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第十章:居然还是一个大和尚
书接上回,前面说到:
赵瑜本来新得一本诗集,《玉台新咏》。
可谓如获至宝,很是亢奋。
寻地吟诵的路上,又邂逅了邻家小姐兰子。
此姝一直深居简出,不料一见更是钟情。
如获至宝,加上一见钟情。
都是行将成年的赵瑜,前所未遇。
一时之间,都不知道自己该干什么了。
不仅兴奋,而且难抑。
于是,也就由着性子来了……
特别是听说,自家还曾去覃家提过亲。
只不幸被人家,一口回绝了。
情急之下,也不免埋怨负责张罗的管家赵贵。
不是他,那定是所请的媒婆太不会来事……
却说赵贵,正是赵路的亲爹。
所以赵路也就是赵贵的亲儿子,这可绝不是啰嗦。
也不能含糊,一亲一疏就有讲究。
章法绝对不能乱,这事关将来谁当管家。
赵路所记得最早的赵府管家,便是他爷爷。
那时,他还没出生。
后来爷爷老了,不能管事了。
老爷就把尚在外埠闯荡的爹爹,找了回来。
为什么?就为他是爷爷唯一的亲儿子。
管家的亲生儿子即使不在家里,也是当仁不让的候补管家。
这大概也叫世袭罔替,就跟皇帝老儿传位给太子一样。
绝对是不争的理,只是没有王爵相传那么金贵而已……
赵路之所以对自己如此强调,则因为他还有个领养的哥哥。
名叫赵畦,也算给大少爷当书童。
只是大少爷整天赖在大少奶奶的肚皮上,不太出房门。
故而他那个书童,早就有名无实。
整天被撵来赶去的打杂,也就算一个小长工。
主子若是不争气,奴才也就不要希望多有出息。
不过,这跟二少爷此时此刻的心情无关,不说也罢……
赵氏一门的事,还是老爹赵贵比较清楚。
都是一色的家生子,份属下人却常被另眼相看。
出去闯荡了几年,老爷就把他找回来当了管家……
赵路总想,要是二少爷将来熬成老爷。
那管家,就可能该自己来当了。
所以赵路处处,就把自己老爹作为未来的榜样……
总见他爹,为赵氏一门的祖上叹息。
据说龙山赵氏兴旺,起于南国初兴。
赵氏高祖本是上朝刘宋的开国元勋,功高震主。
命里该犯一个忌字,为了自保。
只好效仿先秦功臣王翦,力图一个贪字。
每次出阵,总要问皇上讨赏封地……
整个龙山梢,都是当年所封。
后来,又有人弹劾。
指陈直如实封诸侯,方才收敛了些。
到了赵路的爷爷当管家,侍候的主子名叫赵楚普。
还有字号,人称非蛰先生。
算起来,人是面前这位少爷的曾祖。
据老爹说,二少爷最像那位曾祖。
俊逸,雅致,聪慧,饱学……
只可惜一时糊涂,居然犯了大罪。
在当今天子谋得上位之前,还差一口气。
当场斩在军前,从此赵家便成当朝罪臣之后……
这本是一个特别讲究门第阀阅的年代,罪臣之后如同墨印。
有了这副与生俱来的枷锁,少爷再有才学也是白搭。
学会文武艺,货与帝王家。
自古以来,就是读书人唯一正经的出路。
他爹说,今年又是朝廷察举征辟之期。
几年一轮,普天下盼的就是这大好时光……
然而罪裔,还不如平民。
平民还能乡推,出个吏员。
罪臣之后,根本甭想出仕。
二少爷这一辈子,哪怕混得再好。
也就跟他老爹一样,最多当个里正。
爹爹说那都不算正儿八经的官,绝对难以入流……
考官出仕一套,赵路不是很懂。
只是老爹时常叨叨,耳朵里也就听出茧子来了……
要说他老爹,也是为了东家着想。
他们这种下人的身份,根本想都别想有仕途。
所谓征,是替京都朝廷选官。
所谓辟,是替州府地方选官。
而选官的办法就叫察举,也就是有专门的大官负责考察推荐……
面试的时候,会有一些功课考问。
而实际上选官,全凭门第阀阅。
爹爹说,也就是看家世。
首先备选之人的家世,必须清白。
还有家世显赫的当大官,一般的当小官。
罪臣之后,自是不成。
更没必要,去计较官大官小喽……
老爹说,二少爷最不怕的就是功课考问。
因为他已经把天下的书都快读完了,只怕考官都没他的学问大。
只可惜无缘考察,更没人推荐。
再好的功课,也是白搭……
读书人没了出路,还能开心?
二少爷只怕越有才学,也就越不能开心了。
赵路相信他爹的话,二少爷应该是为这头心里气胀。
要说单为女人,打死他怕也不会相信……
少爷才貌双全,人品一等。
虽说当不了官,但是一个富家田舍翁还是现成的。
远近的女子,谁不会稀罕?
只是老爷不肯放松而已,怕是想挑一个更好的……
等到赵路,跑到山顶。
赵瑜已经站在几间破屋前,开始摇扇子了。
那些破屋,早就在山顶了。
赵路刚会爬山的时候,就已在。
从前专搁来不及下葬的棺材,现在基本废了。
反正那儿天生冒凉气,一到那儿赵路就会忍不住打寒颤。
只不知为什么少爷贴到跟前了,还觉得热?
再说山上,还有阵风不时掠过。
不大功夫,连晚到的自己都不觉得热了。
少爷却还是搧得一个起劲,好像他跟自己呆的不是同一座山……
这会儿,日头有点偏西了。
那些破屋,已经能够遮掉一些阳光。
兼之屋旁,还有几棵参天松柏。
赵瑜站的地方,基本上晒不到了。
赵路也就不用再过去,为他打伞了。
他索性把伞平放地上,权当个坐垫。
也就一屁股坐了下来,由着少爷独个儿看风景去……
就这样,赵路望着赵瑜。
赵瑜望着远处,谁也不说话。
只有那折扇快一阵,慢一阵地摇着。
似乎赵瑜烦热难耐,一刻也不得消停。
赵路知道少爷他,很喜欢这把扇子。
就怕他用劲过大了,一不小心给弄坏了……
熬了好一阵,赵瑜的折扇终于不摇了。
于是,赵路也轻轻地长叹了一口气。
然而只叹到一半,赵路又吸了回去。
原来他也跟他的主子一样,突然感到了一点异样……
山风,静静地吹着。
只有凉凉地在人身上轻拂而过,才会感觉得到。
扇子不摇,就不响了。
那只剩松针和柏叶淅淅瑟瑟的轻响,如梦如幻。
然而其中,却又掺进了一种别样的声音:
“……有美一人兮,见之不忘。一日不见兮,思之如狂……”
凝神细听,竟是一个低沉浑厚的声音在远远地吟唱。
那意思,赵路也能听出一个大概:
有一位美人哪,见过她的容貌就不会再忘记。
一日不见她,心中的牵念就像是要发狂一般……
赵路肚皮里那点墨水,可说全是从少爷那儿蹭来的。
天天看着听着少爷舞文弄墨,想不蹭上一点也难。
有时候,自己也会来一点兴趣。
那就绝对算是故意剐蹭的啦,关键赵路也愿意留心。
故而少爷读过的书,都在他肚皮里留点印记……
真是应景应情,只是从没听到过。
不仅书童这么想,少爷赵瑜也是如是想。
赵瑜想着,扭头一看。
竟见后面九茅峰上,有个人影正在慢慢过来……
这九龙山第九个山峰,叫九茅峰。
从九茅峰上下来,就是这赵瑜脚下的龙山梢了。
前面九座的名字,则从头茅峰一直排到九茅峰。
就像骆驼的背脊,每峰之间都有一段凹腰绵延相连……
只见那人,一头锃光瓦亮。
一身罗皂海青,居然还是一个大和尚。
这会儿人家已到这座峰顶,也是笑吟吟地望定这儿。
一边悠悠走来,一边不停吟哦。
“……凤飞翱翔兮,四海求凰。无奈佳人兮,不在东墙。将琴代语兮,聊写衷肠。何时见许兮,慰我彷徨。愿言配德兮,携手相将。不得於飞兮,使我沦亡……”
雄凤回旋高飞,只为遍寻全天下最与自己相配的雌凰。
只可惜美人不在近侧,想用琴声代替言语,抒写内心的情意。
何时能够允诺下嫁,让人彷徨之心得以慰藉?
我的忠诺,一定能够配上你的德行。
与尔比翼齐飞,要不然我只能沉沦而亡……
赵瑜虽说也是头听到这首辞赋,但一点也不耽误他的心领神会。
不知不觉,频频颔首。
只觉得这点文字,好像就是为自己量身定做的……
“喂!你站住!”
赵路一看少爷,好像中蛊一般。
只是痴痴地望着人家,慌忙先爬了起来…
“这是坟山禁地,不能胡闯……”
尽管心里害怕,但他还想上前拦住那人。
“阿弥陀佛,两位小施主,贫僧这儿有礼了……”
那和尚倒也生得高大魁伟,慈眉善目。
假如不是可疑地出现在这种可疑的地方,至少看着也算眼顺。
用老爹的话说,这种人长得有排场。
不是官相就是宦颜,跟二少爷属于一类。
只不知为什么要当了和尚,让人觉得可惜。
不过也听说现在很多人争着要出家,不比做官差……
只见那和尚一直笑微微,并不以赵路的无礼为忤。
“小施主是在阻拦贫僧吗?”
这和尚像是庙里的菩萨,自己从神坛上跑下来了。
只是袈裟不整,褴褛凌乱。
肩上斜斜地挂着一个褡裢,鼓鼓囊囊。
也不知里面装了什么东西,倒是外面油污得跟揩灶布一样……
再说这后山荒僻,几无人烟。
兀地来了个和尚,肯定不会是一个好东西……
和尚走近了,赵路都得仰头望着人家。
不由自主地退后一步,声音也自低了点。
“这是我们赵家的坟山……”
“阿弥陀佛!多承相告,贫僧这先谢过了…”
“既然知道,就不该胡乱闯入……”
赵路又退一步,寻找跟他上来的两条大狗。
恰巧这时,两条看山大狗也赶到了。
冲着大和尚汪汪直叫,似乎就等主人一声令下……
这下赵路的胆气又壮了,他不禁瞥了一眼赵瑜。
只见他还是定定地望着,两眼倒是闪闪发亮。
但好像也跟自己一样,不无怵惕。
有点茫然失措,该是不知道如何应付了。
顿时一股豪气,在赵路心里油然而生。
心说大狗在怕什么,忠狗护主。
忠仆就更该护主,于是踏前一步说:
“既然知道,那就赶快走吧!”
“阿弥陀佛,要是贫僧不走呢?”
这和尚到底走没走,要知端详,且听后文分解。