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卷第十章:年年如此,只是演戏
书接上回,前面说到:
南国大嘉,已经开朝有年。
本来寄生在开国皇帝体内的郑艾们,只想敷衍一时。
找到失踪的同伴就赶紧离开,返回后世。
因此对于国计民生只是应付,并无规划。
恰好印证了史籍上这一时段的记载,所谓的无为而治。
后世之魂何不明白,便就在暗中自我嘿嘿了……
不料几年过去,还是一无所获。
相反新朝新风一旦见老,各种问题也就接踵而来。
尤其是嫡大公主的风案,再不主动干预就可能让朝廷蒙羞了……
话说这一天,这一夜……
皇宫大内,甬道交错。
过了太极正殿,在通往端门的廊道上。
两盏灯笼并肩前行,两个小太监提着灯开道。
中间碎步疾行的,正是宫中内侍省首领太监常侍汪溥……
后面紧随,还有两个敬事房的内侍太监。
两人各托着一个大银盘,盘上覆着明黄丝帛。
熟悉的人一看,就知道这是去请皇上翻牌子的。
皇上这一会儿,正在端门楼上驻足……
所谓翻牌子,即让皇帝亲点当晚侍寝的后妃。
以便太监们,能在临幸之前预作安排。
要说嫔妃侍应们也都是人,而不是机器。
抱恙染病,月信妊娠……
诸般不宜,若是没有敬事房太监预作照应。
任由皇上贸然乱召,岂不是大大的尴尬了?
汪溥们所走的甬道尽头,便是楼梯。
拾级而上,径直到了城楼的阅台之上。
一样的月黑之夜,整个阅台上也只有两盏宫灯。
两个内侍,各执一盏肃立一旁。
见到汪溥一行,便向远处偷觑一眼,然后迅速低下头去。
仿佛多看一眼,都会招来不测似的。
汪溥明白,肖炎这个时候不希望人去打扰……
“至少表面是这样,郑艾现在越来越像一个皇帝了……”
躲在汪溥身体里的扈莱暗暗叹道,其实他自己也一样。
常常自嘲入戏太深,戏内戏外早已难分。
汪溥悄然立定,默默地凝望着那个身影。
此时此刻,他已嵌入城楼雉堞之中。
逆着忽明忽暗的夜色,已与整座皇城融为一体……
“谁言生离久,适意与君别。衣上芳犹在,握里书未灭……”
是在吟哦,低沉浑厚,悲怆婉转。
仿佛城门洞里发出的声音,连背后的紫金山也在呼应。
甚至连隐在夜色中的空气,也都藏不住了。
让人感到了,它们也在微微地颤动……
在大嘉的皇城内外,几乎无人不知当今天子最念旧情。
每每到了元配的忌日,他总在夜深人阑之际。
登高东望,冲着亡妻墓葬所在的东海里山方向凭吊一番。
今日,正是肖炎结发元配郗徽的忌辰。
郗氏,早在肖炎受禅之前就已撒手人寰。
登基之后追封郗氏为后,并议加谥号为德……
虽说议论天子是大不敬,但稍微熟悉一点的都知道。
郗氏之后,肖炎虽有嫔妃不少。
也有臣属屡请不绝,但终没再有扶正。
通常,都是感慨亡妻在其心中的地位。
唯有汪溥心里,最是清楚。
肖炎年复一年,年年如此,实际上只是他的寄生郑艾在演戏……
肖炎的本尊没被郑艾侵入之前,确实与元配两情相笃。
故而郑艾也得给郗氏亲朋乃至天下,一个合理的交代。
每年只须抽出一个晚上做作一番,几乎算不上是麻烦。
关键,还能为当今的形象加分。
同时也可把现在的不近情理之处巧妙地掩饰一下……
所谓的不近情理,也确实是一个棘手的问题。
来自后世的郑艾,是一个标准的异性恋。
本性原器,从未异常。
行差踏错,不得不与南嘉天子肖炎共享一体。
纵是男子身,却还女儿心。
格拒同性,自然就是一种不依人的意志为转移的本能……
都说郗氏是因为长女失踪,思虑成疾,郁郁而亡。
其实郑艾最清楚,正是因为自己心理上的拒斥。
才使自己的宿主肖炎,在不知不觉中疏远了她。
爱侣之间的感觉,彼此的身体便是最为灵敏的衡器。
郑艾真的没有任何破坏的主观意愿,相反还曾不断地鼓励自己的宿主……
然而强扭的瓜,终究不甜。
内心的敦伦,变成了躯壳的伦敦。
有爱与没爱,谁也谁也骗不了谁。
来自穿越之魂的拒斥,终于给宿主结下了难以挽回的恶果。
本是一个只有爱恋才能维系的生命,存在的价值大打折扣。
枯萎凋谢,也就无法避免了……
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
这也是郑艾坚持每年遥祭的主要动力,她自己同样也需要安慰……
皇后走了,不等于烦恼没了。
纵然权力无限,然而皇上的身体却并不属于皇上自己。
一个年富力强的天子,哪能一直不近嫔妃?
即便为了国祚,也是义不容辞。
故而也需要一种解释,让朝野上下都能接受。
陷溺旧情而不能自拔,绝对是一个两面都能讨好的情由……
“……腰中双绮带,梦为同心结。常恐所思露,瑶华未忍折。”
吟哦终于停下,回荡的尾音渐渐远去。
汪溥知道这个时候,可以开口请示了。
但他还是没有急于上前,只是挪移了两步。
让脚下稍稍显出一些动静来,让皇上自行选择……
“是汪常侍吧?”
肖炎侧脸,目光似乎还不忍轻易收回来……
几年寄生下来,他们两个都已把自己宿主的角色演绎得无可挑剔。
成功的关键,则是两人单独相处的时候。
也从不摈弃宿主的体验,放纵后世的本性。
故而他们两个,也常相对感叹。
倘若当初,就选择当演员。
说不定后世所有的男女主角大奖,他们都有资格包圆……
“奴才该死,不该惊扰陛下!”
汪溥紧走几步,躬身停在肖炎几步开外的侧后。
“没事,只要没人怨朕沉湎不拔即可……”
“陛下情义无二,天下有目共睹……”
“你难道没听人抱怨过?让一个死人挡了多少活人的荣华富贵…”
“奴才只可惜无缘拜谒德后天颜……”
当时为了遮人眼目,汪溥是在肖炎登基之后才被启用。
而那时郗徽已经撒手人寰,也就不得而见。
“嘿嘿,就你会说话。”
肖炎笑了一下,随即又说:
“别说你了,她离开朕也有好几个寒暑了,若非时常梦里相见,只怕朕也会想不起她的音容笑貌了……”
其实要说郑艾,也没见过郗徽几次。
刚刚寄生那回,跟着肖炎回家。
郗徽倒是热情相迎,只是肖炎却有了一反常态的生份。
当然是因为郑艾的占据,郑艾也根本就没那种心理准备。
郗徽是个非常敏感的女人,病根就此埋下。
旋即又听爱女被人掳走了,顿时就病倒了。
等到郑艾意识到了,一切都已经晚了。
那是一个娇艳如花的女人,只不幸她的生命也像花一样脆弱……
好在郗氏的音容笑貌,早就深深地铭刻在肖炎的记忆里。
郑艾感同身受,想不深刻也不成了……
“只可惜张僧繇也未能尽如人愿……”
张僧繇,乃是当朝第一写真高手。
每当肖炎惦记不在身边的亲人,尤其子女时。
总令其进宫画像,聊寄思念。
后来也奉命画过不少郗徽的像,却没一张能令肖炎满意。
原因似乎很简单,郑艾还没来得及真正了解郗氏。
所有的印象,都来自肖炎的记忆。
然而此时宿主的印象,再也不可能纯粹。
寄生的意识存在,无意中让对她的理解变得复杂起来。
同样的一件事,只要让不同的人来解释。
那么再现出来的,再也不可能让人满意了……
其实,那还是扈莱-吕斯克的主意。
寄居在汪溥体内的扈莱,穿越前研究过不少这个朝代的史料。
感觉肖炎这个皇帝,喜欢把事情做到近乎夸张的程度。
有种难以名状的浮躁,这跟郑艾在后世的个性表现有些差异。
故而一开始,他还怕郑艾扮演不好人家的父皇。
必须设计一个标志性行为,向人展示。
天子也是一个人,同样父爱满满。
而把异性寄居可能带来的改变,矫饰过去。
一句话,也就是为了更好地掩人耳目而已……
恰好在那时,扈莱得知张僧繇就在建康附近。
而他的画作,在后世又是那等的价值。
于是就借索要写真,来显示皇天之爱。
就跟忌日之夜朝东凭吊一样,可谓异曲同工。
在后世人设可是一门显学,糊弄古人他们自然驾轻就熟了……
“这也怨不得张爱卿,只是朕心中的郗徽无人能摹得像了,她只能活在朕的心中……”
肖炎说到最后,不免欷歔。
汪溥无法接口,自就变成沉默。
过了少歇,肖炎方才转身,神情已趋平和。
“汪爱卿,你是不是又来催朕回去做晚课了?”
肖炎信佛,早中晚一日三课始终坚持。
“陛下胸中早有晷仪漏刻,奴才怎敢多嘴。倒是敬事房……”
“又是敬事房?!”
肖炎一展眼,看到远处宫灯旁站着两个手托银盘的太监,
“朕不是早就说过?”
一对浓眉不禁抬了抬,声音也略微提高了点。
“陛下,敬事房也只是循例……”
且不说暮春夏初,百事旺发,诸生求欢。
后宫都是一等一的人,自然也不可能例外。
再说还有国祚皇嗣之类的大帽子,始终高悬空中。
早不是搪塞一下,就能再糊弄了的……
汪溥也就不敢忽视,再不讨人喜欢的戏也得点几出。
“好了,以后他们再也不用麻烦,朕心已属佛门,自当清心寡欲,早就无意于此。”
郗徽的早逝,不仅对肖炎是个打击。
就对寄生的郑艾,也确实是一个重大的刺激。
肖炎不耐烦地说了几句,忽然有所意识。
“这样吧,既是成例,也不可轻言偏废,免得朝野谏议鼓噪。你,汪爱卿!”
略微斟酌一下,接着说:
“只须每日代朕挡驾,不必回奏。”
“奴才遵旨!”
不知为什么,汪溥的声音听上去有点哽噎。
“你哭什么?汪爱卿?”
肖炎奇怪,不禁一笑:
莫非我们的大首席演技又有提升,不知不觉加彩了?
“……”
汪溥没有出声,只是嘴巴动了一下。
“唔——?”
肖炎不依不饶,紧盯着他。
“陛下虔诚如此,奴才只剩感动了……”
“好了好了,是不是你们这些常侍见惯了天子耽乐纵欲,不习惯皇帝洁身自好?”
“奴才万死!”
噗通一声,扈莱还真让汪溥跪下了。
“起来啊!跟你开个玩笑都不成?”
肖炎扬了一下手,突然想起什么似的,转口说道。
“对了,朕刚才就想问你,今天应该是姚儿驸马探亲之期吧?”
“正是,陛下!”
汪溥起身,悄悄地抹了一下眼角。
“正不巧,居然撞上了她母亲的忌日……”
沉吟了片刻,肖炎忽又长叹一声。
“唉——!真不知道这一刻她会如何自处,这个孩子从小失恃,屡遭被难……”
“……”
“依你看?”
肖炎突然侧身,盯住汪溥。
“奴才不敢妄议!”
汪溥的头更低了,下巴已经贴紧了自己的胸口。
“你不是又把你最得力的手下派出去了吗?”
肖炎一笑,略微有些嘲弄的意思。
“奴才万死!”
汪溥重又噗通跪下,连连叩头。
“别那么拘谨好不好?朕不就想找个人唠唠家常吗?何至于此?!”
肖炎招手,示意汪溥起来。
“再说朕也身为人父,她又没母亲,朕不照护她,又有谁能照护她呢?”
“……”
汪溥还在迟疑,不敢立马起身。
“起来起来,莫非还要朕拟个旨不成?”
肖炎上前欲扯,汪溥慌忙起身。
“朕现在口谕:汪爱卿听旨,若再拘礼,就算犯上,钦此!你,真要抗旨?!”
汪溥一听口谕两字,习惯要跪,再一听旨意如此,又赶紧起身,煞是滑稽。
惹得肖炎嘿嘿一笑,汪溥也不由得跟着苦笑两下,身子总算稍微放松一点。
“莫非关于姚儿你又听说了什么?”
肖炎沉吟着问道。
“朕知道你一心全在朕的身上,不是佞臣。遇事周全,未雨绸缪,尤其未雨绸缪这一点朕是尤为欣赏。”
肖炎本想拍拍汪溥的肩膀,但伸出去的手终没落下,扬了两扬就收了回去。
“朕身边就需要你这样的人,瞪大了眼睛,随时替朕捡漏,以备不时之需……”
“陛下,您这是折煞奴才了。奴才岂敢当此谬赞?”
躲在汪溥内心最深处的扈莱却在想:好啦!
稍微说两句,让别人听听就行了。
必要的掩饰是刚需,可太多的掩饰连自己都会烦的……
老是这么长篇大论,真让人怀疑你郑艾是不是已经入戏太深。
虚实不分,真假不辨了?
莫非你真的已经在变异,把宿主的身份当成本尊了?
“朕无虚言,加勉而已。说吧,事关姚儿,有何风闻?”
说时,他还趁着太监们没注意,抵近了瞪他一眼。
意思是说,你在背后搞小动作,别以为我不知道……
欲知汪溥究竟如何回禀肖炎,还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