碑上存在着粗暴的破坏痕迹,石碑雕刻的内容明显是被人为凿去,现在石碑的边缘上,只残留一些形状奇怪的花纹,虽然历经风霜雨露的长期侵蚀,这些花纹依旧显得神秘而又精美。
“昔老板,这块碑上的字被凿掉了,你看看其他石碑。”
昔挽云点头,迅速找出花从中另一块古碑,但他得到结果也和莫不凡一样——碑文已经被完全破坏,只有零星的花纹残留其上,不过当博学的相者看到那些花纹时,他的脑中忽然响起雷霆万千,双耳如同地震一般轰鸣作响。
相者见过这种花纹,在一本极其稀有的古籍上,他看到过同样的纹路。
苍劲,古拙,尾端若鱼,纹路似翼。
在九州大地上,有一个神秘而强大的种族,他们发明并挚爱着这种纹饰。
“小莫!这是龙纹,龙族特有的雕纹!”昔挽云的声音有些颤抖。
莫不凡心中一震,脚下开动,立即在乱放的劝夜花中寻找剩余的石碑,石碑巨大,劝夜花植株低矮,剩下的石碑很快就被找齐,莫不凡数了数,石碑共十二块,但这十二块石碑无一例外,全都是碑文遭毁,只留下石碑边缘的鱼翼龙纹。
“石碑有蹊跷。”昔挽云神情肃穆。
“如何蹊跷?”莫不凡一挑眉。
昔挽云没有作答,用手指勾勒着每块石碑的位置,原来这十二块石碑看似散乱,却齐齐指向碑林正中的小亭,正如苍穹中的十二颗主星,守护浩瀚的九州大地。
“星辰之数?”
莫不凡不禁深吸一口气,习惯性解下腰间的酒壶,可他的酒壶早已经空了,他只能悻悻地吸吸鼻子,望向碑林正中的石制小亭,那座小亭几乎和龙纹石碑一样古老,简单的亭身早已被风雨冲刷的破败不堪,很难想象,在小亭建造者的心目中,这座建筑竟然象征着亿万生灵赖以生息的九州世界。
“事情越来越又有趣了。”
青年海头的好奇心已经被完全勾起,他不由自主地朝着碑林中心靠近,但才走上十余步,胆大如斗的莫不凡却突然愣在了原地,跟在他身后的昔挽云不知道原因,只能跟着他停下了脚步。
“小莫,有事?”昔挽云开口问。
“不是有事,是有东西。”莫不凡耸耸肩,眼睛望着自己的靴底,相者顺着他的眼神往下一看,不由得心头一惊,原来青年海头脚下踩着一颗人类的颅骨,那颗颅骨颜色雪白,半埋在同是雪白的沙地中,如果不仔细观察,很难让人一眼发现。
“倒霉的还不止这位。”莫不凡目光炯炯,伸手朝前指去,在他手指的前方,横七竖八躺倒着数具白骨,这些骸骨有些完整,有些已经七零八落,显然死亡的时间不尽相同。
“不是一个年代的死者。”昔挽云语声肯定。
“但是也有共同特点。”莫不凡回答。
原来这些骸骨手上都佩戴着黑铁铸造的镣铐,镣铐虽然早已锈满红色的铁花,但依然能看出沉重和坚固,想来这不是普通的锻造工艺,会佩戴这样镣铐的人,也绝对不是一般犯人。
“昔老板,我觉得上当了,”莫不凡警惕的环视四周,“这里应该是惩罚犯人的刑场,再这么待下去,我们可能会跟这些人落得相同的下场。”
莫不凡的话说得一针见血,但副舵昔挽云却没有回应。
他就站在莫不凡身后,英俊的脸呈现出一种诡异的狰狞,莫不凡再次呼喊他的名字,他不仅没有回答,口中还在不断喃喃自语,吟诵着召唤天星之力的祭文。
“昔老板!你在干什么!”
相者依然不回答,露出袍袖的右手已经微微发红,明显充斥着滚烫的业火之力。
“昔老板,你清醒点!”莫不凡摇动着昔挽云的肩膀,但此刻的相者根本无法感觉到他的存在,昔挽云缓慢地将右手高高举起,双眼中一片愤怒的猩红。
“业火,破!”
随着相者话音落地,沙地中生起三道巨大的火圈,火星在空气炸裂,火舌如巨蛇般四处奔腾。逼人的热浪让莫不凡双颊发烫,白色的沙子已被炙烤成焦黑,隐藏在沙土中的骸骨瞬间化为灰飞,但那些娇弱的劝夜花却在火焰中安然无恙。
“昔老板!你疯了吗!”
“恶鬼!龙!恶鬼……”
昔挽云拼命嘶吼着,对莫不凡的叫喊充耳不闻,他高举双手,再次吟诵起天相祭文,星辰的力量不断汇聚在他手中,莫不凡从未见过昔挽云如此狂暴的表情。
“全都去死吧!”
半空中突现深黑色的乌云,密集的雷电与冰刺从乌云中砸向地表,一时间幻世碑林沙尘四起,冰屑横飞,莫不凡想要阻止疯狂的相者,但昔挽云却完全不为所动。
“住手啊!你会力竭而死的!”
莫不凡是对的,相者这样肆无忌惮的借用星辰之力,会对肉体造成难以想象的伤害,这个道理昔挽云自己也懂,但他仍旧无法停下漫无目的攻击,因为在相者眼前的世界,和莫不凡所见世界的完全不同,此刻在相者的眼睛里,幻世碑林不再是花丛如海的瑰丽仙境,而是一个群魔乱舞的修罗炼狱。
无数嘴生獠牙的恶鬼附体在白骨之上,美丽的劝夜花涌出殷红的血液,洁白的沙粒化为腐臭的烂泥,恶鬼们利爪如刀,踩踏着鲜血横流的泥土,不断朝他们冲来。
而比恶鬼更为致命的东西,还在昏暗的天空中盘旋。
那是没有人亲眼见过的东西,只存在于传说中的生物。
龙,一条活生生的龙。
没人能说清这条龙有多大,他的身体潜藏在厚重的云层里,巨大的头颅只在云层便浮现三分之一,他的眼睛爆发出烈焰一样的光彩,漆黑的鳞甲在雷电的照耀下暗光熠烁,即使是骄傲的相者昔挽云,在古老的龙族面前也不禁双肩颤抖。
“你究竟要什么!”
相者朝着天空发出绝望的呼喊,但龙却没有回答它,龙的神态是威严而冷漠的,昔挽云可以看清他古树一样的双角,看清他鳞片间纵横的纹路,但他永远无法看清龙的内心。
古龙沉默着,布满逆鳞的白色颈部,微微泛起红色的光,这道光起先微弱如星火,但很快就如岩浆一样炽烈,火焰在古龙的皮肤下奔涌,迅速抵达龙牙交错的巨口,在没有任何示警的情况下,这条龙向昔挽云喷出了龙息。
龙息,足以燃尽一切的滚烫火焰。
除了郁非的星火,没有任何火焰能够与龙息争锋。
龙息像洪水一样从天空中倾泻而下,恶鬼与劝夜花在片刻之间化为灰飞,流淌在泥地上的血液全部被蒸发,形成淡红色的血雾,而莫不凡——存在于昔挽云幻觉中的莫不凡不顾一切冲向火焰,徒劳地抵抗龙族的神威。
“停下啊!小莫!”昔挽云狂吼。
但这个“莫不凡”没有听从相者的劝阻,他头也不回的冲进龙息烈焰,只在一瞬间,心神动摇的一瞬间,“莫不凡”就被火焰彻底吞没了,“莫不凡”什么都没有留下,就连骨头也被烧得一干二净。
“小莫,不要死啊!”
昔挽云绝望地咆哮着,声音嘶哑的像失去伴侣的猛兽,他古井一般的双眼泪如泉涌,整个身体因为痛苦而产生强烈的痉挛,他根本不知道莫不凡还活着,此刻相者破碎的内心里,只剩下狂怒和复仇。
“那就一起死吧!龙也好!神也好!都一起死吧!”
疯狂的相者猛然举起双手,无穷无尽的天星之力从天空和大地汇集,他的长发无风自动,一双眼睛被汹涌的星力染成闪闪发光的深潭。
“群星之怒。”
同归于尽的招数,禁术中的禁术。
昔挽云要以自己的身体作为容器,突破肉体的极限,催动天星之力进行自爆,就像天空中奔驰的流星,在击碎敌人的同时,也让自己粉身碎骨。
莫不凡终于意识到事态的严峻,他闷哼了一声,果断以掌为刀,重重击打在昔挽云后颈——他要把昔挽云击晕,正在召唤星力的相者,肉体是极为脆弱的,只有让昔挽云失去神智,才能打断群星之怒的施放,让相者从幻觉中抽身。
方法简单粗暴,但的确有效。
昔挽云身体一颤,立刻发出痛苦的呻吟,他体内形成的星力漩涡顷刻消散,天星之力失去依附的中心,在相者的体表升腾并消散,数千点荧火一般的晶体飘散在半空中,就像天空中逐渐陷入沉睡的星辰。
相者终于回复了神智,他琥珀色的眼睛此刻澄澈如水。
“小莫,要活下去啊……”昔挽云轻声说着,然后重重跌倒在地。
“我们都会活下去的!”莫不凡牙关紧咬,一把扛起昏迷的昔挽云,引起相者幻觉的原因难以确定,但直觉告诉他,不能继续留在幻世碑林,慕氏城主的用意难以揣测,他也没有时间去揣测,对莫不凡来说,保住昔挽云的性命,是如今最重要也最急迫的事。
“果然是断秘之身啊。”
一个阴郁而冷淡的声音响起,先前站在祭灵台顶端的黑袍男子,如阴间的鬼魅一样出现,挡在奔跑的莫不凡身前,他饶有兴味地打量青年海头,仿佛注视一只新奇的动物。
“是你操纵了这一切?”莫不凡把昔挽云轻放在地,右手紧握着怀中的暗器,他的脸上有使人放松的笑容,眼睛里却是渴望鲜血的浓重杀意。
“你有双狼崽子的眼睛,”黑袍男子似笑非笑,“很久以前,我见过一个人,他的眼神跟你一模一样,但他应该已经死了。”
“朋友,你是谁?”莫不凡将暗器握的更紧,在这个距离,他有十成把握一击致命。
“我?我是身带神血的人,海巫神的后裔。”男子掀起长袍上的兜帽,露出一张英俊但苍白的脸,还有那双颜色黯淡的古怪眼睛。
“断流城主慕沉书?”莫不凡剑眉紧皱,“你出动近侍把我请来,又操纵秘术蓄意加害,难道是觉得这种游戏很有趣?”
“的确很有趣,”慕沉书不紧不慢地回答,“但我没把它成游戏,这是一个试探,你想跟我做生意,我当然要看你够不够资格——顺便说一句,让你朋友致幻的不是我,是劝夜花。”
“劝夜花?”
“不错,是劝夜花,它可以吸收许多奇怪的力量,如果没有镇星石压制,就会让人陷入疯狂,看到一些不属于这个时代的东西。”
“不属于这个时代?”莫不凡眉头皱得更紧,“什么意思?”
“以后你会懂的,”慕沉书眨眨眼,“但现在,你没必要懂。”
“你说话的方式很有趣,”莫不凡笑了,“那生意呢?现在有必要谈么?”
“本来是有必要的,但我又觉得有些累了。”慕沉书也跟着莫不凡笑了,望向自己身后的道路,那条狭窄的卵石的小径上,一队黑甲武士正在铁威的带领下阔步赶来——原来断流城主是只身前来,他并没有通知自己的侍长铁威。
“现在不谈,什么时候谈?”莫不凡也盯着那队侍卫,城主的表现让他脑中寒芒一闪,他似乎意识到了什么,但又无法立即理清。
“不用急,该来的总会来。”慕沉书的回答语意模糊,说完话,年青的城主又从怀中掏出一块造型古朴的玉玦,抬手递到了莫不凡手边:“海客,你是这么称呼自己么?欢迎你来到双生岛,这块玉,是我送给你的见面礼。”
“见面礼?”
“不错,见面礼,不是什么贵重的东西,但却有一个特别的名字。”
“什么名字?”
“心里有数。”
语落,慕沉书将兜帽再次带起,头也不回地走向侍长铁威。
“备我的马车,送两位海客回船。”慕沉书低声下令。
铁威微微地怔了一下,眼睛看向花丛中的莫不凡,莫不凡对中年侍长颔首致意,然后开口向慕沉书发问:“城主,我们什么时候能再见?”
“明天清晨,”慕沉书回过头,“请问你的船上,可有顶尖的猎手?”
“当然有。”莫不凡点头,脑中浮现出海岚的样子。
“那就请你带上猎手,参加双生岛的血饮之仪。”
“主上!”侍长铁威脸色一变,“血饮之仪,怎么能让外人参与……”
“这是城主的意思。”慕沉书冷冷地回答,眼睛看着昏迷在地的昔挽云:“莫海头,请问这位先生,也是你船上能主事的人么?”
“是,”莫不凡回答,“我个性冲动,即使有我在船上,很多事也是由昔老板决定。”
“那就好,”慕沉书点点头,“明天请让他留在船上。”
“为什么?”
慕沉书不回答,脚步如风,绝尘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