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一个河络。
我的老师告诉我,想要打造最锋利的剑,最坚固的甲,就必须走过最长的路。
他想让我去看看这个世界,看看散落在九州大地上的奇珍。
“用你的眼睛去学,而不是用铁砧和锻锤。”我的老师这样说。
于是我离开了故乡。
我走过了九州很多的地方,见过了君王的金盔,见过了杀手的利刃,但令我印象最深刻的东西,是双生岛上的一幅铠甲——七海逐浪甲。
这幅盔甲安放在海客的议事厅中,在没有开放海市的时候,大厅并不对外人开放——所以我是偷偷潜入的,我躲在大厅的长桌下整整半天,只为能亲手触摸七海逐浪甲,能仔细分辨,甲身上火焰留下的锻痕。
“出来吧。”
正当我昏昏欲睡,等待守卫换班之时,一个声音在我耳边响起。
我吓得浑身发抖,哆哆嗦嗦从长桌下钻出来,我的面前是一个清瘦的中年男人,他有一双灰色瞳仁,和一张英俊的脸。
“抱歉,十分抱歉,”我慌忙对他说,“我只是想看看七海逐浪甲。”
“我知道,”中年人对我露出微笑,“你已经在城里打听了三天,我的朋友们告诉我,你是一个勤奋的学徒,你已经踏遍了千山万水,经历了许多常人难以想象的苦难。”
说到这里,中年人将手上的油灯递给我:“你有一个晚上的时间,好好看看它吧。”
“你,你确定不赶我走?”我仍旧感到迟疑。
“当然,”中年人肯定地点头,“是我授意他们放你进来的,否则像你这样笨手笨脚的年轻人,怎么可能潜入海客的议事厅。”
中年人话音一落,我才猛然意识到,面前这个人究竟是谁——一定是他!海侠莫不凡的继承人,金盟的第二任总旗,海客黄金帝国今日的舵手。
“先,先生,是你!?”我激动地语无伦次。
他笑了,用手拍着我的肩膀:“你的心里存有梦想,所有执着的梦想,都不应该被轻视,否则,这个世界上就不会有海客金盟。”
说完话,他就转身离开了我,可当他走到议事厅大门边时,忽然又回头看着我。
“你知道七海逐浪甲,曾经属于谁么?”他问。
我摇头。
“属于一个伟人,”他这么对我说,“但同时,他也是一个罪人。”
——摘录自《寻铁记》,越州工匠巴图鲁因著
谁会料到,被满城通缉的海客,竟然偷偷溜回了前岛。
船已经藏好,众人沿着沙滩来到织雾宫正下方,这里紧邻海峡,地势险要,又处在织雾宫的范围内,平常根本不会有人踏足。
向前行进百十来步,平整的沙滩被抛在脑后,前方是一片被遮蔽的岩洞,这个岩洞四周都被海藻缠绕,只露出可供一人通行的缝隙,若不是有心寻找,绝不可能被发现。
“就是这里。”越闲舟一边向众人解释,一边动手撕扯周围的海草,等海草全部被清理干净,众人才发现缝隙里居然透出微微的光芒来。
“这不是天然生成的?”莫不凡看着洞穴中洒出的微光。
越闲舟点点头,当先走进了岩洞,其他人也没有犹豫,都随着他的脚步跟了进去,进入岩洞之后,众人发现这里果然是一处人工修建的房间。
一个普普通通的房间,规模并不大,所有人都站进房间后,甚至显得空间有些逼仄。房间里空空如也,只有前方墙壁外侧,立着两支长明灯,不过这两支长明灯上,却不是点着火烛,而是两颗硕大的夜明珠。
莫不凡径直走向长明灯,看着灯后的墙壁,墙面绘制着精细的浮雕,像是海面上荡漾的水纹,莫不凡抬手摸了摸,水纹竟像真的一样,随着莫不凡的触摸朝四面散开。
“这面墙似乎有古怪。”莫不凡说。
“这不是一面墙,”越闲舟摇头,“这是一扇门。”
“门?”莫不凡看着越闲舟。
“不错,”越闲舟肯定地点头,“但这扇门,用强大的秘术布下了禁制,除非通晓解除禁制的方法,否则永远无法进入,只能与门上的水纹纠缠。”
“是谁布下的禁制?”莫不凡问。
“初代城主慕震泽,”越闲舟回答,“不出意外的话,里面就是慕震泽的私人宝库。”
“越大哥,你是说忆寰阁么?”慕轻寒一声惊呼。
“回大巫,臣下所说的正是忆寰阁。”越闲舟向慕轻寒一颔首。
“没想到忆寰阁真的存在,而且就在我的织雾宫下。”慕轻寒露出难以置信的表情。
“慕姑娘,你似乎对这个忆寰阁有所了解?”莫不凡看着慕轻寒。
“只在典籍中看过,”慕轻寒回答,“书上说,城主慕震泽辞世前修建了一处私人宝库,但这宝库中埋藏的并非奇珍异宝,而是威力强大的秘术,以及一种使人摆脱衰老的方法。只可惜后人苦苦寻找了百年,也未曾真正发现忆寰阁的遗迹,所以到了最后,人人都认为忆寰阁不过是子虚乌有的传说。”
“摆脱衰老的技术,那不就是永生不死吗?”莫不凡面色一变,“又是肉身化神,又是永生不死,我是真想知道,你们双生岛究竟藏了多少秘密……”
“我也想知道,”慕轻寒定定看着前方的墙壁,“只可惜这是一条死路,没人能破除初代城主的禁制,除了海巫神,他就是双生岛上最强大的人。”
“那倒不一定,”莫不凡一笑,“越兄既然把我们带到此处,自然不是来吃闭门羹的。”
“莫兄弟冰雪聪明,”越闲舟点头,“对一般人来说,想进入忆寰阁的确难如登天,因为解除禁制的秘术,早就已经失传。不过好在我们有你——初代城主,给了你一个特权。”
“你说千年以前的人,给了现在的我一个特权?”莫不凡觉得有些荒谬。
“或者我应该如此说,他是给了拥有断秘之身的人一个特权,”越闲舟解释道,“莫兄弟,只要你凝聚劲力,以手击墙,这禁制自然便会自除。”
“越统领,别开玩笑啊!”周呼有些紧张的说,“这也太玄乎了,这玩意儿看起来就不善,你可别让我们家小莫……”
“呼爷,我相信越兄!”莫不凡抬手打断周呼,“他骗我们,对他没有任何好处。”
莫不凡语落,便招呼身边的人退后一步,然后青年海头也不多画,抬手蓄起劲力,一拳就打向前方的水墙。
与先前光是触摸的手感不同,在莫不凡蓄力的攻击下,流动的水纹瞬间停止,青年海头觉得,拳头似乎砸上了一层薄冰,然后耳边便传来瓷器碎裂般的清脆声响。
墙碎了,或者说是那层水纹碎了。
面前空无一物,只剩一地水渍。
众人先是一愣,然后就是一阵欢呼,旋即齐齐涌入了忆寰阁——不过莫不凡却没有动,他不仅没有动,还暗中拉住越闲舟的手臂,示意他停下脚步。
“莫兄弟?”越闲舟不解地看着莫不凡。
“越兄别紧张,只想问你两句话,”莫不凡眨眨眼,“最好别让他们听见的话。”
越闲舟怔了怔,沉声回应道:“莫兄弟尽管问。”
“第一个问题,按慕姑娘的说法,千年以来,没有任何人找到过忆寰阁,越兄又是何时发现的呢?”
“在你登岛之前,我属下的一名甲士,在机缘巧合中发现的。”
“这件事,你告诉过那一位吗?”
越闲舟沉默片刻,摇了摇头。
“那我们来了这里,他也并不知道?”
越闲舟点头:“是,他的意思是,让我把你安全带回,然后再商讨下一步的计划。”
“这么说起来,这地方也是你留下的筹码,就像你偷藏的黄铜钥匙,”莫不凡若有所思,“但既是筹码,你又为何在此时亮出来?”
“因为你在神树下,没有取得任何进展,”越闲舟短叹一声,“其实我也犹豫过,可不管你信不信,当我看到大巫的时候,我才意识到什么筹码都不重要了,我只想她活下来——当然,如果你不相信我的话,也可以将这些事全都告诉那个人,我不会怪你。”
越闲舟的话倒不是巧言令色,慕轻寒是一个失去父母的孩子,越闲舟是一个被父亲驱逐的弃儿,这么多年来,他们无数次守望相助,才在四大家族的逼迫下活了过来,虽然越闲舟从来不肯承认,但在他的心中,早已把慕轻寒当成了亲生妹妹。
越闲舟说完话,径直走进了忆寰阁。
莫不凡看着他的背影沉思了片刻,也就抬腿跟了上去。
刚进忆寰阁,莫不凡就被眼前的一切震惊了,刚才他急着询问越闲舟,门后又有一条通道遮挡视线,所以未曾把忆寰阁的情状看个分明——现在他的眼前,是一个顶部缀满明珠,通体由龙骨堆砌而成的空间,比起越家那个小小的密室,这里才配得上“骨室”的称谓,因为在忆寰阁内,你的眼中只有森森的惨白,甚至连桌椅用具,都全部由龙骨打造。
比莫不凡先进入忆寰阁的众人,此刻已围在忆寰阁中心,他们全都一言不发,紧盯着眼前的某件东西,脸上还露出十分惊诧的表情。
莫不凡赶紧疾步上前,围在中心的人也为他让出了位置。青年海头站定一瞧,只见眼前有一张长约一丈的宽桌,宽桌之后,一具身穿甲衣,手持长剑的骷髅端坐椅上,骷髅的身体虽已血肉尽失,姿态却透露出一种连时间也无法销蚀的威严。
大巫慕轻寒,此刻就长跪在威严的骷髅身前,眼神中写满了敬畏。
“慕姑娘,你在做什么?”莫不凡十分不解。
“莫大哥,忆寰阁原来不是宝库,”慕轻寒转头看着莫不凡,声音有些颤抖,“这里是我先祖的葬身之所。”
“你的意思,他是慕震泽?”莫不凡圆睁双眼,看向椅子上的骷髅。
“不会错,”慕轻寒点头,“他身上所穿的甲衣,就是先祖的七海逐浪甲。”
七海逐浪甲,是鲛人取深海之精英,河络燃越州之雷火,于海上火山锻造七年而成,此甲刀剑不入,落海不沉,即使已越经千年,依然坚如磐石,光可鉴人。
甲在人在,这幅骷髅绝对是慕震泽,如此看来,他并没有安息在流光道的城主陵,他将自己的葬身之所,选在了象征胞妹慕不染的织雾宫下,看来即便已经死去,他也想永远守护织雾宫,守护自己的至亲血脉。
“慕姑娘,他已长逝千年,你也无需如此介怀了。”莫不凡扶起慕轻寒,眼睛又扫向长桌,他看到龙骨桌上空无一物,只摆着一个精致的银盒。
“这是什么?”莫不凡开口发问。
没有人知道,就连慕轻寒也在摇头——大巫也是初次来忆寰阁,除了七海逐浪甲,她对这里的东西一无所知。
莫不凡眼见无人应答,于是伸手打开了银盒,可他并没有想到,这个供奉在慕震泽身前的宝盒,里面居然空无一物。
莫不凡一愣,就在此际,一名水手忽然喊道:“海头,快看,这儿现出一幅壁画!”
“哦?”莫不凡挑了挑眉,立即走向水手所说的地方,那个位置是忆寰阁的西墙,整面墙由一片完整的龙骨砌成,这面墙在众人进入之时,还是雪白一片,如今却莫名出现了一幅色彩灰暗的壁画。
“见鬼了!”水手咽了口唾沫,“莫非是这城主的阴魂在作祟……”
“找死呢!”莫不凡踹了水手一脚,“我看你天天喝烧刀子,把脑子都喝坏了!这不就是见风花吗!”
见风花,是海客对一种特殊颜料的俗称。
过去走街串巷的杂耍班子,常用这种颜料招摇撞骗。手艺人用颜料在木板上画出图案,初见时空无一物,但只要含着盐水或烈酒一吹,就能立即显露出色彩,这种把戏都是为了讨彩头得打赏,所以常常把图案化成花团锦绣,于是这种颜料,也就有了见风花的俗名。
墙上壁画的颜料,大概就与见风花类似,门没打开时,壁画尚且能隐藏,但门一打开,腥咸的海风灌进忆寰阁,壁画自然就藏不住了。
“小莫,这里不仅有壁画,还有人留下的字。”昔挽云指着壁画的边缘,那里的确写着几行笔力遒劲的大字。
字的内容是这样:吾于此龙族遗室,苦思诛灭虫母之法又十年矣,今自知不久于人世,遂遗龙族笔记三册,铜匙五把,以待破雾之人。兄妹相残,生灵涂炭,实属震泽之罪,故身不入陵,死不入土,以此自罚。
这几行字,乃是出于初代城主慕震泽,看这话里的意思,他和初代大巫曾经兄妹相残,而后岛的变乱,似乎也与他们的往事息息相关。
“这城主和大巫,还闹过这一出!?”船把头周呼睁圆了眼——看样子,大家先前的猜测都错了,这地方并非慕震泽所建,而是龙族留下的遗迹,慕震泽之所以在此坐化,也并非惦念骨肉亲情,反而是想忏悔自己的罪孽。
众人心里五味杂陈,脸上的表情都是百感交集,但比起他们,莫不凡的心情却还要复杂得多——根据慕震泽留下的遗言,这里本有三本龙族笔记和五把黄铜钥匙,可如今倒好,钥匙莫不凡只拿到两把,龙族笔记更是见所未见,看来他们并非忆寰阁的第一批访客,先行者取走了银盒中的钥匙和笔记,同时也斩断了莫不凡最想知道的关键线索。
“他娘的。”莫不凡暗骂了一声。
“小莫,你在想什么?”昔挽云注意到莫不凡的异样。
“想一些本该很简单的事,”莫不凡紧皱双眉,“但现在却搞得一团乱麻。”
莫不凡说着话,眼神又移到了壁画之上,这幅壁画看上去,很像在越家见过的天命双子图,不过壁画所绘的内容,却又和越家的双子图大相径庭。
越家的天命双子图,是共用身体的兄妹互相环抱,但这幅壁画,却是妹妹将身穿七海逐浪甲的兄长死死扼住——兄长的凡人之躯,早已化为了森森白骨,但长着鬼螅虫身体的妹妹,却站在一个硕大的青铜巨炉上翩翩起舞。
青铜巨炉中,黑色的火焰熊熊燃烧。
青铜巨炉之下,五把钥匙整齐排列,仿佛是一种玄妙的暗示。
“越兄,这才是真正的天命双子图么?”昔挽云看向越闲舟。
“我也不知道,这图,我也是第一次看到。”越闲舟不断摇头,眼睛看向慕轻寒,可他没想到,作为大巫的慕轻寒,居然也是一脸茫然。
“不管他是不是真正的天命双子图,”莫不凡声音低沉,“但它既然存在于这个地方,那就说明,它是双生岛最古老的一张天命双子图。”
可这张古老的壁画,实在太过古怪了,壁画上的慕不染,伟大的海巫之神,为何像是一个非人非兽的怪物?
“似乎隔天桥上的海巫神像,也是这幅凶神恶煞的样子。”莫不凡心中一凛,不禁陷入了长久的沉默,就在此时,越闲舟看着壁画的底端,眉头忽然皱起,然后轻轻碰了碰莫不凡的胳膊:“莫兄弟,你看那个地方。”
莫不凡怔了一下,然后立马回过神来,他在越闲舟的提醒下,望向壁画的左下角,那里是壁画完结的尾端,就在那个地方,有一处龙骨出现了一圈不易察觉的裂缝,而这一圈裂缝的形状,正好是一个规整的方形,就像被人故意刻上的一般。
“有趣。”莫不凡躬下身,伸出手往裂隙的位置一按,随着他一发力,一小块龙骨便从墙上脱落,露出了内部四四方方的空间。
“你把龙骨都压坏了,”海岚惊呼,“你这手劲儿,平常没看出来啊!”
“海岚姑娘,这不是莫兄弟做的,”越闲舟向海岚解释,“这地方本就是一个暗格。”
“暗格?这么秘密的地方,还藏了暗格?”海岚不禁双眼圆睁。
“狗丫头,你想不到事儿,那可太多了。”莫不凡一边说话,一边把手放入暗格中摸索,没花多大功夫,青年海头便掏出一个深红色的包裹——包裹是丝绸质地,按理说早该风化成尘了,可如今它却只是显出陈旧的样子,并没有半点的残破。
“是后来放进去的?”莫不凡眨眨眼,解开包裹上缠绕的黄绳,然后顺势将包裹往下,把里面的东西全部倒在了地上。
三把黄铜钥匙,一块纯白色的手绢。
看到地上的东西,莫不凡惊得合不拢嘴,刚刚还在犯愁,黄铜钥匙该去哪里找,没想到眨眼的功夫,眼前就出现了三把。
“这是什么东西!”海岚凑了过来,抬手就要抢钥匙。
“走走走,抢什么呀,你看手绢儿去!”莫不凡骂骂咧咧,快速地把黄铜钥匙收入怀中,海岚则撇了撇嘴,顺手拿起手绢儿,把在手上翻看起来。
“这手绢儿上,还写着字呐,”海岚眨着眼睛,把手绢上的字念了出来:“清风伴明月,慕岚歌。”
“什么意思?”海岚又把手绢翻转过来,“咦,后面也有……此心誓不离,越艮。”
清风伴明月,此心誓不离。
落款是慕岚歌与越艮。
很明显,这是定情之语,海客们对此都十分疑惑,全部一脸茫然的表情,但慕轻寒和越闲舟听到慕岚歌的名字时,却都是表情大变。
“慕岚歌是谁?”莫不凡不禁向慕轻寒发问。
“是,是我的姑姑,上一任的大巫。”慕轻寒回答。
此言一出,在场众人无不一声低呼。
“你姑姑和越艮有私情!?”海岚想起越艮油腻肥胖的模样,不禁一阵胃液翻涌,“你姑姑图什么呀……”
“海岚,住嘴!”莫不凡瞪了海岚一眼,转头又询问越闲舟:“越兄,这事儿你知道吗?”
越闲舟摇头:“上一辈的事,越某全然不知。”
“都是上一辈的事……”莫不凡皱眉沉思片刻,一把将海岚掌中的手绢夺了过来,然后转头就要朝忆寰阁外走。
“小莫,你去哪里?”昔挽云赶紧问。
“上一辈的事,当然要问上一辈的人,我去找钱清浦。”莫不凡回答。
“你一个人去?”昔挽云面色大变。
“又不是吃席,还要拖家带口么?”
“钱清浦老奸巨猾,你一个人去,不是羊入虎口么?”昔挽云说。
忆寰阁内的人齐声称是,周呼与海岚都喊着要带人跟着莫不凡。
“都不许跟着我!”莫不凡转过头,看着忆寰阁内吵闹的众人,“事情就快真相大白了,我瞒了你们很多事,但很快,我就会把真相说出来,再信我一次,别跟着我!”
说完话,莫不凡就径直走出了忆寰阁。
“呼爷,昔老板,你们就任他这么胡闹?”海岚激动地朝两位同伴喊。
周呼没说话,只是叹了口气,眼睛看着昔挽云。
昔挽云沉默良久,然后静静地说出一句话:“让他去吧,我信他。”
话说两头,忆寰阁内的海客,决定跟着慕轻寒上织雾宫,另一边的莫不凡则独自行动,想要挖出被有心人可以隐藏的真相。
但他却没有立刻去见青浦,而是去了距离钱家五里外的无风林,无风林地处偏僻,林中多有猛兽长虫出没,双生岛民几乎无人敢于踏足。
但现在,却有一个人在无风林等着莫不凡。
那个人一袭黑衣,兜帽盖头,遥望着远处,莫不凡从他身后走近,离他还有十步时,那人低咳一声,开口说了话。
“这么说来,越闲舟真找到了忆寰阁?”黑衣人语声缓慢。
“是,”莫不凡走到黑衣人身边,负手而立,“我有种感觉,他知道的事比我们多。”
“可没有他的帮住,我们凑不齐五把钥匙,”黑衣人说,“对我来说,他有如至亲兄弟,我实在不想怀疑他。”
“我也不想,”莫不凡叹了口气,“但我们的时间越来越少,要想救轻寒,我们不能有任何差池。”
听了莫不凡的话,黑衣人陷入沉默,良久之后,他转头看着莫不凡,用一种感激地声音说道:“莫不凡,我和轻寒能遇到你,是我们的幸运。”
“海客能遇到你,也是我的幸运。”莫不凡脸上露出笑容,“地底那个慕诘的事,你怎么看?”
“他不可能是慕诘,”黑衣人一声冷笑,“那份遗书你也看过,慕诘已经死了,这个人到底是谁,他冒充慕诘又有什么目的……”
“他的目的,应该和钱清浦一样,”莫不凡眨了眨眼,“他们都以为,我们对以前的事一无所知,可他没想到,你手上有慕诘的遗书。”
“他也想肉身化神?”黑衣人深吸一口气,“肉身化神究竟是什么,你现在有数了么?”
“具体是什么我还不知道,”莫不凡回答,“但据我推测,化神绝没有传说中那么玄妙——它应该就是一种技术,初代大巫结合龙族笔记研究出的技术,这种技术是祸乱双生岛的关键,而作为破雾人的我,就是能终结这种技术的人。”
“所以,是该收网的时候了。”黑衣人点头。
“是该收网的时候了,”莫不凡也点头,“钱清浦我们也留得够久了,是时候从他嘴里,把剩下的东西撬出来了。”
莫不凡说完话,转身就要离开无风林。
“一定要小心,”黑衣人向莫不凡说,“无论如何,活着才是最重要的事。”
莫不凡脚步一顿,回头看着黑衣人:“不,让所有人都活着,才是最重要的事。我的生死已交在你的手里,后面,就看你的了。”
黄昏。
风静,云低垂,暮色将至。
钱清浦坐在上好的雕花梨木椅上,将一个精致的茶碗狠狠摔在地上,一旁的下人簌簌发抖,抖着手去收拾一地残渍,钱清浦看着下人的样子,胸中又是一股无名火起,他抬腿踹在下人腰上,下人跌倒在地,却捂住嘴不敢发出声音。
“滚!滚出去!”钱清浦发出声嘶力竭的咆哮,又把手边的花瓶也扔了出去。
算一算,这已是钱清浦砸坏的第三十八件东西了。
现在的钱清浦很生气,遇到这样的情况,他原本也该生气。
海客跑了,莫不凡杳无音讯,本想抓住昔挽云,没料想自己反被迷晕在酒桌上,整张脸埋在一盆酱猪肘里,足足腌了两个时辰。
更可气的是,慕沉书这孺子反悔了,说好的共任城主,日月同天,一转头就表示此举违背祖训,貌似大度地让他身兼四职,可算下来还是城主的家臣。
吃了哑巴亏还不算,自己的军心也是不稳了。
杀柳千重,出卖铁威,这让两件事,让钱清浦的手下都寒了心。一个是你几十年的同僚,一个为你做了十几年眼线,说杀就杀,说卖就卖,以后谁还敢给你卖命。
听说,手下人都在搞小动作,甚至有人开始向慕沉书示好——城主虽是年轻,根基也不如钱清浦稳,但好歹是赏罚分明,没那么翻脸无情,也没那么居心叵测。
——再说了,军士大多是平民,哪像钱清浦这样的贵族,满脑子都是高不可及的欲望,他们就想吃口饱饭,平安的养儿育女,主子是谁,真那么重要吗?
想到这里,钱清浦不禁气得牙齿乱抖,还想扔个东西解解恨,亲信就已快步走进房间,朝着钱清浦拱了拱手。
见到这个亲信,钱清浦气就消了一半,这亲信平日里做人机灵,而且对钱清浦忠心耿耿,钱清浦对他是万分信任,对他的态度,也与其他下人完全不同。
当然,这都是钱清浦自己认为的,因为这个所谓的“亲信”,就是先前迷倒钱清浦,救走昔挽云的灰衣小厮,钱清浦惩治了厨子,惩治了守卫,就是没把帐算到他头上,若是他知道,自己趴在酱猪肘里喝酱汤,都是拜这小厮所赐,不知又会作何感想。
“主上,好消息!天大的好消息!”灰衣小厮眉开眼笑,对着钱清浦手舞足蹈。
“什么好消息,快说!”钱清浦来了精神。
“主上你猜,谁回来了?”小厮说。
“别卖关子了!”钱清浦一拍桌子,“赶紧说!”
“是是是,”小厮赶紧向钱清浦拱手,“主上,莫不凡回来了!”
“哦?”钱清浦猛地从椅子上站起,可愣了片刻,他却又坐了回去,“这时候回来,不应该啊……”
“主上有何顾虑?”灰衣小厮问。
“这小子不是省油的灯,他这次回来,怕是有什么说法。”钱清浦显得很谨慎。
“一个外乡人能有什么说法,这可是咱们的地方,给他三丈的杆子,他也上不了天,”灰衣小厮凑近前去,故意压低声音,“主上,他可是带回了五把黄铜钥匙,咱们不赶紧动手,若是走漏风声,传到了城主耳朵里……”
“怕什么,这钥匙的用处,除了我没人知道。”
“话虽如此,可城主的脾气主上也了解,他若知道主上如此在意这些钥匙,那即便不明功用,他也必会弄到手里!”
“这话倒是有理……”钱清浦眉头一皱,再次站了起来,“莫不凡人在何处!”
“就在大门外。”小厮赶紧回答。
——所以说,人为俎上肉,贪是手中刀,放在平日里,以钱清浦的性格,他必然会细细思量,做好万全准备才见莫不凡,可钥匙的诱惑实在太大,所以钱清浦大手一挥,嘱咐小厮赶紧去准备一桌酒菜,他要把莫不凡请进府里来。
“主上,酒菜就不必了,人请不进来。”小厮面露难色。
“怎么说?”钱清浦疑惑地问。
“莫不凡说了,他怕主上设计害他,所以让你出门相见。”
“出门便出门!”钱清浦已然上头,连忙让小厮去招呼人手,他要十几名身手出众的雾罗武士,这些人必须是钱清浦的心腹,从未与城主有过任何解除,现在的钱清浦犹如惊弓之鸟,生怕走漏了风声,让消息传到慕沉书耳朵里。
安排妥当,钱清浦便匆匆出了门,此刻莫不凡正站在一块小丘陵,居高临下,悠然自得地喝着酒。
“莫海头,别来无恙啊!”跨出大门的钱清浦,一眼就看见了莫不凡,于是脚步匆匆走上前去,笑得像个谄媚地歌伎。
“钱老,你也无恙,”莫不凡斜眼看着钱清浦,然后朝钱清浦摆了摆手,“钱老止步吧,你站那里就可以了——大家都知道,你是个老奸巨猾的人,咱们别离太近为好。”
这真是笑脸贴了冷屁股,想装得平易近人,却被莫不凡出言揶揄,钱清浦老脸一沉刚要发作,但又想到自己是有求于人,于是尴尬地干笑一声,听话的站在了原地。
“莫海头爱开玩笑的性子,真是永远都不会变,”钱清浦假咳了一声,“却不知我托你找的人,是否已找到了?”
“找到了。”莫不凡风轻云淡的回答,“还一起待了三天。”
“同处三天?”钱清浦脸上一喜,“那我让你向他打听的事儿……”
“没问出来。”莫不凡一撇嘴。
“怎么会没问出来!?”钱清浦脸垮了下去,“大巫不是与你同去的么!”钱清浦说到此处,脸色又是一变,他这才意识到,慕轻寒竟没在莫不凡身边。
“大巫去了哪里!?”钱清浦赶紧发问。
“我把她藏了起来,”莫不凡面不改色,“钱老,你到底是要问我大巫在哪儿,还是要问我事情有没有办成,你说你年纪也不小了,怎么做事没个主次呢?”
“莫海头冷静过人,”钱清浦铁青着脸,“大巫不在手上,事情也没办成,可就是这样,你还敢如此跟老夫说话。”
“我敢这么说话,自然有我的底气。”莫不凡把酒壶别回腰上,伸手探入怀中,摸出了五把黄铜钥匙,还拿着钥匙在钱清浦眼前晃了晃。
“这东西,钱老应该想要吧。”莫不凡问。
一看莫不凡手上的钥匙,钱清浦眼睛都亮了,他不断点头,然后下意识就向前迈了一步。
“哎!钱老,怎么又走近了!”莫不凡把钥匙放入怀中,“你怎么回事儿,不是让你站那儿别动嘛,这东西我可千辛万苦才得到,你说要就要的吗?”
“莫海头,”钱清浦深吸一口气,“这东西在你手里也没用,你就交给老夫,咱们的交易,我就算你办成了。”
“哦?在我手里没用?”莫不凡看着钱清浦,“那在钱老手里就有用?钱老方不方便告诉我,钥匙你要用来做什么?”
“莫海头,不该打听的事,你最好不要打听。”钱清浦冷眼看着莫不凡。
“钱老别生气嘛,我这个人就是嘴碎,”莫不凡微微一笑,又把钥匙掏了出来:“可这天命祭马上就到了,怎么比起大巫,钱老反倒更关心这破钥匙?”
“莫不凡!”钱清浦脸一张脸气得通红,“你是来戏弄老夫的吗!”
“不敢不敢,”莫不凡连忙摆手,“钱老想要钥匙,我也没说不给,只不过,我有一个条件。”
“什么条件?”钱清浦忙问。
“把我的伙计从牢里放出来。”莫不凡说。
莫不凡装出对所有事情一无所知的样子,钱清浦果然就是一愣。
“此事当然好说,”钱清浦回应道,“只不过他们在监军府里的地牢里,放出来需要些时间,不如你先将钥匙交给我,其他的事都好谈。”
“那不行,见不到人我就不交钥匙,”莫不凡摇头,“我可以等,钱老,我和你不一样,我还年轻,我什么都没有,但有得是时间。”
莫不凡说完话,取下酒壶怡然自得地喝起酒来,奇怪的是,钱清浦看着莫不凡讨打的模样,竟然没有半点的动怒。原来,钱清浦在说话的时候,他手下的甲士就已行动了,两名甲士已经暗中绕到丘陵后方,他们只等青年海头一时松懈,便可以将他一举拿下。
此刻,两名甲士已在莫不凡近前,但他却仍旧大口灌酒,仿佛一直沉浸在烈酒带给他的刺激和愉悦里。
两名甲士对视一眼,立即朝莫不凡出手,他们不愧是雾罗武士中的好手,一个人持刀,一人出掌,一个砍向莫不凡的脖颈,一个袭向莫不凡的手腕,配合得可谓天衣无缝。
“能活捉最好,不能活捉,便将他杀了。”
——这就是钱清浦向他们下达的命令。
刀如风,掌如电,莫不凡眼见就要遭殃,但就在武士即将击中莫不凡的时候,原本懒洋洋的青年海头,眼神中忽然划过一道闪电。
只见莫不凡左手一抬,酒壶架住快刀,手腕一翻,擒住武士的来掌。两名武士未及反应,莫不凡便又腿一踢,一名武士便被莫不凡踢中胯骨,狠狠撞在另一名武士身上。
甲士相撞,头晕眼花。莫不凡也不废话,趁二人还未起身,对着他们后颈便是两记手刀,刚才还信心满满的甲士,转眼间就变成了昏迷不醒的废人。
“钱老,你可不地道啊,”莫不凡对钱清浦挑挑眉,“我诚心来谈买卖,你怎么包藏祸心呢!”
“杀了他!”钱清浦一声狂吼。
钱清浦身边的武士闻言,立刻朝莫不凡奔去,青年海头虽然身手出众,但也知道双拳难敌四手的道理,眼见对面倾巢而出,想也想没想,扭头就朝后跑去。
“追!别放跑了他!”
——对莫不凡身上的黄铜钥匙,钱清浦看来是志在必得,他右手高举,示意部下追赶莫不凡,自己也是毫不犹豫,抬腿便跟了上去。
雾罗武士速度飞快,就连看上去老态龙钟的钱清浦,动作静竟也不慢,不过,他们快,莫不凡更快,青年海头走遍七海九州,无论什么样的地形,在他脚下都是如履平地,不过莫不凡却并未直接甩脱追击者,他似乎是有心在引导身后的钱清浦。
追兵快,莫不凡就快,追兵慢了下来,莫不凡也就顺势减慢速度,总之无论钱清浦等人如何迅捷,都摸不到莫不凡的身体,可同样的,青年海头的身影,也绝不会在他们眼中消失。
就这样你追我赶,足足跑了有半个时辰,莫不凡抵达跑进一处四面高,中间低的矮谷。
此处名叫乱石阵,位于断流城西部,这地方本是岛民开采石料的所在,因为这十余年来,双生岛民生凋敝,所以也就成了一处荒弃的无人之地。
一跑进乱石阵中,莫不凡忽然就停下了脚步。
他脸上带笑回过头来,看着气喘吁吁地钱清浦,嘴里出声说道:“钱老何必如此辛苦呢,你若是跟不上,只管跟我说,我这样尊老的人,定然会停下来等你的!”
“你!你!”钱清浦脸色青白,“我定要将你碎尸万段。”
钱清浦话音一落,身边的雾罗武士,齐齐抽出佩刀。
“碎尸万段?”莫不凡面无惧色,“我就怕你们的刀,砍不动我这身硬骨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