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到海客金盟,所有人都会想到海侠莫不凡,但却只有很少的人,会在第一时间想到他——海侠的继任者慕沉书。
海侠是一名伟大的开创者,而金盟第二任旗主慕沉书,却是一个伟大的开拓者。
没有海侠,金盟不会存在,但若没有慕沉书,金盟不会具有震慑九州大陆的影响力,他在位二十七年,为金盟鞠躬尽瘁,最终积劳成疾,病逝于宛州。
他最后的梦想,是让海客将他的遗体送回双生岛,埋葬在曾经的织雾宫,如今的轻寒阁之前——那也是她的妹妹,大巫慕轻寒的葬身之所。
该如何平价慕沉书呢?
他忍辱负重,从四大家族手中重夺城主之权。
他协助海侠击杀恶神,破除笼罩双生岛千年的迷雾。
当他重权在握时,也毅然履行了自己的承诺——亲手终结双生岛的贵族体制,让双生岛成为海客金盟第一个根据地。海侠亡故后,他又耗尽自己的心血,将海侠的理想发扬光大,让金盟前所未见的强盛。
他一生孤独,无儿无女,他将自己的一切都献给了海客。
海客们尊称他为“捧火人”,因为海侠燃起的火焰,是他用双手高举,照亮了九州的每一片大海。
在他弥留之时,慕沉书的继任者夜王,在慕沉书的病榻前问:“慕大哥,除了回双生岛,你还有别的愿望么?”
慕沉书摇摇头,然后用他灰色的眼睛看向了远方。
“是你们来了么?”慕沉书喃喃地说,“轻寒,莫兄弟,是你们来接我了么?”
——摘录自《海客新撰·慕沉书行传》宛州学者张昔辰著
这里是织雾宫,整个双生岛最神圣的地方。
织雾宫的建筑,都是由一种纯白的玉质石料建成,这种石料为双生岛特有,质地晶莹,纤尘不染,每有星光洒下,便能与星光一同闪耀,仿佛它们就是凝固的光。
海客们如今就躲藏在织雾宫的药房内,慕轻寒叮嘱他们不可四处走动,虽然织雾宫的祭祀和下人,都将慕轻寒视作神明的化神,但如果他们真见到外乡人——特别是正被全城通缉的外乡人,那可说不定要惹出什么乱子。
药房内的海客,都在静静等待莫不凡的消息,只有海岚一脸焦躁,胳膊不是胳膊,腿不是腿,躺在角落的麻袋上翻来覆去。
忽然,羽人少女猛地站了起来,径直朝药房大门走去。
门口的周呼赶紧伸出胳膊,把羽人少女拦住。
“小姑奶奶,你又要做什么!”周呼低声说,“人慕姑娘可说了,咱们千万不能叫下人瞧见,你瞎跑什么个什么劲。”
“什么叫瞎跑!”海岚龇牙咧嘴,“我要去方便,难道不成在这里?”
海岚的话音一落,周呼不禁愣了愣,然后看了看药房里的人——这里满房间的糙汉子,只有海岚一个姑娘,她的要求似乎也没什么问题。
“那你快去快回,”周呼皱着眉,把胳膊放了下去,“千万别惹出乱子啊!”
“哪来那么多乱子可惹,”海岚翻了个白眼,脚一抬就出了药房。
不过,她这一走,可就真惹出了乱子。
因为她当然不是去方便的,羽人少女心要去救莫不凡,虽然她不知道莫不凡在哪里,也根本没有任何计划——但这就是她的脾气,先决定做不做,再去想怎么做。
海岚从药房里出来,没用多久的功夫,便躲过了织雾宫里的下人,来到织雾宫的大门口——她是个出色的猎手,当她想隐匿行踪的时候,深林中的野兽都拿她毫无办法,更别说这些久居深宫的祭司,而正当海岚春风得意,以为自己可以畅行无阻的时候,一扭头却看见慕轻寒就站在门边,瞪着大眼睛盯着她。
“海岚姑娘,你为何在这里?”慕轻寒问。
“我……”海岚一时语塞,只能眼珠乱转,思考该如何作答,但想了半天,羽人少女都没想出个合理解释,于是头一抬,反问慕轻寒:“大巫,你又为何在这里?”
这本是拖延时间的方法,可没想到慕轻寒一停,脸上的表情竟变得十分惊慌。
“我,我只是随便变走走……”慕轻寒说话有些语无伦次。
“啊!”海岚看着慕轻寒的表情,马上心里就有了数,“大巫,你是不是想去找莫不凡!”
“不,不是这样!”慕轻寒果断出声否认,但她脸上的表情,却已完全出卖了她。
万万没想到,无端出现在织雾宫门口的慕轻寒,心里竟打着和海岚一样的主意。
“大巫,你别骗我了,你就不是能说谎的人,”眼见自己的猜中,海岚决定顺杆上爬,“说吧,你想怎么办?”
“海岚姑娘实在聪明,”慕轻寒无奈地叹了口气,“是,我的确想去城西乱石阵。”
“去那里做什么?”海岚忙问。
“你们在药房的时候,其实我悄悄溜了出去,”慕轻寒回答,“我一路搜寻了很久,然后在一处野林里,找到了莫大哥留下的东西。”
“莫不凡留下的东西?快拿出看看!”海岚两眼放光。
慕轻寒则四处看了看,将海岚拉到一个僻静处,然后从袖子里拿出一张海客千层纸。
“这就是我找到的东西,莫大哥把他压在了一块石头下。”慕轻寒把千层纸递给海岚。
“真没想到,你瞒着我们跑了这么远。”海岚接过千层纸,发现上面写着五个字:城西乱石阵,而纸上的笔迹,确实出自莫不凡之手。
“啊!这莫不凡,肯定是需要帮忙啊!”海岚说着话就要动身,可刚走两步,忽然回头看着慕轻寒,挠着脑袋问:“大巫,这个城西乱石阵,究竟在什么地方?”
“我带你去,”慕轻寒回答,“可我们,不用将这件事告诉昔先生吗?”
“那不用!”海岚连忙阻止慕轻寒——慕轻寒一找昔挽云,那自己偷跑的事儿岂不漏了馅。“你想啊,”海岚赶紧给慕轻寒灌迷汤,“这事儿告诉他们,一定是一顿大道理,一番瞎讨论,这不是耽误事儿吗!”
慕轻寒思衬片刻,仿佛觉得海岚说得颇有道理,于是点点头说:“那就我们去?”
“就我们去!”海岚把手一挥,“你想啊,这东西能被你找到,说明他就是故意留给你的,既然是这样,咱们还有什么可犹豫!”
于是海岚与慕轻寒瞒着众人,朝城西乱石阵赶去,而此刻在乱石阵的莫不凡,也确实需要帮助——但很明显,青年海头并不是需要他们的帮助。
那封信,并不是给他们的。
“莫海头,你无路可走了,”身处乱石阵的钱清浦,此刻看着眼前的莫不凡,眼睛里都要冒出火来,他恨不得将青年海头碎尸万段,连尸体都碾成灰尘。
但莫不凡依然面不改色,似乎雾罗武士的快刀,都是小孩手中的玩具。
“杀了他。”钱清浦下令。
雾罗武士得令而动,十几名全副武装的甲士,齐齐朝莫不凡冲去,他们不会给青年海头任何机会,誓要将他当场格杀。
眼见敌人来势汹汹,莫不凡也不敢大意,他以足蹬地,朝后大退一段距离,然后朝着高处大喊:“还不出手,更待何时!”
莫不凡话音一落,只听高处一个声音回应道:“狗东西!我来救你了!”
——是海岚的声音。
莫不凡一愣,他根本没想到,来的人居然是海岚。
就这一愣神的功夫,海岚已经从高处跳下,羽人少女直直冲向莫不凡,而她的身后,竟然还跟着大巫慕轻寒。
突如其来的海岚,明显打乱了雾罗武士的攻击节奏,羽人少女冲散了武士的队形,并带着慕轻寒来到莫不凡身边。
“你们怎么来了?”莫不凡忙问。
“我们找到了你留下的信!”海岚回答,“所以来救你的狗命!”
“你们找到了我留下的信!”莫不凡看看海岚,又转头看看慕轻寒,脸上露出绝望的表情,“被你们害死了……”
“嗨!你这人!”海岚瞪着莫不凡,“我们不顾安危来救你,你还不乐意了!”
“姑奶奶!信不是留给你们的!”莫不凡翻了个白眼,“你们给我添乱,难道我还给你们磕个头?”
莫不凡话音一落,海岚跟慕轻寒都怔住了,钱清浦看着眼前的情况,脸上立即露出阴险笑容:“莫海头是个慷慨人,不仅要送我钥匙,还把大巫也送上门来了!”
语落,钱清浦一抬手。
雾罗武士再次集结,迅速将莫不凡等三人围在当中,虽说莫不凡和海岚拳脚功夫都不弱,又有慕轻寒以秘术助阵,可雾罗武士都是百战精英,一时间双方斗得有来有回,无论莫不凡等人如何努力,结果都是脱身不得。
这样下去不是办法,雾罗武士是车轮战,莫不凡等人消耗不起,加之僵持时间越长,变数也就越多,若等钱清浦的手下赶到,那就更是逃生无门了。
想到这里,莫不凡不禁把心一横,他先把海岚与慕轻寒推到一边,然后猛地冲向一名雾罗武士,这种自杀一般的动作,完全把那名武士看懵了,他下意识举刀突刺,哪知莫不凡高高跃起,竟踩着他的刀,从他头顶飞了出去。
这样一来,莫不凡就成功离开了雾罗武士的包围圈,但他不是想要突围,而是想用自己引开敌人,为海岚与慕轻寒创造逃生的机会。
果然,对钱清浦来说,最重要的东西显然还是钥匙,眼见莫不凡单枪匹马冲了出去,便立马指示雾罗武士追击莫不凡。
经过前面的车轮战,莫不凡体力已经有了明显下降,但青年海头还是强打精神,带着雾罗武士跑向乱石阵边缘。海岚和慕轻寒都想追上前去,却莫不凡大声喝止,他只希望钱清浦的援军不要来得太快,以免自己的努力付诸东流。
朝前跑了三十来步,莫不凡攀上了乱石阵的高处,正想继续向前之际,一个人忽然出现在青年海头眼前,拦住了他的去路。
这个人是慕沉书。
一袭黑衣的慕沉书,出现在乱石阵的最高点,他用灰色的眼睛居高临下看着莫不凡,两个人沉默对视着,却没有一个人开口说话。
“城主?”钱清浦眉头紧皱,虽然心里已是万马奔腾,但还是强装笑意,对着慕沉书一拱手,“城主为何来此啊?”
“来拿人。”慕沉书冷冷开口。
“巧了,”钱清浦说,“臣下也在拿人,这莫不凡搅乱双生岛,多次胁持大巫,今日我们二人俱在,我看他是插翅也难逃了。”
“我不是来拿他的。”慕沉书冷笑一声,然后竟然朝莫不凡伸出了手。莫不凡一笑,也伸出手去,慕沉书发力一拉,就把青年海头拉到了自己身边。
“不是说好留下线索,怎么出这么大纰漏,差点误了大事。”慕沉书对莫不凡说。
“留是留了……”莫不凡看了海岚与慕轻寒一眼,“一言难尽……”
说完话,莫不凡又掉头看着钱清浦:“钱老,城主来拿谁,你想必心里已有数了吧?”
莫不凡话音一落,忽然乱石阵中腾起十余团黑烟,黑烟一散,鬼雾现身,手起刀落,武士毙命,只一弹指的时间,钱清浦手下的雾罗武士便已全军覆没。
“你们两个小畜生!竟又勾结在了一起!”钱清浦指着莫不凡与慕沉书,嘴里发出不甘的咆哮。
“什么叫又?”莫不凡看着钱清浦,脸上露出嘲弄的神情,“从一开始,我的合作者就只有慕沉书,为你们设的局,从我们在幻世碑林的见面,就已经开始了。”
莫不凡说得没有错,自始至终,他都在跟慕沉书合作。
所有的刀光剑影,尔虞我诈,都是这两个年轻人精密的布局,他们瞒过了所有人,即便在最凶险的时刻,也没有向任何人透露半句,因为他们知道,这个计划容不得半点闪失,即便是一点点破绽,也有可能让全盘计划崩溃。
“时间虽短,路程却长,能抵达到这一步,也算是不虚此行。”莫不凡一边说着话,一边与慕沉书走入乱石阵中,慕沉书看着钱清浦,淡淡地开口道:“四大家族心怀叵测,城主府势力无法与你们抗衡,必须有外来力量介入,挑起你们的欲望,让你们自我消耗……我很感激莫兄弟,他在幻世碑林选择了相信我,并为我设计出如此精妙的计划。”
“混账!一群混账!”钱清浦气得浑身颤抖,望着莫不凡狂吼:“为什么选择他!与我合作,不比选择他更有胜算!”
“钱老太自信了,你真的如此强大,为何会落到这一步呢?”莫不凡对着钱清浦摇头,“更何况,我有一个必须选择他的理由。”
“什么理由!?”钱清浦高声问。
“他这样做,都是为了救人,”莫不凡看向慕轻寒,“他赌上一切,都是为了救人,这一点你永远也做不到,你也永远不可能理解。”
“束手就擒吧,”慕沉书看着钱清浦,“你毕竟也是一家之主,给自己留点体面,有些话,我们还要问你。”
“束手就擒,你们在做梦!”钱清浦低喝一声,一把寒光闪烁的匕首从他袖中滑落,但钱清浦却并未冲向莫不凡与慕沉书,而是刺向了身旁的灰衣小厮。
小厮发出一声惨叫,嫣红的血液从心口涌出。
“小乙!”慕沉书双目圆睁。
“他果然是你的人!”钱清浦把沾血的匕首一甩,狠毒地看着灰衣小厮,“上次你救走那名术士,老夫就知道你有问题了,想不到老夫如此厚待你,你竟吃里扒外,暗通外人!”
“厚待?”小厮面无惧色,对着钱清浦啐出一口鲜血,“老匹夫,还记得百家棚被你杀死的夫妻么!弑父杀母之仇,不共戴天,你还敢说厚待于我!?”
百家棚,是当年慕氏兄妹被寄养的地方,小厮所说的夫妻,便是收养慕氏兄妹的平民,铁威将慕氏兄妹带回震泽府后,越艮与钱清浦震怒无比,便将那对无辜的夫妻杀死泄愤,而眼前这个名叫小乙的年轻人,正是这对夫妻的孩子。
“原来是你这狗杂种!”钱清浦一步走到小乙近前,一把揪住他的领口,然后又在他的胸口上扎了两刀,小乙双目猩红地盯着钱清浦,然后身体便软了下去。
年轻的小乙死去了,只在钱清浦的黄袍上留下斑斑血迹。
慕沉书看着小乙的尸体,想起多年前将小乙送到钱清浦身边时,他对小乙说的话:“小乙,如果你拒绝,我也可以理解,我知道,要让你侍奉自己的仇人,实在是太过残忍。”
“不,主上,”小乙对着慕沉书露出笑容,“只要能为父母报仇,只要能主上出力,就算是死,小乙也不会有怨言。”
但现在,小乙真的死了。
那个曾在百家棚,将仅剩的馒头留给慕沉书的小乙死了。
慕沉书双眼通红,发出一声惊天动地的咆哮:“钱清浦!我要你死!”
“要我死,就凭你?”钱清浦面不改色,把手中的匕首高高举起。
震耳欲聋地喊杀声传来,乱石阵四周的高地上,海牙军的队伍列阵而出,兵戈齐备的大军将众人团团围住,钱清浦终于露出满足的笑容。
“真以为老夫是傻子?”钱清浦说,“老夫在双生岛弄权数十年,至今还能屹立不倒,你们以为,都是凭运气么?”
原来早在追击莫不凡之前,钱清浦就做好了两手准备,虽然彼时的他,并不知道莫不凡与慕沉书的计划,但出于一种自保的本能,他还是暗中布置好了海牙军。
“鬼雾虽然厉害,可挡得住万马么?”钱清浦疯狂的大笑起来,他的笑声粗鲁而干哑,听的人耳膜发疼,听得人胃液翻涌。
“都到这一步了,老夫也就没有顾忌了!”钱清浦大喊,“今日这弑主之罪,我就背身上了!不过,在动手之前,我先给你们上一道开胃菜,让你们知道,得罪老夫的人,都是什么下场!”
钱清浦话音一落,围在高地的海牙军便闪出一道空隙,五个甲士推着一辆巨大的囚车,缓缓地走出了人群。
“葛兰都!”海岚一声高叫。
不错,囚车中的人正是哑武士葛兰都,高大的武士被钱清浦砍去了手脚,他受尽了折磨,但却没有死去,当他听到海岚的呼唤声,哑武士用力睁开了眼。
葛兰都看着眼前的羽人少女,脸上竟露出了笑容。
“乱枪刺死!”钱清浦一声令下。
囚车边的甲士,齐齐抽出长枪,刺向了囚车中的葛兰都,一生被当作野兽的哑武士,就这样死在了海牙军的枪下,但直到他死去,他依然对海岚保持着笑容。
没有责怪,没有怨恨,他至死也没有后悔自己的选择,因为他付出一切拯救的海岚,没有把他当作畜牲——他是作为一个人死去的,一个堂堂正正的人。
“钱清浦!我要杀了你!”海岚泪如泉涌,发疯一般冲向钱清浦,但莫不凡却将羽人少女拦腰抱住——他不会让海岚去送死,尽管现在的他,也想抛弃一切与钱清浦拼个你死我活,但理智却告诉他,他不能这么做,他也没有资格这么做。
慕沉书与海岚都已陷入暴怒,如果他再丧失冷静,那就真的输了。
“钱清浦,你会有报应的!”莫不凡冷冷地看着钱清浦。
“报应?”钱清浦冷笑,“如果世上真的有报应,那老夫早已死过一万遍了!”
钱清浦右手一挥。
海牙军得令而动,准备从高地上俯冲而下,对乱石阵中的众人发起冲锋。
“我看谁敢动!”
一个略显沙哑的声音传来,然后就是达达的马蹄声,刀剑碰撞的铿锵声。
遍身黑甲的骑兵出现在海牙军后方,是铁威带着墨云死侍赶到了,高大的中年侍长骑一匹通体漆黑的战马,沉重的铁盔下,露出一双杀气纵横的眼睛。
墨云死侍站点之后,越闲舟也带着自己的亲兵,从远处打马而来。越闲舟向铁威一点头,然后两支队伍便合作一处,与钱清浦的海牙军沉默对峙。
“犯上作乱,为虎作伥者,杀无赦!”铁威振臂高呼,胯下战马发出一声高亢的长啸。
谁都没有想到,在慕沉书最危急的时候,竟是铁威站了出来,他在部下中威望极高,当他做出选择的时候,那些本已被钱清浦寒透心的墨云死侍,立刻便站到了城主的身边——对他们来说,铁威的选择就是他们的选择,铁威在,墨云死侍就还在。
“铁威,别忘了你的主子是谁!”钱清浦瞪着铁威。
“墨云死侍是城主的护卫,我永远是城主的侍卫!今日有敢妄动者,墨云死侍必死战!死侍不亡,城主必安!”
铁威的表情虽然被铁盔完全遮盖,但他的声音里,却透露着不可动摇的坚决,随着中年侍长话音落地,墨云死侍抽剑出鞘,对着面前的敌人齐声低喊:“死侍不亡,城主必安!”
强大的杀意无法掩藏,海牙军们不禁向后退了一步,他们知道,面前的这支铁骑,是双生岛最精锐的战士,当他们抱着必死之心要与你玉石俱焚时,就会化作噩梦里最恐怖的怪物,即便是同样身经百战的雾罗武士,也无法直面其锋芒。
现在,海牙军唯一的优势只有人数,可面对鬼雾和墨云死侍,加上越闲舟带来的亲兵,动起手来也必是两败俱伤的结局。
“海牙军的弟兄们,听越某一言!”正在僵持之时,越闲舟打马而出,他对着进退艰难的海牙军喊道,“海牙军的弟兄们,我与你们相识多年,你们中的很多人,也曾在我麾下任职,我今天想问你们一句话——你们真的愿意为钱清浦卖命么?”
海牙军的甲士们没有说话,只是左顾右盼,面面相觑。
“弟兄们,今日你们若败,自然免不了一死,可你们死便死了,但你们想过家人吗,想过你们的孩子吗!他们将永远被打上背叛者的烙印,受尽凌辱和唾骂,因为你们的一念之差,他们会作为罪人生存下去,永生不得赦免!”
听完越闲舟的话,海牙军们已经止不住的窃窃私语,越闲舟见状接着说道:“即便你们侥幸得胜,又真能确定自己会在乱战中活下来吗——假使活了下来,你们又敢保证,不会被钱清浦当作代罪者吗?想想柳千重吧!”
越闲舟话一说完,慕沉书立即出声喊道:“今日之罪,城主府只追责钱清浦一人,其余海牙军,皆既往不咎,官居原职!”
此言一落,在场的海牙军先是一片沉默,然后站在头排的一名海牙军,忽然弃下了自己手中的武器。
接着就是第二个,第三个……不多时,所有海牙军都放下了武器,他们朝着慕沉书的方向跪倒,口中大喊道:“吾等罪臣,愿为城主效死。”
钱清浦一脸恐慌地大喊大叫,但奈何海牙军主意已定,没有一人搭理他。
大局已定,慕沉书长舒一口气,然后将手一挥。
黑烟腾起,鬼雾组织倏然消散,而铁威则纵马来到慕沉书身边,中年侍长落下马来,朝慕沉书行了跪拜大礼,慕沉书赶紧将他扶起,两个男人对视一眼,千言万语,最后竟没说出一个字。
“钱清浦,你还有何话可说?”铁威转身看向钱清浦。
此刻的钱清浦,当然知道大势不可逆,立即双膝一软,跪了下来。这个年过六旬的老人,用跪爬的姿势爬到慕沉书脚下,摸着慕沉书的靴肩嚎啕大哭。
“城主,是罪臣糊涂,是罪臣糊涂啊!”钱清浦哽咽道。
“钱老,在场所有的人,都能说自己糊涂,只有你不能。”慕沉书冷冷回答。
“城主,罪臣为双生岛鞠躬尽瘁半生,求你放罪臣一条生路吧!罪臣愿为你当牛做马,罪臣,罪臣给你磕头了!”
钱清浦说罢,果然对着慕沉书磕起头来。
在场众人无比露出厌恶的神色,可没等他们反应过来,跪地磕头的钱清浦,背部忽然射出一支冷箭。
——原来这钱清浦贼心不死,竟在用这种方式麻痹众人,然后对慕沉书突施冷箭,这支箭来得实在太快,眼见慕沉书避无可避,一个高大的身影毫不犹豫挡在了慕沉书身前。
又是铁威,中年侍长用自己的身体,为慕沉书挡下来了这支箭。
但这支箭却洞穿了铁威的喉管,尽管如此,铁威还是强撑着将钱清浦踢翻在地,然后才一头栽倒。
保护慕沉书,这是铁威的本能,本能是不会骗人的,在生命的最后一刻,他遵从于自己的本心,用自己的性命,保护了真正想要保护的人。
“铁叔!”慕沉书发出惊天动地的咆哮,躬身扶起躺倒的铁威。
但喉管已穿的铁威,此刻已经无法发出声音,他用力地呼吸着,但鲜血却不断从伤口和口中涌出,浸透了慕沉书的长袍。
“铁叔……”慕沉书泪如泉涌,他徒劳地按压着铁威的伤口,“铁叔,你不会死的!我会找最好的医者,我一定会救活你……”
铁威摇摇头,凝视慕沉书许久,就像凝视着自己的孩子。
“城主,兄长……”铁威张开口,向慕沉书发出无声的请求,然后永远的闭上了眼睛。
一生寡言的中年男人,为慕沉书倾尽了自己的一切。现在,他将自己最后的愿望托付给年轻的城主。他知道,慕沉书不会辜负他的期望,就像他的内心,从未辜负过慕沉书。
“死得好!”钱清浦发出刺耳的狂笑,“背叛老夫的人!都要死!”
听到钱清浦癫狂的话语,双目通红的慕沉书,立刻抽出铁威的佩剑,他一剑斩向恶贯满盈的钱清浦,要用他的性命,熄灭自己胸中燃烧的悲愤。
但一只手握住了他的手腕——莫不凡的手。
“慕兄,他必须活着……”莫不凡看着慕沉书,眼睛里充满了无奈。
慕沉书愣了,他知道莫不凡说得对,还有许多秘密,现在只有钱清浦可以解答,若现在杀了钱清浦,之前的努力就全部功亏一篑了。
可灰衣小乙死了,葛兰都死了,现在铁威也死了。
钱清浦却要活着。
慕沉书无法接受这个事实,他浑身颤抖着,良久以后,才把高举的手缓缓放下,利剑无力的坠落在地,慕沉书也不甘地闭上了眼。
“你们以为,你们真的赢了?”钱清浦疯狂地叫嚣,“你们以为骗了我的地图,找到了那个人,他就会告诉你们真相!你们都错了,他什么也不会告诉你们,你们想知道的东西,只有我能告诉你们!只要我不说出来,你们永远都不敢杀我!”
钱清浦一刻不停地狂笑着,莫不凡沉默着走到钱清浦面前,揪起他的衣领。
“你要做什么?”钱清浦看着面前的莫不凡。
“我要让你,长长记性。”莫不凡冷声回答,然后一拳打向钱清浦的脸。
鲜血横流,钱清浦的鼻梁被打断。
但莫不凡并没有停下,他再次向钱清浦举起拳头,然后打在他已经折断的鼻梁上。
钱清浦的哀嚎,响彻整个乱石阵。
三个时辰以后。
震泽府地牢。
时间尚未入夜,但地牢中却比夜晚更黑,没有一点天光照进来,只有火把燃烧着,发出噼里啪啦的细响。
钱清浦被吊在地牢的中心,身边放满了各式各样的刑具,他的身上布满了血污和伤口,但地牢中的守卫,眼神却并没有露出任何一点同情。
这都是他应得的,或者说,他遭受的折磨,理应比现在更多。
守卫拿起一桶凉水,泼在钱清浦的头上,昏迷不醒的钱清浦,身上一颤,再次转醒过来。
就在这个时候,地牢的门吱呀一声开了,冷着脸的莫不凡与慕沉书进入牢房,两个人的眼神,都带着愤怒和仇恨,恨不得用这眼神,就将钱清浦凌迟。
钱清浦却笑了。
“贤侄,哪有还未逼供,就先对犯人用刑的,”钱清浦声音虚弱,“在这方面,你要学的还很多。”
“这不是逼供,这是惩罚,”慕沉书看着钱清浦的眼睛,“我也不是你的贤侄,因为你根本不是钱清浦。”
慕沉书语落,大步走到钱清浦面前,扯住他的脸皮,狠狠往下一撕。
钱清浦发出撕心裂肺地喊叫,但慕沉书却并未停下手上的动作,很快,一张人皮面具便从钱清浦脸上撕落下来,因为粘在脸上的时间太过长久,人皮面具撕落时,还带下了钱清浦脸上的血肉,这让他本就丑陋的脸,显得更加面目可憎。
“带了这么久,你还记得自己是谁吗?”慕沉书把人皮面具往脚下一扔,“如果你记起来了,不妨就告诉我们。”
“你们,你们是如何知道的?”钱清浦喘着粗气。
“很简单,”莫不凡回答,“柳千重的尸体,林复的尸体,我们都发现了人皮面具,如果没猜错,那个下葬的越艮脸上,也有一幅人皮面具——你们并不是四大家族的族长,告诉我,你们到底是谁?”
“这就是你们不杀我的理由?”钱清浦脸上露出冷笑,“对,我们不是双生岛的贵族,可做了这么久的族长,我们早就是他们了,真正的身份还重要么?”
莫不凡与慕沉书对视一眼,他们没有想到,钱清浦会给出这样的答案。
“你们究竟想知道什么?”钱清浦又问,“你们想知道的东西,绝不是我们的身份,你们想知道天命祭从何而来,你们想知道黄铜钥匙和肉身化神有什么关系,你们想知道,当年的后岛到底发什么了些什么,你们还想知道,初代城主究竟做了些什么,才让他不肯进入流光道安息,在织雾宫下化成一堆白骨!”
“你去过忆寰阁!?”莫不凡心里一惊。
“我当然去过,”钱清浦回答,“不然你以为是谁取走了龙族笔记,又是谁销毁了所有线索,破雾人,就算你应了预言,被郁非带到了双生岛,可你也什么都做不了,因为你甚至连初代城主府都无法进入!”
说到这里,钱清浦发出了肆无忌惮的狂笑,笑声牵动了他身上的伤势,他猛地吐出一口鲜血,这个歹毒的老人看向莫不凡与慕沉书,眼睛里写满了不甘和怨恨。
“你们没有时间了,大巫马上就要二十五岁了,”钱清浦说道,“我苦心经营的一切,全都毁了,我要你们,要整个双生岛为我陪葬!”
“畜牲!”慕沉书牙关紧咬,右手一举,从手上施放出暗月秘术,一阵黑色的光芒从青年城主手中流泻而出,这道光芒飞向钱清浦的身体,然后钱清浦身上的污血,变化作无数细小的蚊蚋,这些小虫从钱清浦的伤口钻入肌肤,在他的皮下翻腾,不断啃食着钱清浦的血肉,钱清浦不禁发出痛苦地惨叫,额头上的青筋不断起伏。
“黄口小儿,你就这点本事吗?”痛苦地钱清浦仍旧不肯服软,“当年杀你母亲,我的花样可比你多得多,你们能想到吗,我一个贱民,竟能玩弄城主夫人的身体,他在我身子下面嚎了整整一夜,不断求我杀了她,求我让她解脱!”
钱清浦脸上露出使人作呕的表情,慕沉书目眦欲裂,抬手就要结果钱清浦的性命。
可莫不凡再次拦下了他。
“慕兄,若你相信他的话,你就中了他的圈套,”莫不凡对慕沉书说,“他只是想求死而已,你相信我,他根本没有碰过你的母亲,杀死你母亲的凶手,一定另有其人。”
“莫兄弟,你何以能够肯定?”听了莫不凡的话,慕沉书不免一怔。
“因为你说过,你们兄妹俩在母亲亡故后,仍旧在震泽府居住了半年,然后才被四大家族送出城主府,”莫不凡向慕沉书解释,“你试想一下,如果当年掌权是他们,他们会这么好心,还让你享受一段享受锦衣玉食的生活么?”
莫不凡说完话,看向奄奄一息的钱清浦:“如果我没猜错,城主遇害之后,双生岛还发生了一件大事,正是因为这件事,这帮假冒的四大族长才能成功上位,把持了双生岛的政局。”
莫不凡话音一落,原本佯装昏迷的钱清浦抬起头来,眼神中露出了一丝惊恐。
“钱老,我还是这么叫你吧,反正你也不在乎原本的身份,”莫不凡对钱清浦说,“如果我没猜错,龙族笔记也好,黄铜钥匙也好,根本没在你们手上,否则你也不会处心积虑这么久,还冒险将地图送到我手上,让我去寻找关押在后岛的地底人。”
“是又如何?”钱清浦沉默半晌,终于开口说道:“老夫的确没有得到钥匙和笔记,可他也被我们关了二十年,过了二十年不人不鬼的生活!还有铁正!为了一把钥匙,为了他对主子的愚忠,一直被我们囚禁在哀莫牢!想想这些人,老夫早就够本了,老夫没有输!”
“你说什么,哀莫牢里的人是铁正!”慕沉书面色一变。
铁正,上任城主慕诘的亲信,也是铁威苦苦寻找多年的兄长。
“对,你是不是没有想到!”钱清浦冷笑,“铁威到死都没找到的人,其实早就死在了哀莫牢——你们本可以救他的,可你们却不知道他是谁……你们什么都不知道,你们会死!双生岛所有人都会死!”
此刻的钱清浦已经陷入了彻底的疯狂,他不断扭动着身体,眼睛里闪动着可憎的光芒,莫不凡知道,这个状态的钱清浦,已经无法让他们问出任何东西,于是他拍了拍慕沉书的肩膀,示意他离开地牢。
二人一出地牢,慕沉书立马就长叹了一口气:“什么都没问出来,难道就这样功亏一篑么……”
“慕兄,等钱清浦冷静,我们还可以继续审问,”莫不凡说,“更何况,我们也不算一无所得。”
“哦?此话怎讲?”慕沉书忙问。
“刚才钱清浦说,铁正是你父亲的亲信,而我的第一把黄铜钥匙,就是铁正交给我的,如此说来,钥匙和龙族笔记,你父亲必然也得到了一部分。正是因为有你的父亲,他们想做的事都没有成功,既然没有成功,我们就还有筹码——我去找那个地底人,你继续审问钱清浦,我们双管齐下,这件事必然能水落石出。”
“你要去后岛,可海巫神已经苏醒,如今的后岛……”
“已经不是顾忌自己安危的时候了,”莫不凡抬手打断慕沉书,“我们好不容易走到了这一步,我们必须要救双生岛的百姓,我们必须救轻寒!”
莫不凡的话无比坚决,慕沉书愣了愣,然后看着青年海头的眼睛:“莫兄弟,你是不是对我妹妹……”
莫不凡没有正面回答,他沉默了许久,脸上忽然就露出了笑容:“有谁能想到呢,从不为任何人停留的流星,也会有一天,爱上永恒不移的月亮。”
“流星和月亮,会有一个美好的结局吧?”慕沉书对莫不凡说。
“我没办法肯定地回答你,”莫不凡看着慕沉书,“但我答应你,我会尽我所能做到的一切,让这个故事有个美好的结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