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巫神之怒
张惜辰2022-01-15 11:2911,302

  双生岛,海客金盟赤金旗的驻地。

  赤金旗是金盟第一旗,每一任旗主都是名震天下的豪杰。

  民谣有云:“欲领长鲸首,先带赤金旗。”三鳍长鲸是海客的象征,长鲸之首,便是海客金盟的统领,你若想成为金盟的统领,就必须先做赤金盟的旗主。

  这一传统,是因“捧火人”慕沉书而起,在成为金盟总旗之前,他就是赤金盟的旗主,是他协助海侠莫不凡,在双生岛开创了名扬天下的海市。

  也是他将双生岛的百家街,变成了最繁华的贸易集散地,这条长街上任何一个不起眼的商铺,都可能都暗藏着价值连城的奇珍。

  但很少有人知道,如今最为繁华的百家街,曾经名叫百家棚,是双生岛最大的贫民窟。人都是健忘的动物,声色犬马能够轻易掩盖曾经的荒芜,只有百家街深处的一所棚屋,还在提醒南来北往的人群,这里有过的一段充满苦难的过去。

  这间和百家街格格不入的小棚屋,本应被拆除和重建,但最终它还是留了下来,因为它的主人是慕沉书,而慕沉书也常常抛却高屋锦被,躲到棚屋内闭门不出。

  当有人问起原因时,慕沉书只是笑一笑,然后告诉那些充满好奇的外乡人:“我把它留下来,是因为这个地方,让我变成了真正的我。”

  “真正的你?”

  “不错,”慕沉书点头,“我曾经憎恨自己,憎恨自己身体里流着慕氏一族的血,但这个地方却让我明白,我应该对自己拥有的一切心存感激,因为正是这样的血,让我拥有了一个世间最美好的人,却也不会再回来的人。”

  “那个人是谁?”

  慕沉书没有回答,只是看向远处巨浪澎湃的海崖,在那座海崖的上方,一座纯白色的建筑伫立在阳光下,散发着温暖而朦胧的光。

  那栋建筑曾经叫作织雾宫,而现在,它的名字叫作轻寒阁。

  ——摘录自《海外志·双生岛图注》,宛州学着何萧然著

  慕轻寒站在栏杆旁,看着震泽府里的人来来去去,有时候慕轻寒不明白,他们为何总是看起来行色匆匆,而自己又为何总像置身事外。

  似乎没人要求过她什么,除了那个她必然要接受的命运。

  她真的属于双生岛么?或者说,双生岛真的属于她么?

  就在昨天夜里,慕轻寒做了一个梦,她梦见自己和慕沉书还是年幼的孩子,他们还在百家棚,在那对收养他们的夫妇家中。

  梦里面,她不是织雾宫的大巫,慕沉书也不是高高在上的城主,他们就是平民夫妇的骨肉,飘着雪的夜晚,他们在雪地上燃起篝火,和死去的小乙一起,吃烤得焦脆的馒头,唱一首贫民窟最流行的小调。

  那是充满了饥饿与寒冷的日子,也是慕氏兄妹曾经开怀大笑的日子。

  当慕轻寒醒来的时候,她发现眼角是潮湿的,就像自己的回忆一样,弥漫着腥咸的湿气,她忽然想起慕沉书的话,想起他在那个肮脏的角落,认真对自己说过的一句话。

  “如果可以的话,我要让双生岛没有贵族和平民之分,从此不会有人挨饿,他们会拥有自己的土地,不必流尽一生血汗,最终死无葬身之地。”

  他的兄长慕沉书,就是这样执拗而坚定的人,作为城主之子的他,却在百家棚看尽了平民的心酸,受尽了人情的冷暖,所以他要拼尽全力去改变,改变一个所有人都觉得理所当然的规矩。

  “他是对的,所有人都觉得理所当然的事,难道就是对的么?”当慕轻寒对莫不凡提起这句话时,这个眼神像狼崽子一样的男人,丝毫没有掩饰自己对慕沉书的欣赏。

  “或许他们就是一样的人”,慕轻寒这样想,“怀着一腔孤勇,永不服输的人。”

  如果可以的话,真想登上他的船,和他一起去看更广阔的世界。

  慕轻寒想到这里,耳边传来了匆忙的脚步声。

  她知道是他的兄长慕沉书来了,她如此熟悉他的跫音,这是他们在相依为命的童年养成的习惯,或者说,这已经成为了慕轻寒的一种本能。

  慕轻寒转过头,果然看到慕沉书那张眉头紧蹙的脸。

  慕沉书的心里一定有着巨大的困惑,以致于慕轻寒出声呼唤,他才意识到妹妹的存在,他勉强收敛了脸上的阴郁,挤出一个略显疲倦的笑容。

  “你怎么在这里,回织雾宫吧,你应该好好休息。”慕沉书对慕轻寒说。

  “我想来看看你,”慕轻寒四处看了看,声音忽然低下去,“也看看莫大哥……”

  慕轻寒的话音一落,慕沉书心里就是一紧,因为他至今没有告诉慕轻寒,莫不凡与昔挽云冒死潜入了后岛。

  “哥,莫大哥去了哪里,这几日他都没来织雾宫,为何也不在震泽府?”慕轻寒追问。

  “局势初定,他要忙的事还很多,”慕沉书的声音有些发虚,赶紧朝着慕轻寒一摆手:“处理好琐事,我们自会来见你,你赶快回织雾宫吧。”

  “有什么事,是我不可以知道的呢?”慕轻寒何等聪明,即便慕沉书一直在刻意隐瞒当下的情况,当慕轻寒通过自己的观察,也早就把事情的进展猜出了七八分。

  他们看起来赢了,但其实什么都没有解决。

  “哥,”慕轻寒看着慕沉书的眼睛,“我已经不是当年那个小丫头了,我希望你把事实告诉我,我知道你们都想保护我,但我不喜欢这种感觉,只有我自己被蒙在鼓里的感觉。”

  “你不要胡思乱想!”慕沉书加重了声音,然后像逃跑一样朝远处走去。

  “哥,”慕轻寒看着慕沉书的背影开口,“对我们来说,这已经是很好的结局了,我知道你要取消双生岛的贵族制度,要率领岛民加入海客,你曾经想做的一切都要成真了。你不用在乎我,你已经保护了我一生,现在该由我来保护你了。”

  慕轻寒说到这里,忽然笑着眨了眨眼:“虽然我也很想去海的那一边看看,但我知道,天命祭是大巫的责任,从我一出生就被赋予的责任。哥,我不害怕,我也不后悔做你的妹妹,天命祭如果不继续,你和莫大哥所做的一切,就全都白费了。”

  慕轻寒的声音如此平静,与其说他是来看望慕沉书和莫不凡,不如说她是来向他们表明自己的立场——她已经做好准备迎接自己的死亡,没有半分的恐惧和迟疑。

  慕沉书鼻子一酸,一种因为无能而升起的愤怒从胸口涌起,他转过头看着慕轻寒,对着自己的亲生妹妹大声咆哮:“我再跟你说一遍!不会再有天命祭!我不会让你死!莫不凡也不会让你死!你不是什么大巫,你是我的妹妹!”

  慕沉书灰色眸子,如今已是一片猩红,他朝着身边的侍卫疯狂咆哮:“把我妹妹送回织雾宫!她哪里也不会去!”

  就在慕氏兄妹对谈的时候,越闲舟正在震泽府地牢里,为海岚拍打着后背。

  海岚是自告奋勇参与审问钱清浦的,当然羽人少女也有私心,钱清浦杀了葛兰都,她也想要在恶毒的老人身上,宣泄自己积压已久的愤怒。

  可海岚却没有想到,复仇并不像她想象得那么容易,如果是干脆地斩杀钱清浦,或许她还能体验到获胜者的快感,但漫长的刑讯与折磨,地牢中弥漫的血腥气,以及耳边不断响起的哀嚎,都让羽人少女感到大脑眩晕,胃液涌动。

  太残酷了,在深林里,野兽只会直接终结对手,人,才会折磨人。

  海岚在地牢里只坚持了一刻钟,然后就逃出了审讯室,他靠在墙边痛苦地干呕,越闲舟看着她,眼睛里带着同情和温柔的光。

  “谢谢你,越大哥。”海岚抬起头,深吸了一口气。

  “海岚姑娘良善,”越闲舟说,“哪怕受刑人是钱清浦,也看不得这些折磨和酷刑。”

  “可一想到他的作为,却还是恨不得把牙咬碎,”海岚看着越闲舟,“这四大家族的人,若是都能像越大哥一样就好了……”

  “像我?”越闲舟明显地一愣,然后脸上露出苦笑,“像我也未必是什么好事……”

  “越大哥何出此言?”海岚说,“在我心中,越大哥是双生岛最好的人。”

  “这是海岚姑娘的心里话?”越闲舟定定地看着海岚,眼神间不经意流露出的炽热,让海岚涨红了脸,越闲舟意识到自己的唐突,于是将眼睛看向别处,脸上再次露出了苦笑。

  “若有一天,越某做错了事,希望你能原谅我……”越闲舟没来由地说道,“即便所有人都不理解,我也希望海岚姑娘能体谅我……”

  “越大哥,你为何说这样的话?”海岚觉得不明就里。

  越闲舟没有回答海岚的问题,恰在此时,慕沉书也正好赶到了地牢,青年城主看见海岚的时候明显有些意外,于是出声问道:“海岚姑娘也在此处?为何脸色如此苍白?”

  “本想帮忙盘问钱清浦,”海岚红着脸回答,“可见了用刑,自己却又挺不住。”

  “也是逼不得已……”慕沉书短叹一声,“这老贼到了这个时候,仍旧包藏祸心,不肯将事实供出,不然早已给他一个痛快了。”

  慕沉书说完话,又转头看着越闲舟:“越大哥,这老贼招了么?”

  越闲舟无奈地摇头:“仍旧是咬死不说。”

  慕沉书面色一变,转身踢开了刑讯室的大门,然后重重将门关上。

  刑讯室中的钱清浦,听到慕沉书闹出的动静,不禁抬头看着来人,当他看清面前的人是青年城主,不禁定定地看着他,脸上还露出了嘲弄般的表情。

  慕沉书也不说话,只是与钱清浦无声地对视着。

  良久之后,钱清浦发出一声寒鸦似的干笑:“听说那两个海客,在这时候去了后岛,他们想去找地底那个人,对么?”

  慕沉书不说话,钱清浦这种自以为是的态度,让他感到愤怒而又无力,仿佛被反复折磨的人是他,钱清浦才是那个审问者。

  “你们没有机会,”钱清浦接着说,“入海针在我这里,而我永远不会交给你们,他永远都只能躺在棺材里,不人不鬼的活着!”

  慕沉书还是没有说话,但额头上的青筋已经暴起,刑讯室中的守卫,也被钱清浦的嚣张态度激怒,他抄起皮鞭狠狠抽在钱清浦早已皮开肉绽的胸口上,钱清浦当即发出震耳欲聋地哀嚎,整个身体也因痛苦而不断地痉挛。

  但即便是这样的痛苦,也未曾让钱清浦松口,报复的欲望充斥着他的精神,他早已打定主意,即便是粉身碎骨,也要让慕沉书和莫不凡痛不欲生。

  “没有用!”钱清浦高喊,“你们找到他也没有用!他早就变了,十几年的折磨,已经让他变成了鬼,他才是最可怕的人!他对双生岛的恨,对海巫神的恨,比所有人都多,你们没有希望了,就算你们拥有破雾人,你们也没有一点希望!”

  钱清浦尖利地咆哮声,在慕沉书的耳中冲撞,为了不让钱清浦看到他眼中的绝望,青年城主只能用力闭上了眼睛。

  此刻他终于意识到,他无法从钱清浦口中得到任何有用的讯息,现在莫不凡是他们唯一的希望,但铤而走险的青年海头,却已整整三天没有任何消息。

  “莫兄弟,你到底在哪里?”慕沉书在心里问。

  就在慕沉书问出这句话的时候,身处后岛的莫不凡猛地抬起头,就好像他真的听见了慕沉书的呼唤,可就在下一刻,青年海头又马上向前纵扑,狼狈地在泥地上翻滚。

  他在躲避身后的虫足,当他和昔挽云抵达后岛的时候,才发现如今的鬼城遗世,比他们想象中的更加恐怖。

  无数巨大的虫足从泥地中钻出,在半空中左右摇晃,就像被鬼魂附体的树,成群的鬼螅虫四处流窜,唤醒了不可计数的不死恶鬼。

  这些恶鬼中,不仅有人类,更有形形色色的野兽和家畜,鬼哭狼嚎一般的声音响彻云霄,一种充斥着腐败和死亡的气味,在空气里四散飘荡。

  这里已经是彻头彻尾的死地,是名副其实的恶鬼之城。

  这当然大大减缓了莫不凡与昔挽云的行进速度,原本抵达他们的目的地——满月神殿遗址,只需要不到半天的时间,可他们必须不断藏匿身形,突然出现的敌人,又总是改变他们预定的行进路线,所以当他们靠近遗址时,已花费了整整三天时间。

  “昔老板,快跑!”莫不凡从地上爬了起来,拼命朝前方狂奔,三天不眠不休地寻路,已让青年海头心力交瘁,可近在咫尺的目的地,却又让他疲倦的心赶到了一丝振奋。

  “上次来这里,这些巨虫之足还没这么狂暴!越统领不是说,虫足是被黄铜钥匙唤醒的,可如今我们身上,并没有携带那五把钥匙啊!”昔挽云的脚步也十分匆忙,他脖子上垂挂的巫神血,随着他的奔跑不断晃动,这些古怪的石头如今已无法抵御后岛的恶鬼,却仍旧可以帮助他免受腐蚀星力的影响。

  “也许跟天命祭的时间有关,钥匙激怒海巫神的说法,根本就胡说八道!”青年海头说着话,闪身又躲过虫足的一次攻击——巨大虫足从天而降,擦着莫不凡的身体,狠狠插入了莫不凡身边的土皮,并直接陷入了泥土深处。

  眼见攻击不成,又有两条虫足从天而降,莫不凡还未及反应,原本深入泥土的那条虫足也再次抬起,而它在土皮上留下的坑洞,还爬出了密密麻麻的鬼螅虫。

  “妈的!阴狠不散!”莫不凡咬牙切齿,几乎是用尽了毕生所学,才能险之又险地躲过攻击。

  另一边的昔挽云也不好过,身法本就不是相者所擅长,而在躲避的间隙,他还必须使用天相术,击退从远处赶来的不死恶鬼。从来就是衣袂飘然的相者,在这三天里被搞得灰头土脸,总是纤尘不染的白袍,也布满了虫血和污垢。

  幸运的是,他们的目的地就在前方了,那是满月神树留下的残桩,当时莫不凡与慕轻寒,就是从这个地方,逃出了树底祭祀室。

  “昔老板!腰带!”莫不凡大吼一声,手掌一番,果断地用指甲划破了自己的掌心。浓烈的血腥味弥漫在空气中,狂暴的敌人被血气吸引——虫足,鬼螅虫,不死恶鬼,全部放弃了攻击昔挽云,转而朝着莫不凡袭来。

  昔挽云趁此机会,迅速赶往神树残桩边,他并不是弃友逃生,当莫不凡喊出“腰带”的时候,相者就已明白青年海头的意思。

  只见昔挽云高高举起双手,而不远处的莫不凡则抽下腰带奋力挥出,准确地缠上了昔挽云的手腕,相者没有犹豫,用尽全身的力气一拉,莫不凡借着这一拉的力气,朝半空中高高跃起,不仅逃脱了攻击者的合围,也顺利地抵达了满月神树的残桩。

  计策既成,两个人也不再犹豫,想不想不想就跳入了残桩中的大洞。

  没有任何攻击者追来,莫不凡和昔挽云顿时长舒了一口气。

  “小莫,”昔挽云说,“果然如你所料,这些东西都不敢进这地方。”

  “自然,否则那个地底人,也不可能在这里活上十几年。”莫不凡说着话,便打燃了火折子,点亮了预先备好的火把。

  “也是奇了,劝夜花和巫神血,如今都无法克制恶鬼,这地方为何能一如往常?”

  “因为这地方的玄妙,根本与那些东西无关,能保持安全,是因为这里有龙骨。”

  “龙骨能克制恶鬼?”

  “龙骨中有龙髄絮,在龙髄絮面前,什么劝夜花巫神血,都是不入流的玩意儿——不然你觉得,这下面凭什么别有洞天,甚至有数不清的活物生存。”

  “龙髄絮?”昔挽云眼睛一亮,“你这一说,我倒是想起来了,鬼雾的人,似乎也害怕龙髄絮。”

  “昔老板不愧是昔老板,真是一点就透,”莫不凡点头,“我一直很好奇,为何地底人不肯告诉我鬼雾的制造方法。一开始,我以为他是个冒牌的慕诘,自然对此一无所知。但现在想来,鬼雾的制造方式,应该是对初代大巫化神技术的模仿,海巫神怕什么,鬼雾组织就怕什么——昔老板,你可别忘了,慕震泽的忆寰阁,就是全部由龙骨制成,慕震泽之所这么做,就是为了将黄铜钥匙和龙族笔记,完整地留给我这个破雾人,即便最坏的情况出现,后岛的鬼虫们攻入了前岛,那这些东西也不至于在混乱中被毁掉。”

  “原来如此,”昔挽云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这样说来,肉身化神实际上是一种险恶至极的技术,而海巫神也不是什么仁慈的神明,而是某种……某种无法言说的存在。”

  “正是如此,”莫不凡叹口气,“若真是仁慈的神明,怎么会有天命祭这种丧尽天良的祭祀方式,而且还把这后岛变成这幅人间地狱的惨状。”

  “怪不得……怪不得慕震泽要亲手斩杀慕不染,”昔挽云摇摇头,“看来初代大巫,是一个冷血的野心家,所谓的海巫神传说,不过是一段夺权失败的血腥往事,只是慕震泽对胞妹始终怀有感情,所以才编造传说,不忍让她留下万世的骂名。”

  “这是其中一种情况,”莫不凡说,“不过已经过去近千年的事,谁又与能够确定。”

  两人一边说话,一边朝前快速行进,前方漆黑的甬道,逐渐出现了出口的轮廓。昔挽云看着出口,双眉忽然紧皱,看着身边的莫不凡开了口:“小莫,我们没有带钥匙,也没有找到入海针,地底人会帮我们么?”

  “昔老板,老实说,我担心的倒不是这个。”

  “那你担心什么?”

  “我担心的是,我们根本就找不到这个人。”

  “若真如你所说,他被七巧困龙锁囚禁,那他还能去哪里?”

  莫不凡没回答,只是摇了摇头,然后躬身钻入被棺材砸出的巨洞,昔挽云顿了顿,也跟着钻了进去。

  眼前的祭祀室,与莫不凡离开时一模一样,潮湿的地面,各种腐烂的骨骼和尸体,被砸碎的龙族颅骨,以及那口让人不寒而栗的青铜棺材。

  但青铜巨棺中,如今也是空空如也,只剩一副七巧困龙锁被弃置在棺底,应当被困龙锁囚禁的怪人,不知何时已逃出生天,只剩瞎机关上干涸发黑的血迹,证明了那些曾经切实存在的痛苦与折磨。

  “小莫,他,他逃走了!”昔挽云瞠目结舌,“不可能,困龙锁是河络最精妙的造物之一,是连龙都无法挣脱的枷锁!”

  “但他可以,”莫不凡表情凝重,“只要他有钥匙,他就可以做到。”

  “他是如何得到钥匙的?”昔挽云忙问。

  莫不凡摇了摇头,走向身前的青铜巨棺,他仔细检查着巨棺中的一切——弃置的困龙锁,地底人因痛苦留下的抓痕,还有五色刀圭留下的蛇蜕。

  青年海头的眼睛,一一扫过这些东西,当他的眼神触及棺材左侧的内壁时,表情忽然变得沉重而又阴郁。

  “昔老板,你来看。”莫不凡朝昔挽云挥了挥手。

  相者不明就里地走上前去,看向了莫不凡手指的方向,只见棺材内壁中,刻着两行小字,这两行小字沾满了发黑的血液,显然地底人在用手指雕刻它们时,受尽了痛苦与摧残。

  至于那两行字的内容,其实莫不凡与相者,都曾在忆寰阁里看过。

  ——“清风伴明月,此心誓不离。”

  “怎,怎么会!”无穷的震惊如暴雨前的天空,压迫在相者的头顶,让他彻底失去了思考的能力,任他如何聪明绝顶,也难以解释这两行血迹迹斑斑的小字,为何会出现在这个暗无天日的祭祀室中。

  “该来的还是来了,”莫不凡长叹一声,“我最不希望看到的结果,终究还是来了。”

  三个时辰后,隔天桥。

  狂风,暴雨,雷鸣不止,四野如夜。

  雾罗武士,墨云死侍。

  双生岛最精锐的两支队伍,如今就站在隔天桥之前,雨水不停滴落在他们的铁盔上,然后顺着棱角分明的脸滑落,但他们仍旧一动不动,眼睛坚毅得注视前方,呼吸沉重而又均匀。

  就在半个时辰前,后岛发生了剧烈的震动,这一次的震动前所未见,就连前岛也伴随着摇晃,发出一阵有一阵的颤动。

  然后就是无数的不死恶鬼从隔天桥涌向前岛,看守隔天桥的两名墨云死侍,硬是用身体抵达了恶鬼整整半个时辰,才终于等到了同袍的救援。

  大队人马赶到的时候,这两名武士身上已经没有一处完好的皮肤,当听到同僚们拔刀出鞘的声音,他们才重重地倒了下去,然后永远地闭上了眼。

  没有人记得他们的名字,没有任何史书记录过他们的生平。

  但他们是真正的英雄,与九州大陆上所有辉煌的名字一样。

  接着就是一场苦战。

  甲士们毫不畏惧地迎向悍不畏死的恶鬼,嗜血的鬼螅虫,他们不敢后退,也没人想过要后退,因为在这一刻,他们不再是争权夺利的工具,而是守护双生岛所有生民的利剑。

  这一柄剑断了,双生岛也就完了。

  真正的血性,都是在最绝望之时显露的,武士们一次又一次挥舞手中的利刃,封死了恶鬼的来路,一个人倒下,另一个又跟上,他们的脚下已经躺满了恶鬼与鬼螅虫的尸体——当然,还有自己同袍的尸体。

  而周呼与海岚,这两个身怀绝技的海客,他们也加入了防御的队伍,夸父巨人手持巨斧,一次又一次冲入恶鬼群众,将恶鬼掀落于桥下,羽人少女则站在高处,不断发射着月力长箭,让鬼螅虫无法爬上海把头的身体。

  一条船号上的海客,更是用桐油与竹筒制作火器,朝着恶鬼拥挤的后方投掷,恶鬼群众燃起熊熊的火焰,但却无法真正毁灭这些无法用常理解释的怪物。

  这是一场生与死的较量,所有人都拼尽了全力,最终,生的意志还是占据了上峰,涌来的恶鬼渐渐减少,而鬼螅虫也几乎被斩杀殆尽。

  但战士们也已经精疲力尽了,他们不断喘着粗气,手上的长剑也已经卷刃,海岚的手,也因为不断拉动弓弦勒出了血痕。

  站在最前方的周呼,汗水和雨水从他古铜色的身体上滴落,他手臂上的青筋跳动着,即便是他,现在也得用尽全力,才能拔出自己砍在恶鬼头颅上的巨斧。

  伴随他的动作,最后一只恶鬼终于倒下。

  海岚的月力长箭,也洞穿了恶鬼头颅中的鬼螅虫。

  “赢了!”夸父巨人高举巨斧,发出一声震天撼地的咆哮,“他娘的!咱们赢了!”

  可他们真的赢了么?

  周呼话音刚落,隔天桥的远处,又响起了无穷无尽地怕咆哮声,无数黑点在远方跃动,然后这些迅速移动的黑点,很快就慢慢变大,最终现出不死恶鬼的身形,而就在恶鬼的脚下,数不清的鬼螅虫用六根长足拍击着落地的雨水,看上去就像一片赤色的洪流。

  隔天桥上的人全都呆住了,阻挡上一批的恶鬼,他们几乎都已耗尽了全部的精力,而现在这一批恶鬼,数量上明显比上一批还要多。

  周呼脸上不禁冒出了冷汗,海岚牙一咬,就要朝恶鬼队伍的最前方发起攻击。

  “狗丫头!别动!”周呼忽然抬起手,制止了就要动手的海岚。

  “不动手,难道跟他们讲道理!”海岚大声质问。

  “不是,恶鬼的前方,有两个活人。”周呼定睛朝恶鬼群看去,然后脸上露出了惊喜的神情,“是小莫!是昔老板和小莫!”

  周呼没有看错,恶鬼的前方的确是莫不凡与昔挽云,他们此刻正被恶鬼紧紧追赶,疯狂地朝着隔天桥狂奔。

  周呼没有犹豫,马上就冲上前去。离两人还有五步时,海把头朝着二人一声高喊:“跳!”

  多年的出生入死,让三人养成了常人难及的默契,莫不凡和昔挽云二话不说,发力向前一跃,而周呼则在他们跳起的瞬间,抡起巨斧朝斜下方一扫。

  这一击周呼卯足了全身的劲力,一股骇人的气浪从夸父巨人斧下生成,前方的鬼螅虫被碾成肉泥,而靠近的不死恶鬼也被掀飞,它们压倒在同伴身上,一时之间站立不起,所以大大阻碍了后方队伍的行进速度。

  眼见一击得手,周呼扭头就跑,他本就不是来拼命的,只是想为莫不凡和昔挽云拖延时间,赢得了这救命的一瞬间,三人很快跑过隔天桥,回到了甲士们的后方,莫不凡气还没喘匀,就对着甲士们狂吼:“砍桥!把桥砍断!”

  这主意周呼也提过,但先前没有砍桥,一是因为莫不凡和昔挽云还未回到前岛,二是因为隔天桥乃是初代城主慕震泽所铸,毁坏此桥便同欺祖犯上,所以没有甲士敢做此忤逆之举。

  “莫海头,这,这桥可是初代城主的造物,”一位墨云死侍支支吾吾向莫不凡解释,“若是砍断了,那可是对城主大不敬……”

  “大不敬个屁!”莫不凡勃然大怒,“人都死了一千年,是他重要,还是活人重要!?不毁桥,让那些东西过来,这才是真的不敬!”

  莫不凡声如铜钟,但甲士们却还在犹豫,莫不凡管不了这么多,一把抢过了周呼手上的巨斧,谁也看不出,常人身材的莫不凡,手上竟有这么大的力气,这柄只有夸父能够舞动的巨斧,落在莫不凡手里,就像一把普普通通的钢刀。

  只见青年海头抡圆巨斧,毫不犹豫砍在隔天桥的铁链上,铁链发出清脆的鸣响,然后便像麻绳一样轻易断裂——看来,海把头这柄巨斧不是凡品,绝非以重量取胜的笨物。

  铁链一断,隔天桥发出一阵剧烈的摇晃,莫不凡也不多话,反手又是一斧,将身边的另一条铁链也斩断。

  双链齐断,铁链捆绑的桥身快速朝前方退去,然后直直坠落入海中,原本已经登上隔天桥的恶鬼与鬼螅虫,都随着隔天桥一起,落入了深不见底的海峡。

  “妈的!”莫不凡骂了一声,然后把巨斧掷还给周呼。

  “小祖宗,你们要找的人,找到了么?”周呼赶紧询问莫不凡。

  莫不凡无奈地摇头。

  “这后岛怎么回事,怎么出这么多恶鬼,莫非是你们又触动了什么?”周呼又问。

  “跟我们没关系,”莫不凡回答,“我们还在地底呢,这后岛就摇了起来,亏得这场暴雨,让昔老板能借到天雷,我们是靠天相术活活砸出一条路,才能捡回一条命。”

  说完话,莫不凡用袖子擦了擦脸上的雨水,然后看了看地上的尸体,又看了看满脸疲倦的人群。“慕沉书呢?”莫不凡疑惑地问,“出这么大的事儿,他怎么不在?”

  “出事的时候,我们就去禀告城主了,”一位甲士回答,“可找遍了震泽府,也没见到城主的踪迹,我们也是疑惑非常啊。”

  “失踪了?”莫不凡倒吸一口凉气,“那鬼雾呢?鬼雾也没来帮忙。”

  众人齐齐摇头。

  莫不凡眉头紧皱,心中升起不详的预感,恰在此时,祁小九从青云之阶跌跌撞撞地跑了上来,脸上写满了惊恐。

  “莫大哥!莫大哥!”祁小九不断呼唤着莫不凡,然后一头撞在周呼身上。

  “哎,小九兄弟,怎么魂不守舍的!”周呼一把扶住祁小九。

  “莫大哥,出大事了!出大事了!”祁小九看着莫不凡,一双眼睛竟然涌出了眼泪。

  “怎么了,小九,你慢慢说!”莫不凡按住祁小九的肩膀。

  “我,我说不清楚……你还是跟我去看吧。”祁小九说完话就扯住莫不凡的袖子,要让莫不凡跟着他走,莫不凡知道,祁小九做了多年的城主侍从,绝不是一个自乱阵脚的人,如今看他语无伦次,想来必定是出了大事。

  于是青年叮嘱众人先在原地待命,然后便跟着祁小九跑下了青云之阶,二人一路无话,青年海头跟着祁小九一路狂奔,最后被祁小九带到了震泽府的地牢。

  刚进地牢,莫不凡还未来得及发问,便被眼前的一幕惊得目瞪口呆,只见地牢内的守卫全部横死,慕沉书则倒在审讯室前,也不知是死是活。

  莫不凡赶紧跑上前去,扶起倒地的慕沉书。

  伸手探鼻,气息尚存。

  莫不凡长舒一口气——青年城主只是中了迷烟,并没有性命之虞,于是他从怀中掏出一个小瓷瓶,瓶中所装之物,乃是宛州苦橘花的汁液,是专治昏聩的良物,无论中了多厉害的迷烟,只要放在鼻前一嗅,都能顷刻之间转醒。

  果不其然,莫不凡拿着小瓷瓶在慕沉书鼻前一晃,青年城主肩膀一颤,登时便转醒过来,只是清醒过来的慕沉书,满眼都写满了悲恸和不知所措。

  “莫兄弟!越大哥!越大哥!”慕沉书紧紧抓着莫不凡的袖子,眼睛看向前方的审讯室。

  莫不凡心知不好,挥挥手让祁小九扶过慕沉书,然后站起身一脚踹开了审讯室的木门。

  此刻的审讯室中已然血流成河,看守钱清浦的审讯者被乱刀斩死,而越闲舟的尸体则倒在角落,身上还穿着海牙军统领的战甲。

  越闲舟死了,咽喉被一支短箭洞穿,就像当时死在钱清浦箭下的铁威,而短箭的主人钱清浦,此刻也不见踪影,只是在审讯室后方的灰墙上,留有鲜血写成的一行大字。

  “兄妹之血,可启其门。鬼虫之焰,可出迷雾。救一人而弃万人,救万人而弃一人,凭君择之。”

  “兄妹之血,可启其门。”——钱清浦在逃遁之前,竟道出了开启初代城主府的方法,但同时他又告知莫不凡,用鬼螅虫燃烧成火焰,就可以穿破迷雾,驾航船破浪而去,远离这座被诅咒了上千年的岛屿。

  这是如此用心歹毒的坦白,因为他给了莫不凡和慕沉书一个痛苦的抉择——是放弃双生岛的百姓,带慕轻寒远去。还是坚持天命祭,用大巫的性命,换取双生岛下一次的太平。

  莫不凡看着眼前的血字,浑身发出了轻微的抖颤,此时慕沉书也和祁小九一起踏入审讯室,他们看着角落里越闲舟的尸身,眼中都垂下了泪来,奇怪的是莫不凡只是静静地看着他们,脸上却没有丝毫的悲伤。

  “慕兄,别哭了。”莫不凡甩出这样一句话,声音里还透着出一丝冷漠。

  就在莫不凡神色异样的时候,已经断裂的隔天桥边,也发生了一件让所有人都不寒而栗的事,原本以为桥断而人安,恶鬼与鬼螅虫都无法再进入前岛,可在桥对岸疯狂吼叫的不死恶鬼们,却在一瞬间安静下来,而满地乱窜的鬼螅虫,也是匍匐在地一动不动,就像被抽干了所有的生命力。

  “呼爷,它们怎么回事?”一名水手不解地询问周呼。

  “你看我他娘像虫子吗?”船把头反问水手。

  水手摇摇头。

  “那不就结了,我他娘又不是虫子,怎么知道虫子的事!”

  周呼话音一落,骇人的一幕再次发生,只见那些闷不啃声的恶鬼,竟然全部跪倒在地,然后以头触地,虔诚地磕起头来。

  “这他娘的,也太邪门儿了!”周呼不禁咽了口唾沫,周围的众人更是看得目瞪口呆,一时之间不知该作何动作。

  海岚眉头一皱,几步赶到桥头,拉起长弓,手中聚起月力长箭,对着桥对岸就是一通怒射,海岚例无虚发,一气射出无箭,箭箭都命中恶鬼的头颅。

  五颗头颅一齐落地,就在恶鬼头颅落地的一瞬间,众人耳边忽然传来一阵巨响,然后两条巨大的虫足便从对岸的泥土中伸出,这两条骇人的虫足,比众人在后岛见过的更为庞大,虫足高高扬起时,竟给人一种遮天蔽日的错觉。

  “放箭!放箭!”周呼赶紧招呼甲士们朝虫足放箭,可这虫足外壳坚硬,别说甲士们的铁箭,就连海岚的月力长箭,也难以伤其分毫。

  眨眼间,抬向天空的两条虫足就已轰然落地,这两条虫足落地的地点,正是众人脚下的前岛土地,如今虫足横跨海峡两岸,赫然成为了一座新的隔天桥。

  “坏了!”昔挽云面色一变,手中开始凝聚起天星之力,而对岸的恶鬼与鬼螅虫,也恢复了凶悍嗜血的本色,踏着虫足建成的桥梁,朝众人狂奔而来。

  战士们再次抽出武器,他们知道,经历了先前的恶战,如今又面对数量如此庞大的敌人,他们没有胜算,如今只能放手一搏,要与对手玉石俱焚。

  恶鬼们的咆哮声越来越近,每个人的脸上都挂满了雨水与冷汗,就在恶鬼离前岛还有二十步距离之时,这些可怕生物的身上,忽然燃起了纯黑色的火焰。

  火焰并非从外部点燃,而是从恶鬼与鬼螅虫的内部窜出,一瞬间,鬼虫身体里的血液就蒸发殆尽,化作猩红的雾气,飘散在虫足的上空。

  恶鬼齐齐倒地,鬼螅虫失去生机,庞大的虫足微微颤抖着,不知是焦躁还是恐惧。

  “龙族炽血法?”昔挽云心中一凛,立马回头看去,只见慕轻寒不知何时出现在人群后方,此刻的大巫双手高举,指尖有无数黑色的冰晶,正不断飞向虫足的方向。

  “大巫来了!是大巫来了!”人群中暴发出震耳欲聋的欢呼声。

  慕轻寒没有回应他们的欢呼,她只是看着躺倒在地的战士尸身,眼神中只有无尽的沉痛和悲悯。

继续阅读:第十七章,鬼雾之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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