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终焉之战(上)
张惜辰2022-01-15 11:2911,081

  芳华刹那为谁开,孤鸿又落旧亭台。

  最忆天水相逢处,曾将皓月揽入怀。

                                                      ——《题轻寒阁》,莫不凡

  他是名门之后,四大家族最杰出的继承者,他是无数平民敬仰的贵公子,而他最好的朋友,则是断流城威严的城主,誓要与他同生共死的莫逆之交。

  那时他还年轻,并不知道命运为他备好的残忍剧情,那是他一生中最春风得意的时辰,但他也爱上了一个,他本来不应该爱上的人。

  因为他的爱人,是双生岛的大巫慕岚歌。

  他的挚友慕诘作为双生岛的领袖,当然知道大巫必将面对的结局,但他没有阻止他们,甚至帮助他们隐藏了相恋真相。

  “只要你想,我就与你一起,做一件惊天动地的事。”年青的城主如此对他说。

  他当然知道慕诘的意思,于是他看向身边的爱人,犹豫地开口发问:“或许这件事会彻底毁了我们,你愿意么?”

  美丽的大巫坚定地点了点头:“只要你们在我身边,我就无所畏惧。”

  是的,只要他们在一起,他们就无所畏惧——而他们要做的事,就是阻止双生岛绵延千年的天命祭。

  但他们也绝非全无底气,因为这三个互托真心的年轻人,找到了初代城主留下的忆寰阁,他们发现了龙族记录的笔记,知晓了慕震泽留下的预言——千年以前,初代城主慕震泽在郁非星占中,看到了随天星而来的破雾人,慕震泽深信,当郁非之光照亮双生岛的天空之时,属于诅咒的浓雾,就将从双生岛散去。

  只可惜郁非未至,破雾人未临,但那又如何呢?

  至少这个预言告诉了他们,天命祭并非不可改变,海巫神并非不可战胜,只要他们敢于去选择,那个更为激进也更为冒险的方式。

  肉身化神。

  他们要以初代大巫成神的方式,取代与虫母合二为一的慕不染,只要海巫神不存,百世轮回便可自破,而他与自己的爱人,便可以如普通人一样,平静地厮守一生。

  这就是他们心中希望,希望是照亮黑暗的光,但有时候,也可以将人拖入永夜。

  于是他们开始了长达数年的研究,这种亵渎神明的行为,当然不可能瞒过四大家族的族长,忠于慕氏一族的长老们冒死谏言,让他们停止这足以让双生岛万劫不复的计划。

  “已经开始了,没有退路了。”他却如此对自己的父亲说。

  他作为海牙监军的父亲,不敢相信寄予厚望的儿子,竟会选择违背自己的心意,于是老监军将他囚禁在地牢,期望孤独与肉体的折磨,能够让他回心转意。

  可是老监军轻视了他的坚定,也轻视了城主与自己儿子的金兰之谊,为慕氏一族鞠躬尽瘁半生的老监军根本没有想到,城主慕诘为了拯救自己的挚友,为了继续未完成的研究,竟然不惜设下毒计,将双生岛的四位长老诱杀。

  当老监军倒在血泊中的时候,他用逐渐涣散的眼神看着面前的亲生儿子,他在他的脸上看到了悲伤和痛苦,却没有看到任何一丝悔意。

  老监军终于懂了,城主与自己的儿子,为了拯救织雾宫中的大巫,已经变成了两个执拗的疯子,他们原本单纯的愿望,如今被血腥与阴谋浸透,无论他们的计划是否成功,这个故事都已不配拥有一个美满的结局。

  “孩子,你会失败的。”这是老监军留给儿子的最后一句话。

  但彼时的他却不懂父亲的苦心,只当那是一句无足轻重的戏言。

  长老们死去了,带着他们不可动摇的忠诚,但双生岛不可无四大世家,正如铁铸的战车,不可失去强壮的战马。

  所以他在继承监军之名后,和慕诘一起扶植府内的亲信,让他们带上特制的人皮面具,成为了替代四大长老的傀儡。

  事到如今,一切本该按照他们的预期发展,可他却完全没有想到,他最坚定盟友的慕诘,却在计划即将成功,天命祭马上到来的时候,选择了背叛。

  慕诘拒绝让慕岚歌肉身化神,他最终选择将自己的亲生妹妹带入永心要塞,他要完成天命祭,就像他所有的祖先一样。

  慕诘的做法让他彻底愤怒了,在暴怒之下,他将自己昔日的好友重伤,可慕诘虽然仅存一息,却还是坚持完成了献祭,并从此消失在属于慕氏家族的双生岛。

  挚友的背叛,爱人的死亡,他的内心产生了无穷无尽地仇恨,他憎恨慕诘,憎恨双生岛,他更憎恨那个虚伪的神明——藏身在永心要塞深处的初代大巫。

  于是他决定报复,他要以怨恨对抗怨恨,以腐蚀对抗腐蚀。

  他已经疯了。

  他让自己的书童越荣带上人皮面具,成为他的替身,而他自己则占据了属于慕诘的位置,化身为双生岛的城主。

  没人敢质疑城主的权利,所以他可以将自己深锁在震泽府内,日复一日研究弑神之法,而在疯狂实验的中,他也制造出一支不死的军队,那支军队,被他命名为鬼雾。

  可是,他如今已是孤身一人了,他并非天才的秘术师,失去了慕氏兄妹的帮助,弑神之路可谓举步维艰。而铁正,那个愚忠于慕诘的铁正,他拒绝交出慕诘托付于他的黄铜钥匙,就算他将铁正囚禁在哀莫牢中,用尽了他能想象的一切酷刑,铁正仍旧不为所动。

  “我不会背叛主上!”铁正告诉他,“我答应过主上,这把钥匙我只会交给破雾人,我不是你,我知道什么是忠诚,你以背叛杀死了他,终有一日,也会有人用同样方式对待你!”

  铁正的坚持让他无能为力,而父亲临死前的遗言,也整日在他的脑中盘旋。

  ——“你会失败的。”

  他的精神几乎被巨大的压力摧毁,这种可怕的崩溃终于将他变成了行尸走肉,而就在这个时候,铁正在哀莫牢中对他说过的话,终究也像诅咒一般应验了。

  一场阴谋正在暗中酝酿,他所扶持的傀儡,终于发动了一场卑鄙的政变,他被曾经的奴仆深锁在新月神树下,而即便在他最疯狂时,也不忍加害的慕氏一族后人——慕诘的亲生儿女,也被这群野心家赶出了深宫,当作牲口一样圈养。

  这是最悲惨的结局。

  傀儡们彻底篡改了事实的真相,摇身一变成为真正的贵族,他们毁灭了本该记录在史册中的前情,甚至剥夺了原本属于他的身份。

  书童越荣变成了他,他却变成了一个无名无姓,不人不鬼的囚犯——他因七巧困龙锁血流不止的身体,在暗无天日的祭祀室中,等待着衰败与腐烂,而那些低贱的傀儡,却仍旧对他步步紧逼,试图让他说出肉身化神的秘密。

  这的确是不可饶恕的罪,但归根结底,也是他和慕诘咎由自取。

  但他还是不甘心!

  痛苦滋养了更大的仇恨,支持他继续活了下去,而他在阴暗之地日复一日的苦思,也终于让他得到了更为可怖的灵感。

  他想到了龙族笔记中,一个连龙族都不敢付诸行动的猜想——他要将自己塑造成新的容器,一个活着的八方炼海炉,借此吸取暗月星脉的所有力量。

  这是他摧毁虫母的唯一机会,也是他活下去的希望。

  直到如今,他也认为自己没有做错,即便弑杀了亲生父亲,行刺了一生的挚交,即便是他让双生岛沦为弄权者的玩物,他也始终认为自己没有错。

  错的人,是残酷的慕不染!

  复仇!

  他之所以活着,就只是为了向海巫神复仇!而他的复仇之旅,却也并非孤身一人——这个世界上还有一个人可以帮助他,并且永远不会背叛他——那就是他的亲生儿子,慕岚歌被献祭前,为他留下的唯一血脉。

  这个可怜的孩子,为了活下去只能假装对一切一无所知,他将自己的仇人越荣唤作父亲,只有这样,冒名顶替的海牙监军,才无法在岛民的面前,杀死自己的“亲生儿子”。

  这个孩子忍辱负重,一次又一次躲过越荣的暗算与排挤,并最终成为了海牙军中颇具威望的统帅,成为了新任城主慕沉书的莫逆之交。

  “父亲,破雾人来了,随着郁非的光芒而来。”当这个孩子站在他的面前,为他带来这个消息的时候,早已心如铁石的他,眼中终于流出了滚烫的泪水——时辰到了,他知道,他苦苦等待的时机到了。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自己的亲生儿子,如今就是最好的棋子。

  是他的儿子,向慕沉书透露了慕震泽留下的星占预言。

  也是他的儿子,找到了身为破雾人的莫不凡,并将莫不凡引见给慕沉书。

  甚至连慕沉书身边的鬼雾,也是他的儿子刻意安插——他让慕沉书深信,慕诘才是真正的鬼雾创造者,这支不死的军队,永远不会背叛双生岛的城主。

  就这样,父子二人步步为营,引导莫不凡和慕沉书找齐了五把黄铜钥匙——其中甚至包括他一直想要得到,却一直不曾得到的那把钥匙,属于铁正的钥匙。

  他们静静看着莫不凡与慕沉书,看着他们以精妙的计划扳倒了所有的背叛者,就当这两个年轻人以为自己无懈可击之时,他们却根本没有想到,他们早已落入了一个更危险的圈套,一个注定要为他人织造嫁衣的圈套。

  “那就是,我的圈套……”老人看着眼前的众人,终于停下了冗长的讲述,但显然他的故事太过震撼,永心要塞前的众人都陷入了沉默。

  老人干咳一声,向越闲舟招了招手,越闲舟快步走到老人面前,轻声喊了一句父亲。

  “孩子,是我们赢了,”老人脸上露出慈爱的表情,“为了你的母亲,你受苦了……”

  越闲舟没有说话,只是直直看着老人身后的雕像。

  “母亲……”越闲舟低声喊了一句。而听完老人讲述的莫不凡则肩膀一颤,青年立即反应过来,这尊雕像所塑造的人,原来就是上一任大巫慕岚歌。

  “是你赢了,”莫不凡看着老人,终于低声开口,“可我们也并非如你所想,对一切都一无所知,至少我早就知道你的身份了,越艮前辈。”

  听到越艮两个字,老人不由地一愣。

  这的确是他真正的名字,一个他自己都已遗忘了太久的名字——没有错,他才是真正的越艮,也就是那个残忍故事中,与大巫慕岚歌相恋的贵族公子。

  真相看起来错综复杂,但关键之处一旦点破,你就会发现,其实一切比想象得更加简单——越闲舟就是越艮与慕岚歌的儿子,他也是除了越艮之外,唯一知道双生岛往事的人,而当时死去的越艮,不过是老人曾经的书童越荣。

  越艮是假的,钱清浦也是假的,林复和柳千重当然都是假的,当初的四大家族中,真正拥有贵族血脉的人,只有站在众人面前的越闲舟。

  云县周既是莫不凡与慕沉书计划的参与者,同时也是越艮布局的实施者。

  破雾人,黄铜钥匙,忆寰阁,钱清浦之死。

  他时时走在莫不凡和慕沉书之前,不断抛出一个又一个线索,他诱导着青年海头与城主不断向前探寻,同时他也凭此一步又一步,达成了父亲越艮想要的结果。

  这一刻所有人都恍然大悟了——鬼雾为何会临阵倒戈?因为他们从来就不是效忠慕沉书,他们的主人,一直都是慕沉书身边的越闲舟,或者说越闲舟的父亲越艮。

  “你是什么时候猜到的?”地下老人——或者说真正的越艮看向莫不凡,“我知道你不相信我是慕诘,否则你一定会回来找我,只是我没想到,你能猜出我是越艮。”

  “新月神树下,你给我看双子刺青的时候,我就已经猜到了,”莫不凡回答,“或许你无法相信,其实是慕诘告诉了我这个事实——当年你将他重伤,他自知难逃一死,所以留下了一份遗书,我想这份遗书就是你唯一算漏的事,它就藏在流光道,那个原本应该掩埋他的陵墓里,他知道憎恨他,所以一定不会踏足属于他的安息之地。”

  越艮没有说话,面上的表情有些阴晴不定,这份遗书的确存在——是慕沉书找到了它,但慕沉书却没有对莫不凡以外的任何人提及。

  “不过你不用担心,”莫不凡苦笑一声,“慕诘留下遗书的时候,想必非常匆忙,因为那张染血的黄绸上,几乎没有成文的句子——他甚至都没有提到自己的儿女,所以我们在遗书上,并没有得到任何有关天命祭的线索……”

  说到这里,莫不凡忽然顿了顿,看着越艮那双因长年不见天日而浑浊的眼睛:“但你应该没有想到,即便是如此匆忙一张遗书,他却仍旧为你留下了一句话,由此可见,你在他心中的分量,已经超越了双生岛上的任何人。”

  “你究竟想说什么!”越艮声音一沉,“你在这里喋喋不休,我却没有听出来,你所说的遗书与我的身份有何关系!”

  “粗看之下,确实毫无关系,”莫不凡接着说道,“但只要仔细一想,就能发现其中的关联——双子刺青代表双生岛最高的权利,刺青所用的药水又是慕氏一族不传之秘。除了你,慕诘不会告诉任何人药水的调配方法,因为你是那个孤独城主唯一的朋友,他为了你选择违抗组训,甚至为了你杀死四大长老,让双生岛陷入动荡……我知道你恨他,可他从来没有恨过你,你弑杀城主之后,还能依靠双子刺青坐上城主之位,都是因为他对你信任……越艮前辈,你有没有想过,他之所要继续天命祭,也许是因为他有不得已的苦衷……”

  “什么苦衷!我没有想过!我也不会去想!”越艮声音冷漠,但古井一样的双眼,却有一点光芒在闪动。

  “那在遗书中,为你留下那句话,你也不想知道么?”莫不凡又问。

  越艮沉默了,他没有回答莫不凡,莫不凡看向慕沉书,慕沉书心领神会,立即从怀中取出一张染血的黄绸,黄绸上的血迹已经变成了黯淡的黑紫色,慕沉书将这张黄绸举起,向着越艮高喊:“我父亲说:兄虽以利刃加我,吾亦无恨于吾兄!”

  “兄以利刃加我,吾亦无恨于吾兄……”

  越艮身体一颤,口中不自觉重复起这句话,但片刻之后,越艮的目光又是一凛,然后冷冷看向莫不凡:“就这样么,就凭一句死人的话?”

  越艮无情的态度,让莫不凡和慕沉书都是一愣,他们没有想到,面前的老人心肠竟然比石头还硬,“是,这句话只是给我提供了一种可能,”莫不凡无奈地回答,“真正确定你的身份,还是因为另一个人。”

  “谁?”越艮问。

  “你的儿子越闲舟,”莫不凡看向越闲舟,“他不仅瞒着我和慕沉书,暗藏了越家骨室中的黄铜钥匙,更在忆寰阁里轻易找到了你与慕岚歌的定情之物,试问除了自己的亲生儿子,谁还能对父母的秘密了如指掌呢?”

  “原来我在船上的自保说辞,终究还是没有骗过莫兄弟,”越闲舟轻叹一声,“既然当时你已经怀疑我,为何还要任由我们摆布呢?”

  “因为我们没得选,”莫不凡长叹一声,“这就是你父亲计划的精妙之处,在当时的情况下,你们想做的事,就是我们想做的事。如果不击败钱清浦,权利就不会回到慕沉书手上,那我们之前筹谋的一切,全都没有了意义……我们曾寄希望于钱清浦——当然,那是个假的钱清浦,我们希望他在失势之后,能将我们想知道的消息说出来,可没想到他是个彻头彻尾的疯子,为了报复我们,竟不惜让整个双生岛陪葬……”

  “这双生岛上,本来就都是疯子……”越闲舟摇了摇头,“那这么说来,莫兄弟也早知道我没有死,先前我出现的时候,你的脸上并没有惊讶地表情。”

  “我当然知道你没有死,”莫不凡回答,“不出意外的话,地牢里无头尸就是钱清浦——可你们何必这样做呢?当慕沉书告诉我,搜查钱清浦宅邸的人是你,而我和昔老板冒死再入新月树,却没有找到你父亲的时候,我就已经知道全部真相了——一定是你在钱清浦宅邸中发现了入海针,所以他对你来说,就已经不配再活着了。”

  “莫不凡,你的确很聪明,”越艮一笑,“你说的也很对,我们的确没必要这么做,但我就是想这么做,因为我想知道,莫不凡是否也有疏忽的时候,我更很想看一看,你被我的计策蒙蔽,在岛上疯狂寻找钱清浦的样子。”

  越艮用一种别有深意的眼神看着莫不凡,那是一种充满嘲弄的眼神,此刻的越艮是一个高高在上的胜利者,他当然有资格戏弄戏弄莫不凡,就像猫戏弄一只老鼠。

  “抱歉,我让你失望了,”莫不凡冷笑一声,“但你也不必介怀,因为这里有一个人,同样也让我失望了。”

  “谁?”越艮问。

  “你,或者说你们父子俩。”莫不凡看着越艮与越闲舟,良久之后才开口,“我本来可以选择带慕姑娘离开的——是,她一定不会愿意,因为她比这里的任何一个人都更善良,可你们想一想,若我向要将她强行带走,我会做不到么?”

  “你不会这么做,我算准了你不会这么做,”越艮淡淡地说,“因为你是一个好人。”

  “这是什么王八蛋道理!”莫不凡眼中忽然燃起愤怒的火,“好人就该被算计,好人就该被利用?你错了,越艮前辈,我不是好人,我也是个疯子,我之所以没有这么做,是因为我对你们抱有一丝奢望!”

  “莫兄弟,此话怎讲?”越闲舟用怯怯地眼神看着莫不凡。

  “此话怎讲!?因为天命祭,你们一个失去了妻子,一个失去了母亲,我原本以为,你们会是最同情慕姑娘的人,但我没想到,你们却和你们最憎恨的人一样,把这个无辜的大巫,当成了你们达成愿望的垫脚石!”

  莫不凡说到这里,指着越艮身后慕岚歌的雕像,他高声质越艮:“如果你们相信一个人在天有灵,那你们当着慕岚歌的面回答我,慕轻寒做错了什么!还有这些站在永心要塞前的大巫,她们又做错了什么!越艮,你当着妻子的面回答我,你所做的一切,究竟是在向海巫神复仇,还是在向这些无辜的女子复仇!?”

  莫不凡的话声震云霄,越闲舟双目紧闭一言不发,越艮则浑身颤抖,指着莫不凡大声咆哮:“够了!够了!”

  “越艮!你看看你现在的样子,你和那个死在地牢里的钱清浦,又有什么区别!”

  “当然有区别!别将我和那个畜牲相提并论!”越艮双目猩红,额上青筋暴起,“好!你希望我给你们一次机会,那我就给你们一次机会!”

  “如何给机会!”慕沉书连忙发问。

  “你们俩人之中,可以选出一人,与我决一死战!”越艮指着莫不凡与慕沉书,“你们是她最亲近的人,那我倒要看看,你们是否愿意为她拼死一搏!”

  “我们自然愿意!”慕沉书上前一步,“越世伯,这世上有情的人,并非只有你一个!”

  “好!好个世上有情之人!”越艮双拳紧握,“我若胜出,你们便乖乖交出黄铜钥匙,辅佐我完成化神伟业!”

  “你若输了呢!”莫不凡问。

  “输了?”越艮冷笑,“我若输了,便给你们龙族笔记,教你们阻止天命祭的方法!”

  “一言为定!”莫不凡一口答应,然后看向不远处的慕沉书,“但谁与你对敌,我们需要稍作商议。”

  “尽管商议。”越艮大手一挥,而随着他的动作,鬼雾架在莫不凡与慕沉书颈边的弯刀,瞬间便移了开去。

  莫不凡终于有机会与慕沉书走到一处,慕沉书还未说话,莫不凡便在慕沉书耳边低语:“郁非之光在拳,还记得开门的方法么?”

  莫不凡的话前言不搭后语,慕沉书听得一愣,可还未等他回过神来,莫不凡已向前五步,朝着越艮一拱手:“前辈,我上!”

  “好。”越艮也不含糊,将长袍下摆一撩,一步一步朝莫不凡走来——他的脚步看似极轻,身体也像一阵狂风便可吹倒,但只要你要留心一看,就会发现越艮踏出的每一步,都能在平地留下两寸深的脚印——这就说明,这个貌似衰朽的老人,具有动物一般的警惕性,他的身体随时都在准备战斗,不会留给敌人任何可乘之机。

  “莫不凡,你可知道鬼雾的招数,全部来自于我。”越艮在莫不凡身前站定,他宽大的袍袖无风自动,显然某种未知的力量,此刻正在老人身体中奔腾。

  莫不凡感到一种巨大的压迫感袭来,青年海头双眉紧皱,他忽然意识到,面前这位老人,极有可能是他从未遭遇过的强大对手。

  “前辈,那你又是否知道,这场对决,只怕会结束得很快。”莫不凡看着越艮,表情前所未有的严肃。

  “为何?”越艮问。

  “因为我只有一拳。”

  “怎样的一拳?”

  “就是简单一拳。”

  莫不凡并没有说谎,就是简单的一拳,也是要命的一拳。

  胜也简单,败也干脆。

  世人都以为,莫不凡擅长暗器与身法——甚至他还很擅长逃跑,但只有极少数的人了解,莫不凡此生都在练习这一拳,没有套路也没有章法的一拳——抬手,出拳,命中,人类最简单也最基本的攻击招式。

  “小莫,要拼命了么?”观战的昔挽云不禁深吸一口气,相者知道,每当莫不凡用出这一拳,就已决定好要与对方拼命,因为这一拳不自保,不妥协,只要打出去,就将全身的破绽暴露给对方,绝不给彼此留下任何回旋的余地。

  “得罪了!”莫不凡低吼一声,手臂抬起,左腿呈弓形,肩膀微微后倾,他的拳正在蓄力,郁非之力,吸取的天生菌之力,都从身体内被调动,全部集中在右拳之上。

  但他没有急着打出这一拳,他在等待自己的力量达到顶点,肉体的力量,天生菌的力量,星辰的力量,郁非会将这些力量灼烧成纯粹的火焰,尽管这种火焰不断折磨他的身体,残食他的理智,但他还是忍住了,因为莫不凡明白,经受的痛苦越高,这一拳的威力也就越大,他的最佳选择,是在丧失意识的那一瞬间将拳打出。

  不动则已,动,则地裂天崩。

  同样的,莫不凡没动,越艮也没有动,老人的每一寸肌肉都已蓄势待发,但他没有在莫不凡蓄力时进行攻击——这是他给与对手的绝对尊重,也是对自己实力的绝对自信。

  天色瞬间阴了下来,莫不凡的右拳闪动着耀眼的火光。

  当火光变成熊熊燃烧的烈焰时,莫不凡终于出手了。

  摆动,出拳!

  莫不凡整个人都随着这一拳飞了出去,他就像一颗飞驰的流星,狠狠砸向前方的越艮。

  这一拳的力量究竟有多大,没人能说得清楚,我们只知道,在将来的岁月里,有不下十位闻名九州的高手,都命丧莫不凡这简单的一拳。

  “来得好!”

  越艮低喝一声,却根本没有躲闪,只见越艮马步一沉,双足陷入地里,然后肩膀后倾,调动全身之力,挥出了一记重拳。

  他竟要以拳对拳,硬接莫不凡的杀招。

  电光火石,生死相搏。

  莫不凡的拳到了,越艮的拳也出了。

  拳与拳相碰,力量与力量相撞,一阵耀眼的火焰之光,在永心要塞前燃起,众人都只觉眼前一阵发白,那些久居暗处的鬼雾怪人,更是暂时失去了视力。

  谁赢了?

  耳边响起重物坠地的沉闷声响,耀眼的红光也在此刻散去。

  莫不凡重重跌落在地,他瘫软在肮脏泥地上,眼睛里已经一片死灰。

  而他前方的越艮也不好过,老人不断喘着粗气,上身的衣物已被郁非之力烧成了碎片,鲜红的血液正从他的眼角和鼻腔中流出,裸露在外的枯瘦皮肉,也在痛苦的痉挛着。

  可还越艮还站着!

  站着的人,就是赢家!

  “你很强,”越艮看着莫不凡,眼神里没有任何嘲弄,“但你输了。”

  莫不凡没有说话,只是用力地呼吸着。

  “你留下来,留在双生岛,我会让你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越艮认真地看着莫不凡。

  这一场短暂而惨烈的战斗,竟让越艮生起了英雄相惜之心,但听到越艮的话,莫不凡却发出一声冷笑。

  “是么?”莫不凡抬头看着越艮,“我真的输了?”

  话音一落,青年海头藏在身下的右手,再次绽起火焰一般的红光——他又出拳了,但这一拳却并非击向越艮,而是自己面前的土地。

  本就精力耗尽,如今再强行发力,莫不凡口中瞬间喷出一口鲜血,但同时,青年海头的目的也达到了——飞沙走石之中,莫不凡借拳劲弹射而起,朝着永心要塞大门处飞去。

  而莫不凡的伙伴,也不知何时抵达了永心要塞门口,慕轻寒与慕沉书两兄妹,划开了自己的手掌,用鲜血涂抹在门前的一面古镜上。

  一切都在算计之中。

  “郁非之光在拳,还记得开门的方法么?”

  莫不凡向慕沉书说出这句话时,他们就已想好了退路,莫不凡若胜,则万事大吉,如果不幸战败,那众人就借着郁非之光,脱离鬼雾的胁持,退向只有慕氏兄妹可以开启的要塞。

  同伴们没有让莫不凡失望,而莫不凡也冒着粉身碎骨的危险,回到了同伴们的身边,周呼大手一抬,接住了弹射而来的莫不凡,而古镜在感受到慕氏一族的血液后,也发出了一阵晦暗的亮光。

  永心要塞玄铁铸造的大门,此刻缓缓朝两侧打开,众人赶紧带着重伤的莫不凡,冲入永心要塞内部,可就在此际,越闲舟与鬼雾怪人也回过神来,越闲舟看了越艮一眼,迅速带着鬼雾怪人冲向永心要塞。

  奇怪的是,越艮没有任何上前参战的意思,他站在原地,抖了抖身上的灰尘,冷冷看向永心要塞的铁门。

  “愚蠢。”越艮的声音云淡风轻。

  越艮的行为让人难以捉摸,但追击众人的越闲舟却没有停下脚步,他与鬼雾怪人的速度奇快无比,眨眼间就已抵达永心要塞前方。

  正如越艮所说,永心要塞是一处防御工事,慕震泽与慕不染最初建造要塞的目的,就是抵御外来的强敌,在成功控制星脉与虫母之前,他们一直活在恐惧之中,他们害怕那些居住在堕星群岛的贵族,派出军队将他们赶尽杀绝。

  所以这两扇玄铁之门,是他们以十车珍珠,十车黄金的代价,邀请河络族工匠铸造的,河络匠人承诺,这两扇厚重的铁门,连龙族之息也无法攻破,即便永心要塞坍圮殆尽,玄铁铸造的巨门也会屹立不倒。

  河络对待自己的造物,向来有一种常人难以理解的狂热,同时对于承诺,他们看待得也比生命更重。所以他们不会对慕氏兄妹说谎——只要铁门关闭,即便你有千军万马,也休想进犯永心要塞一步。

  而众人进入永心要塞后,慕沉书也很快就发现了一个的机关——一个手掌大小的黑色齿轮,这个黑色齿轮就在门后最显眼的位置,而一副雪白的骷髅,站立在机关的正前方,他已化为白骨的手掌,还死死搭在齿轮之上。

  慕沉书很快反应过来,这应该是关闭大门的机关,可这副骷髅到底是谁的遗骸呢?

  慕沉书显然没有时间思考这个问题,只见他轻轻抬起骷髅的手掌,然后便果断拧动了齿轮,祈祷自己的判断没有出现偏差。

  很幸运,青年城主猜对了,齿轮在他的转动下,发出了清脆的噼啪声,大门内的机璜启动,两扇沉重的铁门,立刻向着永心要塞内部关闭。

  这是个好消息,一旦铁门关闭,门外的敌人便会无计可施,只可惜这两扇巨门实在过于沉重,而越闲舟与鬼雾怪人的速度又实在太快,所以即便众人卯足力气推动大门,加快门内机关的运转,但在大门关闭之前,越闲舟还是带着六名鬼雾怪人成功进入了要塞。

  当先进入大门的越闲舟长剑一挥,站在近处的周呼躲闪不及,胳膊上被划出一道血痕,海把头暴喝一声,一脚踢向越闲舟小腿,越闲舟知道夸父的力量非同小可,于是下意识抬腿躲避,周呼也就趁着他躲避的功夫,迅速地退往了后方。

  一来一回,玄铁大门终于关死。

  越闲舟和麾下的六名鬼雾怪人,就在永心要塞中与众人沉默地对峙。

  越闲舟没有说话,只是意味深长地看了看黑色齿轮边的白骨,然后眼神又转向身受重伤的莫不凡——此刻的青年海头,被慕轻寒与昔挽云紧紧搀扶着,他的脸色惨白,每一次呼吸都会牵动身上的伤情,让他的身体产生难以忍受的剧痛。

  “越闲舟,你的胆子很大,”昔挽云声音沙哑,“你以为你能赢么,斯门已闭,就凭你和这几个怪人,真的能胜过我们?”

  昔挽云的话倒是没错,虽然莫不凡已受重伤,但剩下的人可都是一等一的好手,更不消说,还有他这个能够驱使星辰之威的相者,先前鬼雾偷袭,他们是吃了个暗亏,可如今光明正大对阵,鹿死谁手,那确实还未可知。

  “我们不会输的,”谁也没料到,越闲舟的表情却无比平静,“因为你们逃入永心要塞,也在我父亲的算计之中。”

  越闲舟话音一落,众人不禁一愣。

  “你们以为这是什么地方,”越闲舟接着说道,“这里是海巫神的圣殿,暗月的星脉,除了莫不凡,你们的力量都会被神明剥夺,变成彻头彻尾的凡人,可如今,莫不凡已是自身难保,又如何来解救你们?”

  越闲舟说完话,忽然长长地叹了口气——原来要塞之外的越艮如此淡定,是因为他早就知道:莫不凡带领的众人并没有逃出生天,反而进入了真正的绝境。

  “你们是暗月的秘术师,”越闲舟指着慕轻寒与慕沉书,“在这里,海巫神不会将暗月的力量恩赐给你们,因为她是主人,你们只是仆从。”

  “羽人的月力之箭,力量来自于明月,”越闲舟又看着海岚,但他却刻意回避了海岚灼热的目光,“在这里,明月的力量荡然无存。”

  “至于你,大能的相者,”越闲舟手指昔挽云,“你所信仰的天星,被暗月完全遮挡了视线,你投身于死亡与怨恨的神殿,她又该如何回应你的呼唤。”

  “在你们之中,只有依靠自身血肉的夸父巨人,尚有一战之力,”越闲舟长剑高举,“可你们觉得,只凭周把头一个人,可以战胜我和鬼雾么?”

  越闲舟的声音虽不大,但却让在场的众人都一阵晕眩,昔挽云眉头一簇,低声向身边的慕轻寒说了句:“慕姑娘,照顾好小莫。”

  “昔老板,你要做什么!”莫不凡用力抓紧昔挽云的长袖。

  但昔挽云没有说话,他甩开莫不凡的手,大步走向门边的越闲舟。

  “华天之星不会抛弃我!”昔挽云低吼一声,双手开始凝聚天星之力,他并非不相信越闲舟的话,但已到山穷水尽,无可奈何地相者也只能尽力一试。

  雷霆与风暴,很快在相者手中汇聚,可站在他面前的越闲舟和鬼雾怪人却一动不动。

  “破!”

  昔挽云声音嘹亮,响彻了永心要塞每一个角落,但就在他手中的力量就要倾泻而出之时,一股黑色的雾气瞬间从永心要塞后方,一座巨大的青铜火炉中窜出。

  雾气在青铜炉前汇聚成型,三分像人,七分像虫,它以凡人不可企及的速度冲向昔挽云,并从相者的身体中穿过,相者发出一声惨呼,然后不由自主跪倒在地。出于本能,慕氏兄妹祭起暗月秘术,海岚催动月力长箭,都想攻击这团来路不明的黑雾。

  可黑雾实在太快了,他们还未动手,黑雾就如袭击昔挽云一般,从他们的身体内穿行而过。三人齐齐跪倒,就在他们膝盖触地的一瞬间,他们身体内的力量,就被某种强大的引力剥夺了,他们难以置信地看着自己的双手,发现此刻的自己真如越闲舟所说,已经变成了彻头彻尾的凡人。

  而那团黑雾,也就在此刻消散了,仿佛它从来没有存在过。

  “我没有对你们说谎,”越闲舟眨了眨眼,脸上的表情似乎带着一点悲伤,“在暗月的星脉上,海巫神是绝对的主宰,你们没有获得允许,便使用来自于星辰的力量,这是对她的挑衅,所以她惩罚了你们,让你们学会谦卑。”

  “对一个怪物学会谦卑?”莫不凡直直望着越闲舟,强撑着身体走向曾经的好友,“那伟大的海巫神又是否知道,你的父亲,才是那个真正要取代她的人呢?”

继续阅读:第十八章,终焉之战(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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