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诅咒之岛
张惜辰2021-06-25 14:1011,441

  第二章,诅咒之岛(改)

  高天上的星辰永恒凝视着古老的大地,用亘古不变的光,写下九州生灵的宿命。

  星辰向凡尘投下自己的影子,只不过用了惊鸿一瞥的刹那,但被命运选中的孩子,却将为此无法回头的倾尽一生。

                                    ——摘录自《诗篇·序章》,宛州诗人莫云笙著

  星辰从天穹中降下指引,迷途的孩子,终于找了生机。

  这是海元历一十四年的秋天。

  在鬼雾之海中漂泊了整整十五天,火星郁非的光芒,终于将莫不凡带到了双生岛。

  后世史家多数认为,最终成就金盟伟业的地方,是黄金取之不尽的堕星群岛,但只有最为年长和睿智的学者明白:双生岛存在的意义完全不亚于堕星群岛,双生岛的登陆,是海侠以及所有海客命运的转折点,正是依赖这座“东南海域永不沉没的巨舰”,已经穷途末路的海侠,才有机会重整风帆,开创未来傲视九州的黄金帝国。

  据说在登陆双生岛的那天,脸上永远带笑的莫不凡紧抿双唇,一言不发,他在周围欢呼的海员中,就像个内向而羞怯的孩子,莫不凡安静而缓慢地走着,直到从舷梯踏上岸边的陆地,直到感受到脚下沙粒真切的触感,他才长跪于地,嘴中发出一声震天动地的吼叫。

  “沧海不干!海客不绝!”

  所有人都跟着海头恣肆地嘶吼起来,莫不凡的副手昔挽云,如北地雪山一样冰冷的男人,健步走到莫不凡身边,他看着眼前百感交集的同伴,发现他如火焰般炽烈的眼神里,竟带着不能掩饰的疲倦。

  “小莫,火病又犯了么?”昔挽云把手按在莫不凡肩头:“昨天夜里,我看你舱里一直亮着灯,难道又是天星之力发作,让你一夜未眠?”

  “病来得越来越勤快了,”莫不凡取下腰间酒壶,朝嘴里狠灌了一口烈酒,烈酒灼烧咽喉的轻微刺痛,让他感觉到清醒与振奋:“以前是一月一次,后来变成半月一次,自从跟着郁非进入埋骨航道,就变成了十天一次,一旦发作起来,比从前煎熬十倍,整个人像丢在铁锅里用滚水烹煮,热气从骨头里往外冒,昨夜喝了整整三坛酒,都没办法醉死过去。”

  莫不凡的话说得云淡风轻,但昔挽云胸口却传来一阵尖锐的阵痛,相者想起了莫不凡星象命文里的那句话:火星入命,披星逐浪,天火殒海,无以善终。

  水火永远无法相容,火星入命的莫不凡,却注定要成就于海,星辰早已为莫不凡定下难以善终的结局,大海会让他成为无冕的王者,却也将给予他无可挽回的毁灭。

  所谓的火烈之疾,其实是郁非的星火在莫不凡身体中翻滚,星辰的意志赋予未来的海侠雄心与壮志,却也无情地燃烧着他年青的生命。

  这就是莫不凡的宿命,越接近成功,也就越接近死亡。

  相者的肩膀传来轻微的颤抖,莫不凡看着他略显黯淡的眼神,忽然笑出了声:“昔老板,如果有一天我真的死了,希望你能把我的骨灰带回宛州,带回我的故乡瀚陵。”

  “将来的事,留到将来再说吧……”

  昔挽云转身走向上船的舷梯,把悲戚隐藏在眼睛里,莫不凡看着他的背影没有言语,只是拧开酒壶又朝嘴里送了一口酒,然后阔步走向前方的一片密林。

  那是片透着古怪和诡异的林子,距离海岸线大约五百步,林中树木生长的奇形怪状,就像受尽折磨而扭曲人体,莫不凡和昔挽云说话的时候,一直在观察这片树林,他看到密林上方飘荡着比岸边更稠更暗的浓雾,在树冠和天空之间,还有层若有似无的淡黑色气体。

  走到树林边沿,有一股轻微的腐败气味从林中传来,根据莫不凡的经验来看,林中多半有沼泽或者泥潭,昆虫和动物的尸体在沼泽中朽烂,就会生成这种刺鼻的气味。莫不凡摸了摸鼻子,抬头朝林子深处看去,林子里的树木非常密集,巨大的树冠遮挡了岛上惨淡的阳光,目力能及之处,全都是一片模糊的灰黑色。

  这让青年海头莫名感到不安,他蹲下身子捡起一块巴掌大的石头,朝树林深处掷去。他的手劲很大,石块像是苍穹中奔驰的流星,很快消失在树林深处。但让莫不凡感到意外的是,掷出的石块并未在密林中引起丝毫反应,经常在野外旅行的人都该知道,突如其来的声响,一般都会惊起在林中静卧的动物或者鸟群。

  莫不凡沉吟了片刻,再次拾起一块石头,朝另一个方向大力掷出。

  依然没有声响,密林如死亡一般寂静。

  “难道是片杀生林?”

  杀生林是海客的黑话,说的是荒岛上生灵禁绝的老林子,沃土之上,古木之下,本该是各类动物生息繁衍的居所,但某些林子却因为各种特殊的原因,让一切活物无法生存,所以才得到“杀生”这样残酷的称谓。

  莫不凡心里疑虑更深,还想再捡一块石头,继续试试这片密林的虚实,但他刚刚蹲下身子,耳边就传来一个轻微的呼叫声,这个声音从远处传来,音量虽然不大,声线却异常凄凉像是一个孩子发出的悲伤哭泣。

  岛上还有人?

  莫不凡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无数可能性在他脑中飞速闪现,而就在他愣神的片刻,又一声呼叫从密林深处传来,这次莫不凡听得十分真切,这声呼叫短促而尖锐,实实在在是遇险孩童所发出的哭喊声。

  人命关天!

  莫不凡来不及多想,回身对昔挽云做了一个手势,然后就飞身踏进入了密林。

  要命的密林。

  刚刚踏进林中,青年海头就皱起了眉。脚下都是变质的腐烂形树叶,把泥土变得软腻难行,低矮灌木和扭曲古树四面横生,完全没有可供人行走的道路。最让人心惊肉跳的是,密林的更深处,有不可名状的瘴气萦绕在半空,高度正好能将一个成年人完全包裹。

  是毒瘴么?

  现在还无法肯定。

  但如果真是毒瘴,青年海头一定要小心了,他曾见过一个死于毒瘴的马帮商人,仵作剖开商人的尸体时,整个肺部已经完全溃烂,就像一团被快刀乱剁的肉酱。

  莫不凡打了个寒颤,立即从怀里掏出一张手巾,然后拧开酒壶,用壶里的烈酒把手巾细细浸润了一遍——用烈酒驱毒赶邪,这是老辈人留下的古法,常常在外收货的商人们,身边总带着“烧刀子”、“窜瓶倒”这样的烈酒,除了饮用能解乏壮胆,还能用来对付无孔不入的剧毒瘴气,使人能安全地走过沼泽和深山。

  莫不凡把手巾挂在脸上,严实地遮挡住口鼻,这才放心走向密林更深处。这里的光线愈加晦暗,树木的轮廓像是不可捉摸的鬼影,四处完全没有动物虫豸活动的痕迹,更为关键的是,先前那个孩童的呼叫声早已停止,深林中寂静的像子夜时的墓地。

  “生要见人,死要见尸。”

  这是青年海头最真实的想法,只有见到了这个孩子,才能确定孤岛上是否有人居住,万一真的有人存在,那他们的数量有多少,实力又如何,是否具有攻击性,这都是关乎海客生死的头等大事。

  “或许是土人布下的陷阱,”莫不凡心中思衬,“那我就引蛇出洞吧。”想罢,青年海头立即深吸一口气,然后身体微微一屈,轻巧地跃上了一棵大树。他就站在树身叶片浓密的部位,摘下二十余片细小的树叶,抬手向朝林各个方向打去。

  这是绝顶高明的暗器手法,树叶在他手上变成了沉重的铁块,打得四面一片噼啪乱响。而就在他弄出响动之后,二十步开外的低矮灌木丛里,忽然传来一阵突兀的悉索声,随即响起一个孩子凄惨的尖叫。

  莫不凡眉毛一挑,刚想开动,周围却又传来数声同样的呼叫,这些声音有些近,有些很远,但清一色都是儿童嗓音,而且听上去撕心裂肺,痛苦不堪。

  “你妈的,商量好了集体遇难?”莫不凡暗骂了一句,明白事情没有那么简单,他准备行动的身体停顿下来,站在树上静待事态的发展——如果遇到难以处理的危险,青海头马上就会从原路逃离,以他的身手和头脑,全身而退绝对不是难事。

  活着比什么都重要,这是莫不凡从小就懂的道理。

  可恰在此时,两个不要命的水手,却打乱了自家海头的计划。

  这两个水手是周呼派来的,船把头眼见莫不凡进入密林已久,于是让他们进入密林找寻首领,顺便也探探地形。两个水手仗着身手不错,便循着海头留下的脚印,一面发出高声呼唤,一面朝着莫不凡藏身的古树靠近。

  太愚蠢了,简直是嫌自己命长。

  莫不凡心里顿时一紧,但还没来得及让他们住口,周围的灌木丛就传出了更大的异动,数声儿童惨叫尖利地响起,然后某种生物就在灌木丛下飞速移动起来,由于红色的灌木枝叶繁茂,莫不凡不知道其中究竟是什么东西,他只看到植物顶部的叶子不断翻动,就像七八条翻动的海浪。

  “跑!朝外面跑!”

  青年海头用尽气力狂吼一声,但这声提醒已经来得太迟了,一道木叶的骇浪在水手身侧停下,花豹大小的生物从灌木丛中飞跃而出,恰好咬在一名水手腹部。水手发出一声惨嚎,本能的朝后一退,但这个动作不但没有救下他的性命,反而帮助了怪物撕扯他的血肉,他腹部的软肉瞬间被嗜血的生物咬破,一时肚烂肠流,当场气绝。

  这时候莫不凡才看清,灌木丛中跳出的生物,是一只通体鲜红的大蜥蜴,这只蜥蜴鳞片细小,上面沾有粘稠的体液,方便在灌木丛中隐藏和穿行,它的四肢扁平短小,头颅却比一般巨蜥大上数倍,口中的牙齿细长而又略带弧度,犹如两排锋利的钢锯,它猩红的舌头吞吞吐吐,让嘴中黑色的涎液不断滴落在地。

  再看受害水手的伤口,血液已经粘稠如粥,皮肉全部变成紫色,很显然,这头红蜥常吃腐肉,喝致命的沼泽黑水,所以涎液里必定带有剧毒。

  “快跑!”

  躲在树上的莫不凡又是一声大喊,青年海头周游过许多人迹罕至的岛屿,但这种红蜥还是头一次看见,他现在吃不准这玩意儿的弱点,最保险的方法,就是让自己的手下立即逃命。

  但一条船号的水手都是血性的汉子,看见同伴被凶兽杀死,幸存的水手立时红了眼,他根本不听海头的劝告,而是抽出腰上明晃晃的钢刀,一个箭步冲上前去,朝啃食同伴尸体的红蜥奋命一劈,这一刀下去,居然将蜥蜴的头颅整个劈了下来。

  失去头颅的红蜥躯体在地上挣扎,腥臭的血液将散落的枯叶染成深红,看来这种蜥蜴虽然行动敏捷,咬合力惊人,但终究是智力低下的爬行动物,它细小的鳞片没有任何防御能力,寻常的锋利兵器,就能够轻易将它杀死。

  但现在高兴还是太早了。

  如同儿童一般的惨呼还在传来,密林中更多的红蜥依旧藏身暗处,血液的腥味催动它们疯狂的兽性,这些嗜血的爬虫正拼命向持刀的水手赶来。

  莫不凡坐不住了。

  青年海头立即撩起衣服下摆,露出一排蝎子形状的暗器,这种暗器的名字叫作裂风之手,是河络族巧匠妙手打造的杀人利器,一旦击中敌人,就会深陷于肉中,上面的锯齿深入皮肉,再朝四面分飞炸裂,敌人即使没有当即毙命,也会马上丧失行动能力。

  “四脚畜生!留神了!”

  莫不凡一声怒喝,七支暗器立即破风而去,飞向不断翻动的灌木丛,金属炸裂的声音铿锵鸣响,丛中叶浪只是微微颤动了数次,就完全消失了声息。

  “王八蛋!跑啊!”莫不凡再次提醒树下的水手。

  “头儿,要走一起走!”满脸胡须的水手,性子比野生的青牛更倔,他站在树下一步不挪。

  水手的话音刚落,在密林更加幽深昏暗的地方,儿童般的惨叫如海浪一样汹涌响起,看来更多的红蜥已经被血气惊动,如今莫不凡的暗器又所剩不多,再这样毫无意义的拖延下去,青年海头或许能够逃出生天,但空有蛮力的水手必定难逃一死。

  “我死不了!你把沾了血的刀丢掉,照原路跑回去,我日落前就能回营地!”

  话音如同金石坠地,莫不凡也不再多说,他从树上飞身而下,脚踩满满一鞋底鲜血,立即朝着瘴气最深,林木最密的树林中心跑去。青年海头知道,这些红蜥是愚蠢的爬行生物,它们没有完整的思考能力,只会盲目的追寻血肉,留下的带血脚印就是红蜥的气味地图,只有吸引它们的注意,自己的手下才有可能大难不死,全身而退。

  上佳的计策,但这样的计策,也使莫不凡失去了躲藏的机会。

  红蜥对血肉的渴望近乎癫狂,它们如同跗骨之蛆一般,死死跟随莫不凡的脚步,耳边全是沙沙的移动声,只要脚下一慢,必定会被畸形的爬虫撕成碎片。

  “你妈的,老子就有这么香?”

  青年海头嘴里骂了一句,身体奋力往树上一跃,就在他跳起的同时,一头红蜥从灌木中骤然扑来,巨大的上颚离莫不凡鞋底只有两寸,红蜥扑空,重重跌落在地,莫不凡没有看它一眼,快速朝着树木高处爬去,等他稍微坐定了身子,才发现树下已有六只蜥蜴在逡巡。

  青年海头咽了一口唾沫,把脚上带血的鞋子脱下来,挥手掷向远处,好消息是红蜥愚笨到无可救药,竟然舍弃了树上的莫不凡,转而去追带血的鞋子。坏消息是莫不凡在奔逃中迷失了方向,这里雾重瘴厚,他完全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

  “麻烦了。”莫不凡自言自语,抬头观察周遭的地形,其实这里也没有地形可言,因为青年海头根本看不到别的东西,眼睛只有姿态诡异,密密麻麻的古树。

  “要不就从走树上走?”莫不凡眼珠转了几圈,腾身跳往另一棵古树,他脚下的横枝略微晃了晃,但对身手不凡的青年海头来说,这种程度的颤动基本可以忽略不计。

  方法是可行的。

  虽然长时间的跳跃十分消耗体力,却比平地上行动更加安稳和保险,那些红蜥扁小的四肢能够帮助它们快速滑行,却无法支撑庞大的身体爬上高树,只要莫不凡走对了方向,完全可以安全地跳出这片密林。

  一炷香的时间过去。

  莫不凡已经跃行过十余棵古树,青年海头的前方豁然开朗起来,眼前不再是浓密的树林,而是一片巨大的泥潭。这里应该就是树林的中心,因为泥潭上方的瘴气比他处更加浓烈,但因为没有树冠遮挡的关系,视野反而显得更加开阔。

  莫不凡紧盯着那片深褐色的泥潭,泥潭表面充斥着类似油脂的浓稠液体,不断有气泡在液体上生成,然后又胀大破裂,而在泥潭的周围,泥土湿润并且肥沃,但除了一朵微微散发蓝色荧光的菌类,没有任何植物在泥潭边生长。

  菌类的左侧,一只巨大的红蜥正在熟睡。这只红蜥比先前遭遇的蜥蜴都要大上几倍,身体比成年的公牛还要宽上一圈,它的头上生长着两道类似头冠的骨突,白色的腹部肥硕无比,已经撑烈了外表的鳞片,兽血从细小的伤口渗出,把身下的土壤染成奇怪的颜色。

  而就在它细长尾部的后方,十几枚白色的蜥蜴卵散乱排列着,蜥蜴卵周遭的烂泥里,还有七八具被啃食精光的红蜥骨架。

  莫不凡立刻就懂了。

  这只红蜥一定是密林里唯一的母蜥蜴,林中所有的蜥蜴都是它的后代,不仅是后代,应该还是食物,小型蜥蜴们负责觅食和打猎,然后心甘情愿成为母蜥蜴的口粮。

  “好像走反了,进了爬虫窝……”莫不凡苦笑一声,皱着眉思考最佳的应对之策,但就在他聚精会神思索的时候,泥潭边忽然出现一个小小的人影。

  人!?

  真人!?

  青年海头用力眨了几次眼睛,再次看向先前的位置——那里的的确确有个人,而且还是个八九岁的小丫头。

  小丫头穿着破旧的麻布衣裳,头上扎了两个圆圆的发髻,脸上涂着某种不知名的颜料,她小心翼翼地行走在泥潭外侧,并逐渐靠近熟睡的母红蜥。

  这孩子,是找死么!

  莫不凡心里万分不解,但只在片刻之后,他就知道了答案——原来小丫头的目标并不是嗜血的母蜥蜴,而是蜥蜴身边蓝色的菌类。只见胆大包天的孩子屏住了呼吸,蹑手蹑脚走向巨大的蓝色菌类,并哆嗦着伸出了小手,可就在她即将触碰到巨大蘑菇的同时,蓝色菌类的根系却从泥土中倏然弹起,如同人类的走路一样,古怪地移动到了更远的地方。

  这是活菌啊!

  莫不凡心里低呼一声,这种菌类他只听年老的海客说过,传说活菌虽是植物,却能像动物一般行动自如,得之一株,烘干入药,不仅能治经年顽疾,更可以消解百毒,延年益寿。这种稀罕的玩意儿自然不是随处可见,它只生长在星辰之力活动频繁的地方,即使你有身家百万,想要求购小小一片,也要看命中有没有这个福气。

  但泥潭边的莽撞小丫头,似乎不懂其中的门道,眼见活菌溜走,她懊恼地甩了一下手,又轻行两步,再次伸出了满是淤泥的小手——当然没能抓住活菌,灵巧的植物以根为足,这次竟然缓慢移动到了母蜥蜴的嘴边,母蜥半张的兽嘴发出难以抑制的恶臭,深黄色的涎液流满了整个下颚,小丫头看着眼前的骇人情景,显然是怔住了。

  “别摘了,逃命去吧!”树上的莫不凡不禁心里一紧。

  然而树下的小丫头并不知道,附近还有一个神秘的看客,她也听不到青年海头的提醒,她只是在原地闷闷地站了半晌,然后捏紧拳头,似乎做出了一个重要的决定。

  她不愿放弃近在咫尺的活菌。

  只见小小的姑娘弓着身子走近母蜥蜴,把一只左手挡在活菌后方,并用右手迅速地朝活菌抓去。活菌当然还想逃,但刚刚移动几寸,就被小丫头等待在后的左手一把抓住,泥潭边的土质十分松软,活菌的根系又裸露在外,小丫头只是轻轻一使劲,就把它整个提起。

  活菌抓在小姑娘手上,轻微地扭动了四五下,然后再也没了声息。

  树上的莫不凡终于松了一口气,而小姑娘看着到手的宝贝,也咧开缺了门牙的小嘴,偷偷笑了起来。“四脚蛇,我要走啦。”得意洋洋的孩子做了一个鬼脸,然后迅速退出嗜血爬虫的攻击范围,她的脚步虽然不快,但要逃出这个夺命的泥潭,也只是时间问题。

  可就在这个时候,意想不到的事发生了。

  有一只红蜥蛋破壳了。

  幼年红蜥在蛋中发育完全,从蜥蜴卵中破壳而出,仰头发出尖利的嚎叫。

  母蜥被子嗣的叫唤声猛地惊醒,由于小丫头逃离的路线,正好和母蜥蜴呈一条直线,所以它睁眼看到的第一个活物,就是刚刚准备爬上大树的小丫头。

  一阵咆哮响彻深林。

  这是比任何红蜥都更刺耳也更凶悍的咆哮,母蜥蜴高仰着巨大的头颅,嘴中喷出近乎黑色的气体,像出笼的猛虎一样冲向已经吓呆的小丫头。

  “王八蛋!”

  树上的莫不凡立即大吼一声,手里连连发出四枚裂风之手,就在青年海头发出暗器的同时,他又脚蹬树干,借力而起,如同高天上的雄鹰一般,飞跃向泥潭边的土地。

  人未至,暗器先到,四枚裂风之手。

  一枚击向破壳的红蜥,当场击杀。

  剩下三枚。

  一枚刺入母蜥脊背。

  一枚刺入母蜥的前爪。

  一枚刺入母蜥的上颚。

  三枚暗器的机关同时启动,带有血槽和倒钩的利刃从镖身上炸裂,刺入母蜥蜴血肉的更深处。肥大的爬虫身上传来难以遏制的痛苦,登时就在泥地上疯狂翻滚起来,无数沾着兽血的烂泥四下飞溅,半空中的莫不凡抓住机会,身体猛然用劲,快速坠落到柔软的地表。

  “丫头,快跑!”

  莫不凡大声吼叫,将手中最后一枚裂风之手,打入母蜥布满裂纹的腹部。

  器出如风,势如狂雷,裂风之手从母蜥伤口的软肉突进,比先前三枚打的更透也更深,母蜥彻底被莫不凡激怒了,它四脚一动,滑行似蛇,转头就冲向面前的青年海头。

  远处的小姑娘终于获救了。

  可这个孱弱的孩子却没有马上逃走,看到凶悍的母蜥蜴攻向了搭救自己的陌生青年,她竟然咬了咬牙,从地上捡起一块小石头,大步朝着母蜥蜴冲了过来。

  “倒霉丫头!你是要找死啊!”莫不凡闪身躲过母蜥的进攻,然后三步行到小姑娘跟前,手臂微微一抬,将小姑娘整个搂起。“怎么我说跑的时候,个个都不想跑?”青年海头气得想发笑,加速冲向就近的一棵孤树,带着小姑娘猿猴一般蹿上了树顶。

  得救了么?

  并没有得救,慌乱之中的选择,一般都是错的。

  这棵古树与其他树木距离十分遥远,带着一个拖油瓶的莫不凡,根本无法故技重施,跳跃到另一棵树上逃生。唯一值得庆幸的是,凶悍的母蜥蜴也没有上树的能力,只能在树下用巨大的头颅撞击树身,试图把古树整个撞倒。

  “蒙面哥哥!四脚蛇要撞树!快拿飞镖打它!打它的眼睛!”小姑娘喊。

  “没有了,”莫不凡一摊手,“我就带了十二枚。”

  “你怎么不多带点!”小姑娘嘟着嘴,看起来有些生气,“带一百个不好吗!”

  “死丫头,知道这东西多贵么?一枚就是一根金条!”

  “我不是死丫头,我是小叶子!因为你的抠门!我们都要死啦!”

  “放心吧,小叶子……”小叶子的刁蛮让莫不凡响起了海岚,青年海头莫名觉得有些头疼:“我们死不了,我的飞镖跟别人的不一样,这只四脚蛇动的越凶,流得血就越多,它没把我们撞下去,就先把自己玩儿死了。”

  莫不凡没有说假话,裂风之手打出的伤口,确实会朝四面延伸绽裂,身中暗器的敌人连伤口也难以缝合,更不用说用劲发力了。果然,树下的母蜥蜴在强烈的动作之后,伤口已经血流如注,出于动物自保的本能,它停下了凶猛的撞击,可这只大爬虫也没有就此退回泥潭,反而在树下的烂泥堆里不断打滚。

  “蒙面哥哥,”小叶子扯住莫不凡的袖子,“它在干嘛?”

  “在用烂泥止血,”莫不凡挑挑眉毛,“我不叫蒙面哥哥,我叫莫不凡,这张是防瘴气的面巾,不是夜行蒙面巾,至于你,怎么涂个花脸就到这儿来了,不怕瘴气么?不怕四脚蛇么?”

  “不怕,我吃了火石散。”小叶子十分得意,用手指着自己的小脸:“这个也不是大花脸,是六脚大虫子磨成的粉,有这个,血蜥就闻不到我的味道。”

  “原来这这东西叫血蜥。”莫不凡点点头,又抬手捏捏小叶子的脸:“小叶子,你说什么火石散,给你莫大哥也来一点儿吧,这面巾上全是酒,闻久了容易醉。”

  “没有啦,”小叶子回答说,“我只偷——不是,我只买了一点点。”

  “嗯?你偷东西了?”

  “没有!是借的!”

  树上两个人聊得非常起劲,而树下的母血蜥却失去了等待的耐心,它身上的烂泥已经发干结块,完全包裹住了伤口,于是四脚恶兽再次昂起头颅,发出一声幽怨细长的嘶吼,这声嘶吼和先前狂躁的嚎叫完全不同,听起来像是种诡异奇特的召唤。

  “要出事!”

  莫不凡刚刚和小叶子有些熟络,本想趁机从她嘴里探听岛上的情况,但听到这声嘶吼,他立即意识到事情不妙,于是单手环抱起小叶子,四面查看逃生的路线。

  就在青年海头一转头的功夫,泥潭四面响起无数穿行灌木的沙沙声,足足有二十只血蜥听从主母的召唤,从灌木丛中猛然窜出,不过却没有一只胆敢踏入泥潭。

  母血蜥又一声吼叫。

  体型较小的血蜥这才猛地钻入空地,簇拥在母血蜥身旁顺从的低哼着,而此时的母血蜥则头颅一扬,当先撞向莫不凡和小叶子藏身的古树。其余的血蜥嘴里发出回应一般的嘶吼,也跟随着母血蜥疯狂地撞向树身,这些小型血蜥堪称悍不畏死,虽然已有几只施力过猛,撞得脑浆迸裂横死树下,但剩下的血蜥根本没有任何停顿,仍旧跟随着母血蜥拼命撞树。

  古树根系虽然深,不能被连根拔起,但树身可以承受的力量却有极限,此时的古树外观虽然没有改变,但树身的木质却在寸寸断裂,如果撞击一直持续下去,那么最多只用半个时辰,古树就会木心撕裂,木质毁坏,继而轰然倒地。

  “你妈的,没脑子的东西!”莫不凡不禁一声叫骂,然后从怀里掏出一支形似竹筒,尾端带有拉绳的竹制器具。“小丫头,放烟花啦!”青年海头朝着小叶子一笑。

  “都什么时候了,”小叶子哭地稀里哗啦,“你还有心情放烟花!”

  小叶子哪里知道,竹筒里并不是真正的烟花,而是海客传递讯息的工具,名叫穷途照海灯,里面所盛放的也不是普通火药,而是郁非临世之后,残留在地上的火石,一旦发射到空中,就能光耀百里,把整片天空照成红色。

  穷途照沧海,灯引万客来。

  岸边的昔挽云和周呼看到信号,一定会在古树断裂前赶来救援,先前莫不凡没有使用穷途照海灯,是因为以他的身手和应变之能,完全可以独自逃生,但现在身边带了个咋咋呼呼的小叶子,就只有靠这件东西来救命了。

  “小叶子,我们的救兵,就要来了!”莫不凡朗声长笑,果断拉下竹筒尾端的拉绳,一道火光顿时冲天而起,在天空中轰然炸裂,绯红色的光芒将云雾染成一片血色,小叶子望着那道明亮如火的光芒,眼睛闪闪发亮。

  “莫大哥,我们的救兵来得快吗?”小叶子问。

  “快得要命!”莫不凡回答。

  的确快得要命,甚至比莫不凡想象的还快。

  只可惜这些救兵,不是莫不凡熟悉的救兵。

  就在青年海头放出照海灯的片刻之后,整整五十名救兵,快速地从四周的树林里钻出,这些救兵都穿着青色的甲胄,胸前悬有一颗暗红色的石头,他们背挂长弓,腰配长刀,步调统一,列队整齐,明显是训练有素的武士。

  其实这些武士早就在老林之中四处寻觅,如果不是照海灯发出的夺目光亮,他们至今也无法确定莫不凡和小叶子的位置。

  “开弓。”

  一个声音从武士后方响起,武士们得令而动,几乎在同一时间拉开长弓,瞄准了树下的血蜥群。凶悍无比的血蜥似乎十分惧怕青甲武士——或者说,十分惧怕青甲武士胸前的红石,看到这些张弓搭箭的士兵,它们竟然想从身处的古树下飞速逃离。

  但现在已经太迟了。

  “放。”

  同样的声音再次响起,武士弦上的利箭齐齐离弦,这些羽箭和岛外的箭只不同,箭头中空,外部金属锋锐而轻薄,箭头内里还灌有岛上特产的火油,这种火油遇到液体就会立刻自燃,所以一旦刺入皮肤,遇血而燃,就会给敌人造成双重的伤害。

  凄厉的哀嚎响彻云霄。

  被射中要害的血蜥算是走运,因为它们可以立即死去。而被射中其他部位的血蜥,它们痛苦而猛烈地挣扎着,因此让箭头的外壳完全破裂,火油立即流进体内,在身体里狂野的燃烧起来,愚蠢的爬虫没有死去,却遭受着比死亡更大的折磨。

  被折磨最深的,就是体型庞大的母血蜥。

  这只巨兽的身体比其他蜥蜴更厚也更肥硕,根本无法被长箭直接致命,所以它身上的七支长箭,就变成了可怕的引火器。火焰在它体内汹涌地燃烧着,已经炙焦了外皮和鳞甲,粘稠血液还来不及从伤口流出,就被灼人的火苗瞬间蒸发。母血蜥痛苦着,哀嚎着,扭曲着,用硕大的头颅不断撞击地面。

  “再放。”

  传令声又一次响起,五十名武士再次张弓放箭,射向苟延残喘的母血蜥。熊熊的火焰更加狂野地升腾起来,硕大的母蜥蜴顷刻间化作巨大的火球。

  毋庸置疑,它的生命马上就要耗尽了。

  但就在体力尚存的最后一刻,母血蜥猛地冲向自己的蜥蜴卵,并用巨嘴把这些卵咬得粉碎,蛋中小血蜥已经成型,但却在顷刻间全部死去,而它们残酷的母亲也在此刻轰然倒地,化作一堆仍在冒火的黑色焦炭——没有人知道,母血蜥为什么这么做,也许它已经癫狂了,又或者,它不想残存的子嗣,受到和自己一样狠毒可怕的折磨。

  所有的血蜥都死了。

  只不过在片刻间,只不过让每个武士,放出了两支长箭。

  人啊,才是世界上,最危险的生物。

  “莫大哥,你真是神了!救兵真的来了!”小叶子兴高采烈,使劲摇动莫不凡的肩膀。

  “其实……我根本不想这么神。”莫不凡发出一声苦笑,看着树下敌我不明的青甲武士。

  “莫大哥是个怪人吶!”小叶子笑哈哈地嚷了一句,然后呲溜一声滑下树,抬腿奔向前方的青甲武士群——看来这些装备精良的士兵,都是小叶子的熟人。

  “越大哥,越大哥,你来救我啦!”

  小叶子大声的呼唤着,然后一位遍身银盔,身披兽纹大氅的青年缓步走出军阵,这位青年眉眼细长,身材十分清瘦,虽然穿着戎装,却掩盖不住身上的书卷气,他大步走向小叶子,然后将小丫头高高举起,脸上露出柔软而温暖的笑意。

  “小叶子,又不听话了,越大哥跟你说过,你奶奶的病,我会给你找药的。”

  “小九哥哥说,不能相信你。”小叶子嘟着嘴。

  “为什么,越大哥没有骗过你呀?”青年人将小叶子放到地上,拉着她的小手。

  “可是小九哥哥说,监军府的人都不是好东西,小九哥哥也不会骗小叶子呀!”

  “小叶子,人和人是不一样的,不能一概而论……”青年人笑容顿失,眼睛里浮现出凄凉的神色,这稍纵即使的悲伤没能逃过莫不凡的眼睛,但是很可惜,此时的青年海头没有时间对别人进行关心,因为树下的武士全部手挽强弓,从各个方位将他瞄准了。

  “各位好汉,有话好说啊!”莫不凡高举起双手。

  “越大哥,不要打莫大哥,是莫大哥救了我!”小叶子急得直扯青年人的袖子。

  “真的吗?”青年人表情很疑惑,“小叶子,他可是外乡人,恐怕居心叵测啊。”

  “不叵测,一点都不叵测,完全是真的!”小叶子大叫,“大血蜥要吃我,是莫大哥救了我,刚才的烟花,也是莫大哥放的!”

  “哦?原来如此吗?”青年人牵着小叶子,一步一步走到古树下方,他紧盯树上的莫不凡,眼神里并没有强烈的杀意,反而怀着满满的感激。

  “真相大白了,”莫不凡撇撇嘴,“小叶子是个诚实的好孩子。”

  “敢问这位外乡人,你叫什么名字?”青年人朝莫不凡一拱手。

  “莫不凡。”青年海头回答。

  “原来是莫兄弟,多谢你救了小叶子,我的名字叫越闲舟,是双生岛海牙军镇海营统帅,请莫兄弟下树吧,没有我的命令,镇海营武士不会对你放箭。”

  “感激涕零!”

  莫不凡从树上一跃而下,然后立刻就想开溜,但机警的镇海营武士没有给他机会,迅速就封死了青年海头的去路。

  莫不凡尴尬一笑:“越统领,如果想请我喝酒吃饭,今天就不必了,我已经出来得太久,船上的同伴应该着急了。”

  “你的同伴在我手上,”越闲舟叹了一口气,“马上就会跟你重聚了。”

  “你说什么?”莫不凡心里一惊。

  “他们已经被我抓获,”越闲舟回答,“双生岛不欢迎外人,现在,你们都是我的囚犯。”

  莫不凡哑然失语。

  “束手就擒吧。”

  镇海营的武士则再次拉开强弓,而沉默地小叶子则一把甩开越闲舟的手,颠颠地跑到莫不凡身边,一头钻进青年海头怀里。

  “镇海营都是坏人!”小叶子愤怒地大喊,“你们要抓莫大哥,就把小叶子也抓走吧!我要和莫大哥一起,当囚犯!”

  莫不凡笑了,捏一捏小叶子的脸:“小叶子,你走吧,当囚犯会死的。”

  “我不怕死!”小叶子倔强地仰起头。

  “厉害的小丫头啊,”青年海头又笑了,口中发出由衷地赞叹,“我们的小叶子长大以后,肯定会成为了不起的大英雄。”

  现在的小叶子还不明白,什么叫做了不起的大英雄,她只能看着未来海侠的眼睛,似懂非懂的点点头。但在很多年以后,小叶子终于长大成人,那个时候,不会有人再叫她小叶子,她会有另一个响彻四海的名字——夜王。

  夜王,金盟第一位,也是唯一一位女性总旗。

  她的一个眼神,就能使一个帝国的经济体系崩溃,她动一动手指,就能让君王麾下的雄师失却粮饷,引发叛乱和兵变。

  “海侠不会看错人,”每一位海客都说,“夜王生来就是英雄。”

  但夜王只是摇头。

  “我是站在他肩膀上成为夜王的,”她说,“在我们都一无所有的时候,他为所有人拼上了性命,如果世界上还有一个人称得上英雄,那也只能是他。”

  那一年,距离海侠辞世已经有二十年。

  但想起那个男人温柔的怀抱,夜王的眼睛,还会像年幼时一样闪闪发亮。

继续阅读:第三章,一场交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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